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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五章

2025-03-31 03:02:21

三千贯……男子终是丢不起这个人,咬咬牙,狠狠心,叫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离谱得近乎可笑的价格—这样的高价,居然仅仅是为了争一口闲气!被那个可恶的绿袍少年逼到这个份上,他自己都觉得懊恼,心里不禁隐隐的希望,这个绿袍少年不要再加价了,免得他还要提高价格,进退两难,但若是那个少年不加价呢?三千贯……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长安夜色的寒意了。

三千贯?那绿袍少年似乎没发现他矛盾的心理,而是轻声的重复了一遍这个价格,然后他抬起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几眼,眼珠忽然骨碌碌转了几下,笑吟吟地说道:且慢,不知足下带够钱了么?那男子闻言,顿时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子弟,挥金如土,但是寻常出来逛街,谁竟会随身携带三千贯的巨款?不过他家本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人家,虽然所携不足,却也不以为意,一怔之后随即笑道:掌柜的,可听说过城西卫家?那剑铺掌柜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身子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应道:知道,知道,京兆府中,只须不是聋子,谁不知道城西卫员外家?那是咱们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说完,又拿着眼偷偷看了男子一眼,颇有些患忑不安的道:莫非公子就是……这便是卫员外家的公子那男子旁边的仆人忍耐己久,听到相问,立时便己趾高气扬的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还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扫过众人,但目光落在那绿袍少年脸上时,却见他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似乎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旁边围观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着叫了起来:正是卫员外家的公子,我们是见过的,不错的此言一出,那些围观之人,顿时轰地一声,纷纷悄悄议论起来。

原来卫家确是京兆府中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随太祖、太宗皇帝征战四方,立下过汗马功劳,后来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广置田产,做了富家翁。

真宗朝、仁宗朝时,族中又出了两位进士,待到熙宁年间,卫家的田产己有数万顷,庄园则不可细数,仅仅在长安城中,众人数得着的宅院,就不下二十处。

而卫家最让人不可轻视的,是整个家族势力的盘根错节,深植于大宋官僚系统的姻戚关系。

仅广为人知的,就有当今皇太后的从叔高遵裕,是卫家如今的族长卫消的表妹夫;而昌王程颖的王妃,是卫消的侄女除此以外,卫家还与曹太后家、韩绛家都有亲戚关系。

这还只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为官的官员,与卫家有关系的,更不知凡几。

卫消有兄弟四人,却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唤做卫棠,字悦之。

卫家祖上虽是武人,却早己弃武学文,一向以仕途为念—卫消兄弟虽曾入仕,但不曾中过进士,以大宋朝尊崇文人的传统,虽然家世非同小可,却常常被同僚所轻视;升迁起来,更是倍感艰难,远远比不上进士的风光。

因此对于子侄辈,便多寄期望,卫淆更是督促甚严—卫棠兄弟,或在太学,或在白水潭就读。

只不料这卫棠去了白水潭学院后,一年之后,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学起物理、化学来,学了两年,将要卒业,却被赵颖知道,说与王妃,辗转传到卫消耳中,卫消气儿子不争气,只恨鞭长莫及,急忙的遣人将卫棠从白水潭给带了回来,又送到横渠书院。

谁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开设后,各大书院都引为时兴,横渠书院竟也开设有格物院。

卫清又生怕儿子玩物丧志,故态复荫,在横渠书院呆了一年后,只得又把他带回了京兆府身边。

但让卫消最无可奈何的是,卫棠回来之后,便连京兆府官办的京兆学院,也开始要学物理一科。

他此时再无能为力,终不能永远不让儿子不去与人交游,迫不得己与恼怒之下,竟撰文给《西京评论》攻击格物之学。

谁知道《西京评论》诸人对此却兴趣不大,更不愿意为此等小事而得罪石越,竟推三阻四的不肯发表。

卫消又气又急,干脆在京兆府申请自己开印报张,不料报纸也并非人人可以办的—他虽然有钱,但长安毕竟地小,别说天下济济人材没汇聚在此,便是当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师大报,办报环境根本无法与沛京、洛阳、杭州等处相比,方草草办了三期,便落个惨淡收场的命运。

