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李泰见了,也只好命人将纱笼揭去,现出卢鸿题的酒》来。
只见字迹如龙飞凤舞,自然一座皆惊。
褚遂良初看便是一震,卢鸿这字大异平时所见,只觉笔势力拔千钧,狂放洒脱之气扑面而来。
再细从头看那笔走龙蛇,翻腾使转之态,更是心下大惊。
自卢鸿范阳书写榜书大联后,大字之风渐渐流传,如对联以及屏风等,每有大字书家试写巨幅作品。
但这些作品,多以正书为主,行草大字作品,颇为少见。
虽然也有人将诗题于壁上,但多是小字真行书。
如卢鸿这般壁上狂草大字,还从未曾有人见过。
在座之人,多是惊于卢鸿大字狂草这般气势。
但褚遂良这等行家眼里,更是不同。
卢鸿所书狂草,与此时世间习草之人略有不同,除了取法二王之外,还将篆隶化入草中,故其笔法一变而为苍朴雄健,变化多端。
二王草书,笔法以圆润连绵为主,中锋偶见偏锋,正中取媚。
卢鸿草法更为狂放,出入锋或逆或顺,使转之时,中锋侧锋互用,偶尔绞笔回笔等笔法,更增气势。
且墨迹或淋漓流动,或枯笔飞白,章法左右呼应穿插之处甚多。
其瑰奇变幻,大气磅礴,实是褚遂良梦中所未见。
褚遂良从头下来,只觉得心中大惊大喜,一时浑忘了身在何处。
看那壁上墨迹,当真有了生命一般,直欲破壁飞去。
他以手空画。
以仿其迹。
但见这只笔起落收放,无不如意,真不知卢鸿当时是如何挥运的。
尤其那狂放处,墨汁飞溅,数笔重叠而不觉其重;轻灵处,飞白漫带,空若虚谷而不觉其轻。
气势上下贯通,左右呼应。
通篇竟然觉得便是一个天成地整体。
一笔一划。
似再无可一丝一毫可更改的可能。
众人见褚遂良一时发了呆,也不管他人如何,只是以手虚比,看着那字不住感慨叹息,唤他也不理。
无奈之下,只得草草结束了宴席,只留了一个下人侍候着这位褚大人。
褚遂良便如同走火入魔地一般。
席地而坐,面对着壁上题字,或喜或愁,或怒或嗔,自言自语,比比划划,竟然就呆坐了一个晚上。
只是却苦了旁边伺候的下人。
这位褚大人在一边入魔,偏偏时不时还一惊一乍的。
弄得下人心惊胆跳。
不知这是犯得哪家子仙。
眼看天都亮了,下人困得不行,却见褚大人神情亢奋。
头发都抓乱了,口中兀自念叨着说:这是怎么写的呢?你说说,怎么写出来的?下人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接口说:怎么写的我哪知道,大人去问问那卢鸿不就知道了。
褚遂良一听这话,忽然大喜,一把抓住下人大声说:聪明!果然说得对,找那卢鸿问问不就知道了!谢谢,谢谢啊!说罢将下人一甩,跌跌撞撞地便抢出门来,也不管早起的下人丫环惊诧地目光,直冲到门房把缩在里边睡觉地车夫叫起来,直接便赶往卢承庆府上来了。
卢承庆府上门房才开门,忙着收拾一下。
忽然见褚遂良双眼直勾勾地冲下马车直杀过来,报过家门,便要门房通禀,说是专程来访卢鸿。
要是往常他人,门房直接就打发了。
但今天见这位褚大人,车马衣着,不象寻常人物。
但不知为何头发凌乱,双眼通红,莫不是寻卢鸿有何大事?门房不敢怠慢,急忙报与卢承庆。
卢承庆不知怎么一回事,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接着褚遂良进了书房,褚遂良把来意一说,道是欲寻卢鸿请教书艺,倒把卢承庆吓了一大跳。
褚遂良那是什么人?太宗皇帝钦点地当朝书家第一人。
怎么今天一大早,跑来找卢鸿请教书法来了?卢承庆想不明白,也不敢怠慢,只得说道卢鸿因为要应孔颖达之命,审订《五经正义》,已经搬到孔府去了,并不在卢府上。
褚遂良倒也干脆,说声致歉,旋即告辞,出了卢府,驱车便往孔府来,只留下卢承庆在后边目瞪口呆。
孔颖达和颜师古听明白这由来,一时也是摇头苦笑。
早闻褚遂良痴于书道,只是不想居然一痴若此。
这时,忽然听得对面会客堂中褚遂良略带嘶哑的声音:哈哈!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二人急忙走过来,却见卢鸿手中扶着褚遂良。
褚遂良歪在椅子上,声大作,手中一只手笔缓缓自手中滑落,啪地掉在地上,墨汁飞溅,在地上染成一片墨迹。
有了卢鸿的大纲文字,孔颖达这边重审《五经正义》的工作进行颇为顺利。
重立新说的提议及总纲得到了太宗皇帝的称赞,并亲下旨意,给予奖,并将原书重更名为《五经集注》,命孔颖达新编统一教材,是为新《五经正义》。
在卢鸿地提议下,修书小组分成了两组。
一组由谷那律牵头,完善旧《集注》一书,主要是将书中不当文词进行删正。
谷那律此人书艺精良,与褚遂良相善。
因其淹贯群书,有九经库之称。
参加人员除了几名主修外,还有几位与修人员的自家弟子。
这些弟子也与卢鸿一般,多是座师地得意门生,修书中铺助老师做些文字工作。
卢鸿便提议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按照统一的字词规范等,修订原书错误之处。
而以孔颖达、颜师古为首的一组,则是按照总纲的涵义,重新考订诸经。
