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明知道食肆停业,已是几天后的事了。
国庆长假结束,他从外地返回本埠,拎了些土特产到先生家里。
出来开门的,是小保姆,一手还拿着锅铲。
看见是卫启明来了,小保姆露出一个谢天谢地的表情,卫先生你乃鸟,我快被老先生烦死鸟,我烧菜,他都要在旁边不停指点,我要疯掉鸟……卫启明连忙安抚小保姆,你去厨房,免得菜烧焦了,我去找老师。
老教授得知弟子来了,总算肯放小保姆一马,临出厨房前,犹不忘念念叮嘱,小慧啊,烧素鸡的时候,记得要放糖,不是一点点,是一大勺。
小保姆挥了挥铲刀,总算把老先生赶出厨房。
老先生来到客堂间,看见得意门生已经将从外地带回来的土特产放在了八仙桌上,倒了茶,正轻轻撇去上头的浮沫,有一口没一口地轻啜。
看见老师进来,卫启明忙站起身来,上前搀扶一把。
老先生唉声叹气地在椅子里落座,轻轻在桌面上拍了一下。
先生这是怎么了?卫启明心中微微着急,师傅退休在家,闲时写写书法练练五禽戏找老友下下棋,生活不可谓不轻松惬意。
实在无聊,还有弟子愿服其劳,跑来给老师解闷,很少会见到老师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难道是和师母闹别扭了?师母呢?卫启明问老先生。
老先生挥了挥手,你师母同她们学校退休老同事一起去旅游了。
海南五日游,人家都回来了,她们才刚出去。
卫启明笑了,这叫错时旅游,避开旅游旺季高峰,机票和食宿费用都比长假中要便宜,人也没有那么多。
而且有那么多同事一起去,先生不用担心师母。
老先生不由得又拍了一下桌子,仿佛当年教书时,拍讲台一般,我倒不担心你师母,我担心自己这几天吃不到饭。
老人家气哼哼的,一副老小孩脾性。
怎么会?我进门的时候,还看到小慧在烧饭?卫启明不解,怎么会吃不到饭?我的嘴被养刁了啊!老人理直气壮地瞪了下眼睛。
小慧烧得不好吃?卫启明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慧来您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手艺,您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了。
以前也没看您这么不待见。
实在不喜欢,不是还有食肆吗?唉……老先生长叹一声,我也想啊,可是你说戳气不戳气,偏偏这时候被勒令停业整顿。
停业整顿?!卫启明一愣。
怎么会?温琅是做事那么仔细的人,事事处处,都小心谨慎,惟恐做得不够好,教客人不满意。
怎么会呢?唉,我当时要在场就好了,也不会教小温被人欺负了,还一声不吭。
老先生站起身来,在客堂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那天那么巧,我和你师母一起出门去参加本地老友女儿的婚礼,不在家。
我事后听前头沈家姆妈说,小温院子里,吵得不得了。
温琅她没事罢?卫启明只关心温琅有没有受到伤害。
沈家姆妈说,动手到是没看见,可是有一个脸长得同马没两样的女客人,一直阴沉个脸,和小温有仇似的,隐约听见她要叫小温吃蟑螂什么的……老先生气得手抖,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脸长得同马没两样?听见这样的形容,卫启明脑海里第一反应,只有一个人。
他长假回来,上班第一天,系主任在吃午饭时,把他叫住,隐隐约约地说,他们沈自芳做了一桌菜想请他过去吃饭,谁想他竟然不在家,他们家自芳十分失望云云。
他回想了一下日期,应该正是他来老师家,一起去食肆吃饭那一天。
以沈自芳刚愎尖酸的性格,如果真做了一桌菜请他去而扑了一个空,他简直不敢想象,系主任所谓失望,是怎样的情形。
可是,真会是她么?卫启明也不能妄下定论。
伊毕竟接受过高等教育,好歹为人师表,应该不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来罢?这样想着,卫启明站起身来,先生,温琅在家吗?老先生停下脚步,想了想,应该在的,她这几天都在配合卫生监察部门,在检测卫生状况。
那我过去看看她。
我和你一起去,启明。
老少二人来到食肆前,果然门前贴着停业整顿的告示,食肆大门紧闭,里头人声寂寂。
卫启明上前去,轻叩门环,过不多久,传来脚步声,有人过来,打开大门。
门内门外,俱是一愣。
来开门的,是穿一身黑的君君,看见卫启明和他身后的老先生,随即歉意地一笑。
对不起,两位,食肆最近停业整顿,暂时不对外营业,恐怕叫你们白跑一趟了,我很抱歉。
说完打算关门。
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来吃饭的。
卫启明以手轻轻抵着门扇,我和先生过来,是想看看温琅,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君君微笑,看起来琅琅在此间,交到了不少朋友。
