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妆艳抹的尤物: 妓院里的先生 高等妓院于上海经济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与妓院直接有关的业主、经营者、妓女、仆人等庞大人群都靠妓院营生。
如要说到给妓女梳妆打扮、让她们在陈设精美的场合抛头露面的一套程序,那就会牵扯到更大的供货商网络。
妓女身上穿的、戴的衣物饰品是其自我的展示,指南书中对妓女装束的描写远远超过了对妓女身体的关注。
对于嫖客来说,能仔细地区分这些装束服饰,对之如数家珍,就说明他有鉴赏力,有品位,是个行家里手,也等于表明了他的上等人身份。
妓女要是没有首饰珠宝,房间布置得不讲究不雅致,便会失去吸引力;而不能鉴赏装饰品的顾客则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1929年时,一位外国的观察者写道:在妓女的住宅周围有许多做衣裳的、做头发的、做丝绸软缎鞋子的、绣花的店铺,全仗她的光顾,生意很好。
卖珠宝的女商贩每隔一阵就登门妓院,首饰盒里装满了昂贵的玉簪、金钗、珍珠和珊瑚头饰,都做成茉莉花的形状。
有位作者写道,妓女从前用鲜花打扮自己: 春天戴菊花,夏天戴香甜的桂花,秋天戴李子花,冬天戴兰花;到了19世纪末,鲜花都换成珍珠做的花了,虽说要花好几百元,但好处是形状色泽保持不变。
有个迷恋妓女的外国人看着妓女们在酒宴上唱曲,他注意到她们满身珠光宝气,82耳朵、手指、颈项、衣服上无不佩戴着各种各样的饰物: 如榛子大小的钻石,形状和大小不一的珍珠,还有说不出名堂的神奇玉石。
妓女手里拿的、用的也都是贵重的物件,如装着镜子和给客人醒酒用的肉豆蔻的银匣子,象牙扇骨、金粉画饰面的折扇等等。
纤手轻摇下的折扇成为表达妓女婀娜体态的手段,更增添了她的妩媚。
这些装饰品都很值钱,妓女经常被盗贼偷抢本身就很说明其价值。
20世纪一二十年代,主流大报《申报》经常报道妓女出局或甚至在妓院应酬时遭持枪抢劫的消息。
有一对很有心计的强盗采取了迂回作案的方式,他们花钱同妓女过夜,然后将妓女麻醉,待其睡过去再偷盗。
偷得最多的是金手镯、珍珠头饰和钻石戒指,有时也偷衣服。
名妓是城市生活中的公众人物,因此出了事情不怕叫警察,而盗贼如被抓获,一般要判六个月乃至数年的监禁。
举例来说,1920年1月某日深夜,名妓珍珠花应召前往一旅馆侑酒。
到了公共租界地的汉口路、西藏路转弯处,包车慢了下来,一个强盗跳上车来,抢走了她那顶镶嵌着51颗钻石、价值3080元的帽子。
珍珠花立即向警局报案,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三名华人侦探到3月底就破了案。
涉案的两名强盗中有一人的母亲将抢来的帽子上一枚金蝴蝶别针出租给了不知情的妓女,后来两个妓女相遇,珍珠花认出了自己的别针,才使案情有所突破。
一个强盗叫冤枉,说他买馄饨回家的路上听见有人大叫,只见一个强盗逃走了,他从地上捡起了这枚蝴蝶形别针。
尽管如此,两个男人和那位母亲还是被判了刑。
还有一个案子结局可没有那么好。
1920年时,名妓莲英被人谋财害命,珠宝被抢,尸身丢弃上海郊外。
关于这起谋杀案及其侦破审讯,报纸作了跟踪报道,有人写成了小说,甚至还编成舞台剧上演(见第六章)。
不过,别看妓女穿金戴银、满身珠宝,她们个人却不见得有多阔绰。
有时这些珠宝首饰是凑起来给妓女撑门面的,为的是吸引和留住财大气粗的嫖客。
妓院会派娘姨到有钱人家的小老婆和大小姐处去租借钻石戒指和珍珠头饰(妓院的娘姨到体面人家去租借之举颇有颠覆性,因为娘姨付的租金成了大户女人的独立经济来源)。
