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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上)

2025-03-31 03:02:19

柔嘉忽然高声说道:那你们将兵器放下,马赶开,走到百步之外。

石越不料柔嘉亦有此急智,不由大感吃惊,回头诧异的望了她一眼。

柔嘉望见石越眼神,不知如何,竟慌忙将目光避开。

那马上之人微一沉吟,道:如此似不太公平。

若你们毁约,我追之无及。

我等可骑马至百步之外,你若敢毁约,我亦能取你等性命。

石越见此人临机决断,毫无迟疑,神色之中,更是有一种凌驾于人之上的习惯,心中暗暗称奇。

心道:我竟不知京师中来了如此人物!难得是大理国的使者?但他素知大理国的使者一向知礼守法,绝不可能纵马横行于街肆。

此时见彼方步步退让,更是深知被擒之人身份于对方必然非同寻常,当下更不着急,凝目注视马上之人,从容说道:你们究竟是何人物?若不肯说出来,我终难相信你。

那你们又是何人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们?天下之大,我随口胡诌一个名字,你亦不知真假,何必相问?石越忽然笑道:我信阁下不是说谎之人。

那人略觉诧异,喉咙一动,却不答话。

石越走到侍剑跟前,却见那被擒之人头发凌乱,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鞭痕,此时被侍剑用剑抵住喉咙,早已脸色苍白,惨无人色。

又见他肤色甚黑,肌肉隆起,却不似养尊处优之人。

他见石越过来,虽不敢说话,眼中却露出怨毒之色。

石越淡然一笑,温声问道:你是何人?敢于街中横行,却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么?那人脸上更加愤懑,口里连珠介地说出一串话来,石越虽听出是西南口音,却是一句也听不懂。

马上之人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咄咄咄逼人,非要知我等来历?石越霍然转身,逼视对方,道:自是为了后会有期!你还想寻事?忽然间,马上之人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般,身上处处散发着一种傲然之气。

他注视石越,淡淡说道:那便告诉你也无妨。

被你擒住之人,是归来州知州个恕之子、蕃部巡检乞弟,乃是入京就读蕃学的。

我是归来州何家堡堡主何畏之。

你若想报仇,可来寻我。

石越又打量了被擒之人一眼,终于恍然大悟。

归来州是西南梓州路的羁縻州,大约在后世宜宾的古兰、叙永、兴文一带,是熊本平定泸夷时所置。

石越兴蕃学,凡附宋之各部酋长都遣子入学,这些人平素在山乡夜郎自大惯了,又不懂礼法,触犯法禁更是常事。

为此事,石越没少遭弹劾。

朝廷为之屡申严令,这才渐渐收敛,这乞弟等人,想是来京不久,才敢如此横行。

只是那个何畏之,却不似一个平常人物。

不过山野间藏龙卧虎,亦是平常之事。

当下问道:我在何处可寻到你?你与这个乞弟住一块?何畏之淡然一笑,道:只要你在开封,日后便会知我大名。

言外之狂傲,让石越都不由一怔。

柔嘉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我亦不要知道日后,只须知今日晚间你在何处便可。

告诉你亦无妨,今日晚间,我当在石参政府上。

何畏之傲然回道。

他话一出口,石越三人面面相觑。

柔嘉恶狠狠瞪着石越,石越连忙无辜的摇了摇头。

何畏之说了这许多话,已是不耐,又催道:放不放人?放。

石越生怕柔嘉多嘴,连忙说道:你们先下兵器牵马退后一百步。

何畏之打了一个眼色,余下几人便将兵器丢到地上,何畏之却将弓收起,只是把箭全部丢到地上。

一手牵马,缓缓后退。

柔嘉走上前去,正要拾起众人兵器扔到一边,却听何畏之冷冷说道:箭上淬有巨毒,见血封喉。

姑娘自重。

柔嘉素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哪里肯信,反倒偏偏先要去拿箭了。

石越却知何畏之这种高傲之人,定然不屑于撤谎,慌忙抢上一步,一把拉开柔嘉,低声说道:县主,你上马先行回府。

也不待柔嘉答应,便将她拉到马边。

不料柔嘉死活不肯上马,却也不说理由,只是胀红了脸死死抓住马缰不做声。

石越万料不到柔嘉这时居然闹起别扭,顿时傻眼。

他知道当时西南诸蕃,大多好斗,视杀人为常事。

万一对方翻脸,使柔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但这位姑奶奶不肯上马,他却也无可奈何。

眼见何畏之等人就要退到百步开外,石越当真是心急如焚,低声说道:县主,算我求你了,你快上马吧。

柔嘉脸色越来越红,却依然是无比坚定的摇了摇头。

侍剑一直注视着何畏之等人,也不知石越与柔嘉在闹这个别扭,眼见半晌没有听见动静,不由催道:公子,你与县主先上马回府,我来交人。

石越知道侍剑学过武艺,自己留下来反是累赘,当下应声说道:你多加小心,不必伤害人命。

一面踏蹬上马,也不顾嫌忌,伸手将柔嘉拉上马来,催马回府。

侍剑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待石越走远,这才一脚将乞弟踢开,跃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一面高声笑道:何畏之,后会有期。

