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清晨。
西魏国都平城-皇城太和殿上朝——随着黄门官的一声呼喊,西魏帝国帝都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们,分作文武两班,排着整齐的队列步入朝堂。
在程序化的请安和山呼万岁之后,官员们纷纷退至左右,在各自平素的位置上倨坐而下。
大殿正中的龙椅上,西魏文显王拓跋六修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济,正无精打采的倚着靠背,俯瞰着群臣。
有事早议。
拓跋六修说道,声音透着一股慵懒之意。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立身而起,转出群臣,来到大殿正中,说道:启奏陛下,昨日柔然使团再次询问,说他们此行的阿伏罗部可汗奥萨马至今未归,还望陛下早日着人查个清楚。
说话者一身宽大的褐色朝服,手持笏板,正是西魏中大夫袁宏。
他乃是当朝的名士,为人好品评士人得失,所著《名士传》一书,倒也非常有趣。
糟了。
跪坐在武将列里的拓跋焘心里不禁一沉,不过又一细想,方才听得袁宏言中有个再字,心里面便也稍稍宽慰了些:如果说上次都没查出来,那么早已被埋在帝都已北三十里处一个不知名的小树林之下的奥萨马,这次他们更是休想揪出。
拓跋焘是西魏三品将军,秩品中二千石,所以自有资格位列朝班。
果然,只听得殿上拓跋六修言道:前次不是让京兆府去查了吗,还没有消息?没有,京兆府尹几乎搜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奥萨马的一丝影踪。
袁宏道。
那就再去找找,真是的,堂堂一个部族的可汗,居然也会在我西魏帝都失踪。
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就是柔然那帮蛮人故意生事,哼。
文显王如此的答复,倒是颇合拓跋焘的胃口。
是,下臣明白了。
袁宏向着拓跋六修施了一礼,随即退入朝班。
爱卿们还有何事?陛下。
郑王拓跋猗卢郎声道,不由得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他的身上。
郑王乃是西魏帝国十九等封爵中的最高一等,拓跋猗卢又身兼尚书令,大司空,自是位高权重,故此他一发言,众卿自然倍加关注。
郑王拓跋猗卢长身而出,来到了大殿中央,冲着文显王施礼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哦?且说来一听。
拓跋六修看着郑王爷,眼中也是充满疑惑。
其实不单是他,在整个大殿之上,也许除了拓跋焘之外,恐怕没人知道郑王爷将要说些什么。
拓跋猗卢用余光看了一眼拓跋焘,略一点头,言道:陛下,自雍王领兵轮戍雍凉二州以来,京畿戍卫空虚,为防不测,臣下恳请调中山王拓跋英、任城王拓跋澄二位王爷领兵入朝,以弥补雍王轮戍所给京畿带来的空虚。
此言一出,四下突然一片寂静。
这句话看似合情合理,但是明眼人自然知道这话中的含义:雍王领军出去轮戍,乃是天柱大将军尔朱荣一力促成。
明摆了是要削弱帝都附近的王室军事力量,而郑王此举,则就是很明显的反击了。
果然,但见武官列为首之人起身而出,也走到了大殿的中央,与郑王并排而立。
此人眉目清朗,英气勃勃,虽然年岁当过了知天命之年,然而动作却十分的利落,面上微微有一层谈谈的青色气息,显是内力十分精湛,几臻化境所致。
此人就是西魏帝国天柱大将军,领勇张伯,少府,尔朱荣。
他表字天宝,乃是出身于朔州北秀荣的羯族人氏。
只见尔朱荣向王上施了一礼,言道:陛下,愚臣私以为,此举大可不必。
朝堂之上的众人都摒住了呼吸,静静地等着看这西魏权势最高的两人,无人敢上前插言。
就连文显王拓跋六修,也一改刚上朝时的那幅懒散的样子,笔直的坐着,他看着殿下的两人,自己竟也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拓跋焘现在也很紧张,虽然他早已料到尔朱荣必然不会坐视郑王爷调兵入朝,但是真真到了临事,心里还是难免怦怦直跳。
