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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云重阴山雪满郊(五之全)

2025-03-31 03:02:28

马九哥畏罪自杀两天后。

十一月二十三日。

距广平甸三十余里的一座小城。

这里驻扎着大约两百多名渤海步军,二三十名契丹马军。

此外,还有被软禁的卫王萧佑丹一家。

要见到萧佑丹并不难。

只要肯塞给驻城的武官几十贯缗钱,他就会大开方便之门。

只不过没有人会冒这个风险,谁也不知道察访司在这里安插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称同情或者支持卫王的人,其实都是有限度的。

所以,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可自萧佑丹被软禁起,并没有几个人来悄悄见他一面。

不过,从十一月下旬开始,风向似乎开始变了。

马九哥在夷离毕狱中畏罪自杀,朝中顿时一片哗然,皇帝勃然大怒,夷离毕有十几名官员因此被连累贬官。

但马九哥交通宋使,图谋叛国的罪名,眼看着就要坐实了。

虽然宋使唐康断然否认他认识马九哥,但能证明马九哥私会唐康的人证实在太多,此事根本无法否认。

在萧岚的指使下,夷离毕对马九哥的同谋拷掠毒治,无所不用其极,马九哥虽然自杀,但是他的同谋却陆续招供,承认马九哥因为贪赃枉法,惧怕事发,于是私见唐康,乞求唐康协助,逃往宋朝,但却为唐康所拒……接下来,夷离毕马上请旨,遣人查抄马九哥的府宅私产,结果是不问可知的——马九哥做了十几年公卿,贪赃自然不会太少,至于谋划南逃的证据,必定也会暴露。

大辽朝中,虽然开始还有几个人想为马九哥鸣冤,但当他同谋们的供状陆续泄露出来后,不过一两日间,就都噤若寒蝉了。

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没有人想再趟这浑水。

广平甸开始流传起卫王萧佑丹将要东山再起的谣言。

大辽朝中,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萧岚最会迎合上意——谣传马九哥是意图陷害卫王萧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既然皇帝的心意开始有所转变,那么,要讨好萧佑丹的话,自然就不能等到他安然无事的那一天。

虽然本人需要再观察观察风向,但是,遣个亲信的家人,事先给卫王送一点慰问,却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

负责看守萧佑丹一家的士兵们,于是突然发现,这座原本少人问津的小城,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

但这些殷勤的信使,实际上大部分都无功而返——因为卫王萧佑丹依旧淡然地过着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闭门读书、饮酒,以外便绝不肯接见任何人。

但萧逊宁却无法做到他父亲这般的怡然自若。

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远暗中遣人送来的密信,饱经讯问、牢狱、软禁,在长时间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后,萧逊宁对于失去的权势富贵,反而生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渴望。

耶律昭远的密信中,提到韩拖古烈与萧岚的结盟、马九哥的死,这一切的迹象,又让他发现了更加切实的希望。

他完全无法忍受就这样坐困在这偏僻的小城内,无所作为,只是眼睁睁地等待着命运的摆布。

萧逊宁几次试着想与他的父亲商量一些对策,他知道他父亲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办法利用眼前看起来在好转的形势,只要他送出话去,就会有官员为他卖命。

但他又不敢再轻举妄动,在这次挫折后,没有他父亲的智慧,他觉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犯错。

然而,在昨天给他父亲看过耶律昭远的密信后,他父亲却只是把信烧掉,没有和他多谈半个字。

他几次想方设法想要提起这个话题,他父亲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轻轻把他打发掉了。

但是必须做点什么。

向萧岚示好也成,向皇帝亲信的官员行贿也成,设法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员说说话也成,或者想一条什么妙策重新打动皇帝……萧逊宁知道他父亲一定会有办法。

他又找了个借口,去到他父亲的书房。

到了书房门口,他迅速的扫了一眼他父亲手中的书卷,萧逊宁诧异地发现,他父亲正在读的,竟然是一本秦观的词钞!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读这样的书,那是萧逊宁的书。

爹爹。

萧逊宁发现萧佑丹读得高兴,没有注意他,站在门口,垂首唤了一声。

软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让萧佑丹神色变得更好了,他放下书卷,抬头看了一眼萧逊宁,笑道你怎么来了?不待萧逊宁回答,又笑着拍了拍书卷,说道:放花无语对斜晖——此语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这地方没有二八少女,执板轻唱。

メ小ζ说ち屋ち手ち打秦少游的词便是如此。

萧逊宁虽心不在此,但即是父亲提起了话题,便仍应道:以孩儿之见,捧着书卷读少游词,便如同上好的葡萄酒,用了个大陶碗盛了来喝……正是,正是。

听到这话,萧佑丹不由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萧逊宁见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儿在中京府中蓄有一妓,唤作连城,最善歌秦词。

若得脱此厄,爹爹定要听听。

但萧佑丹却只是轻轻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不见了,只是静静的凝视着萧逊宁。

爹爹。

萧逊宁又唤了一声,却听萧佑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爹爹,马九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机会,爹爹须得拿个主意……拿个主意?什么主意?萧佑丹将书卷放到案上,平静的问道,你真以为马九哥死了是件好事么?萧逊宁愣住了,这自然是好事……是好是歹,且熬过这一个月再说不迟。

