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的时候,杨绛看见她母亲的棺材后面跟着三姑母的奇模怪样的棺材,那些木板是仓促间合上的,来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
那具棺材,好像象征了杨荫榆坎坷的一生。
杨绛母亲曾说过,三伯伯其实是贤妻良母。
她父亲只说:申官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她是个贤妻良母。
据杨绛所见,她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就不屑做什么贤妻良母。
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对恋爱和结婚全不在念。
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会,指望有所作为。
她留美回国,做了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
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有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也不能理解当前的形势,她又没有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 杨绛:《回忆我的姑母》,见《杨绛作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3年10月版,第126页。
]。
钱家的遭遇也相仿佛。
钱钟书的父亲执教于浙江大学,处境维艰,他的母亲、弟妹等人随叔父逃难到上海,寄寓在已是孤岛的法租界。
杨绛夫妇面对国破家亡的情势,寝食难安。
他们恨不能长了翅膀,快点飞回亲人的身旁,幸而他们动身早,否则碰到战争,他们恐怕就回不来了。
二一九三八年九月,法国邮船阿多士Ⅱ号正驶向中国。
杨绛和钱钟书告别了法国的友人,与女儿钱瑗一起,乘坐在这艘轮船上。
他们出国乘英国邮船二等舱,伙食非常好。
回国乘三等舱,伙食差得多了。
圆圆刚断奶两个月,船上二十多天,几乎顿顿吃土豆泥。
上船时圆圆算得上一个肥硕的娃娃,下船时却成了个瘦弱的孩子。
对此,杨绛深恨自己当时疏忽,没为她置备些奶制品,辅佐营养。
自己好不容易喂得她胖胖壮壮,到上海她却不胖不壮了。
在归国的轮船上,杨绛夫妇遇到了外交官、诗人冒效鲁(1909~1988年),互相唱和。
冒效鲁吟诗如下:凭栏钱子睨我笑,有句不吐意则那。
顾妻抱女渠自乐,丝丝乱发攒鸦窝。
夜深风露不相容,绿灯曼舞扬清歌。
喧呶聚博惊座客,倾囊买醉颜微酡。
[ 李洪岩:《钱钟书与近代学人》,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8年2月版,第99页。
]描绘钱钟书的神态和船上的情景,可谓呼之欲出。
杨绛怀里抱着婴儿,钱钟书满头乱发,像乌鸦做的窝……钱钟书已有约定,要回清华教书。
在船上杨绛已把他的书本笔记和衣物单独分开。
阿多士Ⅱ号邮船抵达香港,钱钟书就只身上岸,然后乘海船到安南(今越南)海防,由滇越铁路经河口,辗转赶赴设在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
对于钱钟书的只身远去,杨绛很不放心。
圆圆眼看着爸爸坐上小渡船离开大船,渐去渐远,就此不回来了,她直发呆。
她还不会说话,杨绛也无法和她解释。
抗日战争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南迁昆明,联合组成西南联合大学。
母校清华聘请钱钟书任教授,文学院的院长冯友兰从中起了很大作用。
冯友兰在给清华大学校长、西南联大常委梅贻琦的上书中指出,应该给钱钟书教授头衔,月薪三百元,其待遇不低于王竹溪、华罗庚。
按清华旧例,刚刚回到国内的留学生只能当讲师。
而钱钟书连升二级,直接任教授,这在当时也是比较少见的。
在回国的路程中,杨绛则带着女儿继续北上,要到上海省视父亲。
船到上海,她由钱钟书的弟弟和另一亲戚接到钱家。
他们到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钱家,已是黄昏时分。
杨绛见到了公公(她称爹爹)、婆婆(她称唔娘)、叔父、婶母以及妯娌、小叔子、小姑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