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沈大人的使团已经到达交趾。
知道了。
薛奕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远处的海岸,心中突然有莫名的澎湃。
他这次麾下远航的船队,整整有二十五艘庞大的战船,跟在战船后面的,是数十艘民间的商船。
这些船上面,装满了大宋的各种商品,座钟、瓷器、丝绸、棉布、蔗糖、书籍……不可胜数。
除此之外,还有数以千计的装备精良,曾经有远渡高丽、倭国经验的士兵。
皇帝在下诏的同时,为了壮大声威,还让军器监带来了三百枚霹雳投弹——石学士更是在私信中表示,如果这次能够不辱使命,皇上很可能准许在杭州设霹雳投弹院,他的水军,从此可以装备这种强大的武器。
这次返航之后,杭州水军的旗帜上,将绣上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九个金灿灿的大字,他薛奕将顺理成章成为第一军都指挥使,升迁之快,为大宋百年来所罕见。
想到这些,薛奕觉得连那带着腥味的海风,都格外的让人舒服。
薛大人,我们这次应当在哪里登陆?胖乎乎的甫富贵不知道何时蹑到了薛奕身后。
这个甫富贵城府极深、精于计算,薛奕与他打一年多的交道,早知此人不可小觑。
有一次他听人说这个姓甫的,竟是河北韩家的什么亲戚……从此薛奕对他,更是另眼相待。
见他询问,薛奕笑道:甫先生,船队刚刚在琼州做过休整,就是为了直接在河内附近登陆。
河内?甫富贵惘然反问道。
薛奕微微一笑,道:就是李乾德建牙的升龙府,不知道为什么,白水潭学院与西湖学院最新出版的海外全图,都在后面标了‘河内’二字——听说是石学士取的名字,却不知道真假。
他小小交趾,原也当不起‘升龙府’这三个字。
甫富贵嘻嘻一笑,见薛奕招招手,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人过来,在他们面前,摊开一张最新的海图。
甫富贵自是知道每次出海,都会有几个书记记录各种情况,然后交给西湖学院、白水潭学院甚至枢密院备档,由这些机构再画出全新的海图,其中便以西湖学院近水楼台,地图最为精准。
但是在对各夷国、岛屿的命名上,习惯却以白水潭学院为主。
薛奕俯身望着海图,手指在上面不停的移动,一面思索着。
这张地图是西湖学院所绘,但是包括交趾等国被称为南海这一带的海图,多出自传闻与采风,并不精确——若是杭州、高丽、倭国三国之间被统称为大宋海(白水潭学院的地图分称东海、黄海、渤海——但是杭州人一直固执的称之为大宋海)的庞大海域,他倒是可以相信一下海图,在这里,薛奕能依赖的,只能是那些有经验的商人与廉州、钦州、雷州、琼州派来的向导船。
这里有个岛吗?薛奕向他的书记问道。
书记并不仅仅是记录资料,抄发文书这么简单,现在船队的规模并不正规,他们还要负责整理各种情报交给薛奕。
这个小岛叫吉婆岛,离河内甚近,吉婆岛的对面,有一个深水海港,可以停泊我们的大船。
说话的书记叫钱平,非常的精干。
薛奕一直都在怀疑此人有不同寻常的背景,另一个书记叫苏子秀,根本就是市舶司派来的奸细。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薛奕行得正,立得直,也不必怕你们。
只要有本事,我就能容你们呆在这个位置上。
薛奕心里的主意打得清楚,自己统军在外,若说身边没有奸细,那才是匪夷所思呢。
钱先生,你可能确定?薛奕瞪着双眼,望着钱平沉声问道。
这是向导船上的水手提供的消息,我不能确定。
钱平微微笑着回答,他才不会落入薛奕的陷阱。
我们离吉婆岛有多远?大约九十里。
薛奕沉吟一会,突然站直身来,拍拍手,笑道:传令,船队驶向吉婆岛。
遵令。
