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儿在冬天里总穿一件红灯芯绒棉猴儿,很艳,红得强烈,以至现在一闭眼去想她的形容,便是一团火红,尤其是那河边雪地她嬉闹笑逐的红红身影。
其他的一切色彩都淡薄了,便觉着她一年四季都是那件红色的棉猴儿,这当然属于错误的记忆。
有一点却是不会错的,崔儿的母亲总是去穿黑色的或其他重色的衣服,加上很少见她笑,便给人沉重黯淡的感觉。
可她举止却轻,在房间里走动几乎飘然无声,只见细细的腰身微微扭了,像是空气中飘动的羽片。
崔儿家住在十字街东侧的一处小院,院极平常,没什么可追忆的。
街口却有座高大的青石牌楼,始初端是何用?不甚明了,只是至今依然横跨街口,威重不减。
两旁的石狮已摩挲得黑了,处处可寻残缺,却不倒,沉甸甸地无声地踞蹲在那里。
攀上牌楼一侧斜斜的支撑石柱,可以看见小院里崔儿的家。
有点儿危险,以前我却常去冒这种危险的。
崔儿的家极少让人去的,同学几乎都没去过,崔儿也没邀过人去,她很少课外去玩,放了学便匆匆回家,把自己也关了进去。
她家里极洁净,准是怕县城里这些没规矩的孩子闹脏了,但她对我例外,为何?如今无法再去考证了。
她家的房儿也是那时常见的一正两偏的老式结构房儿,堂屋算是客厅,只是客人落座的地方不是像通常家庭那般,迎门摆个方桌,两侧摆了椅儿,俗耐不堪。
而是布置一侧,也非方桌背椅,是矮矮的沙发式藤椅、藤几,这在当时小县里是不多见的。
我自然不去多怪,我家里也有,且更庞大。
正门墙处却放的是个花架,上面碧绿一盆,如今去想,该是文竹、吊兰、棕榈之类。
花架之上的墙上是只相框,挽了黑纱。
照片的色调灰暗,人像的面容却明晰光亮,清瘦中透出英武之气,这气儿也大致是戎装衬的,军官,一杠儿四星,爸爸说是大尉。
营长,自然没有爸爸官大。
这是谁呀?我问。
他的眼睛真亮,和崔儿挺相像。
我爸爸。
我怎么没见过?我在屋内四周寻着,好像她爸爸准在什么地方藏着似的。
他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崔儿闷了许久,才去低低说话。
那颤颤的声音仿佛也把我牵得很远,很远。
妈妈说,那个地方很远、很远,有时候,人要去走很长很长的几十年才能到那儿。
有时候,它又挺近挺近,你轻轻地一招手,就会去了。
崔儿说着,还下意识地招了一下手,我夜里想爸爸了,就常招手,却怎么也到不了那里。
妈妈说那里没有温暖,没有寒冷,没有阳光,没有小草儿,没有小朋友,只有一片黑暗。
所以,我们在这儿看不见他们,爸爸却能从那儿看见我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不知为什么,我们突然都不说话了,我感觉那黑暗渐渐迫来,自己的身子慢慢在这混沌中飘起,飘了很远。
好久,我才悟到:你爸爸,是死了?不是,才不是!崔儿忽然眼眶盈满泪水朝我大叫,我爸爸才不死,他在这儿。
你听,你听见他说话了吗?你仔细听听,声音是从这儿来的,他是笑着说的。
说什么得你自己去听。
我怔怔地茫然不知该如何去听,恍惚之间却像真是听见,遥远的地方渐渐传来一阵低低的、飘忽而来的声音,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能感觉到崔儿是真实地听到了,而且听懂了内容。
她不会撒谎!我得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便对崔儿说:你爸爸,好派!当然了,像你,丑死了!丑,才会死。
恭维她爸爸的好处,她又挺得意,竟伸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奚落我。
平常,这种亲昵应该让我很高兴的,可这会儿,我却极不舒适。
为着一个相片里的爸爸、寻不来踪影的爸爸,便咒了我死,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说,我模样儿也实实不能算丑呀?我愤而转身走了,她诧异地在后面唤我,我不听,用手指塞住耳朵,很果决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