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一周,陈婉尚在朱雀巷忙活。
后面的三间大房改小包间,前面厨房的设备要订要安装,厅里的桌椅挂墙画,门口的招牌,还有酒水饮料一应干货,水电暖气,全部要在年前准备好。
虽说大部分是辞了工作的舅舅在操办,舅妈也再三告诫她把身子养好了也不迟,千万别落什么病根。
可关系到她,关系到豆丁的将来,她无法安坐在家。
厨房收拾齐整那天,舅舅小心地摸摸不锈钢专业橱灶,喉结上下滚动,好久才说:以前我们用那炉子比起来就是驳壳枪对美式大炮。
陈婉好笑,舅,你天天在食堂见得还少了?不一样。
这是自家的。
正说着话,听前门声响,透过窗子看见舅妈大衣一角。
陈婉急急出去,舅妈已经抱了豆丁进来,连连呵气说:闹着要找你,一下午没安生过。
我见今天有点太阳,就打了车过来接你们爷俩。
豆丁全身裹得像只小狗熊,帽子下小嘴瘪着,眼眶里全是委屈。
听见陈婉的声音,扑腾着小腿寻找着她。
妈妈抱,妈妈抱。
陈婉慌忙接过,舅妈想是也累着了,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喘气。
她递了热茶过去,舅舅已经开声问:你在家呆着就行了,出来孩子招了风又感冒怎么办?晚上小宇到家,家里菜都置办好了?好了,没好我有时间带小祖宗出来遛圈?这不见天好吗?说着扫视大厅一周。
老巩,没想到咱家还有这一天。
里面也妥当了?带我去里头看看。
由木天花上吊下一排铜灯,仿明桌椅,印染的蓝桌布,冬天微弱黯淡的日光打在仿古地砖上,忽明忽暗。
眼前的一切让陈婉也有些怔忡难信,豆丁已经一拳呼在她肩膀上。
她捉住小家伙藏在衣袖里的小手,放在嘴边连连亲吻,小家伙乐呵呵地往她怀里躲。
妈妈马上就能赚钱了,豆丁。
收拾到傍晚,走前陈婉要穿大衣,刚准备把豆丁交给舅妈已经被舅舅接了去。
我来。
豆丁像是有些怕舅爷爷,撅着小嘴不敢擅动。
陈婉楞住,这是她舅舅第一次抱豆丁。
即使在医院里,他也沉着脸,任凭眼中泪光乍现。
舅。
舅舅拦不住你,既然挑了这条路,多少苦全咽回去,坚持到了头就是好日子。
……对不起。
别说这个。
今天小宇回来,我们早点回去。
豆丁,回去见小舅舅咯。
舅舅有力的手臂上上下下摇晃哄着豆丁玩,舅妈在旁连声埋怨叫他动作轻点,陈婉微笑着跟在他们身后。
一路到街口,她脸上的笑容僵住。
从对面马路飞驰而过的那辆车不熟悉,可车内那人的侧脸再熟悉不过。
他回来了?小婉,你歇歇,我来。
陈婉回过神,才发现手上两把刀已经停下来不知多久。
舅,没事,我可以。
年初八开张。
年前叶慎晖择了开张这一天包下整间巩香居做信诚高层的春茗宴。
十二围并不算多,但是和叶慎晖秘书谢小姐几经商讨终于确定的菜单里有几道菜是连舅舅也没做过几回的。
陈婉半点不敢马虎,春节期间比对着家传的菜谱天天在店里演练了无数次。
在想豆丁呢?你舅妈在外头照看着,等会人到了也有小宇帮忙。
别急,还早,足够时间准备的。
不急。
她定定神,看看写字板上贴着的一张张菜单,再环视厨房一周。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头,是她的地盘,总有慰藉她心灵的能量。
就该这个样子,我看你像是失了几天的魂了。
真正的大厨应该有股气,外头再乱场,心不能乱。
她象回到多年前凭着年少无畏第一次掌厨的那一日,深呼吸,各种食材的味道吸入肺腑,气韵充足时重新左右抄刀。
蒲菜是当季特产,要碎如粉末,鸡胸肉要剁得稀烂如肉糜,用蛋清淘洗去渣留下肉汁,爆油加蒲菜翻炒,以奶汤浇头,入盅滑软细嫩雪白。
翅汤也和平常食肆不同,慢火煨炖,加鲍汁和秘方提炼的虾油,汤色金黄透亮。
连最平常的冷盘毛豆干也是用牛脊髓烹煮,再用舅舅多年的卤汁小火卤了一个上午,足够筋道。
宴尽人散时,叶慎晖出现在厨房门前。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陈婉早知道外头的反应,听了这句仍然忍不住松了口长气,随之是快慰欢欣,满溢在胸臆里。
舅舅搓搓手才握住叶慎晖的,眉目间喜悦自得皆而有之。
以叶慎晖的人面,得到他的肯定,代表他们巩香居绝对有资格在竞争激烈的济城饮食业有一席立足之地。
这样不行,要多请几个人,今天不是从老二那里借了几个服务员,根本忙不过来。
还有厨房里也要多请个人打下手,这可都是体力活,天天这种忙法别把你身子熬坏了。
舅妈前后奔走,也是满脸疲惫。