83但是,如若心目中那位阔气的客人不显身,或者并不总能大手大脚地花钱,那么妓女和娘姨阿姐就倒霉了,可能连首饰的租金都付不出。
还有一种情形正好相反: 客人想讨某妓女欢心的时候会送给她贵重的珠宝首饰,等关系冷却下来又会讨回首饰;此期间如妓女为了应付开支将首饰典当出去了,客人就会威胁告官或以武力相逼。
1929年时,《时报》报道说名妓潘阿珍坐舢板跳黄浦江了,其实她就是遇到了这种尴尬。
摇舢板的船工将她打捞上来、交给警方后,她解释说,自己为了付医药费,将一个客人的馈赠典出去了,不想他起了疑心,火冒三丈,限时限日要她还东西;现在大限已到,还不出来,便只好一死了之。
(负责此案的警探将她交给同一妓院的两名妓女和两名娘姨照看。
) 在上海,妓女领时髦之先,成了时尚的风向标,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其不蒙羞耻、公开参与都市生活的程度。
通俗小报经常点评妓女年年更换服装颜色的习惯,例如几十年前不看好的玫瑰色和紫色,现在成了注重时髦的女子的标准色。
照相集的流行也表明,到了20世纪初,西式时髦已成为一种自我展示的方式。
本是舶来品的照相术已被接受,19世纪末上海名妓更是争相拍照留影。
从前妓女对镜作自画像、并将画像赠予相好嫖客的传统,这时恐怕已被照相取代了。
她们用自己的肖像照装点房间,或印了自己的相片送给客人。
这样的照片还能直接从上海的照相馆里买到。
名妓倩影流通量巨大,使高等妓女更加成为显性的存在(但不见得使她们变得更可亲近),照相术也使妓女的形象更准确更多样化。
许多高等妓女试着在不同的背景中、穿戴不同的服饰拍人像照。
1917年的一部影集中(见图5—14),兰云阁身着绣花袄,头戴珠宝饰带,端坐在盆花的中央,及地的裙裾下隐隐探出一对金莲。
沈宝玉照片的背景也差不多,但手执羽扇。
琴寓穿的是中式的绣花丝袍,还镶着珍珠花。
有几位全套戏装,摆着戏中人的架势,还有的穿着不过分讲究的中装,不过四周装点着精美的物品: 一本书,一套茶具,一把琴,一副围棋等等。
秦楼、花四宝和筱青楼则是维多利亚仕女打扮,戴着饰花的草帽,穿高帮皮鞋,佩网眼花边、蝴蝶结,还有翻毛领子,这样的装束虽不普遍,却也不算罕见。
影集中有好几位女子手里拿着西式装帧的书籍,还有一群坐在一辆早年型号的轿车上84(据说妓女还学会了打西式台球,虽说书中没有表现她们玩台球的照片)。
许多照片中的衣着配饰可谓中西合璧: 如西式外套罩着高领旗袍;头上是英国工人经常扎眼地戴着的那种鸭舌帽,身披中式的紧身坎肩;戴发套、穿束腰坎肩和宽松长裤的女人坐在琴键前。
这一年时兴的冬装是用白狐或雪貂皮滚边的绣花缎面斗篷,下一年就不兴了,代之而起的是西式外套,说是穿了这样的衣服上桌不必脱去。
一些上海妓女显然也好女扮男装,虽说这一点在花影中并不突出: 她们偶尔会穿男士戏装(中式)或生活装(较多是西式);所穿一般是学生装或绅士装,这也是一种自我展示,强调了她们自己的高雅情趣。
西式服装并没有取代而是增加了妓女们的选择机会,使她们能按自己认为有吸引力的样式着装;西装等于让她们有了一套新的道具,不仅可展示风雅,还可表明她们有知识,懂现代。
惟一无法跨越中西文化的女性标记就是缠足。
许多照片中人是小脚女人,她们只穿中式衣服。
1917年的妓女影集中有一篇小传提到,西洋风气传进来后,已不时兴缠足了,现在嫖客讲究的是妓女的腰有多细。
小传中又说,尽管如此,有的妓女仍是日日缠足,有的客人要找的仍是缠足的女子。
涉及娼妓的资料中不大说起裹脚的事情,这也部分地反映了资料对娼妓的肉体基本不予描述的情形。
文字资料中的描写集中在服装、容貌、优雅的步态以及活泼或缄默的脾性。