传令兵大声应道,正要去发旗语,忽见一个传令兵快步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报——薛奕立时收起笑容来,把脸一沉,厉声喝问道:什么事?启禀提辖,前方船只发现交趾人的船队,大约有三十余艘!甲板上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这是船队第一次遇上大规模的敌人,从数量上看,敌船的数目还在己方之上,加之大宋的船队是劳师远征,对敌人完全不了解,地形也不如敌人熟悉,这一切,都更让人心中加倍的坠坠不安起来。
命令:神舟与商船退后,战船列纵队准备迎敌!薛奕站上船头,厉声喝道。
震天的战鼓在平静的海面响起,接到号令的战船全部紧张起来,数艘神舟级大船与商船一面放下联络用的小艇,开始改变风帆,缓缓后退;战船按着训练的要求,驶往自己的位置,整整二十五艘战船首尾相接,摆成一字纵队,军官们驱逐着士兵进入自己的位置,在全部二十五艘福船级战船上,布置着六百架改进过的小型弩炮,受过专门训练的炮手小心的搬弄手边的坛子,里面装满了火油弹;还有数十张巨大的弩机已经张开,虎视眈眈的望着远处的黑点。
鼓声三响之后,海面一片静寂,只有斗大的飞虎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薛奕早已披挂整齐,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望着交趾的战般驶近。
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大旗飘动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在上风。
谁愿意去问问他们的来意?薛奕没有回头看身后的属下,厉声喝问道。
学生愿往。
请令的竟然是长得非常秀气的苏子秀。
便烦劳苏先生一行。
薛奕赞许的望了苏子秀一眼,一挥手,早有士兵放下小船,吊下苏子秀,往交趾的船队驶去。
敌舰三十五艘,十五艘斗舰,二十艘走舸!忽然,了望的士兵大声喊道。
有走舸?!薛奕皱起了眉毛。
提辖,我军全是大型帆船,若让敌人走舸靠近冲撞,十分不利。
我知道了。
薛奕举起手来,厉声喝道:通知各船,做好接敌准备,听我号令,便即进攻!大人!钱平沉声道,苏先生已经……众人望了一眼海中,苏子秀的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海浪中,已经到了双方船队的中间位置。
薛奕寒着脸望了钱平一眼,别过脸去,注视着交趾的船队,冷冷的说道:大宋的使者,有他自己的使命!交趾人显然已经发现了出现在眼前的巨无霸舰队,他们停在了视线的最远处,似乎在犹豫什么。
如此庞大的舰队,在当时的海上,是绝无仅有的!没有人敢于冒然行事。
也许他们又要放弃了。
所有的人心中都泛起了相同的念头。
然而,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交趾人开始变换队形,二十艘走舸突前,排成横队,十五艘斗舰居后,列纵队。
交趾人想用走舸突前冲撞,护卫斗舰进攻。
一个幕僚说道,话音刚落,交趾的船队又开始了逼近。
来意不善。
钱平在心里抽了一口凉气,正待说话,便听有人说道:提辖,交趾人还在逼近,显见得用意不善。
要不要召回苏先生?来不及了。
薛奕寒声道:便是李乾德,也没有胆子敢杀大宋的使者!他抬眼望了苏子秀的小船一眼,心中微微一叹。
与此同时,大越国升龙府。
在自己的百姓面前自称大越王,在宋帝面前自称交趾郡王的李乾德显得极其精悍。
他即位还不是太久,谈不上有什么野心可言,一心只想守着南交的基业,借着中国的威名,欺压占城等国,做一个南方的小霸主。
对于李乾德而言,无论是对大宋的臣服,还是对占城的欺凌,都不过是小国生存的权谋之术而已。
所以当沈起在桂州修寨练兵之时,他便已经感觉到空气中的杀意。
沈起刚刚兴兵,聪明的他立刻就做出可怜的样子,派使者昼夜兼程,向中原汴京的皇帝谢罪喊冤。
中原文化区内的外交关系,礼义是重要的主题,甚至连北方强大的辽国也非常注意礼义之说,李乾德心里非常明白:宋朝断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公然破然外交准则,招致辽人的嘲笑与轻视。
