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爷爷可能真的要走了。
他只是到屋里寻酒喝,咕咚咕咚喝了一气便倒地不起了。
当时我正巧上毛厕,大爷第一个发现。
大爷将爷爷用平板车推到村部医务室,打针的小护士在爷爷手面凸起的老筋上连插几次都没插进。
小护士说,边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怪我呀。
爷爷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张着嘴,舌头在里面蠕动几下,最后嘴角外撇,勉强笑了笑。
小护士实在没辙,就跑到老医生的家里叫人。
那时已是小半夜了,医务室只有她一人值班。
老医生赶过来看看爷爷的病灶后,拿起针头,捏了捏水,只一针就扎进爷爷的血管里。
大爷问老医生情况怎么样,要不要转走。
老医生拉过大爷说,多尽尽孝心吧。
大爷听懂老医生的话了,等父亲和其他两个叔叔赶来时,大爷说,这瓶水挂完就回去吧。
爷爷白天黑夜都躺在大爷家院子里的小床上,上面挂起蚊帐,白天放在树荫里,晚上在帐顶铺上塑料布,以防夜露打湿。
一开始爷爷还能下咽稀米汤,后来就只能喝清茶了,再后来茶水也不想咽。
天气干热,身体一缺水,嘴唇上便生出一层干皮,四叔每见出现干皮就拿棉签沾水在上面润一润。
活(喝),活(喝)……爷爷的口齿虽然很不清晰,但还是听出他的大概意思了。
四叔用汤勺舀了一勺凉开水说:大,你是想喝吗?爷爷吃力地轻轻摇头,不……是,是……活(喝)……爷爷的其他几个儿子从边上凑过来。
老爷子要喝水,给他喝,大爷说。
四叔将水递到嘴边,爷爷还是摇头。
这老爷子,怎么要喝又不喝,父亲说。
兴许老爷子是想喝别的什么,大爷说,大,你不想喝水,是吗?爷爷点了点头。
那你是想喝什么,你直接说,我们满足你。
酉,酉……酉,什么酉?爷爷是想喝酒了,我说。
那可不行,大爷像哄孩子一样对爷爷说:大,这个时候可不能喝这个,等你好了后咱们再喝,我陪你喝,好好喝个够。
爷爷不从,他还是酉,酉地要着。
大爷把父亲拉到一边。
老二,这我可不能做主,酒辣呛喉,搞不好能把老头子呛过去。
那怎么办?老头子非要你再不给,以后要是留个骂名,都够我们喝一壶的。
就先给点水懵一懵,这个时候舌头不一定能尝出来。
也只能试一试了。
大爷走过来扯高嗓音说:大,你等等哦,我马上给你倒去,说着,顺手拿走四叔身边的凉开水,到堂屋换装在一个瓷杯里。
爷爷一喝就吐了,他说:酉,酉……大爷又把父亲拉到一旁嘀咕。
这回给他喝的是真酒。
爷爷喝了两瓷盅,喝后不呛不喘,安详地睡着了。
爷爷卧床不起的第二天,烂眼骨就上门来。
他还是提着一白桶散酒。
大爷没好气地数落说,骨兄弟,不是我说你,你也学学这世道的人情世故,哪有这个时候送酒的,你这不是起咒吗?送这玩意要么就是逢年过节,身体硬梆的时候,要么就是死后上坟,你可叫我怎么说你。
烂眼骨白白挨了一通埋怨,连连致歉说,大兄弟,我真不知有这个讲究,要么我重送。
父亲在一边圆场说,不知者不怪罪,怎么说也是一番心意。
放下散酒,烂眼骨挨近床边在爷爷脸上瞧了瞧,说,没事,老爷子的抬头纹还没开呢。
经烂眼骨一说,他们便把烂眼骨拉过来蹲在树荫里询问这些征兆的说法。
烂眼骨的父母早死了,他自以为是地总结出一套人将归天前的面相理论。
他说,主要看抬头纹和腮纹,人一旦要走时,额头上的纹路会自然放开,显现一道黑一道白。
你们可以留心老爷子的纹路情况,如果真的都放开了,我直说哦,你们还是赶紧准备吧。
烂眼骨的话虽然令人生很,但这一说法不无道理。
我曾在奶奶去世时留意过,奶奶走时额头确实是平光光的。
闲聊了一会,烂眼骨拿过一个纸包。
这个纸包是刚才和散酒一起带来的。
大爷说,你小子,太过客气,带那么多东西来干吗?烂眼骨一层一层地解开包裹的纸,打开一看,不是它物,就是那坨在紫堰墩捡来的牛粪。
大爷脸色陡变。
他说,我刚想夸你几句,你怎么那么让人噎的慌呢,到底什么意思嘛。
烂眼骨向他连忙摆手说,这可不是带来送的,是要你们开开眼。
