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025-03-25 12:02:23

倚着厨房外小阳台的栏杆,能看见人民广场上萧索的草坪。

天很高,在这个角度看来苍穹宏阔,不象从朱雀巷重重的马头瓦间透出的一方淡蓝,只见其空朗,不见其广博。

广场一角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玩滚轴旱冰,银铃般的笑声隐隐在风里。

陈婉看一眼料理台上摊开的书,青春是冰做的风铃,只听见清脆的声响,却看不见正在渐渐消融。

记得书里有这句话。

她若有所思地淡然一笑。

昨天和秦昊去参加叶慎晖父亲的葬礼,她静伫在一侧,细细打量主人家的一个女孩。

与她相仿的年纪,隐没在人群阴影中,黑色的衣服愈显肤白如纸,眼神空洞。

她细细打量,象是独立于众生外凝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数年前,她应该也是如此,人在、灵魂却飘摇至某个遥远处,与自己,与自己的痛苦和悲怆对抗。

总要经历这些的。

她在心中默默说。

成长总要付出代价,总有无奈、苦闷、哀伤、绝望之处,总有青春被岁月消融殆尽的那一刻。

厨房门推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瞬际将视线投向玩旱冰摔倒于地仍旧嬉笑着的孩子们。

那一眼已经将他的疲态纳入眼底。

昨天从殡仪馆出来又赶去医院。

六指电话里说方存正后背被砍了一刀。

正哥躲得快,不然被开山刀劈开两半了。

她心胆俱裂,六神无主。

秦昊却说:他有兄弟有家里人照顾,你去能帮得上什么忙?摆明了借机赚同情分。

你说的是人话吗?她当时声色俱厉。

秦昊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不发一言。

去到病房前顾不上他与六指大眼瞪小眼,眼红颈粗的对峙,望着病床上俯趴着的方存正,听见他平顺的呼吸,陈婉一颗心总算归于原处。

贺疯子眼红咱们场子生意好,打开张起一直鼓动正哥和他合伙在场子里卖药丸。

正哥说我们不做那个,多钱也不做,他又变着方子说自己负责出货,每月我们抽头也行。

正哥又推,贺疯子没再说什么,不过梁子一年多前就因为这个结下了。

猴子猛吸一口烟接着说:捅伤巩叔又逮进去的那两个不说老实话,道上的谁不晓得就是贺疯子的人,拆西街的也是他。

手伸的忒长了,我们城西的再不动手,以后大家都不用混。

这半年砸了他的狗场,折了他几个人。

贺疯子另外又不知道得罪过谁,被翻了老底出来,原来他以前在自己老家有案底的。

这一搞,两道人搜刮他,狗急跳墙了。

今天下午正哥收了唐会的帐准备去帝宫的,还没上车,就被他斜剌里冲出来,砍了一刀。

幸亏正哥躲得快。

照我以前说的,双管猎枪一轰哪有这事?颠三粗着嗓门说,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值班的护士露了个头马上又瑟瑟缩回去。

你小声点。

六指低声警告说,目光扫一眼静立在不远处的秦昊,意有所指。

没和方婶说吧?陈婉问。

那个贺疯子抓到人没有?贺疯子贼精,我们发散了手下兄弟满城找他,看这两天有没有消息来。

方婶那儿没敢说。

嫂……六指又是回视秦昊一眼,顿了顿才又说:电话是我做主打的,正哥这半年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我心想你来了他好的快点。

陈婉闻言扯扯嘴角笑笑,没事,我这几天都会过来。

回程的路上秦昊仍旧不置一词,抿紧了嘴,眼中寒火投在她身上比夜里的秋凉还要透骨。

洗了澡躺上床时,他并未象以往那样伸出手臂给她枕着拥住她,而是保持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陈婉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几乎已经放弃了所有,难道还不够?还要她怎样?关灯时秦昊终于转身朝向她,不待他伸手过来,陈婉先一步往床侧移开。

只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起伏,僵持了片刻,他终于隐忍不发重新躺下。

她凝望他背影数秒,把被子扯上肩膀,感觉不到分毫暖意。

就像现在。

阳台上风大。

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心里微微一松,惊震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等他开口说话。

