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沉着脸,在蒲团上跪下,闭上眼睛,低声祈祷。
赵岩不敢打扰,只默默望着石越。
良久,石越忽然说道:赵岩,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我……赵岩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石越却没有等他的回答,低声说道:你是因为自己发明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内疚吗?我……虽然石越一直闭着眼睛,但是赵岩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你是觉得如果不是你,就不会死这么多人,是吗?石越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悠伤。
是。
赵岩低声说道,话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我很恨,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哈哈……石越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着赵岩,低声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伤。
你都这么自责,我呢?你可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他们的!啊?!赵岩瞪大了双眼,山长?你还记得那年吗?我把你们叫到我的府上——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劝说下进入兵器研究院的……赵岩叹了口气,道:这才怪不得山长。
我们都有一个理想……是啊,一个理想。
赵岩,你知道吗?火药的确很重要,以后,也许要很久以后,它会主宰战场。
石越似乎在和赵岩说话,也似乎是和先贤祠的英灵们解释。
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
纵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让我们汉人比别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视它,使用它!我这么的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来火炮,火枪,我想用强大火器武装起大宋的军队。
赵岩忽然觉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
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光彩照人,温文尔雅的石子明了。
他静静的听着,我想要收复灵武,我想要夺回河套,这样我们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云,我想至少要控制辽东。
如果我们能够拥有绝对优势,我们就可以裁军,然后大宋才有可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减税减役!那个时候,我才有足够的资金,在全国广建学校与图书馆!辽国和西夏,太象两根绳子了,就放在我们脖子边上,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所以,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打败这两个国家的东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你没有错,山长。
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奋斗。
为此牺牲,也是值得的。
赵岩感觉到石越的话非常的诚恳,他再次被感动了。
也许目标没有错,但不代表手段没有错。
石越苦笑道,他使劲的摇头,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舒服一点。
站在我这样的地位,如果我选择的道路错了,就会这样——石越用手指着先贤祠的牌位,惨容道:——许多的生命白白送掉。
如果更严重一点,甚至会万死不赎!凭什么我石越就认为自己能有资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导的道路,走向的是一个深渊,那又会如何?!我有什么资格,去决定别人的生死?赵岩觉得石越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息,但是他无法理解石越说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
你没有决定别人的生死,是我们决定了自己的选择。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赵岩诧异的转过身去,看清来人,怔了一下,唤道:桑山长。
桑充国微微颔首,一面走进殿中,跪在石越身后,低声祷告完毕,才沉声说道:子明,你又何须自责?你可知道,这完全是我拔苗助长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风顺,大家才因此忘记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没有人想到,火药会炸膛,而且会把那么厚的铁管都炸掉!长卿,你不会明白,这完全是报应——畸形发展,最后必然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积累的太少,却走得太快!这根本上,是我的过错。
石越低着头,充满自责。
但是他说的,无论是桑充国,还是赵岩,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们很出色,才几年时间,就已经想到可以制造火炮了。