父亲说骨子,你也太能开玩笑的了,一坨干牛屎哪里没有,还让我们开开眼!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烂眼骨不紧不慢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是这个态度,但我要是说出来你们就不会这么看了。
烂眼骨把昨晚的整蛊一事重新编排了一遍。
他说,昨晚我正在外面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紫堰墩了,到了紫堰墩,只见那里光明一片,我正纳闷,这时天上一道紫闪,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雷声——这里是不是没打雷?他停下话头问他们。
没有,父亲狐疑地说。
这就对了,所以这电闪雷鸣一定是有什么神奇事情发生。
没错,果真就发生奇事了。
先是一坨牛屎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就是这一坨,蹦蹦跳跳就跳我手上来了,你猜怎么着,这坨牛屎刚跳到我手上,眼前就出现一个白胡子老道,他穿的也是一身白色道士服,手里还挥着那个白毛东西,反正我也不知叫什么,就是电视里那个样子。
白胡子老道说,我是天上派来的神仙,几百年前,我曾在此放下一宝物,为的是使当地村民领福,改善生计,可当地的人太愚蠢,我点拨了两次,让这儿冒烟两次竟然没有一人明白,简直荒了我的一片苦心。
说完,他在我脑门上点了几点,留作仙人印记,让我向村里人传达。
紫堰墩确实有宝物。
不信,你们看看我的额头,是不是有个圆的印记。
确实还有个青印子,不过不太圆。
父亲说。
形状无关紧要,神仙老头也就是随意点了几下,成个意思就行,烂眼骨说。
照你这么说,紫堰墩里真的有宝物?是的,估计那老道说的就是以前的血晶,不然怎么特意提到两次冒烟的事情来。
这倒也是,不是血晶也应该有其它什么宝贝,不然不会无缘无故冒烟的。
你们两个大白天做梦呐!大爷插话道,这种话骗骗小孩还行,骨子,你要想证明你说的不带假,有本事就叫牛粪再跳起来。
牛粪能不能跳那全是神仙老道弄的,我哪有那本事,再说老道现在也不在呀。
你就吹吧。
大爷坐到一边,不想参与他们讨论。
父亲和烂眼骨还谈得津津带味。
你说这老爷子也不留点什么,万一要是一撒手,关于血晶的事不就埋土里了嘛,烂眼骨低声说。
你确定老爷子知道这事?我问其他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头,人家都叫我过来问他,你想他能不知道?可他就是不说呀,那有什么办法。
不行再问问,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就能交底了。
那我再问问?父亲凑到床沿,烂眼骨挨着父亲肩膀。
父亲说:大,还想喝不?爷爷的眼睛露出一丝缝,嘴巴微张。
他看了看父亲重新闭上眼。
大,你看,你要对我们说点什么吗?大爷他们几个听后也都凑了过来。
是的,大,有什么你就说吧,该来的都来了。
是啊,老爷子,有什么话现在都可以对他们讲了,烂眼骨在一边帮腔。
爷爷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慢慢流连,慢得就像行进中的日头。
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他吃力地说出一个池字。
开池,你爷爷有话对你说,快过来,父亲一把把我拉到爷爷面前。
爷爷话音含糊,我竖起耳朵凑到他嘴边。
你……小姑……奶的坟……别……忘了,我们……说……好的。
我重重点了点头。
上坟……看我……时……别忘……了……带上……酒(酉),要大……大瓶的….嗯!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别说了,爷爷,你得多休息。
说!要说!要老爷子说!烂眼骨在背后撺掇。
我回头直愣愣地盯着他,吓得他一个趔趄,这时从眼眶流出的泪水在脸上滑成一条线。
爷爷没有给他们兄弟几个任何交待,他们有些生气。
大爷说,大的眼里就只有开迟哩,我们算什么!父亲说,你没听说隔代亲啊,这个闲醋有什么好吃的。
大爷说,那怎么着也得交待交待吧。