只有唯一的强者或者得到唯一强者的支持,才可能破坏准则而不招致惩罚。
宋朝并非唯一的强者。
但是,尽管如此,中原王朝对交趾李朝来说,仍然是绝对的强者。
所以在南交万万人之上的李乾德,面对大宋的使者沈括,依然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细心的奉迎。
沈起已经就地罢职,继任的苏缄一面开放互市,一面继续训练土丁,修缮守备,让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宋朝打的什么主意。
李乾德还听说宋朝有一只巨大的船队,从广州到交趾来了——这是大宋的缓兵之计吗?不敢掉意轻心的李乾德立即倾全国之力,组织了一支精锐的水军,日夜在红河三角洲海岸线附近巡逻。
天使,臣世代为大宋守卫南疆,实不敢有半点叛心,每岁进贡,也从不敢怠慢,不知为何,却总是为边臣侵凌,还请天使将小王的忠心,上禀皇帝陛下。
李乾德惨兮兮的说道。
沈起擅自兴事,非朝廷本意。
朝廷已下旨将沈起罢职。
沈括宽声抚慰几句,转又严厉的说道:但是王爷也万不可因此生怨望之心,否则不是朝廷的不幸,而是王爷的不幸。
小王万万不敢。
李乾德谦声道,一面又申诉道:只是小王听说新上任的苏知州,依然在训练兵丁,大修战备……这个王爷不用担心。
沈括打着官腔,拖长了音调说道:各地守备,是为了防范盗贼。
那不过是平常之事。
朝廷知道王爷忠心耿耿,特命本使来告诉王爷,只要不生贰心,朝廷可赐王爷丹书铁卷,世袭交趾郡王。
这等封赠,不过是做个姿态而已。
李乾德心中暗骂不已,脸上却要装出兴高采烈之状,朝北面郑重其事的拜了几拜,眯着眼睛笑道:这是皇上大恩啊!沈括待他拜完,方继续说道:朝廷知道交趾物产匮乏,已下令沿边各州,不得阻碍互市。
并且将派遣市易船队,前来交趾各沿海口岸,与南交互市。
这是千古未有的大恩惠,于南交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因此朝廷希望王爷为船队提供靠岸的港口,进行补给与市易。
中国地大物博,尽是繁华之地,绝不是想夺取南交这块偏远之地,王爷绝不可多心,拒绝了朝廷一番好意。
这……李乾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交趾一向不许宋朝船只来贸易,偶有船只,也要进行种种限制,就是想使宋人不知道国内虚实,同时也避免宋朝的影响向各个部落渗透,这时沈括打着互市的名义,要求从海岸进行互市,李乾德自是不免要又惊又疑。
天使,这历代以来,都是从陆地进行互市……哎,王爷,我大宋自有大宋的规模制度。
陆地海上,都是一样的。
这些船队不仅仅要在交趾停留,还要向更南的诸国宣播大宋皇帝的恩泽,王爷不是想拒绝吧?绝无此意,绝此无意,只是尚有诸多不便,还要一一上达……薛大人,苏先生的小船已经上了交趾人的大船,但是他们的船队还没有停下来。
薛奕黑着脸,望着交趾人的船队,双唇紧闭如铁。
交趾船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薛大人,交趾人的船队进入弩机射程!薛奕双瞳忽然缩小,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船队,咬咬牙,猛的拔出刀来,喝道:弯月阵,攻击!咚咚咚,进攻的鼓声打破了海面的寂静,数以百计的弩炮将火油瓶扑天盖地的射向交趾的船队,炮雨过后,弩机立即将火箭漫天飞舞的射向交趾人的船队,立即就有几艘交趾的走舸上燃起了熊熊大火!交趾人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理解的射程之外,会遭到宋军的突然攻击,这也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海面上遇见一字排开的纵队——本来因为暗笑宋军布阵愚蠢才最终决定进攻的交趾主将,一时竟被这从未享受过的火力打傻了,完全不记得要怎么样去指挥应对。