高等妓女的自我展示还有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取花名。
妓女的职业生涯有许多重要关头: 初进妓院,调换地方,自己开业,或做了一段小老婆后重新回来做妓女;这时她们同上流社会的男人一样,会给自己取新的名字。
例如20世纪20年代,上海妓女小玲珑老七搬到天津去后,改名叫爱温;回到上海,又选了年年红做名字。
有的妓女在使用一个花名时红起来了,有时就会保留这个花名。
世纪之交有个名妓给自己取名林黛玉,用的是清朝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中那柔弱多病、爱使性子的女主人公的名字。
1923年有一英文文章解释说,妓女取花名喜用表示细巧、85美丽或香艳之物的字眼,如胭脂、桃花、翡翠、牡丹、明月等等;文章还说,体面人家的女子是不取这等名字的。
女人也可选择表明何时入行的字眼,如‘十三旦’。
尽管作者断言,有审美情趣的字眼用到风尘女子的身上便俗不可耐了,然而许多名字听上去很像吟诗作画的文人士卿所用的字号。
有的用斋名,有身处某地方的感觉,如清香小舍、醉花居等。
自己开住家妓院的妓女甚至会学着士大夫的派头起名吟诗小筑主人。
小报上有一条评论劝人别拿这些地名太当真: 取名金银楼的妓女不见得有成堆的金银,叫花月阁的未必如鲜花似明月。
反之亦然。
取名陋室的年轻妓女不一定相貌平常、居室简陋,其实这名字反倒衬托出她的风雅。
高等妓女的花名还往往表明她与其他妓女的亲缘关系(血亲或收养)或族谱上的关联。
名妓年纪大了,会找一个或收养一个下手,她会给新来的取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个小字。
如李双珠的养女就叫小双珠老二,沈玉英的新助手名小沈玉英。
(一篇文章评论说,别看她名小,调情的本事可不小。
)另一种常见的做法是,如果几个妓女在同一妓院一呆好几年,那么她们会用同一个名字,只在后面加上排行老大、老二等等,如此一直可排到老九。
有时一所妓院的妓女用同一姓氏(如张素云、张宝宝、张老云等),或是共有一个辈分名(如张老云、张素云、张雅云等)。
这时小报便以三陈、二凤(高凤、青凤)称之。
一指南书抱怨道,妓女多有同时同名者,以致寻芳访艳之流辄为之误入桃源。
共同的名字表明生意上的关联,但不一定是个人之间的紧密关系。
有关高等妓院的书文通常聚焦于一个有着繁缛社交礼仪的小世界,整个过程由色艺双全的女子引导。
但是,当作者们谈到取名问题时,文章便透出了哀其不幸之意。
作者们解释说,妓女起了花里胡哨的艺名,其本姓便隐去了;他们猜测说,起名背后可能是不想让人从她现在的生活追寻其身世,或者连她本人都不知道自家身世。
861917年的一部指南说, 海上妓女多隐其本姓,于名则随意命之。
……歌姬以千万计,而求其标用真名者,百不得一。
其意得非谓身既娼矣,亦何必以本姓示人,或以本姓询诸个中人,咸若讳莫如深,不欲泄流。
更有自幼为匪人远方拐骗而来,鬻入勾栏,即本人亦实不知其系出何家者。
这些阴郁的评论表明娼妓生涯或许背负耻辱、隐忍失却之苦,这在赞赏性文字中是难得听见的调子。
然而,究竟谁是这场痛失本姓戏的主角?痛失姓氏有父慈女孝、悲惨地从家庭的怀抱中被夺走等弦外之音,但是,这出苦戏究竟关乎妓女、还是以诗文对其表示倾慕的人,却实在是不清楚的。
同有关娼妓生活的其他许多情形一样,资料中传达出某种情感,却不说明那是谁的情感。
梳妆打扮得体、身着华服、有雅致的花名的妓女在装饰精美的妓院里亮相。
大的妓院可有几层楼高,楼下有门廊和摆宴席的厅堂,楼上楼下都是一间间挂着门帘的小屋子。
家家妓院都在前门上方的窗上挂一盏灯,客满了就将灯取下。
19世纪的游记不光写妓院里的女人,它们几乎同等地关注妓院陈设之富丽堂皇,以及这种优裕的环境所唤起的愉悦之情。
