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看着了然淡然的眼睛,却觉得颇有些疑惑。
佛家除的,便是这执念。
所谓执念,便是执着之念。
简单说,情欲爱恋,贪嗔痴想,但有所求,均是修行之忌。
了然这有道高僧,修行了大半辈子,怎么到临坐化之时,反倒有执念未曾放下,还需相求自己?了然似乎看出卢鸿的疑惑,却未解释,只管说道:公子所购府第东北角那处小院,与老衲有些念想。
若能得公子爱护,不至损毁,老衲便再无他念了。
卢鸿差点栽在尘土里,虽然看了然大师不久人世,心中难免也有伤怀,但了然这份要求,也实在是太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了。
但看着了然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卢鸿总不能开口拒绝,何况了然这要求,也不是什么太过份的事。
只得点点头道:大师所令,卢鸿自当尊从。
了然的眼睛中一幅洞然之色,微笑道:卢公子定然惊讶,老衲这将死之人,还念什么院子。
此事也无什么不能言的。
当然老,却是因伤于情事而出家。
修行时,只道万物皆空,那情欲一念,自然先要忘却。
不想越是言空,越是不能为空。
虽然每每告诉自己应当忘却此念,强逼自己不再想起,其实便是未能忘却。
卢鸿点头道:大师所言正是。
若言忘却,便是未空;若果是空,何须忘却。
了然眼中闪过一份欣然之色道:公子果然洞达。
老衲人虽然在这禅堂之中,心实是离不开那处小院。
不怕公子笑话,盖因那小院,便是昔日老衲幽情之所。
当年人分别时身影。
总是未曾淡去。
所谓刻骨铭心,心中之迹,你便是强自涂抹覆盖,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那份印痕,不过藏于深处。
何曾为空去?卢鸿听了然这般坦然地讲述为情所苦之事,心中却绝无瞧不起他的念头。
世间无论僧道尼俗。
不管你做出一幅如何高深之态,讲些无欲无求的道理,其实真能心如止水的,又有几个。
若说自欺地。
尚还真一些。
只怕绝大多数,不过是故作姿态。
大言欺世罢了。
此时了然坦承执著情念,反倒令卢鸿觉得额外真诚。
他既然因情出家。
这份情就成了他出家的念头。
其出家的目的,便是忘却此情。
只是情本是人天性,何能强自扭转,真正忘却。
如此便成了他的执念。
那处小院,便是其情念所寄。
直到今日。
他坦承此念。
以托卢鸿照看小院,将此事交付。
方是放下此念,得以解脱。
卢鸿想到此节,也未多言语,只是对着了然安然一笑,轻轻点点头。
了然此时目光之中神色,渐渐明亮起来,声音也似乎有了几分起色,道:老衲这份执念,压在心中数十年,今日借公子之允,方才放下,只觉周身无不通彻。
唉,怪道前次见公子前来,便如有所念。
原来老缘法,却在公子身上。
卢鸿见了然这神态,知是回光反照之时,闻了他言语,不知是喜是悲。
了然看着卢鸿点点头,又对外道:神秀,你进来吧。
门外地神秀听了,连忙进了屋来,见了然这神态,不由一惊,一下子跪在尘埃之中。
了然喃喃道:神秀,你随我习禅多年,只是为师此时方窥其门径,终是难再有所教益于你。
自思我入佛门以来,念念不忘一个‘空’字,大是荒谬。
执著色,执著法,执著理,自是不该。
执著空,又何尝对了。
今日方知,大道千条,唯一‘真’字。
你再于此静参无益,老去后,你便去长安寺中修行吧。
红尘之中,方见本性。
神秀称是,眼中泪水却忍不住流下来。
了然叹道:傻孩子,还看不透么。
此番我终能解脱,该高兴才是。
说道此时,了然渐渐闭上双眼,口中轻诵道:五蕴非空,执念非锁;至情至性,方见真我。
站在这所破败的小院门外,卢鸿沉思了很久。
了然大师口诵谒语后安然圆寂。
佛门不似俗世般看重生死,因此其身后事也极其简单。
只是临归前,神秀却将那《临河序》手卷交于自己,道是了然大师早有遗言,此卷便转赠于己。
卢鸿也并未骄情,对着手卷施了一礼便收下了。
回到府中,卢鸿忍不住便来这东北角这处小院外。
因为人手不足,这个偏僻地院子还未收拾出来,隔着院门的缝隙,依然可以看到萋萋野草蔓生其中,荒凉不堪。
就是这样一个破旧的院子,承载着一个人至死方才放下的深切情感。