以至于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长安城中,也曾经出现过一家报馆!卫淆的报馆才关门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传来,卫消虽然固执守旧,却并非迁腐木访之人,也是深知官场政治的。

他不敢得罪石越这样的新贵,却又无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装病,闭门谢客,连卫棠的事情都懒得管了。

于是倒便宜了卫棠,每日里除了去京兆学院上课之外,便在长安街头闲游乱逛。

他毕竟是在沛京城生活过几年的,见识便要高出长安人不少,在沛京之时,因见不少勋贵子弟佩过楼刀,只是往往一刀难求,只得作罢。

此时见着,不免动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头蛇,便生了夺爱之心,这才与那少年竞价,谁知那少年竟也狡黯顽固如此,竟将一把楼刀竞到如此高价上来!剑铺掌柜里巷闲谈时,也曾经听过卫家这位公子的事迹,这时见这光景,当下便信了*分,蔫敢得罪?正要说话,却听那少年在一旁悠悠说道:卫家公子,额头上又没写字,谁知道是真是假?我还要说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柜的,这买卖还是真金白银要来得可靠,他若无钱,这刀还得归我。

否则—他也须抵当一件物什在此。

卫棠听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中微觉奇怪,却以为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亲与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轻视,不免暗暗生气,冷着脸道:我能找到人证,你能找到否?人证?少年皱了皱如玉一般白嫩的鼻子,不屑地笑道:买个人证,三十文钱便够!卫棠被他如此一说,一时之间,竟是无能反驳,正在访访,却听少年扬着眉,又悠悠的嘲笑起来:若是没钱,如何倒学人家来竞价?谁又没钱?!卫棠涨红了脸,大声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讥笑道:既是有钱,拿啊?小哥。

拿得出来,许得出价,便是你的了。

—黄金白银交子,只须是真的,样样都使得!他这话,却是当初卫棠的仆人讥笑他的原话,外加更加刻薄的几句。

这时候自他口中说出来,卫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方咬牙说道:我便将这马与鞍抵押于此!那又能值得几文钱?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贯好了!少年这才将目光投向那匹白马,漫不经心的看一眼,笑道:还配金鞍!勉勉强强便算你五百贯好了!说着忽向剑铺掌柜嫣然一笑,道:掌柜的,恭喜你发财!一手便将软鞭往腰中一插,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放到唇边,便听一声尖锐的响声发出,只见两个青衣小厮牵了一匹黑马从街道拐角处小跑过来。

少年接过马来,跃身上马,一边高声笑道:姓卫的,恭喜你用三千贯买了把楼刀!说罢,双腿一夹,扬长而去。

卫棠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给耍了。

望着满街人惊奇的目光,勉强忍笑的表情,一时间竟恨不得找个地洞给钻了下去。

田烈武看了这出热闹,暗地里也自快要将肚皮笑破,但他从旁人的议论中己知道卫棠的家世,心中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结下了一个仇家。

卫棠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尚只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但是卫家却在京兆府兴盛百年,必有其独擅之处,否则大宋朝开国功勋何止千万,名载史籍,功附宗庙者不可胜数,但大抵几十年后,都免不了没落。

这样的故事,田烈武在沛京城不知道听过多少。

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卫家能够有今天这种气象,绝非侥幸。

得罪这样的家族,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田烈武心中隐隐觉得那少年极是眼熟,不免便有几分亲切之意,因此竟是没来由的暗暗为少年担心。

不过他出来逛街,并未骑马,那少年早己不知去向,却也无法当面提醒。

当下也只得按下心事,离了剑铺,信步而行。

然而心中终是有所牵挂,脚下所走的方向,便是少年驰马离去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远远望见一座酒楼下面,有个说书人在读报纸,他在沛京养成习惯,便快步走了过去,侧耳倾听,读的却是《皇宋新义报》。

田烈武听了一会,却是索然无味,原来这一期的报纸,不是哪里开仓救灾,就是某处官员覆新,又或是某处表彰了某位节妇……熬了好一会,说书人才开始读报纸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评书连载。