驱马绝尘而去。

何畏之目视侍剑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见几个属下已将乞弟抬起,亦上前将地上的箭捡起,放入箭筒,上马说道:先回去吧。

不料众人却是怒目相视,并不动身。

乞弟黑着脸说道:你为何不问他们姓名?何畏之轻蔑的看了乞弟一眼,淡淡的问道:你想报仇?此仇不能不报!那乞弟在归来州也是称王称霸之辈,何曾吃过这种大亏?我劝你不要报了。

何畏之的语气充满了戏弄。

何畏之,你怕了么?你要想想这些年是谁支持你们何家堡?何畏之脸色忽然冷冰,他催马走到乞弟旁边,居高临下的望了一眼,寒声说道:我要灭掉你个恕家,便如探囊取物。

西南诸部,我何家在哪里都可以立足!乞弟听见这冰冷刺骨的话语,身子竟是不由一颤。

你若想报仇,大可自己去寻。

方才那个书僮称那个女子为县主,大宋朝敢女扮男装出来逛街的县主,必然不多。

何畏之嘲讽的说道,不过我劝你不要存这个报仇的痴心妄想,便人家不是县主,就以那个书僮的武艺,你们个恕家的人去,也是送死而已。

说罢竟是催马扬长而去,留下乞弟在那里瞠目结舌。

石越与柔嘉共骑而行,不料一路上柔嘉竟是安静无比,倒让石越无比奇怪。

过了几条街道,因听不见后面有人追赶,石越便下了马来,牵马而行。

柔嘉坐在马上,一反常态的默不作声,只是不停的把玩着手中的马鞭。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石府。

石安远远望见石越竟然给一个年青男子牵马,不由大吃一惊,张大了口半晌合不上。

一面迎了上来,看得实了,才知道是柔嘉县主,慌忙行礼。

石越见他模样,亦不由好笑,骂道:还不快叫人领县主进去?石安连忙答应,一面问道:参政,侍剑没有回来么?石越想自己和柔嘉是牵马走回,侍剑却是骑马,自是侍剑在前,不过京师道路交岔,不走一条道也十分正常,因此他只道侍剑早已回府,这时听石安问起,不由担心起来,反问道:侍剑还未回来?小的今日一直在大门前,并非见着。

他是与参政一道去面圣的……石越与柔嘉对望一眼,不由脱口说道:糟了!他正欲叫人去开封府找人帮忙,便听石安笑道:回来了,回来了。

石越与柔嘉回头望去,不由愕然——学士巷两头,各有一骑缓缓而来,一头是侍剑骑马回府,另一头却是何畏之牵马进巷。

侍剑与何畏之亦互相望见,侍剑倒还罢了,何畏之脸上从容,心里却是惊疑不定。

他此次赴京,是在归来州熊本的酒宴上,听到石越的大名,又得十余年前结识的一个故友书信相邀,以护送乞弟上京为名,来访石越,谋干大事。

谁知乞弟在归来州横行惯了,入京之后,震憾于汴京的繁荣,反而更加放肆,才惹出今日之事来。

他欲谋大事,自是不愿意多生事端,否则石越早已毙命于他箭下。

此时居然在石越府前见着石越三人,让他如何不惊?如何不疑?但他是久历沧桑之人,仍然一步一步缓缓向石府行来。

侍剑此时已回老巢,石府虽然不曾蓄养死士,却也有家丁护院,武艺是李丁文、司马梦求、田烈武亲自指点督训,区区一个何畏之,他自是不再担心。

骑在马上,高声笑道:何畏之,不料在此相遇。

何畏之却不去理他。

径自到了府前,将马拴好,从怀中抽出一张名帖,顾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石安身上,彬彬有礼的说道:劳烦先生通报一声,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求见石参政,盼赐一见。