交趾的走舸战舰,一些更加勇猛的向宋军冲来,一些慌忙后退,一些停在原地,不知道所措。
薛奕咬着唇,默默观察着战场的形势,宋军的士兵们见第一波攻击奏效,士气顿时高涨,一面大声呐喊着,呼声震天。
保持队形,不许离队攻击,用船的侧面对准突出来的敌船,攻击它们!薛奕的命令被旗语准确的传达到各船,宋军开始集中火力打击冲出来的三艘走舸,那三只走舸在如此密集火力的攻击下,顷刻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士兵们纷纷惨叫着跳船逃生,但是任何靠近宋军的水手,都被弓箭手无情的射杀在水中。
这三艘船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交趾的主将终于回过神来,除了在第一波打击受伤严重的船只外,余下还有十四艘走舸重整队形,分成两队,攻向宋军的两翼,十五艘斗舰则从更远的两翼绕开,似乎是想从侧翼进攻。
不愧是在南方称霸的船队,交趾水军虽然对宋军的远程攻击能力印象深刻,却并没有被吓退,他们只是想避开中间火力最为密集的海域。
桨手拼命的划着木桨,向宋军冲来。
自以为还有数量的优势吗?我的船队可比你们强大得多!薛奕在心中冷笑道,一面冷静的发布命令:一队变两队,保持纵队不变,分别攻击敌人。
注意敌军斗舰的动向!大人,这样是分兵呀!执行。
薛奕铁着脸,厉声喝道。
遵令!但是宋军在一队变两队中,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薛奕的才华无庸置疑,他独创了一字纵队以发挥己方帆船火力优势的战术,这已是了不起的成绩。
但是他的训练想不到所有的问题,船队在转向分成两队抢占上风的过程中,有四五艘船犯了最低纸的错误——他们竟然转错了方向!还有两艘船发生了轻微的碰撞。
宋军的第一个伤亡,就发生自己的误伤中——一个士兵正好在碰撞的船角,当场毙命。
趁着宋军这一阵的混乱,交趾的走舸疯狂的冲了上来,尖锐的船角狠狠的撞在几艘宋舰的船身上,船立即裂开了口子,海水涌了进去!若非宋舰全部采用水密隔仓的设计,只怕早就沉没。
但交趾水军的攻击还不止如此,他们将装了火油的鸡蛋掷上宋舰,射来火箭,立时有两艘宋舰上燃起了大火。
最要命的一枚火箭与火油弹,正好掷在了一个弩炮兵的弹药坛内,火势立时由此蔓延……但是这几艘交趾的走舸也没有得到幸免,受此打击的宋军船长拔出弯刀,几块乌鸦嘴木板死死的钩住了交趾的走舸,人数上远远占优的宋军蜂拥而上,凶狠的砍杀着自己所能看见的每一个敌人。
其余的走舸命运更加惨淡!数艘走舸刚刚靠近宋军的战船,就被经过滑轮组改进的十几吨重的重槌式拍杆狠狠的砸在甲板上,船只就此沉没大海之中。
逃过拍杆致命攻击的走舸却躲不过接下来的攻击,密集的箭雨后,乌鸦嘴搭上船头,交趾士兵聚集在一起,排着队列等待着接下来的肉搏战,但是首先给他们的,却是震天雷的爆炸声,被炸得血肉横飞的交趾士兵还没有回过神来,五倍甚至十倍的宋军已冲上船只,凡是执有武器的交趾士兵,都不免变成刀下之鬼。
交趾的主将眼睁睁的望着自己的走舸全部被烧毁、砸沉、俘获,终于明白了他轻率的挑战如此强大的海上舰队,是犯了多大的错误。
他望着苏子秀的眼中,有了一丝怯意。
我们,我们回港……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已经没有勇气将手中余下的十五艘斗舰投入战斗中,与宋军一决雌雄。
将军,现在回去,只怕大王……所有的人都被宋军杀得心寒了。
他们目睹了战争的全过程,面对宋军的庞大战船,如果说走舸还有快速冲撞的优势的话,那么失去了走舸保护的斗舰,只能是上去送死。
但是如果不继续战斗,战败的责任、挑起与宋的战争的罪责,无论哪一样,都足以将他们族灭!我、我们……我们逃吧,先不回去,先离开这里……远远望着宋军庞大的战船,又合成了一列纵队,交趾的主将已经语无伦次。
语无伦次的命令,也是命令。
交趾水军残部,升了他们全的风帆,借着顺风的机会,慌不择路的朝着大宋琼州方向逃去。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已成惊弓之鸟的交趾水军,远远看到了数十个黑点在远处游弋。