《新义报》连载的,是一个叫沛阳居士的落弟举子撰写的《前汉开国功臣评传》,此时正说到韩信事迹。

田烈武最爱听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听得津津有味。

那说书的虽是读报,却也是口沫横飞,……那淮阴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国士无双,只可惜却死在长乐宫中妇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后世有沛阳居士作《水龙吟》一曲以悼之:陈仓故道夕阳,牧童遥指伏兵处。

将军昔日,牛刀小试,三军暗渡。

铁马金戈,平魏破赵,强齐割据。

正英雄得意,气吞万里,风流显、功名著。

鸟尽良弓应弃。

悔当初,奇谋难。

晤。

项王坟下,韩侯云梦,总由自误。

成败萧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只有深秋雁飞,赤松归去!一首歪词读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却听身旁有人冷笑道:这个沛阳居士,好大胆子!田烈武闻声望去,却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此时正横眉冷笑不己。

这位兄台请了!一人走了过来,向那个年轻人深施一礼,笑道:在下所闻,这沛阳居士不过论史而己,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认得此人,却是石越府中的幕僚陈良。

他一见认出,急忙抱拳唤道:陈先生,在下有礼了。

原来是田校尉。

陈良认出是他,也忙还了一礼。

那年轻人冷笑道:好个论史而己!足下可曾听那《水龙吟》的下半阕?悔当初,奇谋难悟?是何奇谋?蒯通之谋罢了。

那沛阳居士将项王坟下被围与韩信云梦被擒并论,不是在说项羽死了,就轮到韩信了么?他说‘总由自误’,项羽之误,是不用范增之谋;韩信之误,那沛阳居士,说的只怕不是韩信不当造反,而是不当不用蒯通之谋,没有背汉自立吧?陈良一怔,道:这……这沛阳居士公然让臣子背主,以臣子不背主为憾事!他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新义报》居然刊登这样的文章,真是无君无父!田烈武哪里知道一首歪词里面,竟然还会扯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

陈良却是打了个寒战,这首《水龙吟》,上半阕自然是咏韩信功业,下半闺却不过是对韩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学张良保全自己。

谁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无君无父!陈良下意识的望了东边一眼,摇了摇头,心里没由来一惊,不由想这首词会不会在沛京激起事端?他不愿意与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辞。

二人离开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楼,寻了个幽静的位置坐了,互叙别后之情。

田烈武因怀着心事,说了几句,便笑道:陈先生可知道城西卫家?陈良眼皮一跳,不知道田烈武为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

卫家在京兆府,是数得着的人家。

我来京兆府之日,凡陕西一路,有名的豪强,都要问个清楚的。

田校尉为何突然问起?田烈武便将方才所遇之事,向陈良说了一遍。

陈良细细听完,脸色不由紧张起来,皱眉问道:你说那少年曾说是石帅的弟弟?田烈武点点头,笑道:我料他亦只是顽话。

陈良又问道:他那鞭子,你可瞧仔细了?果真是镶金裹银,还嵌有宝石?正是。

怎么了?陈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只怕己知道此人是谁!这卫家牵涉到皇太后家、昌王—那个少年的来头也不小,田兄也不须为他担心。

只是,石帅却是断不敢做她兄长的。

两家真要结仇,只怕还是势均力敌。

不过……陈良终是没敢说出来,他担心的是石越难以将此事撕掳干净。

他一听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县主无疑—只是柔嘉如何来到陕西自然不知,这倒姑且按下不提,而是如果柔嘉有事,石越则断难以置身事外,却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田烈武却不知道这些端详,只问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陈良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摇了摇,说道: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说完,陈良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你好好在军中挣功勋,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帅很欣赏你,常说你必成大器,莫让他失望。

石帅眼下正在准备大举革除弊政,也没有精力牵扯到这上面来。

我理会得。

仗一时半会是打不完了。

陈良叹了口气,道:朝廷的意见并不统一,如果前线能不断取得胜利,那么前线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如果遇到挫折,结果就很难说了。

以田烈武的身份来说,陈良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实际上,石越既然己经挑起了战火,那么失败就是不可以容忍的。