萧佑丹望着萧逊宁,淡然道:说不定,咱们父子,便活不过这一个月了,时日无多,尚自寻苦恼,真是痴儿。

这,这是如何说……萧逊宁完全被吓住了。

你没听说过狗急跳墙么?萧佑丹说的仿佛是别人的事情,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凡是欲我父子死的人,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马九哥的死,只怕会令其中一些人铤而走险。

此城孤悬一隅,兵不满三百,将卒与我父子又素无恩义,皆无死战之心,随便两三个怨仇,率私兵前来,我父子便无活理。

那……萧逊宁越听越心惊,急道:那更须想法子……他一句话未说完,已被萧佑丹打断,无法可想。

我去找耶律昭远……萧逊宁却无法这么坦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要走,却听萧佑丹喝道:站住!爹爹。

萧逊宁是真的急了,转身望着萧佑丹,急得想跺脚。

没用的。

萧佑丹轻轻摇头,一切听天由命罢,到了这个地步,何苦再连累他人?耶律昭远纵然能找来兵马护卫,日后事发,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便是我父子,亦当更受猜忌。

何况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大动干戈,被人污陷我父子欲纠兵谋反,那便是百口莫辩,难逃族诛。

无论我父子是忠是(奸),只须有人愿意为我父子兴兵,那便是死路一条。

那可以找萧岚,他主动加强戒备,不算犯忌……急切之间,萧逊宁努力地想抓住每一根稻草。

萧岚?呵呵……萧佑丹怜悯地望着自己的爱子,苦笑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与虎谋皮……他不暗中推波助澜,我便谢天谢地了。

为何……一面借刀杀人除掉我父子,永绝后患。

一面又可以借为我父子报仇,清洗因马九哥之死对他已生怨恨的政敌,还能立威于朝中,讨好朝野清议——这样的好事,天底下哪里去寻?萧佑丹望着已是一脸死灰的儿子,轻声道:听天由命罢。

我已经修书给耶律昭远,托他照顾你在中京的儿子与幼弟。

这已是大幸,至少我父子在此引颈待戮,好过让皇上来处死我们。

我父子死后,能(平反)昭雪,风光大葬,你的幼子幼弟,仍能享受封荫。

老天待我们已算不薄……*广平甸。

耶律昭远帐内。

耶律昭远缓缓将萧佑丹的书信丢进火盆,盆中忽然明亮的火焰,映在他铁青的脸上——耶律昭远觉得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象绑了块大铁块一般。

萧佑丹的信只有廖廖数语,但字字触目惊心。

那分明已经是在向耶律昭远托孤。

这又是为什么?卫王为何会忽萌死志?耶律昭远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萧佑丹这样做,必有道理。

他想了一会,望着那信纸已燃成灰烬,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帐壁,取了帽子。

耶律昭远觉得,无论如何,此事都要与韩拖古烈商议一下,若有必要,就算冒险,他也必须亲自去见见卫王。

大人!才走出帐外,耶律昭远就见着一个亲随匆匆跑了过来,跪在跟前,他的心忽的揪了起来,急着上前一步,问道;出什么事了?回大人,小人刚刚到韩林牙帐下交差,林牙正奉圣旨前往驿馆与宋使谈判,林牙吩咐小人回来,请大人前往驿馆会合。

驿馆?!耶律昭远心里竟是吁了口气,然后又是一愣,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竟然是个好消息——皇帝终于松口准备与宋使谈判了!这是他们一直在努力争取的,看起来,事情真的是在开始好转了。

宋辽关系经历过无数的磕磕碰碰,但大多数时候,总能化险为夷。

看来这一次,也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之一。

耶律昭远不觉自失地一笑,看来自己真是太紧张了。

当他们把萧岚争取过来之后,一切就变得顺利了。

所以,除非卫王自己想不开,终究他是会被释放的。

耶律昭远在跃身上马的时候,决定晚点再修书给卫王,劝他安心。

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与宋使的谈判。

*同一天。

南院大王察访司。

可惜了!杨引吉眯着眼睛,望着他的走马承受李岳——走马承受这个官职,原本是南朝皇帝派亲信去负责特别差遣时给予的名目,因为这些人同时也会担任刺探军情民情的任务,因此萧岚就借用了这个名称,在南院大王察访司下,特别设立了六个走马承受司。

能够做到走马承受的人,都算是杨引吉最得力的部下了。

你确信么?属下查得确实,是萧苏散、耶律神奴领头,计有六家,纠合私兵,今晚便要去袭杀卫王父子……你如何得知?杨引吉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萧苏散的娈童,是属下的人。

此事……此事你办得甚好!杨引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此事还有谁知道么?大人放心,属下知道规矩。

嗯。

杨引吉点点头,你退下去领赏吧。

是。

谢大人。

望着李岳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杨引吉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来,一面唤道:来人!大人。

杨引吉走到书案前,提笔沾墨,写了张纸条,盖上印,封入信封,递给一个亲兵,将这送到耶律直大人府上。

南院大王察访司权力本就有限,连拘捕犯人都不被许可,想要处死本司的一个走马承受,实在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但再麻烦的事,有时候也不得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