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迈步踏出家门,一路往县学而去。
他的心情颇为愉悦,这不单单是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滋味,更是因为他有了一个决定――守护这份安宁,很简单,但在这个仙佛的世界里,却并不容易做到。
不过,人生在世,不正是要挑些有难度的事情来做,才不会显得寂寞无聊吗?避过一个对面而来的行人,许仙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他的决定非是一时热血,而是深思后的举措,原因并不复杂,却有几分无奈,因为他是许仙,真的许仙,既然避无可避,何不放开手脚,搏他个朗朗晴空?许仙的心前所未有得平静下来。
可以肯定,他应是身在《白蛇传》那个仙侠时空,他想到了那把油纸伞,还有那个名叫青儿的丫头,白素贞的姐妹,不就是一条名唤青儿的青蛇吗?白素贞,青儿,法海,观音――一个个人名自心头快速掠过,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将要自己余下的人生中演绎各自的精彩吗?真是值得期待啊!许仙哈哈一笑,转入青仁坊,县学已是赫然在望。
许学兄,许学兄――许仙停住脚步,心神自记忆中摘出一个名唤朱志文的矮胖子,回头一看,果是此君,现正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一边费力避开身旁的人流,一边嚷嚷,哈哈,在此碰见许学兄,老朱无忧矣。
许仙莞尔。
这个朱志文是他为数不多能谈得来的朋友,而且总是能不知不觉和人拉近距离,他扬声道:还有一刻钟才到辰时,学弟不用担心夫子的戒尺。
嘿嘿,那是,那是。
朱志文道,言语间已追上许仙,二人并肩前行,学兄可比平时来得晚多了。
许仙道:昨日淋雨着了寒,所以多睡了会儿。
他却是信口胡谄。
淋雨――朱志文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竟似要冒出绿光来。
朱学弟,你怎么了?许仙见状奇怪,问道。
啊?!朱志文回过神,先摇摇头,又嘿嘿笑了几声,才道,学兄昨日未去马恩鸿家,却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嘿嘿,那场雨真他娘的凑趣啊。
马恩鸿那小子昨天娶亲,学兄知道吧?见许仙点头,他又道,这新娘子正坐花轿呢,那雨就哗啦啦地瓢泼了下来,结果有个轿夫脚下一滑,惨了,这连轿带新娘子一下子就被摔了开去。
嘿嘿,那小娘们儿好不容易爬出花轿,不想接着被老天爷一番抚弄,连上到下转眼间就全湿透了,那一遭光景,***,简直要比‘倚翠楼’的小阿娇诱惑得多了。
朱志文咂咂嘴儿,接着冒出来句,真是便宜马恩鸿那小白脸了。
许仙听地笑喷了口。
这倒不能算他刻薄,实是这马恩鸿眼高于顶,向来鄙夷寒门学子,要不就凭着同窗的情分,他怎么也得随喜随喜才是。
许仙如此想着,心里却不期然地飘过一道白衣似雪的影子,赫然是西湖望亭中的蛇妖白素贞――。
不过,这精彩还在后头,朱志文继续道,姓马的小子急切切跑上去搀扶,不料那小娘子毫不领情,一巴掌扇得马小子鼻血长流,还撕扭住不放了。
嗨,真是悍妇啊悍妇!感慨完毕,才又道,我们不能眼看着马学兄吃亏不是,自然是一拥而上,把他们――那个分开――嘿嘿――许仙听他笑得猥琐,那里还不明白这家伙是借着劝驾的机会大吃特吃人家豆腐,遂撇撇嘴道:学弟爽透了吧,当心马恩鸿找你拼命。
怎么会?朱志文满不在乎地道,就凭他脸上的巴掌印儿,学兄这几天想见他也难,何况当时人那么多,他凭什么单单找我?再说了,就算他找来了,我又会怕他个绿头龟吗?许仙一想也是,朱马二人家世相若,论财力朱家还稍胜一筹,朱志文确实不惧马恩鸿。
况且这种事情闹大了,对马恩鸿半点好处也没有,是个聪明人都知该如何做了。
县学学衙中人来人往,到处可见行色匆匆的青衣士子。
朱志文一扫先前的张扬神采,整个人变得稳重文雅起来。
他其实并不矮,只是过于胖了些,此刻这一番凌然作态,却别有一种威如山峦的特异气质。
许仙心里暗赞一声,这家伙变脸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
在他的印象里,朱志文算得上风月场中的高手,也可能是生意场上的天才,但独独不是读书的料子,若不是他家里逼迫,怎也不会走上科考这条道。
虽然朱志文屡屡保证自己不用科考照样光宗耀祖,却都被他家老头子毫不犹豫地驳回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话虽非绝对,但智慧明礼之辈却比常人更易出人头地,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在帝国体制下,科考得意方是入仕的坦途。
朱氏宗族在江陵府一带数辈经营,可谓富甲一方,商而优则仕,这不单单是宗族发展的需要,更缘于那一缕难以言说的忧患意识。
朱志文人非愚蠢,模模糊糊体味到了老父的真意,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精于术算,惰于经史,要想科考闻达,却是极难,因此常借惫懒举动排遣少年意气,以示抗争。
然而,夫子所布置的课业,他都不差分毫的照章完成了,长此下来,性子竟是变得坚韧了许多。
此外,他凭着天生的交游手段,在士子中声誉极佳,对寒门子弟更时有仗义疏财之举,所以赢得了不少人的真心相待。