如果遭遇大败,石越的命运,不会比当年大败的韩绛要好,甚至还会更糟。

这一点很多人都明白。

与此同时。

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东辕门外的一座酒楼上。

柔嘉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眺望安抚使司,静静的发着呆。

两个小厮站在旁边,面面相觑,简直无法想象柔嘉县主这样的人物,也有发呆的时候。

那日清河郡主与狄咏离京,她便一路尾随,出城时遇到斗酒的,趁着混乱之际,柔嘉便溜进清河的马车之中,泪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过,又被她哭得心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姐妹二人合谋,竟连狄咏也瞒了过去,竟教柔嘉一路无声无息的跟到了陕西。

才到长安,便因为赶上神卫营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护送,狄咏头脑发热,竟然主动请缨,结果石越顺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线。

又替清河郡主在安抚使司衙门附近觅了座宅院住下来。

从此以后,柔嘉无所顾忌,越发的无法无天起来。

只不过清河郡主毕竟还知道深浅,每天只是拘束着柔嘉,和她形影不离,不出她出府。

京师之中,邺国公赵宗汉的宝贝女儿忽然失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还不敢声张叫宫中知晓,只是偷偷找人寻找,哪里会料得到,柔嘉胆大包天,竟然会私跑到千里之外的长安?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终于松口,让柔嘉带了两个靠得住的家人,出来逛一次街。

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许多事来这时柔嘉捉弄完卫棠,心满意足,便决定去看看石越。

不料到了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却又情怯起来,一时患得患失,思前顾后,踌躇半晌,方又转到这酒楼之上,发起呆来。

两个小厮只见柔嘉托腮远眺,脸上神色一会娇羞不可胜色,一会又秀眉微暨,忽尔微笑,忽尔叹气,目目相觑,竟是看呆了。

店小二却更是纳闷,见这三人上了楼内,找了个好位置,忙跟上来侍侯了,不料哈着腰站了半晌,却见这三人也不肯点菜要茶,只是顾着发呆,也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过了盏茶的功夫,店小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P幼喝,高声问道:这位官人要点啥?小店有……柔嘉满脑子的绮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断,心下着恼,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开口说道:我要一碟煎卧鸟、一碟燕鱼、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鱼,再来一壶甘露酒,各色果子点心。

那店小二顿时愣住了,那甘露酒与各色果子点心倒也罢了,但那煎卧鸟、燕鱼、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鱼,这些菜号他连名字都不曾听过,如何做得出来?他哪里知道柔嘉是故意为难,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单里面的,既便是在沛京城,能立马做出来的酒楼,也是屈指可数。

当下只好陪着笑说道:这位官人,这些菜太稀罕,实非小店所能办……柔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办不了,你还敢在此吆喝?是,是店小二陪着笑脸,却不肯走。

柔嘉却也无心捣乱,略出了口气,便喝道:看着你店里干净好看的,无论什么,各点了上来便是。

好咧店小二这才答应着,兴高采烈的去了。

柔嘉别转头来,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抚使司衙门,望着那进进出出的官员,来来往往的马车—那些人凭什么可以自由的出进这里?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羡慕之意。

长安城西,卫家。

多出两千贯钱倒没什么关系。

卫清轻轻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但,你没听错,那个小子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讳?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卫棠本心实不愿教父亲知道这事,以免责骂,但是三千贯的巨款,而且自己是连马都抵押了出去,这种事,无论如何,也是隐瞒不住。

只得一回家,便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那么此人和石越渊源不浅。

卫消轻轻说了句,守德,你去查查这个小子的来历。

这么招摇,不怕会查不到。

他后半句,却是对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说的。

是。

管家答的简短,显示不认为这是一桩难事且不必轻举妄动,先弄清楚再说。

是。

管家依然答得简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棠儿,你也出去吧。

是。

卫棠正巴不得离开,一听父亲发话,如蒙大赦,立时便匆匆退了出去。

卫清目送卫棠离去,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有儿如此,只怕非卫家之福。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儿素来聪明……卫清的弟弟卫淮笑着安慰道。

他的女儿,便是赵颠的王妃。

哎卫清叹了口气,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势么?大宋朝一百余年,为什么无数的世家破败,我们卫家反而越来越兴盛?因为我们卫家,从来没有处在风尖浪口。

子孙也懂得谨守家业。

不错,但其中却也有另一层缘故—那便是因为我们卫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资格处在风尖浪口之上。

