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空白:避孕、怀孕、子女、老年 本章开头已提出,高等妓女的历史记载有其十分奇特的地方:我们能从中找到不少有关她们救国行动的信息,但是若要问她们怎样避免或寻求怀孕,怎样处理自己生下的子女,要问她们活到老年,不能再靠为有钱有势的人说唱表演或当亲密陪伴来养活自己了,又怎么度日——这种种问题,从史料中倒是找不到什么信息的。
1949年革命后编撰的资料处处突出诉苦的话语类型,人们在诉苦中学会运用压迫和反抗的语式重新阐释记忆中的过去。
妓院的管理体制有意被用来与革命后的国家政体作对比,从压迫和反抗的话语中,我们了解到妓院制度对妇女的生殖健康漠不关心。
我们得知,在一些妓院里,女人在行经期间或甚至怀孕五六个月了,还必须继续工作,结果导致了从血崩到经常性流产等各种妇科疾病。
175妓女流产后很快又被安排接客。
为防止妓女怀孕,老鸨天天给她们服用明矾。
另一种办法是让妓女吃活蝌蚪,说是此物大凉,可抵消内热,不致怀孕。
活蝌蚪也用作堕胎药。
妓女长期服用活蝌蚪,似乎导致了不孕症。
但是,上海的妓院中使用活蝌蚪避孕是否普遍,由谁来管妓女、甚至强迫妓女吞服蝌蚪,长三幺二妓院的做法与野鸡妓院、花烟间的做法是否有所不同,还有什么别的有效(或无效)的避孕方法等等——这些方面的信息在现存的资料中是很难找到的。
尽管堕胎在中国的城市中似乎是很普遍的做法,但是在有关娼妓的史料中,谈到堕胎的地方甚至比谈避孕的还要少,这可能因为晚清民初的刑法将堕胎定为非法行为。
同样,尽管公共卫生当局提出性病是导致妓女不孕、死胎、流产的原因(见第九章),可是有关的信息却少得可怜。
1948年的一项调查就提出性病是不孕的原因。
调查发现,在500个妓女样本中,怀孕率是极低的。
样本中只有五分之一多一点在一流妓馆工作,500人中一半多一点都有性病,但是这项研究并没有分析高等妓女中的性病发病率。
我们对妨碍妓女怀孕的确切因素知之甚少,对妓女、老鸨、客人等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更是不得而知。
现在接受采访的人士仍使用诉苦模式,他们所提供的说法很切合当前女性主义的类别范畴,即将怀孕看作是一种反抗的模式。
上了年纪的被采访人回忆说,为了老来有保障,妓女会利用性的策略,尤其是怀孩子的能力,达到返回社会的目的。
结了婚的女人在夫家用生子的办法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样,妓女也会用怀孕的办法脱离娼妓业,怀孕能使妓女进入婚姻,或至少是当小老婆。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群接受采访的上海老居民讲起了大庆里的年轻妓女巧囡的故事。
巧囡同一富家子弟有了关系,因她长得漂亮,老鸨待她不错,看管也很严,当然不情愿让阔少替她赎身。
巧囡怀孕后,和情人商定不堕胎。
她不肯服用每天送来的活蝌蚪,等肚子大了,客人不可能再找她了,老鸨这才答应那大少爷将她买走。
从这样的事例中,我们了解到怀孕会引起妓女和业主之间的矛盾,双方会争论谁有权安排性服务和决定生育方面的事情。
但是,小报闲话栏中的文章却表明,怀孕和生育可能与继续做妓女完全不矛盾,176老鸨并非必然认定怀孕是灾祸,妓女也不一定拿怀孕作为退身之策。
1919年有一条消息说,某妓怀孕了却不知肚里的孩子是哪个客人的。
这时嫖客龚某非说孩子是他的,老鸨十分高兴,叫龚付了一笔钱,相当于补偿了妓女产假的损失。
还有一条消息就事论事地说,某妓因刚生下的幼子死去,伤心过度,怕要推迟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做生意。
第三章已提到,儿童在妓院中并非难得一见。
妓院收养了许多孩子,让她们学说唱技艺,但还有不少孩子就在妓院出生长大,这就不只是女孩,也有男孩(见图18)。
19世纪80年代的名妓李珊珊本人就是妓女所生,其生父系清朝大官李鸿章之子。
当李公子不再送钱给珊珊母亲时,这妓女就带着5岁的珊珊上门讨要抚养费,传说李突然病倒,次日便毙命。
珊珊在母亲的妓家长大,11岁就当小先生;16岁时,其心上人因受人嫉妒被谋害,她亦随即自杀。
高等妓女抚养女儿,让她们习艺,学做有教养的艺人;有的妓女还努力培养儿子上学,只是这方面的记载支离破碎,没有多大价值。
有时,不论年长的妓女和老鸨自己是否曾生育,她们都会收养女,将其养大了嫁出去,讨个好价钱。
有个30岁的老鸨已嫁了两个养女,收益颇丰,足以歇了生意享清福了。
还有一个乐技造诣很深的妓女嫁出四个养女,有了厚实的家底,只可惜积蓄全都点了烟了,落到那千篇一律的下场:破衣烂衫,拖着肿胀的双脚游荡在法租界的马路上,哀叹着从前的荣华富贵。
年老体衰、穷困潦倒的叫花子——最经常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代表娼妓生涯的必然下场的,正是这种形象。
但是,这样的结局在妓女的实际生活中究竟有多普遍,是不清楚的,因为大多数女人被纳妾后(如她们能当上几个月的妾的话),对她们的报道也就停止了。
实际情形很可能是大多数妓女并没有在法租界的街头结束其娼妓生涯,但指南作者感兴趣的只是那些流落街头的老妓。
世纪之交时的名妓翁梅倩终因鸦片瘾而落魄,三十多年后有人发现她竟在街头卖唱度日。
1853年出生的胡宝玉是上海高等妓女中的头牌,她最讨客人欢心,会英文,抽银质水烟筒,好与别的妓女争斗。
但是名气和漫长辉煌的从业经历都未能使她免遭晚景的凄凉,最后仍落得个穷愁潦倒、困在老城中的下场,远离公共租界的繁华地段,尽管她曾经在那里叱咤风云。
忠诚美貌的妓女常被比作宦海浮沉的官员,177同样,落魄的老妓往往成为男作家的工具,表达他们最喜欢的两个主题:一是追怀往昔,眷恋那个已被丑陋刺目的现在所替代的过去;二是叹息人生的短暂。
最终说来,我们获得了关于这些女人的现有知识,并能塑造出她们的职业生涯,这多半是因为男作家树立起她们的形象,通过她们而说出了自己的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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