其实不光是他,在这大殿之上的这百余名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中,大多数人此时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太和殿之上静上的可怕,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许多人那沉重的喘息声。
郑王首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就看他直视着尔朱荣,说道:哦?大将军,那您说说,为什么老夫的提议大可不必呢?尔朱荣感觉到了郑王的目光,他倒是丝毫不让,迎着郑王的视线,微微一笑,拱手道:郑王爷,其实倒也没什么,不过中山王任城王皆是我朝股肱之臣,他们现在正坐镇中都洛阳,责任非常重大,怎可轻易调他们入朝呢?郑王爷轻轻一笑,不过目光却始终未从尔朱容的脸上移开,言道:尔朱公所言差矣,洛阳虽重,但哪里重得过司隶防御?京师一朝国都,岂容有失?拓跋中山(中山王拓跋英)一代名将,余窃以为,非其不可当此大任。
郑王说完,不等尔朱容接话,便又冲着文显王道:陛下,说起来,拓跋英拓跋澄,还都是您得兄弟一辈呢,也有好久不曾相见了吧。
啊?嗯,是啊,朕确实也想见见我那个虎头虎脑得中山王弟弟呢,呵呵。
拓跋六修微一错愕,随即笑着道。
陛下!尔朱容语气一疾,显然是有点焦躁,臣以为不可啊,今南方诸州郡,隐隐不臣,建康王,江陵王等要员其心难测,如果无大将坐镇中都,臣恐会有不安啊!陛下,您也知道,他们之所以有些尾大不掉,却是由于司隶距其过于遥远,无力钳制所致啊!哼!听到此言得拓跋焘不禁闷哼了一声,心想:其实最大的不安,应该就是你这老贼吧,还说别人不臣,你就是最大的叛贼!不过拓跋焘却没有想到,其实尔朱容得所言,也确实是有一定得道理的。
唉,尔朱将军哪,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南方诸州,虽然隐隐不安,可和北方的柔然相比,哪个对我们的威胁更大?目前柔然使团便已经开始就一个莫名其妙的使者的失踪开始向我朝发难,依我看,恐怕会是某些事情的发端啊……郑王面色故作忧虑的言道。
说完,拓跋猗卢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了文显王。
文显王作在龙椅上,此时的他时而看看尔朱荣,时而看看郑王拓跋猗卢,显得很是踌躇。
朝堂之上一时间又安静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拓跋六修身上。
咳咳!文显王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精神在此刻突然紧绷。
朕以为,还是调拓跋中山他们入朝为好!说起来,朕与他们好久未曾相见了呢。
文显王的声音并不大,而且还在后面专门加了一句叙亲情的话作为解释,看得出来,他对尔朱荣,却也是颇为忌惮。
呼……大殿正中的拓跋猗卢和大殿后方的拓跋焘同时呼了口气,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陛下!尔朱荣果然开口,嗯……刚一开口,尔朱荣却仿佛脑中有什么阻滞一般,竟然有些支吾,嗯……确实,郑王深谋远虑,南方诸王虽然其心难侧,但以来他们互为掣肘,二来有地理所限,想来不会成多大的气候,倒是柔然,确实也应该留心一下才对。
看来,还是郑王和陛下您考虑的深远啊!尔朱荣说完,忙向前施礼,神情举止都透着一种惶恐。
文显王在尔朱荣刚开口的时候身子不由一颤,但是随着尔朱荣所言的推进,文显王的脸上也逐渐轻松。
他看到尔朱荣躬身施礼,忙到:哎,爱卿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朕长久不见手足,所以特招他来见见罢了,等叙完事,中山王和任城王还是会回去的嘛。
呵呵。
拓跋六修笑笑,但是笑容也并不轻松。
尔朱荣闻言起身,默默地看了郑王一眼,微微一笑,随即退回原列。
而郑王在冲着文显王施礼之后,也向着原位走去。
好了,如果没有什么其它的事情的话,退朝!拓跋六修的额上已经微微见汗,刚才的决议,他确实是下了不小的决心。
尔朱荣和拓跋猗卢不和,这在西魏朝堂乃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甚至于在民间的酒肆里,也在流转着数个不同版本影射这两大权臣争斗的小故事。
古来便有党争,英明的帝王往往能够很好的利用一些权臣的不和来更好的控制政权,此谓制衡。