她回身望过去,秦昊站在厨房正中间,还没有刮的下巴有淡淡的青影,眼里是一夜未眠的疲倦。

阳台上风大,进来。

他又说一遍。

炖的什么?黑鱼汤。

她打开盖子翻搅了几下,对他脸上山雨欲来的阴霾视若不见。

不去上课?请了假。

一夜不睡,然后请假一大早去市场?这汤锅也是早上出去新买的?他冷笑,他倒是好福气。

陈婉把瓦罐盖好。

你不喜欢我用你的厨房,明天我可以回舅舅家。

他重重把手上的水杯放到料理台上,拧着眉头看着她,沉着脸说:我不喜欢的多了。

陈婉听见他放杯子时重重的一响,心里已是警报迭起,还未及反应已经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下巴被他大掌死死捏住,语不成声喝他:你放手!我不喜欢的多了,不喜欢你睡觉给个脊梁骨我看,不喜欢他们叫你嫂子,不喜欢你瞅着他眼里泪光盈盈的可怜样,他推她到料理台边抵住她的拳打脚踢,疲态褪尽,眼中寒光冷冽,沉声问:你有没有为我做过一次饭?你有没有那样看过我?陈婉,我问你,你喜欢的人是他是不是?陈婉被他捏住下巴,嘴里唔唔有声,手上拳头砸在他背上对他浑无影响。

你怎么能那样看他?他在你心里那么有分量?他受点伤你心疼成那样?愤懑的火焰在他心底燃烧了一夜,此时压抑不住几欲破体而出。

她怎么能那样看他,用那种哀婉的怜殇的眼神?难怪我能拿他要挟你,难怪我做到什么程度你都可以不动心。

我以为你没心的,原来你心思全部在他身上。

陈婉左右拧头,仍旧摆脱不开他手掌的钳制。

这一刻,表面的和平终于崩溃,所谓的温柔正如她预料的不过是虚假的幻象,她傻乎乎地在期待什么渴求什么纠结什么挣扎什么?她向后探手,摸到一个锅铲顺手狠狠砸在他脑门上。

下颚轻松的同时,一缕鲜红从他额间淌下,流至颌骨处,做人不要太过分了。

你要感激的是他。

不是他,我会和你在一起?方存正对我好,从来不求任何回报。

包括我拒绝他的时候,他也没对我说过一句伤人的话。

你别跟他比,你没资格,你连他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秦昊眼里只有一抹红色,依稀能看见她倨傲的表情。

妒恨、愤懑、悲凉……种种情绪纷至沓来,惊涛骇浪一般,无所适从之下连连点头,心中如同针扎斧斫,嘴上语无伦次地说:我比不上他,做再多事情我也比不上他。

他眸中的火焰令她噤若寒蝉,她害怕再次被吞噬被浸没,强自镇定地安抚他说:不说了好不好?我要去医院,你也一起,你在流血。

他大步跨前抢过她手上的保温瓶,哪里也不准去,想着你们俩泪眼相望在我面前演孔雀东南飞,我腻味的慌。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就算是普通朋友我去医院里看看有什么不行?谁都行,他不行。

他专横地吼说。

走开。

陈婉拨开他去关火,却被他拦腰抱住,她手臂伸过去想推开他,顺手拨倒了炉上的汤罐。

碎裂声起时,右脚麻了一半。

把燃气关了。

陈婉见秦昊呆愣着,退后一步哑着嗓子说。

他蹲下来,惶惶地挽起她裤脚,急巴巴问:烫着哪儿了?给我瞧瞧,别动,让我瞧瞧。

麻木过后是钻心的灼痛,走开。

他任由她拨打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托着她脚踝。

好在有拖鞋挡住一半,饶是如此,仍旧吸了口气。

送你去医院,家里没烫伤膏。

陈婉木着脸,忍痛推开他站起来。

我自己去,不劳你大驾。

秦昊双手后撑着,没有倒地,站起来在裤腿上抹抹手上的汤渍,神情委顿,期期艾艾叫了声猫儿。

陈婉自顾走进洗手间,开了凉水对着脚面冲洗。

猫儿,对不起,猫儿?……她怔怔注视那处滚烫发红的皮肤,对他在门外一叠声的轻唤置若罔闻。

她挽着裤脚一瘸一拐走出去时,秦昊颓然跪坐在地板上,对她的开门声与脚步声恍若不觉,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待她打开大门,他才仿若从梦里惊醒般一跳而起,追上她拖住她的袋子,猫儿,别走。

陈婉对上他眼睛,他眼底的悔意与哀伤竟然令她心中为之一痛。

走开。

她抢回自己的包,与之厮打。

用尽全身力气,像是在噩梦与现实的边缘间奋力挣扎。

电梯门无声息的开启阖闭,秦昊与陈婉兀自在自家门前扭打成团,随即听见一声象是发自母狮子喉间的嘶吼,陈婉眼角余光扫去,何心眉高扬两条肉乎乎的胳膊,手上拎着两只巨大的超市购物袋向秦昊扑来。

陈婉不及开口,白影一晃,满当当的袋子砸在秦昊脑门上,忌廉蛋糕挂在他半边肩膀,蛋糕上的牛油果片贴在他脸颊处将坠未坠地悬着,水果滚得满地都是,一只香梨滚到电梯门边,宋书愚嘴角抽搐,面肌极其扭曲地站在当处,眼也不瞬地注视着面前诡谲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