是船!——难道宋军还有援军?交趾的主将差点被吓得一屁股坐到甲板上,本以为宋军只有二十多艘帆船,想来耀武扬威一番的他,此时已经被宋军打得草木皆兵。
他心里同时泛起一个念头:投降。
小的听说宋军的战船后,一定跟着大批的商队。
总算还有偏将没有完全被吓昏。
商队?交趾主将的眼睛顿亮了起来,他惊魂未定的左右张望,忽然看见在那里冷笑的苏子秀,立时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恶狠狠的问道:那是不是商队?是商队,果然是商队。
苏子秀不屑的冷笑道。
真的是商队?苏子秀答道如此爽快,交趾主将反倒怀疑起来。
苏子秀嘲讽的笑道:我又何必骗你?不过我劝你最好现在投降朝廷,免得被我们大宋的商队给击败,连投降的资格都没有。
你不要猖狂!交趾主将一把将苏子秀推在地上,咬牙道:我们去抢了那些商队,若是宋军,再跑不迟,量宋军这么笨的船也追不上我们。
不错。
交趾船上,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宋人的富庶交趾人只在传说中听过,如果能抢了这么一大支船队,每个人都有一笔财发。
至于后果,此时已经没有人去考虑了。
提辖,交趾残部向商队方向逃窜。
消灭了敌人二十艘走舸,也可能是南海最强大的海上力量,薛奕的座舰上,却没有一个人高兴得起来。
宋军水手的死亡估计超过了两百人,七艘战船不同程度受伤,其中有一艘烧损严重。
薛奕黑着脸,喝道:受伤的船在这里清理战场,看看还有落水的弟兄可以救活不?余下的战船随我追击!本来完全可以凭借远程力量削弱甚至消灭敌人的舰队,却因为一些低级失误被几十艘走舸弄得损伤如此惨重,薛奕心里憋了一肚子的气。
横在交趾水军残部面前的,是五艘他们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超级巨船,以及数十艘大小不一的商船。
的确不是战船。
没有女墙,没有敌楼,没有拍杆——只有数不尽的财富。
交趾人眼睛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人人都只看见无数的金银财宝在向自己招手!没有人注意一个反常的现象,神舟与商船上的人,似乎没有惊慌。
无疑他们的速度比不上斗舰,但是如果此时分散逃跑,必定有大部分能逃过一劫。
可是这些商船仍然聚集在一起,甚至将船首调了过来!在最前面应对的,便是那五艘超级大舰。
曹公子,这……他们毕竟是水军呀!一艘神舟上面,有着杭州市舶司的监督官员和一些较大的业主。
曹友闻赫然在列,他此时身披轻甲,腰佩弯刀,隐然竟是众人的领袖。
不用担心,他们一定会觊觎我们的财物,不会用火攻,不会用弩炮。
我们人人有弓箭,个个有弯刀,所有的水手都受过市舶司的训练,可以说人多势众,怕他们何来?曹友闻满在不乎的笑道。
这些交趾人到了这里,会不会是薛大人他们……曹公子,薛大人亲自委托你替他主持事务,一切可都要拜托你了。
您不必担心。
曹友闻信心十足的说道:这必是交趾残军,落荒而逃至此。
我们大宋水军是无敌的,待会薛大人的战船就会赶来。
等一下各位不会武功的就躲到底层去,我们哄得两船对接,或者就杀将过去,或者诱他们来聚而歼之,也让他们知道大宋商人不是好惹的!一切拜托了。
曹公子多加小心。
曹友闻微笑着把这些人送到底层,心里竟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激动。
他轻轻摸了摸腰中弯刀,嘴角竟是掩饰不住的欢笑。
在交趾人的眼中,五艘超级巨船上静悄悄的。
将军,那上面似乎没有人。
怎么可能?交趾主将自己拼命瞪望着,果然一无它物。
不会是害怕得都躲到底仓去了吧?也许是摆空城计,用疑兵吓我们。
……交趾主将望着眼前的空荡荡的大船,开始犹疑起来。
怕什么?将军,左右不过是些商船!能有什么埋伏好怕的?一想那巨大的财货,有人已经忍耐不住,拼命撺掇着。