所规范,孔、颜二人在卢鸿的建议下,为每一经均完纲,以此为领,订证经义。
而有两部经,因为卢鸿的参与,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便是《诗》与《书》。
《诗》便是后世所称的《诗经》。
乃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收入自西周初至春秋年间地诗歌三百零五篇,所以又称《诗三百》。
唐以前解《诗》,按照孔子所说诗言志为纲。
所谓诗言志,乃是认为,任何诗作,均是士大夫借以抒发情志之言。
因此这些《诗经》中地篇章,大多被安排了明确的政治背景及喻意。
搞得一部《诗经》。
成了一部政治诗集。
比如《诗经》第一篇鼎鼎大名的《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一篇标准地情诗。
但以《毛诗.注》解来,便言道:言后妃有关睢之德.者.妒。
和好众妾上去了。
其他各诗,更是生搬硬套,搞得如同猜谜一般,全是帝德臣忠女贞男良这一派。
卢鸿自然是不会同意这一说法,在他写的《诗》经纲要中,提出性情说,认为诗歌起源于性情,情有所动。
声发乎外。
出之自然。
又按采风之说,认为上古帝王政务质实,一切从简。
无须讽谕。
《诗》三百,虽有讽励人伦之作,但多是民间众生,唱情抒怀之作。
前人因曲解孔子诗言志句意,才将诗全然套于时政,不免有指鹿为马之嫌。
卢鸿此说,在修书小组内颇有争议。
最后反复讨论,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孔颖达最终决定支持卢鸿此议,才使此说得以通过。
其实唐时诗歌盛行,文人对于诗的理解,较之汉时大有进步,故卢鸿此说,方能得到多数人地支持。
那《书》便更麻烦了,因为卢鸿提出地观点更是另人震惊:卢鸿认为,整部《古文尚书》均为后人伪造,应当自《五经正义》中剔去!《尚书》地流传,最多纠葛。
秦焚书时《尚书》因之散佚,至汉时伏生凭记忆传授,仅得29篇,史称《今文尚书》。
后景武之时,在孔子宅壁中得秘藏古经,其中有《尚书》,以战国古文写成,是为《古文尚书》。
此书因无传授,渐渐失传。
直到东晋,梅献出号称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尚书》,共59篇,便是世间通传的《尚书》。
此时人对于《古文尚书》,均深信不疑。
直到南宋朱熹,才渐有怀疑。
至明人梅卢鸿此时提出此议,别说他人,便是其师孔颖达,也是不以为然。
孔颖达受业于刘悼,对于《古文尚书》颇为推崇,深信不疑。
要他一时接受卢鸿的观点,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当然修书小组中,也有支持卢鸿观点之人。
其中支持最力者,便是王德昭。
王德昭此人平时最是稳重,且他主修的,正是《书》与《诗》这两经。
卢鸿初提出《古文尚书》之伪时,王德昭首先便持赞成态度。
因他精修《尚书》,平时便觉得诸篇文字不似古文,有存疑之处,本有此疑虑,此时自然站在卢鸿一边。
最后卢鸿便与王德昭提出,共拟一篇关于《古文尚书》为伪的考证文字,由组内诸家共决。
孔颖达思之再三,最后也同意此议。
此篇考证由卢鸿执笔,并经王德昭、谷那律二人修改,于三日后在院内石桌旁议事会上提交众人共议。
卢鸿此文与当代世人行文大异,全由《古文尚书》中人物、事迹以及地名、语言等文中内容中地破绽出发,一一考证其不可能为上古时成文。
文中所言,可谓证据确凿。
如书中出现很多孔安国身后的地名,有些注解甚至与孔注《论语》相左等等。
经卢鸿在文中考订之下,真伪立现。
众人皆是久浸经书之人,认认真真将考证看完,都接受了此说,再无异议。
孔颖达自然也无话可说。
他自幼习郑注《尚书》,又从刘悼治孔氏古文,自来以其为自己立学之基。
此时卢鸿以无可置疑的考证明其为伪文,一时脸色黯然,沉吟无语。
卢鸿心中也颇为沉重。
对于孔颖达,虽然学业上直接的指点不多,但孔颖达对自己备加关爱,其为人为学,又均可为师范。
见孔颖达如此,卢鸿也不好受。
只是静静站在孔颖达身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孔颖达片刻后缓过神来,微微一笑对卢鸿说:卢鸿你不必担心。
人说当仁不让于师,圣人之言,我辈自当践行。
当年先师为学中如有不足,老夫也是不惧当面对论。
有你这样的学生,能直指先人之非,是老夫的福气才是。
呵呵,只是学了它一辈子,一时觉得有些转不弯来罢了。
微一沉吟,孔颖达又复言道:《古文尚书》为伪一说,在座之人再无疑义。
以老夫之见,便将此文附于奏折之后,上呈朝庭,竟将那伪尚书,排除于经书之外为是。
今日之会,能回数百年之非,还其面目,再无贻祸后人之忧,功莫大焉。
众人闻听,也不由轰然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