而且还懂得制造实心的炮弹,和布置碎片的炮弹,他们真的很出色。
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却终究是为了一个错误而死了。
他们也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桑充国与赵岩都沉默了,他们不能理解石越。
桑充国在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大。
他默默的听石越说道:……我知道了错误,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
我知道要循序渐进,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与循序渐进中,找一个平衡点。
我不知道那个平衡点在哪里?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价?石越抬起头来,望着殿中一个个牌位,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名字,竟是无比的愧疚与迷惘。
但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赵岩忽然说道:山长,我不知道你的平衡点是什么,但如果是这次的悲剧,我虽然很内疚,但是我认为对同学们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来。
把他们想做的事情做完……石越爆发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望着赵岩,思忖了很久,才说道: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员们精神平复再说吧。
我可以试试。
赵岩抿着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试图配制出山长所说的硝化甘油这种东西,试过很多配方,却一直没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么。
我想暂时中断这个研究,来制造火炮。
兵器研究院的试验,有完整的档案记录,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铸造的研究员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几个新人,在这样的基础上,成功并不会太难。
石越知道赵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长的事情,便是进行各种试验,从中选出最优的方案。
本来配制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时的石越,对于这种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的进步,已是变得非常的没有信心。
他不能知道,如果没有各方面的齐头并进,没有扎实的底子,而拼命的进行功利性极强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祸?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终于说道:我会去找苏大人说说,让你来负责火炮研制。
多谢山长!赵岩深深揖了一礼。
他那种恭敬的态度,竟让桑充国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长,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赵岩口中的山长却是指石越,叫自己,却叫桑山长!石越注视赵岩清秀的脸庞,忽然轻声说道:不要太勉强。
我不想再看到牺牲。
赵岩的眼睛红了,他望了一眼香烟缭绕中的牌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会了,不会再有牺牲了!我保证!说罢又朝桑充国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石越伫立殿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忽然悠悠说道:他比我要伟大。
先贤祠与忠烈祠实际上隶属于太常寺的两个政府机构,因此负责日常祭祀的人员,非僧非道,而是穿着隆重礼服的官员。
但是这些官员中有一部分,是从死者的遗族中挑选出来的,所有二祠官员与吃政府俸禄的医生相似,别有品秩升迁,与一般官员区别了开来。
因为朝廷的重视,兼之不断有白水潭的学生,和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来上香祭拜,且本身又有死者遗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
未多久,便有人来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够……那人方进殿中,见着石越与桑充国,不免吓了一跳。
须知这二人的形貌,对于先贤祠的祭官来说,并不陌生。
见那个祭官正要上来拜见请安,石越连忙避开,说道:死者为尊。
你在这里供奉诸贤英灵,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参拜。
你可见过僧人在释迦牟尼面前向官员叩头的吗?祭官一时却反应不过来,为难的说道:这……别担心。
你是替天子与天下的百姓祭祀英灵,纵然是太子亲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见。
特别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国也说道:石参政说的,却是至理。
所以朝廷为你们另立品秩,为的就是让你们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对先贤与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
