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街,两排清末、民国时期的建筑夹在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之被映衬的无比寒酸、局促。
但是仔细看看,这些老房子的拱斗飞檐,雕梁画栋,却又别有一番味道,这里主要是出售一些戏装、锣鼓家什、笔墨纸砚、风筝等传统中国传统手工业品,也有些卖烟酒、食品的。
柳如画嘴里说的自家开的绸缎庄,实际是在卖被里、被面这些东西,而且所谓绸缎基本上都是人造丝,地地道道的廉价大路货。
我柳家大丫头,你这可是快一百年的买卖了,你真舍得改饭馆啊?你们柳记绣坊的绣品那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拿过金奖的!当年可真是给咱中国人长了脸啊!一个老头看着正在架梯子准备摘牌匾的柳如画道。
胡大爷,你说的都是哪年的皇历了?九十年多前的事儿,您老还天天挂在嘴上,这手艺都失传了····这天天卖这些假缎子被面,也不是常事儿啊!这个店关了还好,开着门赔钱不还给祖宗丢人。
柳大姐家的绸缎庄是一栋晚清风格的建筑,宽大的店堂,乌木柜台历经百年依然泛着黑沉沉的光,显示着曾经的身价不凡,只是上面摆放着的大红、大绿、金黄色的廉价仿缎子被面,实在是太煞风景了。
阳光照进店堂,人造丝反射着俗艳的光芒。
整个店堂给人的感觉就是三个字:不搭调。
门头悬挂着的黑漆牌匾上写着四个泥金大字:柳记绣坊,字体饱满而雄宏,看得出来是出自名家手笔。
柳大姐指着一个玻璃橱窗道:兄弟,你看看,这个橱窗八个平方米,搞个卤味店怎么样?你帮大姐想个名字,我头一把一把的薅掉了,也没想出什么好名字。
玻璃橱窗里,一个塑料模特坐在里面,身上披着一件金光闪闪的人造丝被面,看着无比搞笑。
包租婆说话的语气一直显得夸张,她的那头乱如同纠结在一起的细钢丝,不用老虎钳子恐怕是连一根都别想拔下来。
一毛不拔这四个字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莫明想了想道:这里离大学城不远,又有很多外地打工的在附近租房子住,他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喜欢现代一点的名字,这样吧,你觉得‘卤鼎记’这个名字怎么样?鹿鼎记?莫明笑着纠正道:是卤鼎记,卤汤的卤,这个名字也比较贴切,而且取个鹿鼎记的谐音,年轻人觉得亲切。
不错,不错,你小子脑子够好使!就这么定了。
一群周围的店主都纷纷劝柳大姐不要改招牌,看得出来,对于这个百年的老字号即将消失的命运,这些老街坊有种自内心的痛。
大丫头,你家这可是一百年的老买卖了,‘柳记绣坊’那可是金字招牌,北洋军阀那会儿,北京、上海的那些达官贵人、各国的公使、领事、洋行的大班,千里迢迢跑到咱滨海,拿着现钱先存在你家柜上,硬生生等一年才能提货!就这还不知道你爷爷推掉了多少的买卖!连当年伪满的儿皇帝去东京拜见他那个日本爹,都是在你家订的绣品去送礼,你把这‘柳记绣坊’改了饭馆,可是辱没了祖宗啊!一个老头佝偻着腰,用手杖杵着店面的青砖痛心疾的道。
是啊,大姐,您这字号不能扔啊,这条街上,您这个‘柳家绣坊’可是全街老买卖人的荣耀,扔了可惜啊!柳家丫头,你就不能再仔细想想?这招牌创出了不易,扔了以后想再重新打出来就更不易啊!要是实在你手头缺钱,我们这些老邻居也不能眼看着不是?有什么难处你我们都帮衬着点,也就过去了!周围人喋喋不休的劝慰着包租婆柳如画。
莫明也有些感动,这些老街坊的话语里满是诚挚,他们做的都是小生意,而且大部分的生意现在已经被边缘化了,可他们依然无怨无悔的守着祖宗留下来的家业,他们守望的不仅仅是一间残破的铺面多的是中国传统的文化。
柳大姐团团作了一圈的罗圈揖,然后苦着脸道:赵奶奶、李大爷、胡大爷、四妹子,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大爷、兄弟妹子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真的没法子啊!您看看,这还是当年那个‘柳记绣坊’吗?当年我爷爷那会,一尺绣品要卖十几块现大洋,我现在呢?卖这个假缎子被面,一米才十几块人民币.,这能比吗?····不是我不想守着祖宗的家业,可我家自打我爹那辈儿起,这手艺就失传了!绣坊、绣坊,没人会绣了还算什么绣坊?您各位这个店再开下去,不是给我爷爷他老人家丢人吗····等我饭馆开业了,我请各位来吃饭啊!都来给我捧个场啊!大丫头,海洋广场那里卖鞋垫的周奶奶不是从你家绣坊里出来的吗?