想来当年,廊外相送,回首时身影娇娆;窗下幽会,夜半时私语切切。
如今却只余眼前这般长草漫地,秋虫悲鸣。
良久卢鸿方离去,只留下一声叹息。
第二日方起,却有人送信来,道是孔颖达着卢鸿过府,有事相商。
到了孔府,也未需通禀,便直接进了门,直向书房行来。
许是才见了了然过世地缘故,卢鸿觉得孔颖达华发苍颜的老态,格外觉得心惊。
还好看着孔颖达笑眯眯地样子,显是精神还颇不错。
孔颖达呵呵笑道:卢鸿你这几天却是有些偷懒了,怎么也不见你到国子监中转转了?卢鸿道:学生惭愧。
这几日太子殿下学业颇紧,故而国子监中公务有些放松了。
明日学生便及时前来便是。
孔颖达显是心情颇好,半开玩笑地道:少来糊弄我这老头子了!太子那学业你何时操过心来,不过是借着这题躲清闲罢了!卢鸿见孔颖达揭破,也不申辩,只是陪着孔颖达嘿嘿一笑。
孔颖达长叹一声,忽然对卢鸿道:老夫已拟致仕,不日便要还乡了。
卢鸿一惊,忙道:恩师为何这便着急致仕?如今国子初具规模,诸事还需恩师敲定,如何离得?孔颖达摇摇头道:我这心思,也不是才有的。
早几年便觉得心力交瘁,想要歇歇了。
好在有你帮忙,《正义》已然刊行,现在国子监中学业,蒸蒸日上。
原本怕你年轻胡来,现在看,倒是我多虑了。
既然诸般事都已安妥,我为何还要硬撑着不放呢。
年纪大了,总也该放放了。
卢鸿心中百转,不知从何说起。
半天才道:那——圣上可曾准了么。
孔颖达道:老夫前时也曾数次上本,但均被圣上挽留。
此次圣上新得十四皇子,心情甚佳时,老夫借机陈词,幸得恩准。
卢鸿见孔颖达发际斑白,虽然舍不得,却也想到孔颖达为国事操劳至今,年已古稀,也确是应该安度晚年。
何况孔颖达显然心愿中已无牵挂,可说是安然告老返乡,也是件美事。
便不再多说,只陪了孔颖达闲聊几句国子监中诸事。
孔颖达道:若说我走后,你来接手最是合适不过。
只是一来你年纪太幼,为这司业已然是破例,再为祭酒也太是难为,因此估计朝廷不太可能有此任命。
老夫这左庶子一职,已荐于志宁接任,圣上已然准了;祭酒一职,圣上尚未定下。
师古他也是才提任为司业,乍然再提为祭酒,亦是为难。
无论谁为此职,目前国子监众人与你颇为心服,卢鸿你无需担心。
卢鸿道:学生这司业,其实有名无实得紧。
无论谁为祭酒,怕都满意不来地。
孔颖达摇头道:你前时搞地那些,虽然貌似胡闹,试行一段以来,倒颇有老子无为而治之道,出乎老夫意料之外。
可见你心中自有天地,非寻常人可明了。
你便放心,就算是有人要为难你,老夫人虽然不在长安,也还能说两句话的。
卢鸿心中感动,孔颖达一直对自己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就算是致仕之后,还要为自己打算,这般师恩,当真也是少有。
师生二人闲话片刻,孔颖达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只是有一节,本来老夫也不想多言,此时要走前,却要提醒你一下。
那国子博士马嘉运,为人总有些看不透。
暗地里老夫也听道些事情,似乎对你颇有成见。
自来文人相轻,何况他本有嘉名,更在你之前。
如今你反居其上,其中情景,你倒需小心对待。
哦?卢鸿虽然也觉得马嘉运此人有些不善,却不想孔颖达这般郑重其事的提醒自己,便道:马嘉运此人,是何来历?孔颖达摇头道:只知他是魏州人氏,少时还曾出家为僧,后又还俗,隐居白鹿山中。
十一年时忽然蒙诏启用,入弘文馆,又拜为太学博士。
前时《正义》重修,似与此人有关。
但他究竟来历如何,却是不知了。
卢鸿心中一动,不由深思起来。
《正义》重修一事,虽然看来平常,但现在来看,却与原太子李承乾失德,不无关系。
李承乾虽然荒,但在孔颖达约束下,恶行不著。
只因孔颖达因修书辞去右庶子后,李承乾再无人管得,肆无忌惮,为一般狐朋狗党所误,以至被废。
何况若非卢鸿异军突起,将《正义》重修一事引入捷径,此事只怕孔颖达终一生之力,也难完全。
若此事乃是马嘉运有意为之,其中的意味确实令人琢磨。
师徒二人又述些闲话,卢鸿偶然想起一事,问道:圣上新得十四子,确是喜事。
只是不知是哪位贵妃所得?孔颖达听了,面色却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