父亲说,可能老爷子就压根没想上路。
烂眼骨在边上吵吵起来。
他说,不好,老爷子的抬头纹有开的迹象。
他们又齐齐围上去。
大爷说,看样子是定了,老二,老三,老四,准备后事吧。
四叔好像想起什么。
他说,大有照片吗?听了这话,他们顿时慌了阵脚,操办后事一定要有遗像的,可我脑海中从没见过爷爷的照片。
他们分头在几个房间搜寻。
找老找去,只找到爷爷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
照片上的爷爷大概三,四十岁,面目俊朗,一身正气。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张爷爷照片。
只有这一张?大爷说。
找遍了,都没有。
父亲说。
你说你们之前怎么也不想想这事的。
还我们想想,你作为老大,这事你早该想到了。
他们为此争论着。
四叔实在看不过去。
现在光争论这些还有什么用,赶紧想法子呀。
怎么想?唯一办法就是赶紧照一张。
大爷说。
现在这个状态还怎么照?眼睛都睁不开了,四叔说,再说,这附近哪有照相机,起码要跑到镇上去。
还有一个办法,老四,你当年上学时不是学过画画吗?就临时画一张。
父亲说。
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忘了,四叔说,哦,对了,我这画画水平还是跟村上老魏学的,不行找他去。
那赶紧的吧,现在老魏应该在家,大爷催促说。
一刻钟后,四叔就用自行车把魏老头驮来了。
魏老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看到此景不免伤情。
他贴到爷爷脸边说,老哥,就这么想走啊!你看你这儿孙满堂的,怎么就舍得走哦!爷爷对他卖力笑了笑,慢吞吞地吐了几个字:给我画好看点。
魏老头摊开纸板,拿出炭笔潜心作画。
他们兄弟几个凑在边上观看。
我坐在床头。
烂眼骨靠近说,小池子,你得叫老爷子开口说,他要是真走了,这个就是天大谜团了。
我不理会他。
这个挨千刀的烂眼骨。
他的心都给狼叼了,狗吃了。
那天晚上他已亲眼见识过嬉皮二鬼,现在还是死性不改。
这种人就算变成鬼也是个厉鬼,只有放到孽镜台上狠劲照,放在油锅里摁住炸,他才知道疼。
我最恨的是他对钟柳姐的那副德性。
就在他看过嬉皮鬼的第二天,我在路上碰见他从医务室出来,他看见我后便主动招呼。
我才不会搭理他。
而他还继续叨叨着:没事,没什么事,就一点伤风感冒,打个针,吃个药,立马见效。
我心想你得什么病关我屁事,还伤风感冒,估计就是昨晚吓的。
你以为你乱说,别人就不会畅快了?只要你生个感冒就有人咒你早死!我和烂眼骨擦肩而过后钟柳姐就从对面过来了。
她是被别人骑车送来的,那个骑车人正是砖窑厂造坯车间的瘦男人。
今天真是撞见邪鬼了,这两个对钟柳姐居心不良的臭男人竟然被我同时碰上。
那个瘦男人见了我还仿着那天的洋腔洋调,拉长音学我喊钟柳姐。
钟柳姐笑着喊我一声就骑过去了,路过烂眼骨身旁时,烂眼骨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侧身出神。
我想,这两个人迟早会对钟柳姐不敬的,我开始担心起钟柳姐来。
魏老头的画艺精湛,模子刚出来还没细描就有七八分相像。
他只粗略看了一下躺着的爷爷,大多都是凭自己的想象来画。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爷爷,毕竟魏老头和爷爷是同辈人,对他更加了解。
画面上的爷爷和黑白照片上的同等威风,我想这才是当年的正牌大队长,他凶勇剽悍,对敌人毫不留情,对战友却体恤有加。
而他当年的战友现在都在哪里呢,也许早已投胎转世,也许有的还跟戈东一样,每天去罗孚门受刑吧。
爷爷坚持到了晚上。
魏老头画完后又在爷爷头边耳语了几句才离开。
我看见魏老头的眼角挂着一滴浊泪,爷爷已经流不出了,但他依然竭力保持笑容。
戈东受刑后照例来找我,不过这次随他而来的有二十多个鬼魅,他们都是我们第一次在河道里见过的那一拨。
戈东说这些都是爷爷的战友和受难的村民,听赶魂师公布次日赶魂名单后就都过来了。
他们围在爷爷床边,神情黯然地注视着。
油灯的火焰时明时暗,射在每个鬼魅脸上。
