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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2025-03-31 03:02:20

当天晚上。

邺国公府后门。

柔嘉牵着白马,哼着小曲,轻轻叩了几下后门的门环。

如往常一样,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但是柔嘉却怔在了门口,因为站在面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环,而是一脸怒容的邺国公赵宗汉。

爹爹。

柔嘉眼珠儿一转,灿然笑着,张开双臂,扑向赵宗汉。

赵宗汉万万料不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来这一手,又是恼怒,又是怜爱,心中顿时一软,几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责罚了。

但是慈寿殿太皇太后的严辞切责,却让赵宗汉心中一凛,勉强硬起心肠来,一把拉开柔嘉,板着脸说道:你随我来。

说罢转身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头,象小猫似的紧紧跟在赵宗汉的身后,一只手还紧紧拉住赵宗汉的衣襟。

到了书房,赵宗汉吩咐一声,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只余下他与柔嘉二人。

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九娘,你跪下。

柔嘉此时早已发觉情势不对,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会很痛的。

赵宗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但是他本来就最没有威严的一个人,竟是被柔嘉弄得无可奈何。

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肠来,冷冷说道:你最近都在胡闹什么?女儿何曾胡闹?不过是去陪十一娘和圣人下下棋,有时候也去蜀国公主那里玩玩。

柔嘉对付自己的父亲,早就驾轻就熟。

是么?赵宗汉冷笑了一声,道:你就没去过尚书省下棋?什么尚书省?柔嘉心中暗叫糟糕,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天真的问道。

赵宗汉见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后素来英明,几乎要被她骗过,以为她是被人冤枉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须知尚书省那个地方,没有诏令,连他也不敢随便去。

他女儿倒好,六更时分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尚书省。

完全是把皇家的种种忌讳,朝廷的各种礼法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自己在慈寿殿被太皇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惧又怕,又惭又愧,赵宗汉不由有点怒气上涌,厉声喝道:你还要抵赖什么?连太皇太后都知道了。

柔嘉眼见父亲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早己知道此事难以抵赖了。

但是却不料竟然惊动了太皇太后,不由大吃一惊,急道:女儿只是去玩玩。

一面偷觑赵宗汉的脸色,一面低声问道:不会连累别人吧?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却是把赵宗汉的火气全部激了出来。

赵宗汉涨红了脸,粗着脖子瞪着柔嘉,冷笑道:是啊,现在还担心会不会连累‘别人’呢!我的宝贝女儿真了不起,柔嘉县主,你就敢去尚书省玩?你怎么不去明堂玩?你怎么不去太庙玩?!柔嘉见父亲如此模样,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做声。

赵云鸾,你听好了。

太皇太后旨意,从今日起,无诏不准你进宫,不准你离开邺国公府一步。

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一间院子,你就去那里闭门思过,每天陪陪你母亲。

赵宗汉一口气说完,又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页的班昭《女诫》和长孙皇后《女则》,抄不完,就不要吃饭。

柔嘉几曾见过自己父亲如此声色俱厉的对自己,嘴一扁,眼睛一红,赌气道:不让出门就不让出门。

什么《女诫》《女则》,饿死我也不抄。

你……赵宗汉不料柔嘉还敢顶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举起手来,作势欲打,可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照人,天真可爱的女儿,泪汪汪的望着自己,却是实在下不了手。

半晌,才软绵绵把手放下来,叹了口气,几乎是哀求的说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

你总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几百人都连累了吧?这次太皇太后没有收回你县主的封号,已经是格外开恩。

若有下次,只怕……柔嘉县主被邺国公赵宗汉严加管束之后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陆佃在《新义报》呆不长久了。

李丁文一面看报纸,一面淡淡的评论道。

李先生何出此言?陈良奇道,拿起一份《新义报》,念了起来:……当使天下咸知,诛异族,开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赏,此王韶为枢使,薛奕拜侯爵也;至于镇压同族,平定叛乱,虽有功不可厚赏也。

盖国内之叛乱,是朝廷之羞耻,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乱,不得己而为之。

此事于朝廷不足为庆,于官员不足为赏……这么大胆的评论,他也敢说。

而且又是和吕惠卿唱反调……李丁文幸灾乐祸的说道。

陆佃自从王安石罢相后,虽然一直是《新义报》的主编,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场,却已经较为中立。

既不倾向吕惠卿,也不倾向石越。

但是支持变法,依然是《新义报》的主要倾向。

而在政事堂微妙的平衡中,陆佃也依然担任着《新义报》的主编。

陈良叹道:新化县叛乱朝廷知道不过四天,但是《汴京新闻》和《西京评论》却在昨天不约而同的知道此事。

实在是厉害。

而《新义报》居然敢大张旗鼓的讨论政事堂正在讨论的问题,却也是让人吃惊不小。

陆佃写这则评论,究竟是什么意思?迎合司马光,和吕惠卿破脸?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编而已。

也许他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良心罢了。

李丁文略带讽刺的说道。

眼下管不了他陆佃如何,屋漏偏逢连夜雨。

早不来晚不来,初三,新化县叛乱事件;初四,岳州军屯侵占民田,百姓联名告状;初五,卢阳县军屯数十名士兵胁持军屯长哗变。

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是连在一起发生,就显得军屯政策弊端甚多了。

现在我们只要等着有人拿这些事情来做文章便是。

顿了一会,李丁文又悠悠说道。

新化县叛乱的事情本不足为惧,无论他们怎么样报道,实际上远在荆湖南路穷乡僻壤的事情,对于汴京士林与汴京百姓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谈资而已。