将军,抢吧,再不干,宋军追来了。
抢他娘的!动手吧!交趾主将咬咬牙,又望了苏子秀一眼,高声喊道:给我抢!话音刚落,交趾的斗舰上立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声呐喊之后,首先就有五艘斗舰搭出跳板,挂在了五艘神舟上。
交趾士兵争先恐后的通过跳板,冲上神舟甲板。
这些人刚刚聚集到甲板,四处寻找下第二层的通道——便听到一声闷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数以百计的宋人,以及数百支呼啸而来的夺命之箭!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甲板上响起,紧接着便是呜呜——的号角之声,那些宋人扔掉弓箭,拔出弯弓,呐喊着冲了上来,与交趾士兵混战在一起。
交趾人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巨大的抵抗,一艘斗舰上登船作战的士兵不过百余名,人数远远在宋人之下,更要命的这些宋人身着软甲,刀法纯熟,配合有致——完全是久经训练的士兵!目睹这一切的交趾主将完全掩饰不住心中的惊慌,拔出刀来,冲到苏子秀面前,大声吼道:这是战船,是不是?是不是战船。
苏子秀嘻嘻笑道:将军,我已经告诉过你,这是商船。
商船怎么会这么多士兵?你瞒不过我,他们都是士兵!交趾主将手已在发颤。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商船的水手就不能受训练吗?苏子秀冷笑道:将军,你还有一条路,现在下令投降吧。
投降?哈哈哈……交趾主将放声大笑,我只要下令一起围攻,我照样能赢!是吗?苏子秀话未说完,便听远处传来战鼓之声,宋军的战船从西面杀了过来。
神舟甲板上的交趾士兵听到这鼓声,早已心胆俱裂,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想逃回自己的斗舰。
只是不料来时容易去时难,宋人号角更盛,那些水手杀得性起,竟然冲上了交趾的斗舰!交趾主将的佩刀嘭的一声,掉在了甲板上。
将军现在若回交趾,必为交趾郡王所杀;若是跳跑,不过是一海盗,日后难免受大宋与交趾的共同追击,只怕属下也未必会听将军的话,若为将军计,还是趁早投降!苏子秀徐徐说道。
我若投降,你们能保证不杀我?交趾主将颤栗着道。
你可听说过玛尔戬之事?我大宋又何曾杀了他?苏子秀悠悠道,若是要降,劝将军早做打算。
罢!罢!交趾主将拾起来刀,一把割断苏子秀的绑绳,垂头丧气的说道:树白旗投降!一面对苏子秀谄笑道:末将的身家性命,便拜托先生了。
交趾主将的座船上,帅字旗缓缓降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白旗徐徐升起,所有的风帆也同时一齐收起,传令兵开始鸣金收兵,大宋的神舟上面,响起一阵欢呼之声,伴随着三长一短的号角声,数十艘商船的甲板上,忽然间冒出无数的人来,所有的人都高声欢呼着,叫喊着……在这一片欢庆之中,交趾的船队中,有两艘不愿投降的斗舰却悄悄扯起了风帆,逃入了大海之中。
*********枢密副使王韶向皇帝介绍薛奕海战胜得的经过时,声音亦抑止不住激动。
海上的功业,也是了不起的成就呀!薛奕的官职低微,没有资格直接递送奏章——但是这一次胜利之后,他的身份、地位都必然会有所不同。
陛下,交趾郡王李乾德最终答应了朝廷的所有要求。
沈括已经准备启程回国。
我大宋已经证明给李乾德:我们随时能够向红河出海口运送数以万计的精兵,并且可以水陆夹击河内。
这样的情势下,李乾德断然不会拒绝朝廷的任何‘美意’的。
石越笑道。
大宋水军在吉婆岛驻扎数日之后,李乾德与沈括签订了《升龙府盟约》。
内容是这样的……韩绛也显得甚是高兴,这毕竟是一件喜事。
交趾永为大宋藩属,交趾郡王须经大宋皇帝册封。
交趾不得对任何第三国称臣。
大宋皇帝恩许大宋臣民与交趾互市,大宋船队可以在交趾沿海指定的十三个城镇与交趾互市,关税不得超过二十分之一,前十年之关税由大宋征收,用以补偿大宋军费。
