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德最早向学生和同事们推荐和讲述英共理论家考德威尔的名著《幻象和现实》。
有一个同事在学生时代曾和杨绛同班上温德的课,他这时候一片热心地要温德用马列主义来讲解文学。
不过这位同事的观点过于偏狭,简直否定了绝大部分的文学经典。
因而温德对此颇为生气,他私下对杨绛说:我提倡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他倒来‘教老奶奶嘬鸡蛋’!而其时杨绛的一位朋友也对杨绛说,你那老一套的可不行了,得我来教教你。
但是杨绛并未虚心接受,只留心回避,在上英国小说鉴赏时着重艺术上的分析比较,希冀保险点,一心只等学生退选了事。
然而过了两年,二年级的学生也选修了这门课,并要求精读一部小说,而三年级的学生仍要求普遍的分析讨论。
杨绛就想乘机打退堂鼓,但不知谁想出一个号称两全法的主意:精读一部小说,同时着重讨论这部小说的技巧。
杨绛当时选定精读的小说是《大卫?考伯菲尔》,狄更斯受到马克思的赞许,也受到进步评论家的推重,被公认为进步小说家。
她自认为讲狄更斯应该没有问题。
酝酿控诉大会的时候,杨绛正为改造思想作检讨。
学生认为她的问题比较简单——不属于向上爬的典型,也不属混饭吃的典型,她只是满足于当贤妻良母,没有新中国人民的主人翁感。
杨绛的检讨,就这样一次通过。
开控诉大会就在通过杨绛检查的当天晚饭后。
她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随她的一位亲戚同去听控诉。
杨绛的那位亲戚是活动家。
她不知从哪里听说杨绛的检讨获得好评,特来和杨绛握手道贺,然后同去开会。
会议主席谈了一通资产阶级思想的毒素,云云。
然后开始控诉。
那时候,有个杨绛从没见过的女学生上台控诉,形势直转急下,她不是杨绛班上的学生,可是她咬牙切齿、顿足控诉的却是杨绛。
只听她直嚷:杨季康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杨季康先生甚至于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这场大会在学校大礼堂举行,参加者约三千师生员工。
其时几千双眼睛都射向杨绛,她的那位亲戚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她只好效法三十年代的旧式新娘,闹房时戴着蓝眼镜,装着不闻不见,木然默坐。
接下去还有对别人的控诉,控诉完毕,与会者拥挤着慢慢散去,一面闹哄哄地议论。
杨绛心想:早知如此,为何在酝酿控诉会上,没人提及自己谈恋爱的事情,却一致通过呢?杨绛默默走出大礼堂,恰似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浑身散发着硫磺味,还带着一圈空白,群众在这圈空白之外纷纷议论,声调里带着愤怒。
一位女同志(大约是家庭妇女)感叹说:咳!还不如我们无才无能呢!忽然,外文系系主任吴达元走近前来,悄悄地问杨绛: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杨绛回答:你想吧,我会吗?吴达元立即说:我想你不会。
他心里明白,杨绛是一位治学严谨、说话很有分寸的老师。
杨绛很感激吴达元,可是那时也只能谨慎地走远些,恐怕累及他。
杨绛带着这一头雾水,独自一人回到家里。
钱钟书和女儿都不在家,女佣早已睡熟,没人倾诉,没人安慰。
这天夜晚,杨绛思绪万千:假如我是一个娇嫩的女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
我并没有这等大志。
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下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
于是,她只看了一会儿书,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