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晚,出城才三里地,完了,俺送你。
好吧。
我同意了他的请求。
临走近庄时,王国庆便陡然换副模样,小眼儿睁得煞是精神,一路儿拣了地上坷垃土块,甩臂胡乱扔去。
我也仿他,只是没他扔得远,却是快意。
路过一片玉米地,王国庆四下看看,示意我蹲在地头沟边,他便钻了进去,一忽儿猫腰出来,书兜里鼓鼓囊囊塞满玉米棒儿。
进村,王国庆更是撒野,一处房屋山墙倚了几只大小不等的瓦盆,想是夜间撒溺物什。
王国庆拣过几块碎砖,远远走过,然后猛地回身,一一准确砸破,碎裂声响未弥,他已拉我闪过另一巷道,撒丫子跑了。
跑时又从一家院门抱起一只黑色的狗娃,皮毛儿油亮,胖乎乎的端是可爱。
未几,他忽然把狗儿扔到一家院后的粪池里,粪池表层稠厚,狗崽儿身轻,便在上边哀叫,慌慌挣动,粪汤悠动。
王国庆寻来一根前面有叉儿的树棍,快活捣去,狗儿挣了一下沉去,蓦地再钻出时油光黑亮的皮毛上已满是粪水,王国庆不懈捣去,小狗儿躲闪挣动,哀哀地叫,乐得王国庆朗朗大笑。
直到我去硬拽他,他才罢手。
沿路也是见鸡撵鸡,遇狗追狗,宣泄不尽的精力,不见丝毫学校里的蔫乎。
在他家坐过一会儿,不见他的父母收工回来,王国庆不会烧火,便泼口咒上爹娘许久。
我怕天晚,便要赶回。
王国庆满脸惭意,便拿了布兜,随我出村。
田野里,依旧掰过一些玉米棒子,背起送我,一直送到县委院门,才将玉米给我,转身回去。
我定身望他背影,见他走着,从兜里摸出我给他多时的饼干,咬了或者是咂上一口,又重新放回衣袋,手去按紧,撒腿赶路。
自那以后,很有一段儿,王国庆总给我带些玉米棒儿来,其实,几天,我也就吃厌了,只是有他这般忠心,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父亲珍藏物中有把中正剑,金黄色的铜鞘,剑刃闪亮,镌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字样,持这把刀的黄埔生如了这训诫,剑便成了战利品,归了爸爸。
我们也是妈妈翻晒衣物时,在箱底发现的。
有天,班上有个公安局股长的儿子,拿了把锈蚀的刺刀削铅笔,让我嘲他半日傻笨。
他竟不屑,晃晃,傻笨,你有么?让股长儿子奚落我?算是扫兴,下午,我便把中正剑偷出,放学后,留他比试,他霎时噤口,王国庆自是陪我,在旁得意拍手。
为此,我也让他拂拂。
赏玩兴起,便和股长儿子在讲台上做戏比剑,心下都知危险,也是远远划拉,偶尔碰击,也是剑刃相触,他那把拙劣刀刃便见缺痕。
王国庆坐在讲桌上,拍手蹬腿叫好。
我舞到得意,剑锋斜下,朝他指去。
他正一仰一合晃身,不想划过脸上皮肤,顿时鲜血直流。
我们全都吓傻了,一致大哭,惊来了教导主任和几位老师。
王国庆送去医院,缝了五针斜在额头。
教导主任留下我们,问过始末。
板起凶脸训起股长公子,说他拿刀诱我上当,没准儿是他误伤王国庆。
那位同学竟也张口结舌说个不清。
完了,教导主任将他留下,让我拿剑回去,先不要提起。
我惶惶回去,当夜总做些血淋淋的梦来。
次日上学,竟无动静,听同学议论,那位股长公子正在反省受罚,我心底侥幸,却又十分不安。
没几日,不知谁把底细捅给了父亲,父亲大怒,先是结实揍我一顿,然后让人叫来教导主任,虽未揍他,却瞪眼大骂一通。
骂完,让教导主任陪他一起先到王国庆家,后到那位股长家送礼赔罪。
那以后,却不见王国庆再来上学,挨过多日,我去城郊村里寻他。
将进村的河堤处,恰好碰见他挎了篮儿拣柴。
天气渐冷了,已着绒线秋装,他却早早穿了棉袄,敞了怀,露了里面单衫,下边只穿了单薄布裤,风儿吹得鼓起包来,他看见我有些惊异,愣愣,嘴角抽搐撇起,说不出是哭是笑,额头上的伤疤像红蚯蚓似的痉挛地蠕了几下。
我叫他,他没应声,也没走开,垂手提了篮子伫我面前。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了,他也只是向身后的村庄看了一眼,没有答话。
我想对他说对不起,又感觉现在才去说这话实在多余,便也站着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