但是拓跋六修显然不是,过于软弱和庸碌的他完全做不到这一点,事实上,如何去两头都不开罪,才是他每日苦思的问题。
而郑王拓跋猗卢乃是他的叔叔一辈,虽然有的时候较为严苛,但总体上毕竟还算温和,不过他的大舅子尔朱容,却绝非善与之辈,所以这些年来,拓跋六修往往顺着尔朱容意思的时候多些。
退朝——随着太监的长音,文武众臣一齐施礼,随即默默退下。
在这些人中,有一道极为凌厉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郑王拓跋猗卢。
随后,便又充满怨毒的瞧向了已然转身像后宫退去的拓跋六修,不过在一霎那间,这束目光又变得有些戏虐,仿佛在看待着一件什么玩物。
之后,这目光的主人侧过脸去,一脸坚定的向着殿外走去,步履沉稳,神定气闲。
拓跋焘满心欢喜的跟着众人走出了大殿,刚走下那汉白玉修砌的石阶,只觉身后一人快步走来,方要回头,旦听的身后一个熟识的声音传来,拓跋焘,呵呵呵,慢些走啊。
话音刚落,只觉一人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旁,并排走着,正是光禄卿杜元一。
小宁怎么没来?今日又是他在殿外值守吗?杜元一问道,他的脸上洋溢着微笑,想来今天看到尔朱荣吃亏,他应该很是高兴。
嗯,最近这几日都是他,现在估计他还在巡视呢吧。
怎么,有事吗?拓跋焘故意问道,其实现在他用脚也想得出来,这厮新逢喜事,定然是要聚众饮酒。
自然是有事啊。
杜元一应道,随即,他向着拓跋焘又凑了凑,以极低的声音道:中山王入朝之后,也是这天气会改变改变吧。
拓跋焘自然明白杜元一的意思,遂也压低了声音道:别太乐观,这几年来,风向变化的日子可并不多啊。
确实,郑王今日能够成功的说动文显王,却也包含着一部分的运气。
尔朱容身为外戚,权势熏天,近几年来少有不如意之时,连北府兵的兵权都被他所掌控。
此次文显王允诺拓跋中山、拓跋任城二王入朝,兄弟之间的亲情,却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不过就这一次,也应该是够搬到尔朱容了。
杜元一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不过随即便又舒展开来,在拓跋焘耳旁不断的拣些无甚意义的话来说,总想着如何才能把话题引向喝酒。
拓跋焘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司隶战区目前的主力乃是四大中央军团,而这其中,飞鹰和天龙支持郑王,而猛虎和战熊则是尔朱容的嫡系,可谓是平分秋色。
不过一旦中山王领军入朝,那么,算上周大人和自己的羽林军,导向郑王的军队,将有十六七万人,在司隶战区,应该对尔朱容有着绝对的优势。
更何况,如果中尉将军程同的武刚车军也返回帝都,到时候,纵是是尔朱容的弟弟尔朱超领着二十万北府兵一起南下,胜负也仍在五五之数。
不过如果尔朱超胆敢起兵反叛,我们只要凭着那高阔数丈的帝都城墙坚守,再去联络各地的勤王之师,想来击败尔朱超,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想到此,拓跋焘不禁心情大好,他侧过脸去,笑着对杜元一说:别跟我这净说些无趣的话,老实说,你是不是想一起聚聚去喝酒?呵呵,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拓跋焘啊。
杜元一摇头晃脑的说道,然后就把手中的笏板往腰间一别,全然不顾自己乃是两千石高官的形象,伸手拍着拓跋焘的肩膀。
拓跋焘也不闪躲,只是微笑着对他说道:一会就去找萧朝贵,再等小宁轮完班,咱们就去聚聚,至于地方嘛,还是鸿宾楼,你觉得可好?听到鸿宾楼这几个字,杜元一原本充满微笑的脸上顿时凝固。
咳……哈哈,我说拓跋焘,咱们也别老去那,那里很贵的啊,萧朝贵一定赖帐,所以那,咱们还是去浮云居吧。
杜元一干笑几声,应是想到了前几日的懵吃事件。
拓跋焘却不知道个中干系,只是既然杜元一提出了换个地方,他也不好推辞,只是点了点头,同着杜元一,走出了皇城。
两人一路说笑,沿着都城的最为宽阔的太乙大街,向萧朝贵的家的方向走去。
太乙大街街道十分宽阔,左右宽达近三十丈,青石铺成,两侧有宽一丈、深约六尺的排水沟,乃是西魏帝都的主要干道。
西魏都城,由南出了皇城的章城门,即为外郭。