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后转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子明,为何叹息?石越默然不语,只是摇头。
很多观念一时之间,总是难以改变的。
只有慢慢培养。
若能坚持四五十年,则人们便会习以为常。
桑充国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轻轻走出殿中,仰望天空。
一只大鸟从空中掠过,发出一声响彻云宵的清鸣。
石越忽然说道:自从云儿死后,我常常会感叹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
我经常会对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怕没有人能做到了。
桑充国诚恳的说道。
其实并非如此。
令岳、司马君实,甚至苏子瞻、范尧夫,都比我要聪明。
但是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
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废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为己任,而非为一己之私利,你始终是个好官。
石越忽然很没有风度的在先贤祠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并且还拍了拍身边的台阶,向桑充国说道:来,坐。
桑充国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边,只觉得屁股上一阵上冰凉。
石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放肆过了。
你的压力很大。
桑充国温声说道。
是啊。
我就象在下一盘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却发现后面千变万化,未必会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
我很怕出错,我输不起这盘棋。
微风吹动石越垂在耳边的一绺头发,石越伸出手,轻轻理了一下,又说道:我写了《三代之治》,但是我自己都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个世界实现。
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
我的目标很简单,第一步,我要解决本朝冗官、冗兵、冗费三大难题;第二步,我要为华夏日后的良性发展,打下最好的基础……你已经在做了。
是啊。
我已经在做了。
在五年之内,我要全面开始官制、军事、财政、交通、教育、司法、农业、工业八个方面的改革,并且要初见成效,这样才能说服皇上,继续按着我的思路走。
将来的大宋,一定要让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乐徭薄税,要让文化高度发达,要让国家兵精粮足,充满活力。
这里是世界贸易的*,也是世界贸易的终点,我们制造各种产品,运往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赚取利润,并且将那里的特产带回国内销售。
由繁荣的贸易刺激工业的发展,再由工业的发展来支持贸易的繁荣。
一旦国家财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减轻务农者的税役……贸易真的这么重要?贸易的作用,是激发各个层面的活力。
我要解决冗官问题,第一步,就是重定官制。
先中央,后地方;先职官,后勋爵;一步一步来。
与此同时,借用司马光的威信,裁并州县,节省开支,也可以减轻百姓的负担。
接下来,我就要改变官员的考试、考核制度,慢慢废除荫官。
本朝有一不合理,因为荫官太多,所以进士科就歧视其它出身的官员,因为进士科是凭自己的才智考取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别重视。
但是在官员的磨堪考绩中,这种优势太明显了,结果才华取代了政绩,进士科的出身掩盖了一切,我要改变这个弊政,以后大宋官员的升迁惩罚,将主要以政绩决定。
本朝还有一特大的弊政——就是不杀士大夫!啊?桑充国吃了一惊,望着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动。
你不要吃惊,这就是弊政!不杀言事者,才是德政。
不杀士大夫,却是十足的弊政。
言者无罪的传统要坚持,但是随意的扩大,则不对。
百姓贩卖私盐二十斤就要处死,重罪法适用全国,但是凭什么官员贪污*,就不判死刑?各级官员贪污*成风,根本得不到有效的制裁,只能依靠自律。
本朝一个状元赴任,在途中骗得同年数以十计的金器,士林不以为耻,反引为美谈。
朝廷优待士大夫,薪俸优厚,的确使许多人可以廉节自爱,但是人心苦不知足,只抚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终是空谈。
柴贵友是你我旧识,号称清廉,但他在家乡置地千亩,以为我不知道吗?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场却骂他是傻子。
我如今立足未稳,不便大动,但迟早有一日,我会严厉惩罚那些贪官,纵然不杀士大夫,也要将他们流放到归义城,虽赦不得归。
桑充国听石越说起这些内情,不禁耸然动容,说道:只怕镇压解决不了问题。
我自然知道。
我会有一系列的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
只不过到时候,压力也一定非常大,非常大!所以我现在,根本不敢动,不能动。
石越的脸上,竟然有一丝青气。
到时候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
桑充国淡淡的说道。
令岳也曾经想过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连他那样的人,也没有勇气来直面这个挑战。