你把她请回来,再找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让她们好好的学学,这手艺不就又回来了吗?您这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手艺啊,丢了太可惜了!哎呀,胡大爷,我爹当年就请周奶奶回来过,可她老人家眼睛不行了,也就能剪个鞋垫什么的,绣花是不成了!我也试过了,请过不少的好师傅,都绣不出原先的样子,人家师傅也说了,手艺不如当年宫里出来的绣女是一方面,这宫廷里用的材料也肯定特殊,现在到哪里找这种材料啊?手艺没了,原料也没了,你让我拿什么去卖?再说了,就算还能搞到当年宫里的原材料,咱的手艺也能绣到当年宫里的水平,可那得卖什么价钱?做件衣裳,不得个三万五万的?谁会去买啊!周围人沉默不语,最后只是一声轻叹。
时代变了,那些传统工艺品中的瑰宝,已经失去了原先耀眼的光泽。
这个年头,有几个年轻人穿绸缎?就算那些有钱人愿意花钱,可他们更愿意去买一些所谓的世界名牌。
中国因为历史的原因,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基本上被扫荡一空,现在的有钱人绝大多数都是暴户。
所谓,三代簪缨,才懂得穿衣吃饭。
而现在的所谓有钱人,才刚刚步入富二代的行列,对于艺术品、古玩的品味,还仅仅处在这个东西能炒到什么价钱的阶层,任何东西,在他们眼睛里,都会立刻用值多少钱来衡量,他们离真正的贵族还差的很远。
人群里,一个清秀的女孩手拿一张照片对人群不停的道:对不起了,麻烦大家让一下好吗?真是抱歉了!大家回头一看,一个留着清汤挂面型的女孩不停的对周围人鞠躬,女孩的眼睛不算大,弯弯的细眉,皮肤很白皙,穿一件粉色的T恤,一条磨的白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
这种打扮太普通了世界的年轻人从北极圈的格林兰岛到赤道周围的黑非洲国家,基本上都是这么个造型。
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大家都判断出了,她是日本人。
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女孩不停的鞠躬,然后用日本女人特有的小碎步走到柳记绣坊。
您好,您是这家店的老板吗?女孩对柳大姐道。
柳如画不明白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啊,总算找到了,真不容易啊!女孩笑着道,然后指着照片道:拜托您看一下,这个是您店里的东西吗?柳大姐凑到跟前一看,照片上是个穿着和服的中年女人,她摇头道: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卖过和服,不是我们家的东西。
真的不是吗?请您仔细看看!确实不是,我们家是绣庄,从来不做和服。
女孩一脸的失望表情,苦笑着鞠躬道:真是麻烦您了,对不起。
说罢,转身要走。
拄着拐杖的老头扫了一眼照片,忙拦住道:闺女,先别走!这照片让我看看。
老人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的看看照片,然后指着柳如画道:大丫头,你什么眼神啊?这衣服上绣的花肯定是你家的东西!你瞧瞧上面的牡丹,雕空绣的花瓣,包梗绣的花蕊,色泽明艳,绣工精巧,这就是你们柳家的拿手好戏啊!你们家的刺绣最出名的就是这个色泽明艳,错不了,这花就是你们家绣的!这衣服不会是你们家做的,可这面料上的绣工,绝对是你家的。
柳大姐被说楞,劈手夺过照片道:我再看看,哎,好像是我们家的东西啊!女孩一听这个,脸色马上就放晴了,笑盈盈的道:那太好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您的店铺的,您可以按照这个样子,给我绣两套振袖吗?珍馐?我这饭馆还没开张呢!连粗茶淡饭都没有,哪里有什么珍馐!对不起了,我说的不明白,振袖是和服中最高级的一种,请您按照这张照片上的样子绣好吗?柳大姐眼珠转了转到:按照这个绣?这可是当年皇宫里的规矩出来的绣品,那价钱可贵啊!贵的很呐!柳如画的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价钱不是问题的,贵国的丝绸都是一百一十四厘米门幅的,一件大振袖加上一件中振袖,根据设计的不同,每件应该需要四米五到七米之间的衣料,您给我绣十五米衣料吧,当然,您店铺的刺绣是艺术品,艺术品是很珍贵的,您觉得两件大振袖的衣料加上绣工,三十万够吗?女孩对中国的丝绸似乎很了解。
三十万?日元好像不值钱啊!柳如画动心了,她在心里盘算着日元和人民币的比价。