现在之所以改用油灯,而不用白炽灯,原因是昏黄的灯光更利于给魂灵指明方向,好让爷爷及早赶路,而白炽灯光线太亮,不利于魂灵出窍。
他们已经听天由命了,既然爷爷阳寿已尽,那就晚走不如早走,多熬一会便多加一份痛苦。
爷爷现在已经不能进水了,眼帘全部闭上,气若游丝。
他在静静地回想吗?是否时光倒流,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
也许他看到了那个手持盒子枪的大队长,他正眼睁睁地看着十四岁的小女孩被刺刀捅破胸膛;尔后他又眼皮不眨地将日本兵的那话儿塞进嘴里,就像衔着一根软搭搭的烟。
或者他正挥舞砍刀,眼前血光四溅,又或者他在掩护队员撤退,冷不丁觉得肩膀一阵凉。
爷爷的一生即将画上句号。
等他魂灵出窍就可以直奔罗孚门投胎转世了。
我突然冒出一个不敬的想法,希望边上能有小鬼来抢夺他的紫生石,这样我就可以和他继续相处了。
想法一出,我迅速抹去——只有投胎转世才是爷爷最好的出路。
我正想着,边上忽然乱开了。
一尺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他们对来看望爷爷的魂灵推推搡搡。
斗鸡眼说:你们是不是想闹事啊?一下来了那么多,赶紧回去。
他们生前都是边爷爷的好友,只是过来为边爷爷送行,戈东连忙上前解释。
那也该送完了,都散了吧,要是以结伙抢石罪把你们报上去,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就给他们一点时间吧,边爷爷马上上路了。
不行,这是破了规矩的事,奎帝要是怪罪下来,那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奎帝不会怪罪的,你看,奎帝的神仙老弟就在这呢,这就是他的爷爷,请你宽限一下,戈东指着我说。
什么神仙老弟的,我不认识。
我们整天在外跑,不管这些,只管是否犯戒,你们这样就是犯戒。
如果你得罪了奎帝的这位神仙老弟,那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可得掂量清楚。
你威胁我们啊!我还就不吃那一套,什么神仙,本明就是个阳间小屁孩。
对,对,我们……不吃……这……一套,秉公……执法,那个结巴一尺脚在边上帮腔道。
那别说我没提醒你!小小鬼头,牙尖嘴利,竟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就凭这点我就可以认定是你带的头。
就是我带的头怎么了,有本事你来抓我。
戈东语气强硬。
什么狗屁官,要是不顾及这里那么多人,早给你点颜色看看了,我在心里暗想着。
你们赶紧的,赶紧散掉,斗鸡眼有些不耐烦,再不散我要掏出法器了。
有什么法器你就尽管使出来,这里没有一个走的,戈东依然跟他顶嘴,这也是拖延时间的一计。
你们还真想反天了?这可是要触犯法令的,说着,斗鸡眼伸手向衣袋掏去。
说时迟,那时快。
站在斗鸡眼身边的爷爷战友们一合力,有人摁手有人抱腿轻松就将斗鸡眼拿下了,另一个结巴一尺脚正要起飞逃窜,也被身边几个小鬼控制了。
斗鸡眼说:你们要倒大霉了,胆敢对本官动武!结巴说:就……就是……你们走……着瞧吧……有……你们好……好果子……吃的。
就在一尺脚受擒之际,爷爷冷不丁地抬起头,嗓子像是糊满浓痰,呼哧几下,狠命地想要吐却没有吐出来,尔后一声长噎,全身彻底放松了。
开了,大的抬头纹全开了。
大走了,大爷第一个靠上去说。
是的,没气了,父亲将手指贴在爷爷的人中上说。
大走喽……他们弟兄几个连同几个妯娌纷纷趴到床沿,嚎声哭了起来。
我看见爷爷的魂灵离开躯体,径自向大门走去,走到一半时才发现那些前来看望他的鬼魅。
他们握手言欢,然后蜂拥着路过我身旁。
爷爷说,这是我孙子,你看都这么大了,你们要是活到现在第三代也一定有这么高啦。
他们说,你不跟他道个别吗?爷爷说,都阴阳两隔了,没机会啦。
他们还想说什么却被爷爷打断了。
我看着爷爷他们离开院子,离开边家,一直朝罗孚门行进。
戈东说,不送一送边爷爷吗?我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