他担心低层官员薪俸太低,克剥百姓,所以想办法提高他们的薪俸,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那些人继续克剥百姓。
但是令岳也无可奈何。
因为如果一动,就是触犯了整个官僚阶层的利益。
石越没有正面回应桑充国的话。
那也顾不得,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
桑充国坚定的说道。
等待吧。
我现在羽翼未成,未可轻飞。
石越一拳砸在石阶上,一丝鲜血从手上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注视桑充国,说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先贤祠吗?……桑充国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来。
你以为我是来忏悔的吗?不是。
我不过是因为王元泽要入祀先贤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
进来之后,也不过是触景生情。
我不曾想我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石越苦笑了几声,又说道:但是从现在看来,王元泽虽然对我过于心狠,但是他其实不是个太坏的人。
他只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么?桑充国愕然问道。
石越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的说道: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可以采用最卑鄙的手段。
王元泽的目的如果是对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么一定有很多人会赞美他。
但是他毕竟从来没有贪污过,他不择手段打击政敌,主张采用最激烈的方法进行改革,最终的目的,却并非是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只知道克剥民脂民膏的人要强。
令岳的几兄弟,除了令岳外一家,王安礼、王安国、王安上,都谈不上清廉,难怪王元泽对他们谈不上多尊敬。
石越做了四五年的官,官场上的内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国的脑海中,却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他的大舅子王元泽究竟用了什么最卑鄙的手段?石越与桑充国在先贤祠交谈的同时,石府却乱成了一团。
阿沅不见了!自从那日石越将阿沅带回府后,阿沅的情绪就一直不怎么稳定。
整个府上,她只愿意见石越与唐康两个人,但是每次见面,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语。
石府所有的丫环婢子,家丁奴仆,都不喜欢阿沅,梓儿再怎么样三令五申,下人们只觉得梓儿宽大,却越发的觉得阿沅可恶。
更何况,阿沅本身不过一个丫头,忽然间被当成了小主人,更让很多人心里不服气。
若是说起来,阿沅在石府的身上,虽然锦衣玉食,却谈不上什么快乐。
虽然石越每日下朝,都会花点时间去陪她,但是几个月来,二人的关系却从不见好转。
只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经常会陪她去拜祭楚云儿的芳坟。
但自从唐康与秦观一同前往杭州,成为蔡京的副使,准备出高丽之后,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儿,基本就没有人记得还有阿沅这个人的存在了。
丫头们见着她行礼,都会主动退到十步之后,她偶尔走出房门,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声笑语就立时中顿,所有的人都会用无比冷漠的神态待她。
无论是阿沅自己,还是石府的下人们,都觉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挤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其结果就是,阿沅终于从石府消失了。
丫头们心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向梓儿报告这件事情,梓儿立时吩咐家人寻找,众人在梓儿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翻遍了府上的每个角落,终是没有找到阿沅。
石安派人去楚云儿的墓地向杨青打听,也是不得要领。
似汴京这么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让人找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时之间,竟连李丁文也束手无策。
众人抱着各异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回府,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禀报阿沅失踪的事情。
石越顿时也慌了神,但是凭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则要找到阿沅,完全没有任可能。
石越一时想起楚云儿对他的嘱托,一时又想起阿沅一个女孩子家,万一有什么差错……竟是欲哭无泪。
当下也只能去开封府报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数日之后,东海万里碧波之上。
海面蓝得象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清得象最明亮的玻璃。
