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来,杨绛特意打扮得喜盈盈的,拿着个菜篮子到校内菜场上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摇,看一看旁人如何表现:有人见了杨绛及早躲开,有人佯装不睬,但也有人照常和她打招呼,而且有两三个人还和她说话,有一人和她说笑了好一会儿。
这在杨绛眼里,平添了几分滑稽,可作喜剧的素材[ 杨绛:《控诉大会》,见《杨绛作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3年10月版,第236~237页。
]。
四这场大会开后不久,《人民日报》上报道了清华大学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的消息,还点了杨绛的名,说什么:×××先生上课专谈恋爱。
杨绛自认为,幸亏自己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
三十多年后回首往事,她说:我的安慰是从此可以不再教课。
可是下一学期我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个学生。
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作了检讨,决不能再消极退缩。
我也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
我总不能借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难道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只好自我辩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怎么想去吧。
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
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
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杨绛:《控诉大会》,见《杨绛作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3年10月版,第238页。
]。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在这场被称作洗澡的运动中,都像杨绛那样富有韧劲,夯实了与命运搏击的基础,他们的生命过早地凋落了。
在杨绛记忆的荧屏里,便留下若干影子。
杨绛一九八八年撰写的《忆忆高崇熙先生》,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事例。
高崇熙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兼任化工厂厂长。
大家都承认他业务很好,可是却说他脾气不太好,落落难合。
他的夫人高太太善交际,所以杨绛、钱钟书夫妇尽管不善于交际,也和高家有些来往。
他们发现高崇熙脾气并不坏,和他很合得来。
一九五一年秋季的一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杨绛夫妇一时兴起,想出去走走。
杨绛还记得高夫人送过鲜花来,还未去道谢。
他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
杨绛和钱钟书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
高太太进城去了,家里只有高崇熙一人。
他正独坐在又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钱氏夫妇的拜访好像出乎意外,他请两人坐下,拿了两只玻璃杯,为他们斟了两杯水。
高崇熙笑得很勉强,与他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
钱钟书乘机问起他们厂里的思想改造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杨绛凭着女性的敏感,觉得高氏心情不好,自忖来得不是时候,坐不住了,就说是路过,顺道看看,还要到别处去。
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高崇熙并未挽留,却殷勤送他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
夫妇俩请他留步,他硬是要送,一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
杨绛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的,他站在那人旁边,目送杨绛他们往远处去。
在回家的路上,杨绛和钱钟书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有些纳闷——高崇熙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脸,他只是笑得那么勉强,那么怪。
真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可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