停业至今,不到一周时间,每天都有邻居与食客上门,询问温琅的情况,愿意给予帮助的。
看,这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世界。
那两位里面请,我去叫琅琅下来。
温琅此时正在楼上,整理照片。
食肆营业至今,三年有余,其实颇接待了一些有头面的客人,只是此间隐秘,温琅也不打算拿名人做噱头,招揽生意。
她只想给客人一种,家的味道,私密而放松,不用担心外界的目光,可以肆意伸展四肢,然后,吃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喝一盅暖融融的老火靓汤,用一点至寻常不过的家常小菜。
所有那些与名人的合照,都被温琅收在一只精美的巧克力盒子里。
巧克力是英生送的,因为喜欢盒子上头,乡村女郎红润含羞的脸庞,所以温琅一直留着这只铁皮盒子,里头放满了照片名片。
有时长夜寂寥,睡不着觉,温琅会取出盒子,一边喝酒,一边翻看照片,回想照片背后的小小故事,不知不觉也可消磨泰半光阴。
啊,这张,两年前拍的,只消此君一句话,她的食肆便可重新开张营业。
还有那张,一年前拍的,如果她肯上彼女的节目,只怕立刻身价百倍,小店营利也水涨船高。
还有还有。
他们都是老客人了,会得带至交好友过来,要一间厢房,点几个小菜,细细交谈,气氛融洽祥和。
然而,温琅不愿意借助他们的力量。
温琅愿意等待检测结果出来。
是否菌群超标,是否有没有注意到的卫生死角,是否有昆虫繁殖……温琅愿意将所有程序都走一遍,她要问心无愧。
君君已不晓得骂了她多少遍死脑筋了,可到底还是支持她,等待结果正式公布的那一天。
小丁和潘也都说,她们会等,等沉冤昭雪的一天,她们会一起回到食肆来,然后放它一万响炮仗,把楣气晦气戳气统统都赶跑。
弄堂里的阿姨伯伯姆妈碰见她,也都会跑过来说,小温你放心,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都支持你。
你重新开张时,我们都会去光顾的。
还有什么,比这些温暖的心灵,更教人安慰的呢?然后听见嗵嗵嗵上楼来的脚步声。
君君推门而入,琅琅,前头有客人来访。
嗯,我知道了。
温琅仔细地将照片都拢在一起,放进巧克力盒子里,在床头柜里放好。
君君与温琅一道下楼时,忍不住与她咬耳朵,琅琅,我看这位卫先生,也很不错哈……温琅苦笑,是是是,是很不错,太不错了,惹来一身祸事。
诶诶诶?乃这是什么表情?君君低叫起来,斯文教书匠,工作稳定,看他手工精良用料考究的穿着,家底必定不凡,琅琅你为什么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温琅轻轻将手搭在君君肩上,君——我现在志不在此。
语气十分荡气回肠。
君君立刻举手投降。
温琅和君君来到前头客堂间,看见坐在椅子里的老先生和卫启明。
小温啊,你没事罢?有没有要王伯伯帮忙的?王伯伯的学生里,还是很有几个在政-府下属机构说得上话的。
温琅微笑,谢谢王伯伯,现在一切都在走正规程序,我相信会还食肆的清白。
老人家点点头,好孩子,心态端正平和,难怪烧出来的小菜带着温柔的味道。
琅琅……怎么会发生的?卫启明却更关心事情的起因。
他宁愿是自己自做多情,最后证明事情并不是因他而起,也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成真。
温琅朝启明微笑,事情已经过去,重要的是怎样做得更好。
温琅没想过要对启明说起那天的事,教启明为难。
是不是——卫启明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老先生,是不是我生日那天客人中的一个?温琅收了笑,她既不想违背良心,否认这一点,却又不想启明当众难堪,只能沉默。
倒是君君听出个中滋味,把妩媚大眼一弹,那个马不知脸长,又无知又刻薄的大婶,原来是熟人?!温琅不出声,这是启明的事,她能说什么?老先生听了君君的形容,有些恍然地拍了一下桌面,启明,难道是……?卫启明点了点头,是,我恐怕是沈教授的那位千金。
老先生摇头,啧啧,他这个得意门生,少时风流倜傥,风光无两,后来收敛了,想不到还是惹来这么多事。
唉,老沈的这个女儿——老先生无语远望,又不好太过批评老同事教女不当。
卫启明霍然起身,朝温琅微一颌首,琅琅,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
今天打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长身而去。
哎……启明……温琅拦他不住,只能眼睁睁看他走出客堂间,穿过天井离去。
但愿,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温琅在心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