想要明哲保身并不为难。

卫消吹了吹茶花,端起来想喝,却又终于放下,继续说道:可是这创业难,守业更难。

子孙不肖,本是世家子弟常有之事。

纵然治家严谨,子孙孝惮本份,却也还有许多的风浪。

树大招风,业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结仇。

如果位置太高,便易卷入争权夺利的旋涡当中。

赢了自然得意,一旦败了,便要将百年家业,尽皆毁于一旦。

卫淮静静的听着,默不作声。

长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虽然高于卫消,更有女儿贵为王妃,但是卫消却是嫡长子,一族之长,因此在家中的地位与权威,完全是无可置疑的。

而眼下,我们卫家,却己经是身不由己了。

卫消的声音中似有叹息之意,轻轻说道:而且想要不卷入其中,也己不可得。

这是一场豪博,赢了的话,我们卫家就会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事败输了—就算乐观的考虑,卫家也算是彻底完了。

因此,咱们每一步都要谨慎。

唉,此事赌得太大,如果可以不卷入,我一定不会卷入。

但是李道士来我家的那天起,我们就身不由己了,因此,我也不敢求赢,只求不要输得太惨。

为什么?卫淮却没明白为何大哥一次说这许多话,竟有些不解的问道。

三弟你想,咱们若是赢了,其实得的也不过是个虚名。

本朝的外戚,有几个是能出头的?而眼下,我们家资,还不够富么?因此便是赢了,也不过在富后面再加个‘贵’字罢了。

教外人看了艳羡,不过是个虚名儿。

可若是输了,那可就是族灭之罪卫消的手指一边轻轻叩着桌子,一边苦笑道:但是我们家与昌王,己经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了。

昌王真要有事,随便一个县令,就能让我们家败家。

更不用说那个姓李的道士此时还牢牢握着我们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说我们家与高遵裕一道私贩禁物给吐蕃、西夏,再运私盐入境,你我只怕也免不了充军到凌牙门去。

卫淮静默了一会,叹息道:在这个当口,若是棠儿能帮得上忙,也要好许多。

大哥,依我看来,李道士让我们做的事,也并算得太难。

卫清冷笑道:不算得太难?石越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么?我己经听到风声,说他正在悄悄的查蓝家—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旦蓝家当真事发,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们家。

本来我们若老老实实的韬光隐晦,或许还能避过他的注意。

但如今,却是让我们来大出风头,明摆着……卫消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才又道:我想了几天,觉得眼下之计,还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边。

但是你是外戚,我却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对石越的,眼下竟是你我二人都无法出头……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时间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卫淮轻轻的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说,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当蓝家事泄,咱们纵然韬晦,只怕也躲不过去。

事己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为良策。

至于人进……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见,此事要行,终究还是离不了棠儿。

他?休说别人咱们信不过。

而棠儿呢,又终究是在白水潭书院读过书的……卫清苦笑,话虽是如此,但是这件事如果告诉他,只怕我们卫家离灭门也就不远了。

知子莫若父,他对自己的儿子自然是非常了解。

卫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诉他知晓……*******************西夏,石门峡。

你叫文焕?李清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被俘的文焕,脸上却带着笑容,声音温和的问道:武状元?!文焕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望着李清—他的恺甲早己被卸掉,此时仅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脸上的伤口犹在隐隐做痛。

我一向爱材,宋朝的武状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文焕闻言,竟朝李清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大声骂道:我堂堂华夏贵胃,岂会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己。

是吗?李清掏出一块手帕,擦去痰迹,笑容不改,道:好男儿!可赵宋官家却不值得你如此卖命。

昔日狄武襄时,部下犯法,韩琦欲斩之,狄公前去求情,说道是:此好男儿,不可杀‘。

韩琦却谓:东华门外戴花游街的文状元,才是好男儿。

几个武夫,算什么好男儿!’你虽然是武状元,在宋朝,只怕也称不得好男儿。

哼!文焕不语,只鄙夷的冷笑。

难道我说错了?李清淡淡的反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谁还敢说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儿?!文焕傲然道,我只求速死,何必多言?一个死掉的武状元有何用处?李清笑道:人死之后,形神俱灭,哪有什么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时享受还来不及,蔫能顾及死后?你年纪轻轻,一旦死去,世间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儿老母,更是顿失依傍。

