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纪事 第十四章 4

2025-03-31 02:11:24

顾水林又从北京回来的时候,便不似先前那样兴奋了,找了爸爸彻夜长谈。

说是中央突然决定由原来的省委一把手回来筹备革委会,二把手自然是军方的。

秦世理是华野的班底,自然不会重用。

造反派抢先得了消息,支持原一把手,最近中央文革几次接见,倾向已经改变,鸽派尚有生望,鹰派怕是要处极刑。

顾水林好心劝父亲早做打算,先于他人抽步,归了造反派一方才好。

不想爸爸却勃然变色,说人怎能朝秦暮楚,政治原则倒像证券交易似的,根据行情买进抛出,说得顾水林缄口不语。

没两日,顾水林果真贴出声明反戈一击,倒是就地成了造反派的谈判代表。

爸爸对此深恶痛绝,声称绝不再和顾水林来往。

那以后倒突然又热心于鹰派的工作,活跃起来,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头。

不久,中央果是宣布支持造反派,鹰派在全省号称数百万,一夜之间顷刻瓦解。

鸽派也变得可怜巴巴,仰人鼻息,乞得联合中的一两席位。

造反派却得意非凡,处处抢劫枪支,抄家搜人,一片欢腾景象。

不久,成立了革委会,秦世理并没结合,顾水林倒谋了个委员的前程。

尔后,也并无安宁,权力分配之再分配,循环往复,热闹不已。

这之间,爸爸倒也无事,甚事不问,闲间秦世理倒也和他对弈一番。

革委会成立之后,秦世理不在其位,便被驱出书记院,到了我们楼上住。

这么下过几次棋后,爸爸竟又贴出《再扶秦世理同志上马》的大字报。

这时间呼应者除却鸽派,还有些失意的造反派,倒也形成潮头,后来,中央也有人点头,秦世理真的出山了。

艾平这时却被隔离,说是叛徒问题基本定案。

爸爸倒又闲得无事,秦世理搬走之后,他连下棋的对手也无了,便在家学习做饭,但总是搞得一塌糊涂。

忽然一日,有两个一胖一瘦的人来叫爸爸,说是到机关开会,两人都是编辑部的旧人,平日倒也常来,对爸爸也恭敬,以往,他们也是鹰派,情感近,爸爸便和他们说笑着同去礼堂开会。

大会开始后,台上不断念起名字,每念一个,便有人迅速把他们揪到台上。

忽然,爸爸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没愣过神,双臂便被那一胖一瘦的人给左右架起,推上台去,早已准备好的牌子挂在胸前。

爸爸的罪名是二月逆流的黑干将、漏网右派、反革命黑笔杆,人们又搜罗出他以往的文章、言行加以批判,爸爸听出许多出自于顾水林的赞助,倒也无言。

那次大会之后,爸爸便没回家,和省委其他三百多名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变色龙、小爬虫、坏头头、叛徒、特务、反革命关押在一起,叫无产阶级专政管制队。

打那以后,我们便很少见到爸爸,偶尔见到时,也只能是从远远的批斗台上,却又看不见他的脸,因为头被人按着。

有天姐姐回家,说是她见了爸爸,被人押着,拎了个瓦刀去砌忠字台。

她拼命喊他,爸爸只是扬扬手对她凄然地笑笑。

姐姐扑过去时,被看管的人推搡开来,姐姐哭叫时,爸爸漠然毫无表情,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被越架越远。

爸爸的字迹倒是经常能够见的,都是检讨认罪书,和批判他的专栏文章贴在一起,而且多在我们的门前,还有些故意贴在我们的后窗上,遮得屋内无光,我和弟弟开窗推破过,结果,给妈妈招来一场麻烦。

以后,妈妈也不许我们动了,我倒也懒得动了。

总归白日之下也是黑的。

爸爸缘由是耍笔杆儿的,检查写得格外多,如今评定业务职称都需有著述的,如果检查也算的话,爸爸的著作也是很可观的,而且要数这部分为最丰富。

我不知道当时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检查是否都是真正痛心疾首,但看上去父亲不是作假,字里行间透出真心的忏悔。

以往硬倔、宁折不弯的父亲形象消失了,我期望着父亲的归来,却又为他的软弱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