唐康与秦观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级海船上,看着眼前的大海,伟丽而宁静、碧蓝无边,象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
唐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海风,笑道:少游兄,果真是不虚此行啊。
秦观正要点头同意,却听身后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子没有见过风高浪险之凶险。
二人知是蔡京,连忙转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却知二人身份与众不同,丝毫不敢怠慢,回了一礼,笑道:我比二位痴长几岁,如蒙不弃,叫我一声元长兄便可。
大家不必过于拘谨。
岂敢。
康时、少游,可是嫌我是个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的字名动天下,京师至有人百金相求,少游的词连大苏都称赞,若说我是俗人,那还差不多。
唐康笑道。
康时何必过谦?白水潭谁不知康时的大名?同时在明理院、格物院上课,而且成绩优秀,号称才子。
蔡京恭维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连这些也知道,他虽然为人沉稳,但毕竟年轻,还真道自己的声名竟然传到了杭州,心里不由暗自得意,口里却谦道:几年来格物院越发受重视,明理院学生兼格物院功课的,在白水潭也有五六百人。
我却也算不得什么。
蔡大人……康时真的要如此见外?蔡京不悦的说道。
唐康与秦观见他如此,对望一眼,改口说道:元长兄。
这便对了。
蔡京顿时喜笑颜开,笑道:这次我们奉旨出使高丽,正要齐心协力,大伙儿都是为了皇上大宋,也是给石参政争口气,千万不可生疏了。
正是。
秦观笑道:元长兄以前去过高丽吗?蔡京嘻笑道:我虽然提举市舶务,却是连海也没出过几次。
哪里便去过高丽。
那?二位放心。
高丽不比倭国,高丽贵族学汉文,讲汉话,虽然和普通百姓之间言语不通,和高丽国官人,却是没有任何交流的障碍的。
何况我使团之后,还跟着这许多商船,其实精通高丽语的人多的是,我已经让人召集一些对高丽风俗民情非常了解的人,来船上给我们讲课。
这叫有备无患。
蔡京微微笑道,显是胸有成竹。
难怪家兄时常夸赞元长兄颇有干才。
唐康对蔡京也是很佩服,但他久在石越身边,自是知道石越对蔡京颇有疑忌之意。
蔡京微觉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又笑道:每次使节、商队出海,都有专人进行详细的记录,这些记录我早让人抄录了一份,带在船上。
康时与少游若有空,不妨也看看。
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们此去,要说服王徽出兵辽东,并非易事。
唐康点头道:必然要读。
秦观却说道:高丽国国王王徽即位以来,高丽一直弱小,面对辽国,自保不暇,要游说他攻辽,又无大宋策应,的确是太难了。
凡人必有*。
世人最难戒者,惟一‘贪’字。
若能诱之以利,使其利欲熏心,则无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虽然斧钺加身,也不能使其后退半步。
少游千万不要以为天下人都能够懂得取舍进退,取舍进退,虽智者也未必能够周全。
蔡京说完,走到一个文吏跟前,取来两张报纸,递给唐康与秦观,笑道:我查了不少关于高丽的记录,二位看这《海事商报》的这篇游记,说高丽国王心慕汉化,在开京建了白水潭学院与西湖学院各一座,规模制度,甚至名称,完全仿照本朝,不过只能让贵族子弟入学罢了。
高丽贵族对本朝丝绸、瓷器、钟表、书籍的喜爱,比倭国平安京(今京都)的贵人更深,单单那种价值高达一万贯座钟,在小小的高丽国竟然卖掉了三十八座之多!这能说明什么?秦观不解的问道。
这说明高丽贵族生活极其腐化。
唐康收起手中的报纸,说道:他们极度的想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中原的贵人差。
正是。
蔡京笑道。
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轻视,这时更加加深了这种印象。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一点,高丽国王和他的贵人们,有极强的*。
接下来,我们要明白的,是他们的勇气有多大,他们敢不敢为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险?不管他们有没有冒险的勇气,我们的任务,就是一步步引导他们去冒险。
而且,他们必将在这场冒险中,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唐康笑道。
秦观震惊的望着唐康与蔡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京轻松的笑道:少游,不必如此。
为了大宋的利益,让高丽人去送死,是一种仁慈,至少是对大宋百姓的仁慈。
我们如果成功,将来就要少死许多大宋的百姓,国库就要少花许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观喜欢的,是以堂堂之师,击皇皇之阵的战争。
他注视秦观,良久,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递给秦观,笑道:少游,走之前,家兄让我把这本书转赠给你。
秦观疑惑的接过书来,只见封皮上写着三字草书:《战国策》!家兄曾经说道,西夏、大辽,本属中国,自当混一;交趾、高丽,亦中国之后院,岂可落他人之手?我辈当勉之。
秦观正在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忽然,了望塔上的水手吹响了号角,一时间旗号挥动,原本松散的水手迅速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
随船的水军武官楼玉匆匆走了过来,欠身说道:蔡大人,唐大人,秦公子,有海盗。
