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继在牛津的两年之后,杨绛夫妇在法国巴黎的这一年也很重要,这不仅能使杨绛更深入地了解欧洲各国的文化习俗、风土人情以及语言特点,而且更给她所掌握的多种欧洲语言提供了实地考察、运用和体味的良机。
诚如杨绛所云,钱钟书在巴黎的这一年,自己下工夫扎扎实实地读书。
法文自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读起,到十八十九世纪,一家家读将来。
德文也如此。
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
这是爱书如命的钱钟书恣意读书的一年。
他们初到法国,两人同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他的生字比杨绛的多。
但一年以后,他的法文水平远远超过了她。
杨绛夫妇的交游不广,但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多,他们经常接触到一个小圈子的人,生活也挺热闹。
向达也到了巴黎,他仍是钱家的常客。
林黎光好客,李伟能烹调,他们家经常请客吃饭。
就这几个人,就够热闹的。
杨绛他们有时在大学城的餐厅吃饭,有时在中国餐馆吃饭。
杨绛自认为两人不合群,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
咖淑夫人家的伙食也真丰富,一道一道上,一餐午饭可消磨两个小时。
他们爱惜时间,伙食又不合脾胃,所以不久他们就自己做饭了。
杨绛的女儿长得越来越乖,大人为她买了一只高凳,买一本大书——丁尼生的全集,字小书大,因没人要,很便宜。
她坐在高凳里,前面摊一本大书,手里拿一支铅笔,学父母的样,一面看书一面在书上乱画。
钟书给他朋友司徒亚的信上形容女儿顽劣,地道是钟书的夸张。
其实女儿很乖。
我们看书,她安安静静自己一人画书玩。
有时对门太太来抱她过去玩。
我们买了推车,每天推她出去。
她最早能说的话是‘外外’,要求外边去。
杨绛如是说。
在留学英法期间,作为作家的杨绛仍在闲暇之时,进行文学创作,散文《阴》是其中的代表作,文质素淡,意蕴久远;落笔虽淡,动情却真:一棵浓密的树,站在太阳里,像一个深沉的人,面上耀着光,像一脸的高兴,风一吹,叶子一浮动,真像个轻快的笑脸;可是叶子下面,一层暗一层,绿沉沉地郁成了宁静,像在沉思,带些忧郁,带些恬适。
松柏的阴最深最密,不过没有梧桐树胡桃树的阴广大。
疏疏的杨柳,筛下个疏疏的影子,阴很浅。
几茎小草,映着太阳草上的光和漏下地的光闪耀着,地下是错杂的影子,光和影之间那一点绿意,是似有若无的阴。
一根木头,一块石头,在太阳里也撇下个影子。
影子和石头木头之间,也有一片阴,可是太小,只见影子,觉不到有阴。
墙阴大些,屋阴深些,不像树阴清幽灵活,却也有它的沉静,像一口废井,一潭死水般的静。
山的阴又不同。
阳光照向树木石头和起伏的地面,现出浓浓淡淡多少层次的光和影,挟带的阴,随着阳光转动变换形态。
山的阴是散漫而繁复的。
烟也有影子,可是太稀薄,没有阴。
大晴天,几团浮云会投下几块黑影,但不及有阴,云又过去了。
整片的浓云,蒙住了太阳,够点染一天半天的阴,够笼罩整片的地、整片的海,造成漫漫无际的晦霉,不过浓阴不会持久;持久的是漠漠轻阴。
好像谁望空撒了一匹轻纱,荡爬在风里,撩拨不开,又捉摸不住,恰似初识愁滋味的少年心情。
愁在哪里?并不能找出个影儿。
夜,掩没了太阳而造成个大黑影。
不见阳光,也就没有阴。
黑影渗透了光,化成朦朦胧胧的黎明和黄昏,这是大地的阴,诱发遐思幻想的阴。
大白天,每件东西遮着阳光就有个影子,挨着影子都悄悄地怀着一回阴。
在日夜交接的微光里,一切阴都笼罩在大地的阴里,蒙上一重神秘。
渐渐黑夜来临,树阴、草阴、墙阴、屋阴、山的阴、云的阴,都无从分辨了,夜吞没了所有的阴。
由景及人,丝丝入扣,似写意,又似工笔。
杨绛出手不凡,她的文学成就,已然起步,且起点不低,她有理由对未来充满信心。
杨绛回忆道:我在牛津产院时,还和父母通信,以后就没有家里的消息,从报纸上得知家乡已被日军占领,接着从上海三姐处知道爸爸带了苏州一家人逃难避居上海。
我们迁居法国后,大姐姐来过几次信。
我总觉得缺少了一个声音,妈妈怎么不说话了?过了年,大姐姐才告诉我:妈妈已于去年十一月间逃难时去世。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会恸哭,哭个没完。
钟书百计劝慰,我就狠命忍住。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
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钟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
我自己才做了半年妈妈,就失去了自己的妈妈。
常言‘女儿做母亲,便是报娘恩’。
我虽然尝到做母亲的艰辛,却没有报得娘恩。
杨绛与钱钟书是喜欢巴黎的,他们原本也是可以多待一些时日的。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云密布,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正在践踏着祖国美好的河山,国难当头,祖国在召唤,他们摒弃一切,准备马上回国。
这时候,杨绛夫妇与许多侨居法国的华人一样,非常关心时事。
巴黎《救国时报》上发表的一篇篇社论,他们如饥似渴地读着。
其中《我们的主张》社论,在他们眼里,尤为激动人心: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实行全国军事上的总动员;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要实行全民族统一战线;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实行民主自由;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武装民众;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就必须全国人民一致奋起为抗战军队与政府之后盾;要实行全国之总抵抗,须立即肃清一切日寇奸细。
声声召唤,字字惊醒。
杨绛与钱钟书中断学业,匆匆踏上归国的征程。
杨绛在《我们仨》中说过,我们为国为家,都十分焦虑。
奖学金还能延期一年,我们都急要回国了。
当时巴黎已受战事影响,回国的船票很难买。
我们辗转由里昂大学为我们买得船票,坐三等舱回国。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