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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纪事 第十二章 4(1)

2025-03-31 02:11:24

爸爸走后有近两年的时间,妈妈才又调回省城。

将要离开县城时,我独自溜到城郊的坟岗地去。

想寻了水蓉的墓,总觉着该和她告别的。

虽说我已对死的概念不那般朦胧,知道死去的人不大理会活着人为着排遣活得不大舒畅而对他们才生的怀念,知道死去的人不大乐意活着的人为着躲避活得过于纷攘才思出祭奠的安静。

人死了,才会真正厌恶假模假式。

可我还是去了。

水蓉是在春天死去的,现在又是春天了。

记不得是哪位作家说过:春天是死亡的季节。

当然,这话我是以后才读到的。

但是即使我一辈子读不到这个句子,也永远不会喜欢春天,看见谁去假模假样地赞美春天,就从心底感到讨厌。

春天,总和骚乱、死亡连在一起。

很少再有人见到水蓉出来,只是党校食堂的炊事员偶尔见她夜里颠着大肚子去偷饭菜。

初时,想凑上去讨个便宜,没想剪刀把个胸前的棉衣戳透,便未敢再去造次,也由了她去,拿的又不是自家的东西。

学校里没有人来问,本来收她这么个学生,也是屈从爸爸的权势。

如今爸爸走了,他们也恰好撒手,总不能让教室里坐一个奶着孩子的妇女。

妈妈也私下跑过张桥,想让张爷的近亲接水蓉回到乡下,未想谁都是宁死不肯。

张桥关于水蓉的种种传说都归结于一,水蓉的父亲定是那年被张爷捅死的硬汉,也算因果报应,自打水蓉来后,张桥便没安宁。

先是诱坏孝慈,张桥无旱无涝无蝗,竟会三年饥馑,后来又招引那般大水,张爷家也都亡命。

想想,那汉子的孽债也算二十年后一笔勾销。

如今,谁还再肯接水蓉回来,妈妈闻此,也是无奈。

爸爸调离之后,要说妈妈应该无大忌讳的,应该接了水蓉来,可她始终没有如此,我们有时闹上几句,她也不应。

开始,她还不断去看看水蓉,可水蓉愈来愈不喜人去扰她,有时妈妈去时,她索性闭门不纳,谈过几次,妈妈去得也越来越疏了,也不大许我们跑去。

冬尽春来,大多住户人家都撕去窗纸换了窗纱,水蓉却把个窗子全用旧报纸层层糊了,门也极少开。

一日,食堂发现馒头少了一大笼屉,料定是水蓉偷的,也没人认真去寻。

打那以后便更无人见那孤落的小屋门开,偶尔有人见她出来拎水或是去厕所倒排泄之物,每次都像只受了惊的又忙于叼草造窝生崽的母兔似的,慌慌出来,又疾疾转回,只是腰身越来越粗,拙笨得可怜。

又说她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得泛青,煞是吓人。

我也渐渐对水蓉滋生恐惧,可又忍不下看她的念头,便时而鼓足了勇气跑去,却又不敢近前,站在远处去望那间小屋。

久而久之,见无什么凶险变故,便凑了近,想去捅破了窗纸去看。

邻人都说许多日不闻动静,怕不是死了?刚刚趴上去望,却觉身子被轻轻拎起,拉进屋内,恍然之间,竟不觉房门开合,不知身子如何进得。

房间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有了挤薄搓暗了的光亮,朦胧许久,才昏昏看清些东西,唯一稍微清晰的却是水蓉那张惨白的脸,却又变得有些凶恶,好一个柯柯,我还以为世间就你一个真情的人呢,想不到你也厌我?没,没有!我慌急地为自己申辩,声音却仿佛被这黑暗压迫得细尖,似去戳破这周围的滞重,却又格外颤软。

那你为什么每次来都躲得那般远?我没有答话,恐惧地把身子往门外转移,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看见我的,从这小屋的角度压根儿看不到我通常伫望的墙角。

水蓉似已发觉我要逃跑的企图,一把揪住我,想跑?回来!我要你陪着我。

我便又吓得不敢动弹。

水蓉却又不再睬我,坐在桌边竟自去啃馒头,我是从她啃嚼的姿势中判定是馒头。

她手里竟是团绿莹莹的光,大致是馒头上的绿霉。

啃嚼完了,她又伸出舌来去舔吮手心的散落馍渣,咂得出声。

稍停,又用碗去缸里舀出水来去喝,似乎洒在外面很多,喉咙却咕噜噜得很响,时而会有一个逆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