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县城很有些历史了。
唐虞以前,世代绵邈,至《禹贡》称为豫州之城。
殷商之时为商畿内地。
周武王分封天下,母弟叔度封侯于此为蔡。
战国,蔡亡,为楚之北境。
汉时置郡,曾领县三十有七,其境殊广。
以后历代或设府、设州、设郡不一,总归煊赫,盛久不衰。
郡府形胜,旧志曰:负山面淮,控厄颍蔡,居天下之中。
南有冥厄、武胜、黄岘三关雄峙。
《淮南子》云:天下九塞,冥厄其一。
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其余三面又有澺水、淮河、汝水三河环绕,抱境三面,潆洄数百里,郡府之地若悬瓠然者。
这般形胜之所,便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早可追溯春秋定公四年,蔡侯与吴子千里奔袭伐楚,楚侯兵败。
战国,楚王灭蔡。
汉更始元年,钟武侯刘望据此称尊,为更始帝所诛。
东汉末年,黄巾残部退保于此,联络刘备击曹,曹操兵压守城,刘备惶奔荆州。
唐代,李希烈、吴元济兵叛割据。
李愬雪夜袭城平逆。
宋朝,岳武穆两复其地,牛皋在此置军镇抚。
明末,闯王铁骑自陕秦突入,郡县望风警溃。
尔后闯塌天、老回回、扫地王、过天星……又和杨文岳、丁启睿、左良玉往复绞杀,烧掠乡里。
古往今来,这般杀来杀去,留得史册方志上几个英雄的英名武功,遗来一片朽骨亡魂暴弃游荡的焦土。
仗打得多了,废墟日甚。
文化盛极,自然有衰。
近代府县日渐败落,城毁关落,庙败祠绝,透出些底子的寒酸。
但若在城内细细走上一遭,也能觅些古旧遗痕可供凭吊。
城北门还在,圆拱形的门洞,青砖苔滑,总显得凉幽幽的,常为北乡人进城歇脚或避风躲雨之所。
据说,当年李愬雪夜奔袭,便是从此城为坎而登,生擒吴元济的。
门下便为汝水,枯时,清澈碧溪,滥时,则又黄水浩渺,北门和其处的败垣断城,倒也抵得些堤,依旧护城,只是水退尽后,青砖上多些白白的水渍。
县城内大多是狭狭的窄街,卵石铺的路面呈拱形状,岁月久了,处处凸凹不平,每每马车或板车通过时,就会很夸张地颠簸,发出奇怪的吱呀之声。
路两边是或砖或石砌的阴沟,便于排疏雨雪之水,也为路两旁的居户泼弃污水之用。
街巷多是灰灰的瓦屋,低矮破旧,隔不远也会有个阁楼探出头来,也无非是比起那些瓦屋多了层矮矮的木阁。
栏窗格扉,倒也讲究,时而也能觅见山水花鸟的窗扉,只是油彩漆面早已褪色,几乎寻不来痕迹,显得古旧黯淡。
也有些时尚人家,给房屋门面稍加改造,方格窗扉换上大块头的玻璃窗,板门廓柱面改为水泥柱儿铁皮门,算是这里的现代派。
由县城的十字街向西,再入南巷,有偌大一片院落,我们的家便在前院一幢青灰色的房里。
院落有东、西、中三路,几进几出少说也有几百间房子。
临高望去,一片屋脊飞檐,青森灰幽,把个天都剪出暗的一片,屋檐之上总觉得许多雾霭袅袅。
中路院落中有个颓败祠堂,屋也算得高大,堂内的物什却早已荡然无存,只是地下还能辨出供龛的石基遗痕。
说是清代一位知府,持身清约,刚断不挠。
在任时劳怨不避,事必躬亲。
兴修水利,赈灾减征,惩办奸弊胥吏,深受民众爱戴。
后来两省总督巡察将至,手下慕僚提醒知府,说总督大人肠胃蠕动功能稍逊,食饮略有不适便容易拉肚,故口欲不佳,茶饭便不必多去劳神。
又总督大人性欲虽见好,但此次巡视,悍夫人偕伴,侍女奉与不奉,无碍大体,且免遭醋波。
但总督大人生性喜古玩繁饰,闻前来之途每一憩邮驿,地方皆悉力以玩好之供,且竞比争胜,日愈见妙。
这倒需要知府用心。
不料知府怒曰:吾何忍以民之脂膏,阿媚取容。
不日,总督至,供账如常,果迁怒,然无疵可责,屡故为窘难。
知府自知不合于时,即解俎归乡,百姓哭留不可得,遂建祠祀之。
说来也巧,知府居然和我们是本家,也姓曲。
爸爸每每提及他,钦重之情便油然而起。
我却常常到他老先生的居处,捉些檐下的雀儿戏弄,时时憋急,还喜爱冲石龛遗痕的坑洼处撒些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