哦,是三十万贵国的人民币。
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增加,拜托您了,一定要帮帮我,这个对我很重要!女孩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鞠躬,急切的心情不言自明。
哇,满场惊叹!周围人嘴巴都张的合不住了!两件衣服的料子加绣工,而且连剪裁都不要,就能卖三十万!柳大姐依然满脸的矜持,似乎在沉思着,过了半晌道:好吧,看你这小丫头挺会说话的,我就帮你绣两件,不过这个可慢啊,你要是等不及这生意我就不接了!明白的,这种高级手绣是艺术品,您可以在明年的这个时候,把那件中振袖给我就可以了,那件大振袖,三年后交工就行了。
这得交定金啊!绣好了你不要怎么办?女孩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五叠捆扎好的人民币,看得出来她是早有准备。
这些定金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银行。
柳大姐实在憋不住喜色,点头道:够了,够了!我给你打个收据。
刘老六,把你家的验钞机借我使使。
说完,伸手就将那五叠捆扎的严严实实的人民币攥在手里。
中振袖请按照这张照片上的图案,大振袖就拜托您另外设计图样,颜色和花样要鲜艳一点,我希望能在**礼的时候能穿上!一个星期以后,我可以来看您设计的图样吗?一个星期啊?仓促了点,要不就半个月吧。
好的,我等您的消息,太谢谢您了!您帮了我很大的忙!女孩腰板上似乎是装了弹簧,不停的鞠躬。
那就这么说定了!刘老六,你的验钞机呢!快着点啊!柳大姐看着钞票,笑容有些压抑不住,眉眼全都开花了。
钞票从验钞机里刷刷的流泻出来,五捆钞票很快验完,五万块钱没有一张是假的。
捆扎条刚才还没解开,这些钱应该是这个日本女孩从银行刚刚取出来的。
女孩突然现了莫明,仔细看了半天,激动的道:您是那位不是东西的城管先生?莫明看看她,似乎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过这句话听着很别扭。
先生忘记了,前天早上,是您救了我哥哥啊!莫明这才恍然大悟,这个看起来很清秀的女孩,和前天早上见的那个日本女鬼,实在无法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觉得那句不是东西的城管有点耳熟呢!这日本丫头估计那天是吓傻了话结结巴巴,词不达意,今天国话倒是满流利的。
柳如画写好了收据,递给日本女孩道:行了,半个月以后,你来看花样吧,明年交工一件,三年后交工一件,没错吧?没错,太麻烦您了!日本女孩鞠躬后有向莫明深深一躬道:谢谢先生救了我的哥哥,再见!柳如画忍不住问了日本女孩一句:你就不怕我拿了五万块钱,不交货给你?日本女孩回头笑道:姐姐真喜欢开玩笑,您这可是一百年的老店啊,一百年的信用要值多少钱呢?您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等日本女孩走远了,一群老街坊才开始议论起来:乖乖,两件衣服料子就三十万!卖个几件就买房子买车了!你小子懂个屁!当年柳家可是高门大户,家里的管家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人家使唤的是宫里出来的太监,正六品的副统管太监,六品是什么概念?地市级干部啊。
宰相门前七品官,人家的管家可是六品.····民国初年的时候,柳家的绣品一尺就十几个大洋,按照现在的一米一十四门幅的面料,一米就得上百块袁大头啊!你算算,一百个袁大头值多少钱?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没见过钱!胡大爷拄着拐杖忧心忡忡的问柳如画:大丫头,没有金刚钻,咱可别揽瓷器活,你收了人家的钱,能交的了货吗?柳如画蘸着口水头也不抬的道:放着小日本不坑,我坑谁去?当年伪满的时候日本没少敲诈我们柳家,我这算是替我爷爷拿回点利息,本钱还亏着了呢!那人家以后找上门了,你怎么办?柳如画的笑容僵硬了,陈思了片刻对莫明道:明子,你也别帮我写卤味店的招牌了,赶紧帮我写个转让告示,这店我不开了!莫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日本女孩那句一百年的信用值多少钱总在耳朵边上转。
这一百年的信用就真的只值五万块钱吗?柳如画一拽莫明的衣服,不耐烦的道:赶紧的啊,你什么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