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
钱钟书回答。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
杨绛道。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
不在看书?我看见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他们俩怎么也没有想到,高崇熙正在打自寻短见的主意!只过了一天,星期二上午,传来消息:化工厂的高崇熙昨天自杀了。
据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候,高夫人和厂里的一些女职工在会客室里煮元宵吃,回隔壁卧房看见高崇熙倒在床上,脸已变黑,他服了氰酸。
听到噩耗,杨绛既后悔又心酸: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
杨绛在回忆这件事时,最后还不忘捎带一句: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
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还有一位人物,也使杨绛难以忘怀。
那时,杨绛常常带女儿去燕京东门外买水果的果园名叫虞园,园主虞先生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园林家,杨绛和他很熟。
虞先生约莫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他和蔼可亲,富有教养,有一次杨绛和女儿进园,就看见虞先生坐在树阴里看一本线装书。
杨绛很愿和他聊聊天。
当小孩子进园买果子时,虞先生总把稍带伤残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给孩子。
杨绛还常看见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树,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人都称他吾先生——就是我们先生——这称呼的口气里带着拥护爱戴的意思。
杨绛和女儿去买果子,有时是工人掌秤,有时虞先生亲自掌秤。
桃子熟了,虞先生给个篮子让他们自己挑好的从树上摘。
他还带杨绛下地窖看里面储藏的大筐大筐苹果。
三反运动刚开始,杨绛发现虞园气氛反常。
一小部分工人——有些工人的气势好像比虞先生高出一头。
有一天杨绛去果园,开门的工人对她说:这园子归公了。
虞先生呢?杨绛问道。
和我们一样了。
杨绛这才知道,虞先生同其他工人一样,成了果园的雇员,拿同样的工资,但他并不因此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
一次杨绛看见虞先生仍在果园里晒太阳,不过离果子摊儿远远的。
他说,得离得远远的,免得怀疑他偷果子。
还说,他吃园里的果子得到市上去买,不能在这里买,人家会说他多拿了果子。
杨绛总是劝他把事情看开些,得随着时世变通,反正他照样为自己培植的果树服务,不就完了吗?果园毕竟是身外之物呀。
但是虞先生想不通,他自己学的园林学,也从事体力劳动,为何说他剥削人家,他受不了日常难免的腌臜气。
他闷了一程,病了一程,终于死于非命——自己触电去世。
杨绛为这一位朋友的不幸遭遇动容、伤心。
因而在事隔三十年后,她写下了沉痛的《吾先生——旧事拾零》一文。
三反和思想改造运动后,知识分子的心境如何呢?杨绛的《洗澡》中的丁宝桂和朱千里两人的对话,正可佐证——丁 反正咱们都过了关了。
从此以后,坐稳冷板凳,三从四德就行。
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们不计较。
朱 不是计较不计较,洗了半天澡,还是他最香吗!丁 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朱 没那么便宜!丁 难道还要洗?我听说是从此不洗了。
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掰开肚脐挤屎。
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朱 这是一种说法。
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
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和每天洗脸一样。
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
丁 怎么和风细雨?让泥母猪自己在泥浆里打滚吗?[ 杨绛:《杨绛作品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3年10月版,第448~449页。
]以后的形势诚如书里的人物所言,学术文化界的左祸愈演愈烈,知识分子的祭坛慢慢地开始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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