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18日进产院,19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
大夫为她用了药,让她安然死去。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像新生婴儿般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
肚皮倒是空了,浑身连皮带骨都痛,动都不能动。
杨绛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儿?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护士在门口探头。
她很好奇地问杨绛: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护士眼看她痛得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
杨绛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
她们越发奇怪了:中国女人都通达哲理吗?中国女人不让叫喊吗?一位护士抱了娃娃来给杨绛看,说娃娃出世已浑身青紫,是她拍活的。
据说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个中国婴儿。
当时杨绛还未十分清醒,无力说话,又昏昏睡去。
钱钟书这天来看了夫人四次。
她是前一天由汽车送进产院的。
她的寓所离产院不算太远,但公交车都不能到达。
钱钟书得横越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所以只好步行。
他上午来,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夫人见面。
第二次来,知道夫人上了闷药,还没醒。
第三次来见到了他的夫人,这时杨绛已从法兰绒包包里解放出来,但是还昏昏地睡,无力说话。
第四次是午后茶之后,她已清醒。
护士特地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
钱钟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女儿长大后,母亲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
杨绛得知丈夫是第四次来,已来来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坏了,嘱他坐汽车回去。
他们的女儿钱瑗,初名健汝,小名阿圆。
阿圆懂事后,每逢生日,钱钟书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
出院前两天,护士让杨绛乘电梯下楼参观普通病房——一个统房间,三十二个妈妈,三十三个娃娃,一对是双生。
护士让她看一个个娃娃剥光了过磅,一个个洗干净了又还给妈妈。
娃娃都躺在睡篮里,挂在妈妈床尾。
她很羡慕娃娃挂在床尾,因为她只能听见阿圆的哭声,看不到孩子。
护士教她怎样给娃娃洗澡穿衣。
她学会了,只是没她们快。
钱钟书这段时期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对杨绛说我做坏事了。
原来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
杨绛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
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
杨绛问明是怎样的灯,她说:不要紧,我会修。
他又放心回去。
下一次他又满面愁虑,说是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
杨绛说:不要紧,我会修。
他又放心回去。
正由于杨绛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
因为他很相信杨绛说的不要紧这句话。
他们在伦敦探险时,钱钟书额骨上生了一个疔。
杨绛也很着急。
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杨绛做热敷。
杨绛安慰钱钟书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
杨绛认认真真每几小时为他做一次热敷,不出几天,就把粘在纱布上的最后的东西连根拔去,他的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
他感激之余,对杨绛所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
杨绛夫妇对女儿十分疼爱,据说在钱瑗身上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家人收到这个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照片,发现她睡的摇篮竟是一只书桌的抽屉,可见当时他们生活的忙碌程度。
杨绛夫妇一生只生育了一个女儿,当时并未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据说事出有因。
杨绛告诉我们:钟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
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那么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
’提倡一对父母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见《杨绛作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3年10月版,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