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男子哭,是在十三岁,彼时父亲送我进宫,他一路背着我,从雷塘一直背到丹阳宫,到了宫门口,女官要将我领走,父亲紧紧抱住我,一语不发,只有冰凉热泪一滴一滴滚进我颈项,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成年男子的痛哭,是没有声息的。
夏东海跪在圣上躯体跟前,面色木然,一语不发,已经大半个时辰,我轻声叹息,夏东海,你哭出来吧。
夏东海摇头,我不想哭,没什么好难过的,圣上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如今能够得到解脱,我很是替他高兴。
说话间豆大泪珠簌簌落下。
我用力隐忍眼中热泪,夏东海,你是男人,要有所担当,哭过之后,你要振作,还有许多事,等你去做。
夏东海凄凉的笑,还有什么事好做,人都不在了。
我简捷说道:不的,如果你是真的对圣上忠心,那么至少有两件事,你必须要做。
什么?第一,找出买通翟让行刺圣上的人,除掉他,替圣上报仇;第二,和我一起保护玉玺,不要被心怀叵测的人抢走。
夏东海没作声,良久叹息了声,是,你说的对。
随后我和夏东海分工,我负责去偏殿封锁内殿和偏殿之间往来通道的大门,以免在偏殿施工的骁果营兵勇或是李孝本闯进内殿,发现内殿变故,夏东海则去料理翟让。
我找出大铁锁,去到偏殿入口,适逢李孝本带着手下兵勇去偏殿作业,笑着向我问好:田姐姐早,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说道:因为骁果营在偏殿施工,夏东海要我封锁偏殿到内殿的入口,以免有人误入内殿打扰圣上静养。
李孝本皱眉,你封锁了偏殿和内殿之间的交通,我要怎么和你通消息?我想着翟让说过的话,心里冷笑,说道:我现在没有空,等我有空的时候,会主动联系你的。
届时我会和你好生沟通一番。
李孝本笑着问道:田姐姐几时有空?我这会儿手上有宗事,今天应该可以理出个眉目来,所以最迟明天上午,我会过偏殿来找你的。
李孝本甚是高兴,笑迷迷说道:好的,我等着,希望你能带来好消息。
我等他走远了,关上大门,上了铁锁和横木,回到内宫,这当口夏东海已经把翟让严严实实捆绑在一根大圆柱子上,他身上物品也全部掏出,悉数散落在地上,我略略扫了眼,皱眉问道:夏将军,翟让身上有把匕首,怎么不见了?夏东海双眼无神,似是还没有从沉重打击中清醒过来,我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有匕首。
一定有,他刺死圣上,刺伤我,都是用的那匕首。
夏东海沉吟片刻,伸手进到翟让袖口里边,搜索了阵,摸出一只带鞘匕首放在我手上,是不是这个?我拔出匕首,跟着倒抽口冷气,这真是我所见过最阴煞的刀器,它是一柄双锋匕首,造型简捷古朴,雪白刀刃寒气森森,银光清亮,许是因为刚刚饮足人血的缘故,周身散发一种摄人心魂的魔力,我小心套上刀鞘,若无其事纳入自己袖口里边,然后蹲在地上,翻检翟让的随身物品,希望能够有所收获。
过了半个时辰,翟让身上麻醉剂渐渐失效,神智恢复清醒,发现自己处境,也不慌张,甚至还有心思逗弄夏东海,东海,不要一副迷途羔羊的模样,那种少年式的哀愁,不适合你这样的赳赳武夫。
我听得啼笑皆非,又忍不住佩服翟让,明明已经危在旦夕,还有这样沉稳气度。
夏东海慢慢说道:翟让,我一直当你是最要好的朋友,我这一生,也只不过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翟让干笑,你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可是你背叛我,利用我,这是好朋友该有的行径么?翟让勉强笑道:对不起。
夏东海说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要知道原因,你说给我听。
翟让苦笑,田氏没有告诉过你么,有人许给我一笔巨大的酬劳,让我出手除掉圣上。
夏东海摇头,你不是贪财的人,这不是理由,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翟让踌躇了阵,我很抱歉,但确实是为了钱。
夏东海眼中神光黯淡,对方开出多大数额?翟让苦笑,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加上扬州、永丰两地的储备军粮两万五千石,以及出自干子城的精工铠甲五百套,他深吸口气,我拒绝不了。
夏东海蹙眉,你要这些来做什么?我冷笑,夏东海,你问出这个问题,我就知道,你这位一生最要好的朋友,应该还没有告诉你,他目前的身份。
夏东海专注翟让,你是什么身份?翟让没做声。
我笑着说道:我来告诉你吧,翟让,翟大将军,洛仓瓦岗反王李密最心腹的助手,西魏派来盗取圣上玉玺的人。
夏东海睁大了眼,脸上似是震惊,又似是悲凉,翟让,你反叛朝廷?我接着说道:当前天下十八路反王,以洛仓瓦岗军和马邑人刘武周部,实力最为强劲,争斗也最是厉害,瓦岗兵强马壮,占据洛仓有利地势,刘武周北连突厥,有强大外援,两方因此相持不下,在这种情况下,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加上扬州、永丰两地的储备军粮两万五千石,以及出自干子城的精工铠甲五百套,相当于替瓦岗扩充了一倍的兵力,要拿下刘武周,就不是难事了,这样巨大诱惑,翟让怎么拒绝得了?夏东海奇道:这些你怎么知道?我说道:听圣上提过几句。
其实是听李孝本提的,再加上一小部分猜想。
夏东海转问翟让:田氏说的是不是实情?翟让点头。
我出了会神,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扬州、永丰两地的储备军粮两万五千石,以及出自干子城的精工铠甲五百套,这不是一般人能够拿得出手的,跟你交易的幕后元凶是谁?翟让苦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甚至没见过他。
他怎么和你联系上的?翟让沉吟了阵,说道:是我的朋友赵行枢做中间人,促成的这桩交易。
