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儿和我常去的是汝河边儿。
每次她总要到河边的墓地。
现在的崔儿知是爸爸死了,自己再也看不到了,便常去墓边拔草,有时会采上些野花,她这样做,我倒好像时常看到她的父亲。
你说,我爸爸,他会冷吗?已是秋天的时候,我们衣衫里都加了毛衣的。
崔儿抚着墓碑问我。
也许,会的。
我不由得打个冷噤,想象中的那里是很潮湿的。
会很黑吗?什么也看不见?……会很远吗?总也走不到?我抠着墓碑上镌着的字迹,沿着那弯曲的道儿拭着,触出了石碑的坚硬。
我不知道那儿是不是一处遥远的黑暗?姥姥说过,天呢,有十八层,地呢,也有十八层,人是轮番活着,行善的上升,做恶的下沉。
总想会有缥缈的明亮和沉重的黑暗。
崔儿也蹲下身,用手绢擦拭着墓碑的灰尘,墓碑拭得有些光滑了,人干吗要死?崔儿又问。
可能……因为有小孩要生呀。
那我不来,爸爸就不会死了?还会有别的小孩呀。
我们都不来呢?……你说,我会找到爸爸吗?我也去死。
人死,什么都看不见了。
才不是,你说的不对,爸爸能看见我的,肯定会看见我的。
妈妈说的,我每天呀,吃饭,上学,玩呀,睡觉,爸爸都能看见,只是他不能说话。
说话或许也会,怕是只在梦里。
死,是一个永久的梦。
走过树林墓地,登上河岸,踏在河边又是豁然明亮。
秋天的河水浅浅的,很清,在阔阔的河床里描出个细狭的道儿,我们跑着、逐着,时而拣了石子打了水漂儿,或是惊吓浅水里的小鱼。
累了,便躺在河堤的草坡上,两腿儿翘着,胳肘支着地,两手托腮,脸对着脸儿望着。
河水对面有人嚄我们:哟嘿,小两口哟,亲个嘴哟,拜天地哟。
我抬头看时,是王国庆,赶了两只羊在河水对面。
便大声叫他名字。
王国庆见是我们,倒噤了口,愣了一会儿,脱鞋涉水过来,他只着个单薄的褂子,蹚水时我都替他寒战。
是您俩呀,放学不回家溜河边呀。
王国庆见我大大咧咧,全没有在学校的拘谨。
他又凸鼓着薄薄的大嘴唇,翻了粘满眼屎的脸儿,做那非哭非笑的鬼脸。
额上的伤疤还在,只是不像那般如红蚓似的了,我的心也咯噔一下。
你呢?没再上学?崔儿问他。
上学干啥?不自在!他说着,看见对面羊儿散远,便拣了石子扔去,驱它们拢来。
上学学知识,不然你长大做啥?崔儿倒挺认真。
再学,也是种地,学校就不是给我们开的。
学校是大家的。
是您的,是城里人的。
俺娘说,城里人刁,沾不得。
王国庆说着,见羊竟跑远了一只,便又蹚过河追去。
好远,听得他怪声怪气地唱街头野孩子的流行曲:电灯泡,明又亮,黑天白日找对象,找的谁?找的东关李素梅,麻子脸、猪耳朵,嘀嘀哇,嘀嘀哇,一会儿花轿就来到。
崔儿和我无言地看他赶了羊儿,渐渐远去。
站了许久,我忽然扳过崔儿的肩,对她说,我们结婚吧!结婚是什么?……好像是,结了婚,两个人就老在一块儿了,就是娶媳妇。
没羞!我才不。
我要和妈妈老在一块儿。
崔儿听了,马上给了我答复。
我呆然许久,一副情场失意,恼羞成怒的形态,愤愤地把衣袋中的玻璃球、画片儿、弹弓一股脑儿扔出,仿佛那也是崔儿,必须断缘。
走时,我连书包也忘在河边。
第二天上课时,崔儿轻轻地把书包放在我的课桌上,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很久,我也没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