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来家是特意接我们的,她时时想我们便哭,也不愿来了受爸爸的白眼。
闻了爸爸在乡下蹲点,便瞅空儿来了,接我们去住几天。
我和弟弟随她去了。
姥爷以往虽是家富,但极喜交游,视金如土,也无大的家治。
几处房屋这几年也被人莫名其妙地占了,在县城街面上遗了个小铺,做些旧货寄卖生意。
铺儿后面有个狭长的院子,筒子似的,三面的房子也有十多间,只是破旧了。
两位姥姥都性喜洁净。
名字都有兰字,兰馥,兰芳,便在院里种了两株玉兰,正值开花,缕缕清香。
进了家门时,兰芳姥姥正倚在铺面的门边儿嗑瓜子,她吃瓜子,总是像漫不经意地扔在嘴里,牙儿一咬,籽儿留下,吐出皮儿却已是两片儿。
见我来,惨白的脸上便浮出讥嘲之色,哟,迷糊情种来了。
然后抱起弟弟亲个不够,她喜欢弟弟乖巧。
姥爷嗜酒如命,每餐必须呷上二两,遇着我们来,便喝得更多,还不时地用筷子往我们嘴里蘸酒。
兰芳姥姥有时也会陪着喝上两盅,喝了还会叫姥姥:姐姐,你也喝点儿?姥姥却多是不喝。
跟这破死鬼,还能指望发什么财,喝他的。
姥姥却只笑,越是知姥爷大手大脚,姥姥越是抠紧了的过。
兰芳姥姥喝了点儿酒,脸就绯红,还会轻轻哼出两句戏文:我只道噇酒吃肉,央的人困,原来是杀生害命,揣的咱紧。
唱时,姥爷总会击掌:好、好!兰芳姥姥却倏地不唱,打了姥爷给我们蘸酒的筷子,老不死的,孩子都让你给逞坏。
姥爷除却酒之外,还有两个癖好,听戏、泡澡堂。
县城里无人不识姥爷,走在街上,无人不和他打哈哈,抱着,从他口袋里摸烟、掏钱。
遇到这类事儿,姥爷总是眉开眼笑,喜个不够,只是提醒:哎,别个拿完了,留下两毛,还要给外孙买兔头吃的。
戏院门前有卖酱兔头的,一毛一个,如今无法想出它的味道,但料想兔头也做不出什么新鲜美味来,可那时却极喜吃它,姥爷听戏入迷,从不顾及我,我便坐在一旁,认真对付那兔儿脑袋,倒也吃得到处是油。
以后,每晚这便是我的固定节目。
遇到对别人对姥爷抢劫的不满,姥爷总会说: 傻孩子,大家抢你,便是你的人缘好,有的人,让抢,还没人去呢。
也是,姥爷虽是有个反革命的帽子戴着,却不见人去管制他。
去了戏院,总是好座儿留着,由他眯眼儿听。
澡堂也是,遇了姥爷去,衣物总有人收着,搓背的蒋头儿,嘛活不干,也要先来伺候他。
姥爷矮胖,魁梧的骨架被肉儿包了便显得臃肿,肥厚的胸前却有几处吓人的疤儿,我去问他,他淡淡地答了:打老日时留下的。
姥爷也是八路?不是。
那你怎么会打鬼子。
从爸爸那儿知道的只有八路军打鬼子,况且姥爷这样肥胖的身子,怎能想象出打过仗来。
鬼子,是中国人打的。
姥爷闷过许久,瓮声瓮气地说,闭着眼睛让蒋头儿搓着。
蒋头儿边搓边对我说:你姥爷那会儿也够亡命的,带我们弟兄……闭嘴,再说我抽你的嘴巴。
姥爷突然发怒,瞪眼对他吼。
蒋头儿有些惧姥爷,愣了一下,搓得更为卖力,嘴却没停:我怕毬?我是荣军,抗美援朝功臣。
老兄,要说这哪朝哪代都这样,要做官就要做大些,大头儿一变,成了民主人士,小头儿呢,砍头的砍头,戴帽的戴帽。
妈的,平日玩命的是弟兄,遇到茬儿,送命的还是弟兄。
我还算好,混个起义,落个荣军,你就差了。
姥爷闭眼听他叨完,感慨万千地摆摆手,别提、别提。
那次泡完澡堂后,姥爷非要拉了蒋头儿喝酒,结果喝个酩酊大醉。
回了铺儿,进门便嚷,兰馥,兰馥呢,他妈的死啦?兰芳!倒茶来,快点儿。
兰芳姥姥给他沏了茶来,厉声叱他:嚷什么,姐姐带飞飞回她乡下娘家两天了,你不知道?整天就知灌了猫尿回来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