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始复课了。
同学之间,除了每班都增收了普通干部和工人子女之外,其他的竟还都活着,且没有谁变了面孔。
只是班上像我这般有十多个走资派、叛徒、黑五类子女,境遇相同,得夹了尾巴做人。
靳峰竟依旧威风,他爸爸结合成省革委会的副主任,班级改成连排,他也成了我们的排长。
山河依旧。
陈伯年又回复了孙子态,跟屁猴似的围着靳峰转,大有再让靳峰骑他在校园里转上三遭的强烈心愿,靳峰却没那种意思,似乎待他也不差,谈笑很见亲热,陈伯年也渐渐恣肆。
曹亚薇变得冰冷了,每日上学放学,只身孑影,很少和人说话。
人却出落得丰采了,衣服总显得紧张,凸些诱人的曲线。
我知道避讳接触女生了,却又知道偷偷注视她们,听她们的声音了。
终于,有一夜,我被莫名的、异样的焦躁袭扰得难以成寝,我才意识到,当然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了,但却是渴望得到女性抚慰、保护的男人。
不知怎的,关于水蓉的记忆竟越来越清晰,那昏黄的灯光,温馨的肉体,奇异的萌动,抚触后慵懒的舒惬,依偎着甜蜜的呓语,都常常在睡前忆起,我想让她在了梦里,却又很少有过。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喜欢睡觉,觉得睡时比醒时好。
在学校里应该说是常受欺侮的,反抗常常又招致更多的羞辱,我变得怯懦了,但心底却滋生了邪恶、仇恨,恨不得把人人都去撕碎。
工宣队的赵师傅对我还可以,他个头儿不高,却粗壮,络腮胡挂满的脸儿总是阴沉着。
班上捣蛋的孩子,他总喜欢让他们站直了,用脚上那双黄黄的翻毛皮靴去踢,一踢一跌,硬朗的倒也罢了,越是告饶的,他倒越狠。
以后凡是挨他踢的,都学会了,这边踢倒,那边慌忙爬起,叭地立直了,倒又免打。
对我们这些人,他倒和言善色的,也没见歧视,更不用皮靴。
只是有一次我的早点被几个工人子弟抢去了,我偷偷抹泪,被赵师傅看见了,用长满茧的手拧了拧我的脸蛋,你呀,哪来的这么多女孩子气?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有啥子用?赵师傅的女儿,赵玲,也在我们班。
黑红的皮肤,两把刷子似的黑发硬硬地撅着,像个男孩子似的粗声高气地说话,有时正上课,她会突然站起来叫她爸。
赵师傅倒也不计,偶尔也会在班上唤她的乳名:大妞。
大妞待我极好,常毫无顾忌地和我接近,借我的钢笔,抄我的作业,有时也会塞给我一把炒花生米。
碰到有人找我的茬,她也会大叫大嚷,用她爸爸去威胁别人,实在没用,就会挥拳扑上去。
这样久了,同学都说她是我的大媳妇。
一时又成笑料,她倒不计,大大咧咧地说:曲柯,赶明儿你就真的到我们家,我们家三代工人,谁敢惹,气死他们!我却心里恨她,感到羞辱,但是她的帮助又是实际的、行之有效的,推也不得。
只是这么着,曹亚薇更不愿睬我了。
有次放学后,我到了她家,她闭门不纳,却从窗口露了脸,叫了两声:大妞!大媳妇!再也无声。
从曹亚薇家沮丧出来时,迎头却撞上陈伯年他们三五个人围了我。
陈伯年揪了我的衣领,他妈的!小子,你找曹亚薇干什么?你管不着!话音刚落便有一拳盖在我的脸上,陈伯年咧着嘴说:小子,告诉你,靳峰说了,曹亚薇该归我,你想插一杠子,小心我残了你。
我瞥见了靳峰站在马路对面,若无其事地在那看着,我知道陈伯年的挑衅是靳峰的算计,他一直想着曹亚薇的。
我没说话,陈伯年却晃晃我,说吧,怎么罚?罚打,现在就成全你;免打,明天就拿十块钱来,弟兄们买糖吃。
我几乎一夜没睡,在头脑中演了许多种妥协近乎于投靠而又不失自尊不受羞辱的小品,结果都又自己给否决了,天亮时,我才下了最后的决心,然后一整天就在一种临赴战场或刑场的忐忑中度过。
放学后,我如约去了,他们依旧是凶恶地骂我,刻薄地嘲笑我,我胆怯地从书包里掏出的不是十块钱,而是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
在我举起菜刀的一刹那,在他们惊叫着四散溃逃的一瞬间,我感觉我的血沸腾得直冲天灵,我的骨节在咯巴作响硬茬茬地顶凸皮肉。
我胜利般的狂啸着,举着菜刀向他们砍去。
他们的腿实在比我的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