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梦时,那汽车辗死的汉子又直挺挺地戳了起来,扬起胳臂来扼我,以便掏出我肚里的食物吃。
我告诉他,吃下去的食物都变了模样进厕所了,说完,为自己的机智吃吃地笑。
他却变了面目,或是说没了面目,而是一团黏稠浓黑的血污……我吓醒了。
房间里却亮着灯,黄黄的、微弱的油灯。
先前光明耀眼的房屋里的喧嚷和嬉闹早已淡淡忘却了,却也喜欢这昏黄的烛光。
我们和妈妈都聚在光亮前,凑着光,用手在墙上变着鹅儿、小狗、兔儿、马儿的影画。
妈妈披衣坐在被子里和一个男人轻轻地说话,我想他该是爸爸了。
在省城时,我们也很难和爸爸妈妈在一起,都是跟姥姥长大的。
爸爸又离得这般久,便记不甚清面容。
眼前的爸爸有些农民的模样。
面容清癯,颧骨和髯须都有过火地凸张,眼眶却凹陷来,沉沉地泛光。
我顶怕父亲瞪眼睛,瞪时多是眼白,且又梗直了脖子,实实吓人。
爸爸边说话边去解系在棉裤脚管的绳儿,我和姐姐的床离妈妈和弟弟的床不远,躺在这里可以听见爸爸裤脚处冰碴儿碎落的窸窣,看来爸爸也是刚回到家。
爸爸脱去身上那件黄色的旧军棉衣,妈妈嘱他远远地扔到椅上,脏稀叭叽的。
爸爸把身上的衣服一团,照办了。
他上了床。
别碰着飞飞。
妈妈轻声说。
飞飞是我的弟弟。
爸爸笑笑,吹熄了灯。
昏黄的灯光和墙上的暗影都逝去了。
在乡下,受得住吗?妈妈探身给弟弟掖了被角问爸爸。
能行,土八路吗,就是和土打交道。
先前在家也是农民,不像你,地主兼资本家的娇小姐。
爸爸在取妈妈的乐。
妈妈却没笑,轻轻叹口气。
哎,杨慧,回来时,我还背了袋南瓜,老乡送的。
这儿灾轻些,瓜菜还能半饱肚子。
也许,遣放乡里,是因祸得福呢!我可盼着你早点回来,一家人在一块儿。
离开省里时,老秦去看我,说事情一年多了,中央隐隐有些信透出来,说是反右倾要重新甄别一下,怕是还包括右派那茬儿。
妈妈声音也清晰了,大致因为夜的暗色寂静。
右派怎么能平的?爸爸显得奇怪。
我觉得右派、右倾差不多的,都是讲了点话,实话。
妈妈的声音有些弱。
你怎么能这么看?右派是要我们共产党下台,阶级矛盾。
右倾是党内的意见分歧,内部矛盾。
爸爸的声音高了,妈妈也就不再说话。
默然一晌,爸爸又问,老秦怎么样了?还是秘书长?任省委书记处书记了。
他没写信?没有,去看我们,也是夜里悄悄去的。
我知道他避嫌,更怕白纸黑字。
当初,你就不该把事儿一股脑儿揽下来。
彭老总的调查组是他接待的,灾区的调查汇报是你们一块儿起草的。
闹到头,你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倒又升了。
他是你的领导。
罚,也该是他!妈妈的声音越说越高,越说越快了。
黑暗中忽地光亮一下,爸爸划着一根火柴,去抽烟。
他不说话,烟头却一点一团地燃红黑暗。
小顾呢?爸爸像是随意问。
他现在接了你的职。
爸爸先前是省委一家理论刊物的主编,顾水林是他的副手。
我们走时,小顾连面都没敢露,世态炎凉,也真无情。
相比,老秦还是好的。
他妈的。
爸爸骂了一句,却并不显得气愤。
我早已无聊,昏昏又睡。
脚那头姐姐的鼾息正沉,鼻子吸出轻亮的响来,大致是想起白日什么快乐的事来。
这声音渐渐入得我的梦中。
又醒来是妈妈慌慌张张地给弟弟把尿,淅淅沥沥撒来一床一地,这孩子尿频,说尿就尿,真是没办法。
妈妈说着,整理着床褥,让依旧熟睡着的弟弟躺好了。
我却彻底闹醒了。
这几个孩子,真是拖累你了。
爸爸说,他们似乎一直没睡,在说话,不知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