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聪前年回国探亲,钟书正在国外访问。
阿聪对我说:啊呀!我们真爱听钱伯伯说话呀!去年他到我家来,不复是顽童偷听,而是做座上客听钱伯伯说话,高兴得哈哈大笑。
可是他立即记起他严厉的爸爸,凄然回忆往事,慨叹说:唉—— 那时候—— 我们就爱听钱伯伯说话。
他当然知道爸爸打他狠,正因为爱他深。
他告诉我:爸爸打得我真痛啊!梅馥曾为此对我落泪,又说阿聪的脾气和爸爸有相似之处。
她也告诉我傅雷的妈妈怎样批评傅雷。
性情急躁是不由自主的,感情冲动下的所作所为,沉静下来会自己责怪,又增添自己的苦痛。
梅馥不怨傅雷的脾气,只为此怜他而为他担忧;因为阿聪和爸爸脾气有点儿相似,她既不愿看到儿子拂逆爸爸,也为儿子的前途担忧……有人说傅雷孤傲如云间鹤;傅雷却不止一次在钟书和我面前自比为墙洞里的小老鼠—— 是否因为莫洛阿曾把服尔德比做一头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乍听未免滑稽。
傅雷(1908~1966年),著名的翻译家和美术评论家。
他与杨绛、钱钟书可以说是先后校友,都曾留学法国巴黎大学。
傅雷当时家住上海重庆南路的巴黎新村,杨绛、钱钟书一家先住在辣斐德路,后搬至蒲石路(今长乐路),均在霞飞路附近,因此杨绛在上述引文中说住得很近。
他们几位朋友过从甚密,以期熬过黎明前的黑暗,等待云开日出。
一九四六年起,钱钟书任上海暨南大学教授。
杨绛则受聘担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文系教授,夫妇双双育英才。
四十年代,杨绛还写过不少散文,其理趣、文笔十分见好,我们打开一篇《窗帘》:人不怕挤。
尽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挤不到一处。
像壳里的仁,各自各。
像太阳光里飞舞的轻尘,各自各。
凭你多热闹的地方,窗对着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
只要挂上一个窗帘,只要拉过那薄薄一层,便把别人家隔离在千万里以外了。
隔离,不是断绝。
窗帘并不堵没窗户,只在彼此间增加些距离—— 欺哄人招引人的距离。
窗帘并不盖没窗户,只隐约遮掩—— 多么引诱挑逗的遮掩!所以,赤裸裸的窗口不引人注意,而一角掀动的窗帘,惹人窥探猜测,生出无限兴趣。
赤裸裸,可以表示天真朴素。
不过,如把天真朴素做了窗帘的质料,做了窗帘的颜色,一个洁白素净的帘子,堆叠着透明的软纱,在风里飘曳,这种朴素,只怕比五颜六色更富有魅力。
认真要赤裸裸不加遮饰,除非有希腊神像那样完美的身体,有天使般纯洁的灵魂。
培根(Bacon)说过:赤裸裸是不体面的;不论是赤露的身体,或赤露的心。
从乐园里驱逐出来的时候,已经体味到这句话了。
所以赤裸裸的真实总需要些掩饰。
白昼的阳光,无情地照彻了人间万物,不能留下些幽暗让人迷惑,让人梦想,让人希望。
如果没有轻云薄雾把目光筛漏出五色霞彩来,天空该多么单调枯燥!隐约模糊中,才容许你做梦和想像。
距离增添了神秘。
看不见边际,变为没边没际的遥远与辽阔。
云雾中的山水,暗夜的星辰,希望中的未来,高超的理想,仰慕的名人,心许的相知,—— 窗帘,惝怳迷离,可以产生无限美妙的想像。
如果你嫌恶窗帘的间隔,冒冒失失闯进门、闯到窗帘后面去看个究竟,赤裸裸的真实只怕并不经看。
像丁尼生诗里的夏洛特女郎,看厌了镜中反映的世界,三步跑到窗前,望一望真实世界。
她的镜子立即破裂成两半,她毁灭了以前快乐而无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