陈婉从小宇手上接过已经酣睡的豆丁,我还行,就是要请个人看着豆丁。
舅妈,你们先忙着,我有事出去一下。
出了大门,河面上北风呼啸,直往脖子里灌。
陈婉紧紧领口,拢住豆丁身上的小被子往街口走。
不出所料,那辆看见多次的黑色车子就停在老地方。
时间倒流,象是回到几年前,他惫懒的声音在耳边:老地方等你,十分钟,过一秒我就去你家找你。
车上的人看见她,发动了车向前滑行了几米,在她停住脚的同时也停了下来。
他下车,在寒潮来袭满目萧索的济城街头。
在她眼前。
隔街相望,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不舍地纠缠在她身上。
过了一千多个日夜,所有的都变了,他看她的灼热目光没有变。
豆丁像是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不安地扭动着,她把小家伙重新往上举了举,轻轻拍了拍后背,才缓缓走向他。
回来了?他默然点头,注视她许久才将目光投向她怀中。
宋老师和你说了?要不要抱抱?他像是没料到她会允许,手臂抬起,微颤着,又放下。
睡着了。
没关系,醒了再哄就是了。
陈婉把豆丁递过去,手托着后脑勺,已经会抬头了,就是直不了太久。
小心!她一句小心吓着他,弓着腰,两只大手战战兢兢笼着。
还好,还没醒。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似震愕似满足的表情看在眼中,心里更是酸涩。
要不要去哪里坐坐说说话?不用了,我舅舅舅妈在店里等我。
什么时候回来的?豆丁三天的时候。
我,不敢打扰你,怕你生气。
所以……都瞒着我,不是装修那天看见你,我还一直以为——过年也没回京?没有。
不舍得离开,我爷爷也不许我回去。
她咬住下唇,万分清楚那代表什么。
你们家全知道了?说着就想抱回豆丁。
你别误会,我没想过要怎样。
豆丁离开他怀抱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就是怕招你讨厌嫌弃,我才躲着,没想过要和你抢孩子。
她轻轻拍打豆丁后背安抚着,一边回头望,似乎怕她舅舅出来。
凝视眼前熟悉的被风吹得红红的小脸一时间眼眶发热,他极力忽视心里被撕扯的痛感,把那种苦楚一寸寸咽下去,嚼也不嚼。
猫儿……不自觉又叫出声。
我出来——同时开口,听他停顿,陈婉才继续说:我出来是想和你说句谢谢的。
开始以为是叶先生和宋老师好心,又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停帮我。
春节前那天看见你,才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谢谢。
以前的,现在的,你给过我的,都谢谢。
至于我给你的,从不甘心到甘心情愿的,不管是好是坏,你忘了它吧。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没有和好的机会?从看见你那天开始,我已经考虑十多天了。
那时候说分手也不只是一时之气,你也知道的。
在一起有快乐的时候,但是很多东西掩盖在快乐下面,总会爆发,不是因为这也会因为那。
我也说过,不是你不好,不是因为你家里的反对,是我们不适合。
就当我们是结了婚又离婚的那种好不好?豆丁有一半是你的,你想他的时候随时可以来看。
其他……各有各的人生。
这是你真正要的?宋书愚说给对方想要的生活,可是对方的梦想中没有你的话,何其让人绝望。
我现在挺好,有家里人帮忙,也找到自己爱做的事,还有豆丁。
很满足。
她说着回头望望巩香居的招牌,我要回去了,手机号没有变,你什么时候来济城什么时候想豆丁了随时可以打电话来。
再让我亲亲他。
他低下头,怕胡子扎着小家伙,只敢虚吻一口,呼吸间是淡淡奶香,眼前酣睡的小模样逐渐模糊。
昊,你也安心过你的日子,不要太执迷了好不好?不好。
他望住她渐小渐淡的背影时想,与苍白的没有她的日子相比,与晦暗的失去光的日子相比,他情愿这样,情愿被痛感烧灼,以此证明心还能跳。
作者有话要说:奶汁蒲菜已经失传了,以上是俺的臆想。
to柳清溪mm:谢谢你的补分,感激不尽。
不用那么辛苦,心意我明白。
早点睡觉哈。
Ps:婉有个恶毒的妈,所以不会轻易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