父亲纪事 第八章 1(1)

2025-03-31 02:11:24

秋天的时候,我们家搬进了县委院里。

初时,妈妈是不大愿意的,烦县委院里头儿聚集,爸爸迂,同事再加邻里,琐屑事儿一块搅和,更多矛盾,更难担待。

可后来,见过几次爸爸进出院门时,在张爷旧房前发呆,便又撺掇着父亲搬家。

其实那房儿早已粉饰一新,换了新的守门人,老头还是老头,却是两个,轮流换值。

大院里清扫,也只是扫些前院住人的户前。

其余的地方却由它去了,遇到用着了,谁用谁便找人去扫。

日常,大院便更显凄冷、阴森。

张爷的物什搬到院角小屋,时而,水蓉来住。

她现在仍回县中学读书,小县里她这样年纪的人去读中学倒不为奇,只是像她这般经历的女人倒没有。

县委院临河,离居民街巷较远,安静,却又不免落寞,便常回以前的街巷、院落去玩。

县城街巷居民的风俗人情说不上许多来,只是感觉人人都是挺可亲的面孔,也极熟悉。

邻近家户更是如数家珍似的,道出别家的三亲六戚,鸡猫狗鸭。

一家包饺子了,便会有四五家近邻的饭桌上有那么一碗,明个儿,便会有些炸菜角、油馓,抑或还是饺子(只是必定多些好些),送到先前包饺子人的家里。

总归人人都异常客气,我总怀疑这里的姑娘额上的皱纹,便是笑折的。

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夜半尿憋上公共厕所,只要两张脸乍一碰面,十之有九便是堆起笑容,客气一句:喝汤没?好像这儿的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摆了架势吃饭似的,而且光喝汤。

前两年,人们饿肚子,吃些红薯粥便是阔绰,想是那时遗下的。

这两年虽说不能尽吃细面,却是有了干的让啃了,话却依旧这般说。

话语虽都这般客套、热情,可街邻之间除却食物的交往之外大多都是淡淡的,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

交情深的是孩子,却又老打架。

不过没等身上的疼痛消失,便又凑到一块儿耍上了。

大人们也会有撕扭、骂街之类的纠纷,且总是妇道人家,不少人能让快嘴李翠莲相形自惭。

吵架时,一家之主都躲在屋内叭嗒、叭嗒地抽烟,等她们尽兴而疲之后,便各自出来呵斥自家的婆娘,婆娘又自是三鼓余气,奏出几个表示大获全胜抑或不屑的尾音,愤愤回屋。

男人便会在以后寻个搭讪客气的由头,于是,又能和好如初。

总归,一切都是客气。

父亲甄别平反之后,这客气便于我更甚。

没事儿走回街巷,原本那些亲亲热热笑骂耍逗我的人,突然变得持重,遇我便是一脸谦恭,仿佛这世界长幼颠倒了。

搭讪却多不是问我,而是您爸爸好——?曲书记可好——?好像我是父亲的影子,好像我是那个什么劳什子书记。

街口饭铺边那个卖烤红薯的胖姨,以前总喜欢把我,或者把弟弟放在她肉嘟嘟的肚皮上,口里咿呀有声,上下晃着,时而还会用肥手掏我的小鸡,我看,我看,这小鸡有了没有?明摆是废话,我便羞急骂她流氓。

愈骂,她却愈笑,沙沙哑哑,浑身肉膘儿直颤,手也更是急疾。

对弟弟,她更是肆无忌惮,有时会用嘴去咬。

说她曾是郭大鼻子、就是那个有着无数房产的财东的填房,姨太太应该都是妖娆的,没想她会这般蠢。

人虽蠢,街巷的人却都敬她,郭大鼻子逃走后,前几房的老婆都先后又择了人,只有胖姨矢志不嫁,说是等他,哪怕等回个尸首。

县上的人不大讲阶级原则,私下钦她贞节。

便是风闻她也偷养汉子,也都恕了。

胖姨如今见我,决计没有再扯我裤子的勇气,而是拿了烤熟的红薯,笑着塞给我,绝没有以往我拿钱买,她也计较克扣斤两的举止。

可惜,自打我在张桥吃过那些霉了的红薯,便见不得这物什,见它便忆起那黑乎乎的苦药汤;牙,似乎又被筷头撬熟了。

况且,胖姨似有经年不愈的鼻窦炎,涕儿多,一擤一出,指儿一甩,粘在上面的鼻涕随手或在围裙,或在烤红薯炉外圈上一蹭一抓。

翻取热红薯时,总喜欢下意识往手上啐,仿是驱烫。

你说,这玩意儿能吃么?我肚里又不欠唾液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