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的时候,有人敲门,全家人都醒了,却不敢开门,怕有什么不测。
那时节睡觉总是枕了刀、钳子、锤子睡的,虽无派过用场,倒也每日惶惶不忘。
半晌,见是并不猛烈,妈妈说怕又是突然夜间查户口的,那时候常有公安、红卫队夜里查户口,虽是听说有些人搜到姑娘房里不走的,但相对总是保险些。
妈妈便穿衣起床,颤声问谁。
我为长子,便责无旁贷地拎了刀子站在妈妈身后。
那夜极冷,冻得上下乱战。
门外有人应声,细听却是爸爸,忙开了门迎进爸爸。
爸爸说他回家,是被宣布解放了,晚间开的会,说明早有人把他们从郊外的农场送回来,爸爸却等不及,连夜踏雪赶回。
这实在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弟弟一跃把个窗户推开,窗外糊严的大字报发出龟裂的窸窣声,窗外吹进来的风很凉,我们却觉不出,姐弟三人围在爸爸身边,流露出对父亲从未有过的眷恋之情。
妈妈也显得精神,一时竟忘了姥爷的事儿,忙着到厨房给爸爸下面,脸上也挂出了笑,那时节我才发现,妈妈笑着,还是很年轻的。
爸爸吃过饭,我们无意中说出了姥爷家的事儿,爸爸又问过了妈妈,也去沉默了半天。
妈妈说起接姥姥来住的事儿,爸爸却坚决不同意,杨慧,你怎么这么糊涂?断绝关系是一句话么?他毕竟不是我们党内的同志犯错误,是另一种性质的矛盾。
这种关系我压根儿就没准备断,他们毕竟是抚养我的父母。
可你别忘记,我们更是共产党员。
我是,你还不能说是,你还没有恢复组织生活。
妈妈反唇讥嘲爸爸,爸爸竟是语塞。
许久,爸爸才说:组织问题没有明论,主要因为一是三九年在学校组织‘三·一八’学社的事儿,说是三青团的外围;二是岳父的事儿,你这时让他们姥姥来,不是授人以柄吗?妈妈不由忿然:你怕累及,咱们离婚好了,我也好去照应自己的父母。
爸爸却是不恼,笑着说:算啦,算啦,该休息了,明早儿再谈。
第二天一早儿,我进了教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赵师傅身边轻轻地说:赵师傅,我……爸爸解放了。
赵师傅显得很高兴,看了看我,是真的吗?我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拍拍掌,稍弓一下身子,一下把我高高举起来,嗬,好小子!不知怎么,为了他这么一举,我将一辈子感激,一辈子铭记,他是真心的!赵师傅把我拉到同学面前,大声说:曲柯的父亲平反了,以后他也和大家一样了。
同学们拥了上来,说不清是庆贺还是嘲讽,我的棉帽被他们扯掉,像皮球似的在教室来回扔着,抛着,大伙儿嘴里嗷着毫无意义的音节。
我却没为此感到羞辱,而是很高兴。
这当儿,却有几个同学悄然躲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倚墙默默地站着,那是些叛特、五类分子的子女,他们的父母和我父母是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
课间操时,大妞显得有些羞涩地递给我一个纸条,又迅疾地走了,我不知她是否脸红?她的脸原本是黑的,红与不红都是不显的。
曲柯同学:东风浩荡,红旗飘扬,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我热烈庆祝你爸爸光荣解放的时刻。
我决心和你建立革命友谊,天涯海角不分离,地动山摇志不移。
工人阶级的女儿说话是算数的。
赵玲我有些漫不经意,看过也就撕了。
说实在我心里压根儿没有注重过大妞的存在。
放学的时候,曹亚薇找到了我,曲柯,和我一块儿回家吧?怎么了?我怕,这几天陈伯年老是拦我的路。
他侮辱你?倒没有,可他拉我便讲,说是靳峰告诉他我的心思,他真是没高兴之类的话,他这般,倒让我莫名其妙,还老塞给我信。
你看!曹亚薇说着,掏出一把纸来。
我接过看,都是从《外国民歌二百首》那里抄来的歌词,脸蛋儿像朝霞,白云呀,太阳啊,小羊哟,还有抽打小羊儿的鞭子,便觉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