海盗?蔡京吃了一惊,道:什么海盗敢来打劫我们?回大人:最近因为薛提辖率海船水军南下,东海(阿越注:含黄海,古代东海包括东海、黄海、日本海,而太平洋则称东大洋)海盗便猖獗起来,但是敢于正面和冲撞杭州市舶司水军的海盗,下官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向往他们连大规模的商船队都不敢招惹的。
楼玉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东海水域公开挑战大宋海船水军的权威,的确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蔡京见他如此轻松,也放松下来,笑道:本官便看楼将军破敌。
楼玉官职低微,本不配称将军,他听到蔡京如此称呼,心中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气候的海盗,多是辽国契丹人、女直人与高丽人组成,据说数十年前,曾经有这样的海盗攻入倭国,倭国用尽全力,才将他们击败。
但若说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军面前,未免就有点过于不堪一击了。
将军莫要轻敌。
蔡京提醒道。
大人有所不知,他们所以在倭国横行无忌,完全是因为当时倭国人作战,喜欢什么一骑讨,喜欢双方武将单打独斗,海盗们兵种配合进攻,对倭人来说,简直闻所未闻,怎能不败?后来倭人学了个乖,海盗们便支撑不住了。
海盗中以女直海盗最为凶猛,但终究不可能与我大宋水军相比。
楼玉话音刚落,便听到号角声变,连蔡京也听出来了,这是敌人远窜的信号,显然那支海盗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听二人对答,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说道:女直人!楼将军,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盗,我要见见女直人。
蔡京笑道:康时,多一事不……忽然间,他也明白过来,转身向楼玉命令道: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本官灭了那只海盗。
我要几个女直活口!楼玉虽然莫名其妙,却知道唐康的身份,兼有蔡京下令,自是不敢违抗,连忙敛容答道:下官遵令。
一面冲身边的传令兵大声喝道:传令,调转风帆,追击海盗!东海海面上正上演着一场毫无悬念的追逐游戏;而在汴京城中,白水潭学院格物院博物系的学生们,却在兴致盎然的听一个学生讲叙他的构想:以汴京为中心,构建庞大的水陆交通网,可以加强朝廷对南方的控制,进一步开发南方——根据这几年的全国考察结果,进行初步分析,我们一致认为,北方,甚至中原,土地的开发已经渐渐饱和——请原谅我借用一个名词,所谓的饱和,就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溶液中所含溶质达到最高限度——若不明白,请参看《学刊》第三十五期格物卷的论文《溶解分析》——我这里用来比喻事物达到最大限度。
我们有一个发现,虽然大宋建国以来,赋税非常仰仗东南,但是南方并未真正的开发,南方大有潜力!最值得我们重视的,便是荆湖北路、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特别是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我们认为大有可为,还可以开恳更多的良田,供养更多的百姓!据我们保守的估计,如果二路真正开发成熟,其粮食产量最少能占整个大宋的二成,这还是最少。
所以,我们认为,开发南方,并不是痴人说梦……坐在最后排的程颢低声对桑充国说道:王介甫一定很喜欢这个构想。
桑充国苦笑着摇了摇头,用只有程颢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也是子明的构想。
博物系与子明的观点,不谋而合。
啊?程颢大吃一惊,道:这只是一种构想。
构想也许是合理的,但是未必可以付诸实现。
这对朝廷的财政,会有毁灭性的打击——当年隋炀帝修运河,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子明应当有别的办法,他总能想到一些更好的办法连桑充国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也知道这样的工程有多么浩大。
司马君实一定会反对,过于劳民了,百姓不应当再受这个苦。
程颢无法想像石越能用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司马君实的理财方当,一向保守。
自然不会轻易同意。
便是苏辙,也未必会同意。
子明如此要开始这个计划,就一定会先说服苏辙。
桑充国的声音压得更低。
台上的学生继续慷慨激昂的演说道:……从汴京到江陵府,到潭州,到广州,所有的主要城市,用陆路与水路连结起来,在军事上,可以加强朝廷对南方的控制,使更多的蛮夷归化,成为编户齐民;在经济上,便于漕运的畅通。
更重要的,是可以加强与南方的交流,有计划的向南方移民,也将更先进的耕种技术传播到南方,十年之内,可以初见成效;五十之内,可以克建小功;一百年之后,国家坐享其利……程颢摇了摇头,这些学生难道真的只见其利,不见其害吗?隋炀帝之事,不可不惧!不可不惧!石府。
子明,你疯了吗?苏辙不可思议的望着石越。
蔡卞和唐棣也觉得不可思议。
蔡卞从容说道:仅仅是修葺、拓宽从汴京到广州这一条官道,如果用十万民夫修葺五个月,以一个民夫一天花费十文计算,这笔开销就是一十五万贯,然后还有工具、材料、运输等等开销,五个月完工,我认为花费在四百万贯到六百万贯之间,如果拖到一年……这还仅仅只是一条官道,如果要完成石大人所说的构想,下官认为那笔开销,可能不会低于大宋七到八年的财政收入总和。
唐棣无比担心的看着石越,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因为阿沅的失踪而导致精神恍惚,在国家财政并不是十分乐观的情况下,提出如此庞大的计划——构建一个几乎遍布整个南方地区,以及部分北方地区的水陆交通、传驿网——虽然说是非常长期的计划,也会让人觉得耸人听闻。
他尽量委婉的说道:子明,我认为我们可以等上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