照你的意思,赵行枢其人,应当是认识元凶的了?大概吧。
我沉吟了阵,伸手去解翟让身上绳索,夏东海连忙拦住我,你这是做什么?我淡淡说道:放他走。
可是他行刺圣上。
我冷淡的笑,那又怎样,难不成你还想剜他心出来祭奠圣上?你下得了手?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圣上已经龙潜,你就算是屠宰了翟让,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我越说越是愤怒,严格说起来,你才是害死圣上的凶手,若非是因为你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圣上何至于遭遇不测?你要剜心祭奠,只管剜你自己的,我半点也不会阻挠你。
夏东海给我骂得面色惨白,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额头青筋毕露,双眼潮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翟让看得不忍,出言维护夏东海,田氏,这件事是我蒙蔽东海在先,你不要再说那样刻薄话戳他的心。
我不无嘲讽的笑,这倒是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利用、背叛他在先,他也不必承受这样刻薄的谴责,说话间已经松开他身上绳索,真正戳他心的人是你,不是我。
翟让哑口无言。
我说道:翟让,我们来做笔交易吧。
翟让活络筋骨,什么交易?你帮我找出那个雇用你行刺圣上的人,交给我,作为酬劳,我放你走,同时还把传国玉玺交给你。
翟让和夏东海同时瞪大了眼,齐声说道:什么?!翟让追问道,你说什么酬劳?我一字字说道:我放你走,同时,把传国玉玺交给你。
夏东海疾声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我轻描淡写说道:圣上既然选择我替他保管玉玺,就是许给我绝对的处置权,我愿意怎么处置,都随我心意,你赞成不赞成,不在我考虑范围内。
夏东海急道:但是你不是说……我粗暴打断他,我什么也没说过。
夏东海没再作声,神色阴晴不定,右手悄悄按上剑柄,目光有意无意扫视我的颈项,我心里冷笑,知道他动了杀机,夏东海,在动手之前,我须得告诉你,圣上把玉玺收在一只密闭锦盒里边,他给那锦盒设置有密码,藏在了某处,密码和地点都只有他和我才知道,你杀了我,就再不要指望,还能见到玉玺。
夏东海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我笑着说道:你可以不相信我,只要你有这个胆量。
翟让插了一句,东海,如果我是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夏东海没作声,内心挣扎不一,握住剑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紧闭唇角边上慢慢渗出血丝,多半是将唇齿口舌的某处咬破了。
我心念翻转,语焉不详的说道:夏东海,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这世间并不止你一个人把圣上当作无价的珍宝,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对不对?夏东海怔了怔,终于松开握住剑柄的手,犹豫片刻,走到我身后。
我心下略有暖意,笑着问翟让,怎么样,对我提出的这桩交易,你有无兴趣?翟让露出深思笑容,听起来是不错的,但有两件事,我需要确认。
你说。
第一,我帮你找出行刺圣上的幕后元凶,你真的会把玉玺交给我?第二,圣上是死在我手上的,你打算怎么料理我?我笑着说道:关于第一个问题,答案是肯定的,我本人对称王称霸统驭天下这类经天伟业一点兴趣也无,没有心思做皇帝,拿着那玉玺,就是个祸害,尤其现在各州各县到处都是反王义师,我看着翟让,万一有心人士放出风声,说我一个弱质女流,藏有这样传国信物,我还有什么活路?翟让笑道:确实如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沉吟了阵,眼角余光快速扫过夏东海,那第二个问题答案呢?我沉静的笑,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料理你?翟让谨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和你、和东海发生任何正面冲突。
我慨然说道:好,我答应你。
翟让讶然,小心翼翼问夏东海:东海,你的意见呢?夏东海沉沉说道:田氏自有主张,我没有意见。
翟让眉角舒展,却又若有所失,东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东海冷冷说道:人都会变,不是么?翟让再度哑然。
我自衣内掏出一粒红色药丸,递给翟让,你把这个吃了。
夏东海身形轻颤,却没有作声。
这红色药丸,就是张恺要我查找的圣上私下服用的解毒药丸,昨夜圣上将他药箱交给我,特别提到这药丸,说它的名字叫悬丝,能够解百毒,但本身是毒草配置成的,所以对身体有极大损伤,服用三粒以上,人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圣上一共配置有五粒,他已经服了两粒。
那是什么?我笑着说道:我之前骗了你,射中你身体的两只短箭,除了涂有麻醉剂以外,还有一种叫做悬丝的慢性毒素,你须得服食三粒这种红色药丸,才能够痊愈,我现在给你一粒,算作诚意,等你带来那个幕后元凶,我再给你剩余两粒。
翟让狐疑看着我,没有接我手中药丸。
我懒洋洋的笑,你不服就算了,三个月后,你毒发身亡,不要诅咒我,都是你自找的。
翟让迟疑了阵,到底还是接过药丸,一口吞下。
我阴冷的笑,翟让,我答应不和你发生正面冲突,但这不表示我不会使阴谋除掉你替圣上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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