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时候,崔儿的妈妈在学校门口的街道对面站着,我心里希望她是等我,果然,她扬着手微笑唤我。
她的微笑永远是那样沉静,略微带着忧郁,而又富于魅力。
我走过去,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脚下不时地踢蹭着石子。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微笑地看着我,伸手细心抻我戴斜了的红领巾。
柯柯,怎么不去我家了?没……没空儿。
她为我这显然的谎话轻轻地笑了,你也像你爸爸一样忙么?你们吵架了?她是在问我和崔儿,但我不知我们那些是否算是吵架?便低着头不吱声。
一忽儿,随她温暖的手臂拥着前行。
你那天走后,她就哭了,这几天总不高兴,连我这个妈妈也不想理了。
小孩儿,要好好在一起玩……进门却见方岸叔叔坐在墙侧的藤椅上,见我们进来拘谨地站起,您回……您来了。
不知是招呼崔儿妈妈,还是招呼我。
崔儿妈妈怔了一下,看着他默然不语,回过头对我像是解释地说:这是,我的同学。
我认识你。
我仰头对方叔叔嚷。
方岸不自然地笑笑。
他永远都是这么拘谨。
最初,我还是在张桥乡下见过他的,见过,也就没忘,大概是农民中居然还有个戴眼镜的缘故,他给我的强烈印象。
那天,是往地里送粪,他没像其他的汉子一样拉车、挑担,而是混迹于一帮姑娘媳妇堆里装粪。
闲时,媳妇便拿他来逗乐,往他怀里突然推过个女人去,或者是撒去少许粪土。
他不喜不恼,只是这般拘谨地笑。
我多少有点厌他!后来,隐隐听爸爸讲,方岸原来是华东水利学院的学生,也是本县人。
上县中时,曾和几个同学结社。
一日兴起,不知是哪个社友借来架破相机,相聚在校门外一株苍老古树前合影,时近黄昏,且摄影技术欠佳,洗印出来昏蒙一片。
可很少照相的他们,也视为珍奇,各自好生收藏。
社友中自诩诗人的方岸还拼凑题上几句似通非通的文字:残阳冥茫,陈鸦古树,挥斥方遒,狂躁年少。
不知后来怎生传出,经过反复调查侦破,被县里定为反革命集团案。
方岸学业未完,便被褫解回籍,戴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劳动改造。
以后,他也去过几次我家,爸爸倒是挺喜欢他,认定他冤楚且和魏昶辩过几次,但终究是双方让步,案不翻,量才而用,方岸安排到水利局搞水文测量。
崔儿像是早已陪厌了方岸,咬着笔杆儿撅嘴在旁站着,见我进来,故意翻了眼白,我知她是佯嗔,翻眼白都翻出了笑意。
崔儿妈妈喜欢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仿佛要把自己永远关在那里似的。
有好几次,几个叔叔来找,她明明在里边,可崔儿都是嚷着说妈妈出去了,不在家。
说谎话比那些叔叔的问话都理直气壮。
她今天却没像往常一样,而是把我们引进侧屋,崔儿日常做作业、玩耍的房间。
她寻出些苹果,洗净了,给我削皮。
她削皮儿时,左手轻轻地转着苹果,右臂悬起随着拿刀的手儿旋出柔圆的线条,那姿势很优雅,也滞重。
皮儿薄薄的、长长的,像蛇样的随着刀片儿转,拿下时,竟像整个从苹果身上脱下来似的,圆圆的,一扯,弯弯曲曲地滴悠下来。
你们好好在这儿玩吧,别吵。
人,要的是相互理解……噢,你们玩吧!她走出去,陪了方岸坐下。
你妈妈,真好!我咬了口苹果凑近崔儿搭讪着。
苹果使我学会了恭维。
她没搭话,仿佛知道我在没话找话,可脸上的神情分明告诉我已经和解了。
一会儿,她突然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儿:你坏,你死!你死!我没回她的话,由她去说,让她露出得意满足的笑容。
其实,谁都会去死。
许多年后,我回顾这次让步,当时的心理记不清了,却悟出了女人们为什么能够胜利,至少她以为她自己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