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一九四一年夏天,钟书由陆路改乘轮船,辗转返回到上海探亲。
当时辣斐德路钱家的人口还在增加。
一年前,杨绛曾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到一间房,住了一个月,退了。
这回却哪里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挤居钱家楼下客堂里。
杨绛和圆圆在钱钟书到达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
钱钟书面目黧黑,头发也太长了,穿一件夏布长衫,式样很土,布也很粗糙。
他从船上为女儿带回一只外国椅子。
圆圆见过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
她接过椅子,就交给了妈妈,只注目看着这个陌生人。
两年不见,她好像已经不认识爸爸了。
她看见爸爸带回的行李放在妈妈床边,很不放心,猜疑地监视着。
晚饭后,圆圆对爸爸发话了。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
她要赶爸爸走。
钱钟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
这是圆圆的原话,杨绛当时非常惊奇,所以把女儿的话一字字记住了。
钱钟书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圆圆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妈妈都退居第二了。
圆圆始终和爸爸最哥们。
至于钱钟书到底说的什么话,杨绛当时没问,后来也没想到问。
他是否说你一生出来,我就认识你?是否说你是我的女儿?是否说我是你的爸爸?但是钱钟书究竟说了什么话并不重要,反正一下子就赢得了女儿的友情,他们两个立即成了好朋友。
从此钱钟书父女俩一起玩笑,一起淘气,一起吵闹。
从前,钱瑗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从爸爸回来,圆圆她不乖了,和爸爸没大没小地玩闹,简直变了个样儿。
她那时虚岁五岁,实足年龄是四岁零两三个月。
她向来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一同淘气玩耍的伴儿。
钱瑗去世前一两个月,躺在病床上还在写东西,其中有一节就是《爸爸逗我玩》。
现在可以读一下:一九四五年父亲由内地辗转回到上海,我当时大约五岁。
他天天逗我玩,我非常高兴,撒娇、‘人来疯’,变得相当讨厌。
奶奶说他和我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大的也要打一顿,小的也要打一顿。
爸爸不仅用墨笔在我脸上画胡子,还在肚子上画鬼脸。
只不过他的拿手戏是编顺口溜,起绰号。
有一天我午睡后在大床上跳来跳去,他马上形容我的样子是:‘身是穿件火黄背心,面孔像只屁股猢狲。
’我知道把我的脸比作猴子的红屁股不是好话,就撅嘴撞头表示抗议。
他立即把我又比作猪撅嘴、牛撞头、蟹吐沫、蛙凸肚。
我一下子得了那么多的绰号,其实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钱钟书这次回上海,只准备度个暑假。
他已获悉清华决议聘他回校。
消息也许是吴宓传的。
所以钱钟书已辞去蓝田的职务,准备再回西南联大。
他像痴汉等婆娘似的一等再等,而清华方面却杳无音讯。
一直到这年年底,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部沦陷。
钱钟书再想离开也出不去了,只好与夫人厮守在一起,苦度上海的沦陷生活。
刚开始钱钟书没有工作,后来,杨绛父亲杨荫杭就将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女婿,使他有了一份工作,这样生活才有些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