石安双手接过名帖,却望着石越,不知其中是何玄虚。

柔嘉却是越瞧越是好玩,忍不住笑道:石安,还不去通报?我也是来见石越的。

侍剑嘻嘻一笑,走到石越身边,却不说话。

石越见何畏之背手而立,气势之中,竟是视众人为无物。

心中又是感慨此人身份,绝非一平常之僻郡堡主;又是奇怪他为何来见自己。

他知自己府上之人,向来号令严肃,石安虽然自建府之日起便在府上,却也知道规矩,有自己在场,没有他的亲口命令,绝不敢听旁人号令,柔嘉虽是县主,却也差使不动石安。

当下便朝石安使了个眼色,石安这才向何畏之说道:先生请入内奉茶,小人立时便去通告。

竟是径自引着何畏之入府。

何畏之毕竟不知中原风俗,虽觉奇怪,却也不以为意,只道石府规矩如此,来人便可以引至客厅等候。

他哪知道,有多少官员来拜会石越,都只能在门外干候着。

待石安领了何畏之入府,石越这才吩咐道:侍剑,你领县主去见夫人。

我去会会何畏之,你再顺便叫上李先生与陈先生、刘公子。

侍剑正要答应,柔嘉哪里肯依?道:我要和你去客厅会会这个何畏之。

石越顿时头大,道:这如何能够?为何不能?你若不答应,我便在此大喊大叫,让你不得安生。

柔嘉坐在马上,瞪大眼睛,双手叉腰的威胁道。

石越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答应。

一面让侍剑去叫李丁文与陈良、刘道冲,自己带了柔嘉去见何畏之。

到了客厅,便见何畏之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品茶。

厅中侍立之仆人见石越进来,连忙一齐欠身行礼,道:参政。

只是见着柔嘉一身男装,却都是一怔,不知要如何称呼才好。

石越摆摆手,向何畏之抱拳笑道:何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

何畏之这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所见之人,竟然便是自己想要求见的石越。

但他当真沉得住气,脸上竟是从容如故,只起身温文的说道:不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参政恕罪。

石越一面又请何畏之坐了,自己坐了主位,柔嘉却站在他身后。

石越无可奈何的望了柔嘉一眼,这才向何畏之笑道:先生非寻常之士,不知为何屈居是归来州个恕之部?此虎困平阳之时,然何家堡于个恕家,亦非主仆,不过盟友而已。

何畏之淡淡说道。

石越笑道:原来如此。

柔嘉却轻轻哼了一声,显是不大相信。

何畏之傲然瞄了柔嘉一眼,目光转落到石越身上,问道:敢问参政府上可有一位叫李潜光的先生?李先生便在府上,先生与李先生是故识?石越奇道。

十二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何畏之淡淡的话中,似有无限苍凉之意。

石越微微点头,温声道:我已着人去请李先生,稍候便至。

何先生是汉人,只不知为何却在归来州蛮夷之地建堡?我祖上确是汉人。

不过我何家避居大理已逾四甲子。

先生是大理人?石越愕然道,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名帖,上面分明写道:归来州布衣何畏之字莲舫。

参政无须多疑,我的确是大理人,迁居归来州亦不过数年。

十二年前,我与潜光先生,便是在大理相会,我的身份,他知之甚详。

他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瞥向柔嘉。

这神态落入石越眼中,石越便知他为人精细,己猜出柔嘉身份不同寻常,却是有话不便当她之面说出。

石越却也不能赶走柔嘉,露了痕迹。

正觉为难,便听柔嘉笑道:是大理人不是大理人又何妨,若有本事,天下皆可去得。

只恐是胡吹一气,料你西南偏野之处,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何畏之心中一动,忽然笑道:此话确然有理。

在下本来亦无甚本事,生平只会酿酒配药,此次前来,便是向参政献几张方子,若得参政支持,我何家堡亦未必逊于唐家、桑家。

哦?我有救人之术,又有杀人之方,不知参政欲听哪种?何畏之目光炯炯,凝视石越。

石越淡然笑道:不知救人之术如何,杀人之方又如何?参政欲二者兼得乎?何畏之眼中已是光芒闪动。

救人之术,可用之于民,杀人之方,可用之于敌。

为大臣者,须知二者不可偏废。

何畏之哈哈大笑,击掌赞道:好!好!我早知李潜光不会看错人。

我之救人之术,可避南方瘴疠之气,是以世传之‘伤寒汤头’,添加豆蔻、砂仁、丁香、佩兰、滑石、霍香之类炼制,其效如神。

我闻参政欲军屯于湖广四路,若得此方,则岭南不足惮……他话未说完,石越已经霍然起身,又惊又喜的问道:当真?须知石越早已忧心此事,秘密组织大医们试制药方,但是短期内难见成效,谁料得在此时便有人送上门来。

虽不知能否相信,却也是直中石越心事。

真假一试便知。

若是如此,先生之功不小。

何畏之又道:我之杀人之方,却有杀人见血与杀人不见血之别。

愿闻其详。

石越对此人的好奇之心,越来越盛。

我曾于某次蒸取花露时,有人恶作剧,将花露换成了酒,结果蒸馏所得之酒露,入口极辣,却别有风味……何畏之一面说,一面从包裹中取出一小瓶酒来,递给石越。

宋代酒大抵用瓶装或者坛装,石越倒也不以为意,接了过来,拧开瓶塞,轻轻喝了一口,便觉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传来——虽然度数并不高,也就二三十度左右,但是在古代喝惯了十几度的低度酒,竟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不由咂舌赞道: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