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新宋全集 > 第九章

第九章

2025-03-31 03:02:17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小鸟,小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

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

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

吕惠卿自然知道,这种座钟,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吕惠卿几乎被唬了一跳。

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一个时辰一次的报时。

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点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说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

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等事也等闲。

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地答道。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冷笑道,却也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公文。

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说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说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说一句已得圣旨。

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

吕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物;不过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便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

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

甚至连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

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说。

是。

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

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

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垂手侍立。

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

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赵顼听到这里,皱眉道:这未免有点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

但是这些人都是久经人世的,哪里肯说破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

又继续说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点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保其必死。

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

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来介绍石介的生平。

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廖廖数语后面,实在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小人斗法的一部分。

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份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

赵顼暗暗想道。

富弼在表中说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说,大体相合。

且说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说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

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

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说,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

赵顼叹道,富弼说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

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

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

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点点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

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

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

这样也足够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

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点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

听说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非常的湿闷。

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窍私语。

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小人。

韩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

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一个衙役领上堂来。

她低了头,从容行礼道:民女楚氏,拜视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吗?楚氏。

安惇语带讥刺的问道。

楚云儿头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

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

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圣旨将你从杭州宣来,你可知为了何事?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

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

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说出。

若说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回大人话,民女定当从实说来。

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

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说,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

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

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

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说出来,堂上三人,不免有惊有喜。

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严肃的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楚云儿装作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冷冷的说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说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

两浙路提点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

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安惇被楚云儿斥得一怔,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

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惜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说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与民女对质?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

邓绾前车之鉴,他蔡承禧心里还盯着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点,蔡承禧比谁都清楚。

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

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

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和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吗?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

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没有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

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

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进一步激怒安惇,连忙接过话来,说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说道:请彭大人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

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

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点,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彻底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

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说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

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说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

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冷笑,望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

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说的可是真的?这……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弹劾你吧。

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

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地不屑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点点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是。

彭大人说,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

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

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

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

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

韩维这才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是阿沅。

楚云儿答道。

哪个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立时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认得。

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

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这便对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不认得草书!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

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

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之意,当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这,岂能对证人用刑?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

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

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

阿沅虽是丫头,可自从跟了楚云儿之后,何曾受这样的委屈,她被撵出开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泪,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你这个昏官,会被雷霹死的!此时在开封府公堂之内,楚云儿已经被衙役们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

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安惇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冷冷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我……说……的……就……是……实……话……楚云儿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声,威胁道。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

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

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说罢又一一讯问。

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

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韩维又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

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

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

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韩梓儿的车驾。

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惊的问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嘲讽的重复了一遍:彭简?他的身后,还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

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

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

三人终于结案上报。

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

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

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

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

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韩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

那个人的可悲之处,便是他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因为他不够资格!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

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

当下一面走,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

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

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吗?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

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

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绞一般的痛疼。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

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

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不在少数。

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

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

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

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

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

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

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

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

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

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

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

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

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

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

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

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

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

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

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

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

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

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

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

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

你再不要胡思乱想……*—*—*—*—*—*—*—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

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点头称赞不已。

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

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

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

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

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

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

他是老实之人,说起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来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

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

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

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