1893年时,池志澄写道,青楼 房中陈设,俨若王侯。
床榻几案,非云石即楠木。
罗帘纱幕以外,着衣镜、银书画灯、百灵台、玻罩花、翡翠画、珠胎钟、高脚盘、银烟筒,红灯影里,烂然闪目,大有金迷纸醉之概。
妓女的房中可能摆着一张藤睡椅(其上任客小眠最为适意),或是罗汉榻,那是专为吸食鸦片用的、双铺的精致卧榻。
房间的陈设风格年年不同,就以灯具来说,向以玻璃为贵,嗣行羊角灯,旁缀以珠,继又广行书画灯,每房四盏,以白绢上书诗词,间以着色花卉或山水。
西式图案的墙纸也甚为走俏。
布置讲究的房间要摆四个果盘,每个妓女有一根金银水烟筒(后来烟筒被价格很贵的卷烟取代)。
妓女房间的摆设和她身上的珠宝一样,往往是客人赐予的: 陪他过夜的人以及他过夜的房间都要可心宜人才好。
客人不称心了,发怒了,87会叫妓女还回他的珠宝;同样,客人发脾气时会将妓院的精美摆设砸个粉碎,或者雇流氓来砸。
指南书和主流报纸都提到,客人出于嫉妒或为别的不顺心,会在妓院大打出手,将招牌、家具、花瓶、镜子等统统砸个稀巴烂。
老鸨也毫不含糊,一准将动手的客人告上法庭,要求赔偿损失。
高等妓女大多在公开或半公开的场合活动,如饭馆、书场、戏院和大妓院中的宴会厅等,但是还有一个重要的空间,那就是她的房间。
房间不只是容纳性行为的空间,它也是亲密的社交酬酢的场所。
房间是妓院生意中进行商谈活动的小单元,指南书中有许多同房间相关的切口,就说明其重要性。
老练的嫖客应该懂得、并能适当地使用这些切口。
住家妓院或大场户的妓女先要包房间(租房间),然后要裱房间(糊墙纸),并铺房间(整理、装潢)。
如果妓女房里已有客人,佣人搞错了又要领客人进来,那么妓女就要高叫领房间(领到[别的]房间去)。
也就是说,后来的先请到别处等候,待她有空了再来迎他。
遇到这种情况,客人也可以借房间,即到另一妓女的房间去等她。
但假如先来的和后来的客人正巧是熟人,便可以并房间,两人共与一位妓女说笑。
如果好吃醋的客人听到又有客到,或许会叫病房间,也就是不到天亮不撤出的意思。
精明的妓女会设法避免尴尬的局面: 她会很得体地请走第一位客人,再接待另一个,这就叫腾房间。
如果她能自如地应付各种场面,有了一班常客,便可调房间,也就是到条件更好的妓院去包房间;不过妓女掉价、往下处挪也可叫调房间。
客人不称心了,可能会来打房间。
妓院新开张或过年的喜庆活动中会请乐师操弦佐曲,活动完毕,乐师会到一个个房间去为妓女奏一曲并讨赏,这就是扫房间,有开门红、开年红的意思。
所有这些围绕着房间的活动都是社交活动,没有明显的性行为含义。
只有两种切口指更为亲昵的交往,但那是在妓院以外的地方进行的。
在旅馆的房间里召妓侑酒、酬唱、叉麻将叫做开房间。
在旅馆叫堂差,坐局时间比在菜馆的堂差稍长些,88客人正可以利用机会寻寻开心,亦可增进双方的热度,又可以窥测对方的情意。
一部指南书为客进言道,一旦开了头,没准就会结成乐缘,常常销魂哩。
比开房间再进一步的,就是在僻静的地方租一间小房子,双方便可日日在此幽会。
作者劝有心寻艳的客人将此小房间装点得漂亮些,但也不必太过铺陈。
对妓女和客人双方而言,房间都是进行社会交往和商讨的场所。
妓女做得好,就会调往越来越好的妓院房间,灵活自如地疏导客流,令各方满意,有时还能自己开住家妓院。
成功的客人则希望施展娴熟的房间礼仪技巧,将负誉的妓女从妓院拉出来,让她脱离身在妓院房间所必须恪守的生意上、社会交往上的职责,将她带进只有他独自可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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