外郭城内有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城内大街把郭城分为一百一十坊,太乙大街以东五十五坊为大同县,太乙大街以西五十五坊为平安县。
太乙大街两侧四列坊面积最小,有东西门和一条横街。
皇城东西两侧的六列坊最大,有东西南北四门和十字街,将全坊划为四个街区,又有小巷将全坊分为十六个小区。
坊内是居民住宅、王公宅第和寺观,当然,还有那著名的城东集市,也就是东市。
萧朝贵的家就在太乙大街的东侧第四坊内,萧朝贵既然已经成婚,自是不便在同父母居住,不过好在他住的地方距萧长华的宅第也不远,不过只隔着几条小巷罢了。
拓跋焘和杜元一聊着一些各自都比较感兴趣的话题,由于二人今日心境颇佳,所以言谈举止颇为洒脱,杜元一则更是谈笑自若,傲然啸咏,加之他又生的十分清俊,一路走来,自是引得不少帝都少女纷纷侧目。
不过杜元一倒是全然不理,自顾和拓跋焘说着一些事务或者玄言。
两人正言谈间,从对面走来一个道人。
这个人一身普通的青色道服,衣袖飘飘,手持一把做工精良的麈尾,面目清朗,实似神仙中人。
拓跋焘认得此人,他就是西魏一朝著名的清虚吐纳派的掌教孔公虚,不过此时他一身普通道者的装扮,想来是有事出行,而又不愿带着众多的徒众一起同往罢了。
孔公虚步履沉稳,片刻间以来到二人身旁。
拓跋焘习惯性的微笑着向其施了一礼,以示对方外之人的尊重。
孔公虚见拓跋焘对他行礼,也忙口**箴言,对着二人打了一躬。
他并不识得二人,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方待抬起头来,孔公虚冲着二人微微一笑,本想继续赶路。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目光在杜元一得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光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拓跋焘和杜元一微笑示意,接着便要继续行路,忽听身后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无量天尊,二位请留步。
拓跋焘和杜元一转过身来,脸上都是一副全然不知所以的样子。
只见孔公虚轻挥了一下麈尾,正有些严肃的看着他们。
道长何事?拓跋焘先问道。
孔空虚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贫道方才见阁下乃是有缘人,故有一些事情,不得不言罢了。
哦?有什么事?拓跋焘这家伙最近要倒霉吗?是不是得让他多做法事才行啊,呵呵。
杜元一笑着说,他平素为人洒脱,所以对这些玄谈测算之术,并不十分相信,所以他此言的语气,微有点嘲讽的意味。
非也,这位先生近日虽有不顺,但终可化险为夷,倒是阁下,似有命像啊。
孔公虚并不计较杜元一的调侃,自开口言道,阁下今年应行的是戊辰大运,与月令天克地冲,其本命中之病为伤官见官。
命局、大运、流年中之伤官合计为六重伤官。
正官壬水,既无财救,又无印护,所以甚为危险。
今日月令最甚,阁下万要小心行事,切不可饮酒眠花,否则恐有……恐有血光之灾!拓跋焘只听的杜元一和孔公虚同时言道。
与孔公虚的一脸严肃不同,杜元一脸上,则全然是一副戏谑的表情。
老杜,不可无礼!拓跋焘急道。
不过孔公虚却并不动怒,他只是叹了口气,冲着拓跋焘又打了一躬,随即转身大步而去。
拓跋焘注视着孔公虚的背影,面带忧色的对杜元一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吗?清虚吐纳派的掌教,若无根据,应该不会妄言的啊!我看,最近你还是注意些吧。
要不,咱们改日再去喝酒?啊!不行!杜元一一脸坚定,我管他什么掌教不掌教,反正,只要是不让我喝酒的,全是妖道!走走走,管那么多干嘛,这不,离萧朝贵那只铁公鸡的家就差几步路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可是……拓跋焘还在犹豫。
什么可是!快走快走!杜元一说完,拉着还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拓跋焘,便向着萧朝贵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