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复出之后,并无事可做。
那时,机关的干部也都编成连队,成日里学习,或是开些批判会,批判的方式也文明多了。
人人都处于一种懈怠懒散的状态,学习、会议、游行、讨论一切都是敷衍的,只有打乒乓球,下象棋是认真的。
爸爸不大喜欢这些活动,且又不能随便乱聊,但每次活动,他都去得很早,回得最晚,仿佛不是如此,人们会重新把他关进专管队里似的。
一年多不见的父亲,渐渐发觉出了陌生,首先是父亲变得爱笑了,人谦和了不少,以往他总是爱板了脸的,我却总感觉到他的笑里有种屈辱。
当然,唯对一人有例外,那就是绝不会对顾水林笑,见了他,便是鼻孔透出一股冷气。
好在顾水林如今任省革委会宣传组副组长,位居要职,他们也不大见面。
况且,顾水林见了爸爸,也除了哼哈之外,再也吐不出其他的音来,没有笑的必要。
最初回到省会的时候,爸爸恢复的那些雅兴,诸如周末带我们看电影,夏天游泳,秋天打猎,冬天赏雪,包括全家出去照相、野餐、下馆子等等,这些自然成了小资产阶级生活情调,爸爸如今全无这些兴致,我们偶然要求,他也会勃然变色,严肃训导一番,彻头彻尾地布尔什维克化了。
爸爸在专管队倒是学会了一种技艺:理发。
只是慢,每次拿了我和弟弟的头做功夫,都会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
他总是扳了我们的头,能摆弄近一个小时,尽管我们乱踢乱蹬,他也会嚷骂过后,又耐心进行完毕,赐给我们一个黑白分明,格外齐整的盖儿头,说是这般精神。
机关里的同事倒是喜欢让他剃,大概是日常闲了也是坐,不如省过几毛钱换个脑袋。
爸爸便有了事儿做,每日从家里抱了理发工具上班,回来常常疲惫不堪。
一日傍晚,爸爸回得晚,饭都冷了,刚热过扒了两口,便有人在外边喊:老曲呀,快点去机关喽,晚上该轮我第一个理了。
爸爸高兴地应了一声,匆匆扒了两下饭,就拿起理发工具要出门,我在门口拦住了他。
我感到羞辱,我爸爸不是理发匠。
我今天下午听到机关里的大喇叭,说曲少峰改正以往的错误,给人理发,已取得革命群众的谅解和鼓励。
我不希望爸爸这样,我希望爸爸能够是从前的爸爸,哪怕是更蛮横点。
爸爸见我满脸泪花站在那儿,最初愣了,稍许意识到什么,一把扯开我来。
我愤怒地对他大喊:丢人!爸爸重重赏我一掌,开门走了。
望着风雪夜色中爸爸模糊的背影,我突然感觉他的猥琐,生了厌恶。
妈妈过来抚着我的红肿了的脸颊,轻声地说:你不该那样说爸爸的,你们孩子不懂什么是大人的孤独、寂寞。
我不懂,可我不原谅,不能原谅他。
不知为什么,我总会因此去想起在县城住时,那乡下发给他的那张粗糙的草纸奖状来,有什么因果关系,想不出。
只是感觉……那次回来,爸爸却把理发推子、剪刀、梳子都用铁锤狠命砸烂了。
连围布也划了火柴烧了,他就那么一直拎着那燃烧的布,火将烧尽,也没松手,还是妈妈扑过去打下了那团火。
爸爸自始至终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