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如今做的生意,无非是些寄卖旧货,冷冷清清,不算忙碌,加上姥爷生性散淡,不大经意,只图过了日子就算,时常的收入倒不如交税的多。
便拿些旧的古董去卖,无非是些字画、古旧瓷器、书籍之类,那时节没多少人稀罕这个,姥爷也无收藏癖好,三钱不当俩钱的卖了。
那次,我爬供桌,把个明代的青花瓷瓶扳倒摔碎了,有些后怕,姥爷倒是呵呵笑来,正好,正好,我正好嫌它碍事呢。
姥爷只有一件珍爱之物,便是幅《八仙祝寿图》,时间久了,对它早已模糊,只记得些是一片山水亭阁,花树云天里,八仙各态迤来,给了王母娘娘拜寿。
不曾有甚奇处,只是整个画面是用珍珠粉嵌的,半壁挂来,熠熠生辉,夜来也会生出光亮。
这幅画儿说是自清朝便有官司之争,有过两条爱画的性命搭在里面。
民国时,有年大饥荒,姥爷用了十五石粮食的银钱买下。
买后便视为珍物,在堂屋悬了,每晚睡前的功课便是对它玩赏一遍,方能就寝。
在家唯一干的家务,也就是早晚各去用鸡毛掸儿轻轻抚了上面的浮尘。
我是不大通画,至今也未分个出山水花鸟有何妙处,便对那画儿不见珍惜。
一日好奇,用小棍儿拨弄画面,刚刚触及,被姥爷狠狠一掌打来,为此,我直到离姥爷家也不再理他,姥爷却始终不向我赔礼道歉。
一日晨起,刚刚盥漱之后,姥爷做他必做的劳动,掸画儿。
有人进来。
来人中年,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只是有些油污渍斑,多在前襟,是些酒汤饭菜所致。
面孔黑圆,做出干部方会有的严肃状,可惜脑袋浑圆得憨蠢,一脸横蛮。
姥爷见他来,便满脸堆笑,尚所长来啦,来,屋里坐,这段老不见您,怕是公差啦?尚所长颇露些长官平易近人的淡笑,喉咙里粗粗地应了一声,落落坐下。
尚所长在房产所做事,也并不是所长,但姥爷每每叫他,他也并不拒绝。
姥爷有两处房子被县里邮政局借用,一借不还,还总想让尚所长从中斡旋,便对他格外恭敬。
尚所长也体恤下情,没有对姥爷打官腔儿敷衍,满口应允。
尚所长虽是文墨不大透彻,但岳翁大人倒是教过两年私垫,很是喜爱古玩字画。
尚所长粗俗,自家老婆倒有几分姿色,便对岳父大人格外孝敬。
常常从姥爷处寻得些玩艺儿,送了岳丈。
即使要了姥爷较喜的东西,也总不去让他落空。
姥姥待尚所长刚坐定,便沏了茶来,尚所长把来咂尽,却摆手示意不用姥姥服侍,捧了茶壶自斟自饮, 鹤亭呀,你这壶儿不错,紫陶砂的?他的年纪要小姥爷近二十岁,可唤姥爷的神态像呼自家晚辈。
姥爷却不介意,笑笑,这不值啥,尚所长喜欢就拿了去。
那哪成?好歹咱是国家干部,要爱护百姓,爱护百姓。
尚所长闲聊半日,忽地像是想起似的,从衣袋摸出张红纸套来,看,差个儿忘了,明儿老岳丈做寿,让我送帖子给你,请你吃酒。
……这个?老先生会请我?你看,也没预备啥礼物,咋去?姥爷先前从戎经商,多为读书人所不屑,他老也瞧不惯识文断字的腐儒,交往便少,今日忽然被请,竟有些受宠若惊。
尚所长却笑着站起,老叔,这说哪儿去,街坊邻居,请去热闹就是。
要啥礼,好歹我是国家干部,得注意影响。
这不成,下帖子是老先生的情分,送礼是我的情意,这一定要送的。
每逢送礼与人,姥爷都会把个侠义做得十足。
尚所长也仿佛此刻便受下了礼,推辞再三,尔后才说:老叔真个要送,倒都可免了,把个《八仙祝寿图》拿去挂挂助兴就行,岳父大人极是仰慕那画儿。
……老叔不放心,给,这三十元钱算是押金,只挂两天,就送回了。
姥爷见他拿钱,觉得小了自家面子,连忙抓起塞回。
这像啥话,拿去就是。
我杨鹤亭为朋友脑袋也能掉,画儿挂了再收钱,不是糟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