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小事而放弃利益甚大的军屯计划。

只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时机非常的不凑巧。

是啊,现在汴京的上空,风云密布。

这场风云本来公子并不是风暴的中心……二人正在交谈着对时局的看法,门房进来禀道:李先生、陈先生,门外有个道士求见。

道士?李丁文与陈良顾视一眼,见二人眼中都写满了疑惑。

李丁文笑道:是找刘道冲的吧?……问问他是找谁的,若不是找人,便让他离开。

他说是王昌先生派人前来,拜见参政。

若参政不在,便要见见李先生。

王昌?李丁文心中一凛,望着陈良,见陈良点了点头,李丁文站起身来,说道:你去告诉他,王先生的人,参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

我今天晚上,在陈州酒楼相候。

晚上。

陈州酒楼。

很少有人知道,陈州酒楼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实际上已经是唐家的产业。

在这里单独的院子中密会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场合相见的人,李丁文认为是比较安全的。

他一点也不相信何畏之,所以,李丁文同样也不相信何家楼。

无量寿佛。

在李道士的佛号之中,李丁文开始打量眼前之人。

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

是你?不错,是我。

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门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昌王非可为之人。

我岂不知。

昌王虽然礼贤下士,但是无进取之心。

彼若为君,不过中庸之主。

或者是又一个仁宗。

李丁文冷笑道:就怕是又一个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华又岂能与今上相比?李丁文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还想要游说公子投入昌王一边?一个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发挥臣子的才华。

此诸葛亮之于刘禅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志向?不知道。

我云游四方,少问政事。

可你偏偏却涉足了这个旋涡。

李丁文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请坐。

事有非常而已。

李道士从容坐下,缓缓说道:但是我相信昌王将来不是昏君。

但也不会是一个有进取心的君主。

李丁文淡淡的评价道,何况,昌王不会有任何胜算。

若他有两宫太后的支持呢?两宫?李丁文反问道。

太皇太后病重了,皇太后是昌王的生母。

别说皇帝未必大行,纵然大行,皇太后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亲祖母。

你以为皇太后会为了昌王而不择手段么?昌王最多能让皇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既定之事实罢了。

李丁文言辞之中,充满了讽意。

李昌济,你知道我的身份。

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认为当今的皇帝,有着强烈的进取心,宋朝建国以来的皇帝,除了宋太祖,当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

他实际上比赵光义要出色。

李丁文竟然毫无顾忌的口出悖逆之词。

李道士却是毫不惊讶,淡淡说道:我现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李昌济。

你这个出世之人,却一只脚踩进了世俗间最多勾心斗角之所在,还谈什么出世?李丁文动了下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择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罢。

我可以告诉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帮助当今皇帝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问道:最低限度么?不错。

李丁文注视着李道士,不再说话。

我见过薛奕。

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确前所未有的广阔,华夏人从未把目光投入过南海诸边广大的领域,他是第一个。

但是中国之患,历代以来,都在西北。

不解决西北的问题,终于是不行的。

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于此,周世宗本欲倾国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师一鼓平定江南,先难后易;而太祖皇帝却是先易后难,结果国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为大宋之患达百年之久。

你的见识始终有限。

李丁文毫不客气的批驳道:你的目光始终局限在西北和燕云。

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势,大异于当年。

大宋经营南海,没有伤到中国一分元气,反而解决了中国许多的问题。

大宋只不过是顺便在经营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潜光,我是来游说你的。

但是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

李丁文道:你如何可以来说服我?更不用我家公子。

我不必要说服你什么。

我只是给你与你家公主一个机会。

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议立昌王,只要你家公子不反对,昌王许诺,尚书左仆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

你应当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话,以现在的情势,辅政大臣,未必能轮到石越。

这个机会,用或不用,我不多说。

李丁文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你方才说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话,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问道。

谁会相信?的确,谁会相信?李丁文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来,以昌王开的条件最为大方。

什么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里摆着。

所以我认为你家公子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谁也不知道昌王会不会反悔,对不对?昌王倒是愿意立下字据,但是不知道石参政敢不敢?李丁文冷笑道:字据又有何用?你回去转告昌王,便说我家公子已经知道了。

那么他会如何做?我不知道。

李丁文笑道:我家公子并非我的傀儡。

而且,虽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么,但是昌王绝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如此大方。

想来自有人为昌王摇旗呐喊。

让我想想……李丁文侧着头,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下,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无非两件,一是把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赶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几个敢在朝堂上说话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声,把文彦博和司马光赶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本来这件事情上面,昌王和吕惠卿有利益交汇点,但是偏偏昌王绝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

李丁文笑道:来来,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么主,不如来好好喝几杯,叙叙旧。

潜光,不论如何,我劝你转告石参政,让他考虑一下。

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烦,若是他同意王爷的条件,那么王爷就会力保他这次无事。

否则,我不敢保证你家公子还能不能留在汴京……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延安初见之事……李丁文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李道士在说什么,滔滔不绝的说起了他与李道士过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叹了口气,他早知道有李丁文在石越的幕府,是绝对要不到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的。

不同意,就是反对。

李道士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也许,真的要把石越赶出朝廷了。

若是有文彦博、司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开反对,再加三人那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就算是两宫太后一致想立长君,只怕也会无济于事。

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时候有数以万计的白水潭学生前往宣德门前上书。

无论是李道士,还是李丁文,此时都不知道。

在睿思殿,每日靠盐水、稀汤、参汤等物维持生命的赵顼,此时正强打精神,看着一幅巨大的天下郡县图屏风。

要强的赵顼,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这场病而影响改革,已经决心要在病中来推动延误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