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二姑母家过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门到我家后园。
后园已经完全改了样。
钟书那时在昆明。
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馆》七绝四首。
第三首苦爱君家好巷坊,无多岁月已沧桑,绿槐恰在朱栏外,想发浓阴覆旧房。
他当时还没见到我们劫后的家。
我家房子刚修建完毕,母亲应我的要求,在大杏树下竖起一个很高的秋千架,悬着两个秋千。
旁边还有个荡木架。
可是荡木用的木材太软,下圆上平,铁箍铁链又太笨重,只可充小孩的荡船用。
我常常坐在荡木上看书,或躺在木上,仰看天澹云闲。
春天,闭上眼只听见四周蜜蜂嗡嗡,睁眼能看到花草间蝴蝶乱飞。
杏子熟了,接下等着吃樱桃、枇杷、桃子、石榴等。
橙子黄了,橘子正绿。
钟书吃过我母亲做的橙皮果酱,我还叫他等着吃熟透的脱核杏儿,等着吃树上现摘的桃儿。
可是想不到父亲添种的二十棵桃树全都没了。
因为那片地曾选作邻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却未及挖坑。
秋千、荡木连架子已都不知去向。
玉兰、紫薇、海棠等花树多年未经修剪,都变得不成模样。
篱边的玫瑰、蔷薇都干死了。
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边的芭蕉也不见了。
记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开一朵甘露花。
据说吃了甘露可以长寿。
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独立的梯)去摘那一叶含有甘露的花瓣,献给母亲进补—— 因为母亲肯应酬我们,父亲却不屑吃那一滴甜汁。
我家原有许多好品种的金鱼;幸亏已及早送人了。
干涸的金鱼缸里都是落叶和尘土。
我父亲得意的一丛方竹已经枯瘁,一部分已变成圆竹。
反正绿树已失却绿意,朱栏也无复朱颜。
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细瓷鼓凳一无遗留,里面的摆设也全都没有了。
我们从荒芜的后园穿过月洞门,穿过梧桐树大院,转入内室。
每间屋里,满地都是凌乱的衣物,深可没膝。
所有的抽屉都抽出原位,颠横倒竖,半埋在什物下。
我把母亲房里的抽屉一一归纳原处,地下还拣出许多零星东西:小银匙、小宝石、小象牙梳子之类。
母亲整理的一小网篮古瓷器,因为放在旧网篮里,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亲床下。
堆箱子的楼上,一大箱古钱居然也平平安安躲在箱子堆里,因为箱子是旧的,也没上锁,打开只看见一只只半旧的木盒。
凡是上锁的箱子都由背后划开,里面全是空的。
我们各处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还在,陈设一无留存。
书房里的善本书丢了一部分,普通书多半还在。
天黑之后,全宅漆黑,据说电线年久失修,供电局已切断电源。
父亲看了这个劫后的家,舒了一口气说,幸亏母亲不在了,她只怕还想不开,看到这个破败的家不免伤心呢。
我们在公墓的礼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乌光锃亮的棺材。
我们姐妹只能隔着棺木抚摩,各用小手绢把棺上每一点灰尘都拂拭干净。
想不到棺材放入水泥圹,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里,随后就用水泥封上。
父亲对我说,水泥最好,因为打破了没有用处。
别看石板结实,如逢乱世,会给人撬走。
这句话,父亲大概没和别人讲。
胜利前夕我父亲突然在苏州中风去世,我们夫妇、我弟弟和小妹妹事后才从上海赶回苏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经管的。
父亲的棺材放入母亲墓旁同样的水泥圹里,而上面盖的却是两块大石板。
临时决不能改用水泥。
我没说什么,只深深内疚,没有及早把父亲的话告诉别人。
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戏言:我死在你头里;父亲周密地安葬了我母亲,我们儿女却是漫不经心。
多谢红卫兵已经把墓碑都砸了。
但愿我的父母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
[ 杨绛:《回忆我的父亲》,见《杨绛作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3年10月版,第98~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