交趾须为大宋船队提供有偿补给与帮助。
吉婆岛与对岸之归义城(注:海防)为大宋国土。
交趾须协助大宋修筑归义城。
交趾须协助大宋各学院学生在交趾进行博物考察。
交趾明定儒家为国本,用儒家经典进行科举考试选拨官员,大宋有偿协助交趾创办学校。
大宋许可交趾臣民赴大宋参加科举考试,考中可以回交趾担任官职。
交趾郡王之继承人,必须在汴京蕃学受三年之教育。
交趾每年朝贡之物为……王珪首先皱起了眉来,笑道:臣怎么听着这个盟约似乎给大宋带来了一堆麻烦。
除了得到一个海外小岛和一个城池外,什么也没有?石越见皇帝也有疑惑之意,连忙笑道:归义城与吉婆岛,不过是监视李乾德之意。
只须派数百人驻扎便可,只要我们有随时夺回来的能力,这种海外之土,就不用劳民伤财的去驻守。
陛下可以下德音,将要处死的刑犯全部流放到那两处去编管。
这份盟约,真正的意义,是为陛下子孙得到了交趾一国的臣民。
子明何出此言?朕却不明白了。
陛下可试想,交趾国用自己的财赋教养臣民,但是那些臣民学习的经典是儒家典籍,他们的老师也是大宋人。
时日浸久,交趾的百姓便是夷狄中的华夏,他们会从心里认可陛下与您的子孙,才是这个世界上理所当然的共主!石越努力的向赵顼推销他的文化殖民主义。
赵顼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石越知道皇帝与大臣们心中不服,又说道:最差的结果,将来交趾的官员都是大宋培育的,官员中必然大部分都是亲宋的。
臣以为这样做,要好过直接占领交趾。
直接占领交趾,于朝廷来说,除了版图上多了一块地方外,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好处。
他这番话倒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
赵顼也笑道:这话倒是不错。
这回薛奕将俘虏的船全部送回国,朕打算将这些船放在金明池,给百姓们也看看。
他与沈括的功赏,枢密与中书可以商议了报上来。
另外,便是派谁去驻节归义城,给个什么官职为好?陛下,臣以为,官职不可过高,以正七品左右为佳。
吕惠卿道:至于官员,选派武官最好。
石越笑着接道:日后陛下的海外国土定然会越来越多,至于官名,臣以为不如便叫权持节都督海外归义城军政事。
那便准奏。
吕惠卿见一切都说得差不多了,忽然敛容说道:陛下,前往桂州召沈起的使者已经回京。
昨日政事堂臣当值,有一份章奏要递呈皇上。
哦?内侍从吕惠卿手中接过奏章,递给赵顼,赵顼越看表情越是凝重。
韩绛、石越等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吕惠卿闹的什么玄虚。
赵顼看完之后,将奏章轻轻放好,游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石越身上,笑问:石卿现在有多少田院地宅?众人越发的莫名其妙,石越也是一怔,答道:臣蒙陛下圣恩,所赐田宅,现在已有近百顷,具体数额,臣却不清楚,这等事还要问臣的管家才知道。
想不到石越倒是小事上糊涂。
赵顼笑道,朕听说卿分了五十顷地给卿的兄长?卿的田产,都在什么地方?石越见皇帝问得希奇,心中更是惴惴,道:臣的产业,都在汴京与老家两处。
哦?卿没有忘记吗?臣除此以外,的确已再无产业。
石越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么是谁在桂州等数州兼并良田数百顷?赵顼神色中已有责怪之态。
石越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愕然道:陛下,臣在桂州,绝无产业。
子明,兼并良田已是不对,还要巧取豪夺,逼得数十家走投无路,又让地方官镇压,却未免太过于心狠。
吕惠卿在旁冷冷的说道。
什么?不要说石越,便连韩绛、王韶、冯京等人,全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