焉知今日之少年,不是来日之显宦?套用一句老话叫做莫欺少年穷。
许仙自然洞悉了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人与人相处,岂是谈得来这三字轻易囊括得了的?许仙以前只是个认真踏实的普通士子,有什么值得朱二公子看中的,无非投资罢了。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坏事,许仙一笑置之。
和朱志文分开后,许仙悠然步入自己所在的三号学堂。
县学按入学先后区分为五个学堂。
一号学堂中多为刚从蒙学升上来的稚龄士子,亦有因考核不过关而留读的旧生。
五号学堂中除了按正常途径升入的即将结业的县学士子,也不缺外间为博取功名而下苦攻读的书生。
(书生为离开县学衙的士子,乡试得中者为秀才,余者沦为书生)按帝国学律,五个学堂的士子皆有参加乡试的资格,但中者往往都是五号学堂的士子。
因为科考制度的严密合理,少有出现许仙前世记忆中年少高中的例子,在这个世界中,即使天资卓越,会试中元也得在二十五岁左右,三十多方临宦海更是平常之极。
当然,此界人的寿命也比地球高出许多,或许是灵气充沛的原因吧。
杭州城中除开县学衙,尚有专供豪门显宦子弟就读的州学衙,规模数倍于县学衙。
许仙脑海中浮过这些最基本的资料,人也在自己的书案前安坐下来。
周围的同窗低声吟哦者有之,倦怠瞌睡者亦有之。
数道略带惊奇的目光扫来,显是对他来迟表示不解,许仙微微一笑,略作回视,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也便打开诗书。
他准备改变许仙一向予人的书呆子形象,但此事急切不得,当从点滴小事做起。
一阵清脆的云板声响过。
学堂里瞬间变的静悄悄的,瞌睡者也被相邻的人捅醒。
辰时已到,夫子来了。
在帝国中,不敬师长可是罪过不轻,谁也不想背着品德不修这四字考语。
首堂课是《论语》,执讲的柳夫子旁征博引,见解精辟,许仙深觉大有所获。
夫子们大多是屡试不中的书生或秀才,这些人学问尽是有的,惜乎时运不济。
许仙由此记住了博通经义的柳夫子,思谋私下里请教的机会。
他发现,这样听讲比他独自默经更易领会文章精髓,毕竟他虽然胸有锦绣,但却缺少一条串珠连玉的金线,而柳夫子恰如引线的毫针,实于他大有裨益。
要知学识技巧不像境界感悟等无形的东西,须得不断体悟磨练才有融会贯通的可能。
待到《论语》课毕,许仙忙上前叫住柳夫子,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不想柳夫子看他有晌,才道:老夫除了在此讲经,亦是卢氏家学的西席,与汉文怕无缘分。
许仙一听,亦觉遗憾。
卢氏乃江南豪族,许仙寒门小户,自无进其族学的机会。
柳夫子收起讲义,径自离去。
接下来的两堂课是《春秋》与《礼记》,夫子论调中规中矩,无甚出彩之处。
下学之后,许仙婉拒了朱志文等人吟风弄月的游宴,施施然出了学衙大门。
他诚然想领略记忆中的西湖烟雨,但却不愿呼朋引伴,这江南风光不同于大漠黄沙,且宜静赏,人多反倒失了韵致。
安步走出青仁坊,却见一队衙役拘着数行人犯自正街驰过,人犯中有道有俗,不少人形容凄惨。
许仙眼尖,瞥见一人依稀便是马恩鸿,欲待细看,那队人却走的远了。
他心中好奇,连忙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样急步跟上。
嘿,马家那小子有种啊,还真就去砸了人家‘玄云观’。
人群中一个三十多岁的高瘦汉子幸灾乐祸地说道。
这位大哥,姓马的为何好端端地去砸人家道观,这不断人香火吗?旁边一人问道。
好端端的?兄弟消息不灵光呦!昨天那马恩鸿成亲,送了二百两银子去‘玄云观’测了良辰吉日的,结果大雨一下,一场喜事办的好不闹心,马家小子当场就放出话来,说是要那些骗人钱财的臭道士好看,这不就扛上了。
高瘦汉子卖弄道。
原来是这样,马家高门大户的,这下不就丢尽了脸面吗?又一人道。
谁说不是呢?马家家仆下手那叫一个狠呐,我亲眼瞧见一个道童当场就咽了气。
高瘦汉子继续炫耀道。
啊!人群中一片惊呼。
闹出人命了?不晓得段大人会怎样判呢?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
大人的心思谁能猜透,跟上去瞧瞧。
对啊,去衙门看看。
人群起哄道。
许仙却没了跟上去的念头,通过高瘦汉子的卖弄和众人的议论,结合早上朱志文所讲,他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起末,想不到只因一场大雨,竟生出这种事来,马恩鸿也算是霉运当头了。
想到大雨,许仙心中情不自禁地涌现出西湖望亭里的一抹旖旎。
蛇妖白素贞姐妹?这场大雨会不会和她们两人有关系呢?许仙却是忆起了《白蛇传》中白素贞初遇许仙的场景,岂不正是烟雨迷蒙伞为媒?这和他自己的遭遇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如果那场雨真是白素贞为了邂逅自己而用法力催发的,那马恩鸿和玄云观的道士还真是遭了无妄之灾呢。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了。
许仙不记得《白蛇传》中的许仙是如何与白素贞发展恋情的,但他明显不想那么快就与报恩的白蛇妖相识,脑海中有太多的混杂思绪了,他得找些时间认真地理一理。
所以,去白府还伞的事情便被他无限期的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