若能降我,定要设法接你妻儿老母来大夏团聚,共享天伦富贵!何必狡言?天地之间,岂无神灵?你叛祖背宗,死后自无所依。

我岂能与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嘿嗦什么?文焕看李清的眼中,充满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虏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摇头,叹息道:真是固执。

既不肯降,来人!便将他推出去斩了!是!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押着文焕,便往帐外走去。

大帐之外,牙旗猎猎飞扬,手执刀枪的西夏士卒,表情肃然有如万年之岩石,阳光从刀枪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

一片肃杀之气。

刀斧手将文焕绑在一根木桩之上,高高举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间,文焕突然感觉到有点恐惧,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却立即感觉到羞耻,随即便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道冰凉的刀锋从脖子上划过,文焕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缩头与呼叫的*。

要象个英雄那样死去!然而,几分钟过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锋终没有落在他的脖子上,文焕突然感觉自己的意识依然存在,那想象中的痛楚始终没有到来,他于是试探着睁开眼睛,却见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面前,手里端了一碗酒。

我忘记了一件事。

李清把酒递到文焕口边,看着文焕一口喝了,这才慢里斯条的说道:我忘记我曾经派细作前往宋朝,散布谣言,说你文焕己经降夏了。

你!文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清的声音却依然不紧不慢,悠悠的说道:所以,如果我杀了你,你只怕也进不了忠烈祠。

卑鄙!兵者,诡道也。

平夏城的战争,并没有停止。

在李清的坚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规模的攻坚战,转而采取骚扰作战的方针,一方面,西夏的轻装骑兵与少得可怜的水军,每天监视着平夏城,只要宋军开始筑城,便开始进行攻击,宋军对此似乎显得束手无策,工程的进度开始大为减缓;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骑兵,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进行穿插,袭击宋军的补给。

李清的策略很快见效,宋军不得不派出重兵护卫补给线,双方经常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作战,宋军一次战斗的消耗,有时候比较运送的补给还多。

但还算幸运的是,西夏军对于宋军那种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着头脑,更不用说找到对付它的办法,因此对攻击宋军的营寨,显得十分的谨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军也己经十分的头痛。

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国家的粮食与财富,对于国家的财政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噩梦!相对这种窘境来说,区区一个武状元降敌的谣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何况,谣言并非只在大宋流传。

在西夏境内,同样也有一个谣言开始在流传,起先只是在民间坊间,但渐渐的,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信将疑,并不自觉的加入到散播谣言的行列之中。

萧关。

一座民宅之内。

悬挂在窗户上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与此相伴的,是鸟翅膀的拍击声。

一个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轻轻抓起鸽子,解下绑在鸽子脚上的小竹筒,走进房中。

怎么?李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

黑衣童子将小竹筒递给职方馆陕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赌,这信里又是在说李清。

李清的战法很高明。

他永远不正面接战,除非神锐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来保护补给,否则便他总有得手的时候,因为战斗的地点与战斗的时间,都是由西夏军来决定。

高遵裕和种谊头痛,自也在情理之中。

陕西房知事一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小纸来,看完之后,便取出火折点燃。

但是李清也有压力,不是么?黑衣童子笑道: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谣言,说李清心怀故土,私通宋军,故意留情。

西夏人几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宋军在要害地带筑城,却不去拼命进攻,在西夏,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会怀疑。

他昨天亲临萧关督战,李清也许离调回去不远了。

该让他回去了。

陕西房知事搓了搓指节,淡淡地说道:明天,找个富商,带一座座钟去贿赂梁乙埋的儿子,再送点东西给梁乙埋的爱妾。

想办法,把李清调离前线。

我会安排妥当的。

一定要让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我理会得。

黑衣童子笑道,只不过李清走后,无论是梁乙埋还是梁乙道领兵,都不过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厮的成名,咳,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从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略带嘲讽的笑声,在房间之内响起。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6节三千贯……男子终是丢不起这个人,咬咬牙,狠狠心,叫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离谱得近乎可笑的价格——这样的高价,居然仅仅是为了争一口闲气!被那个可恶的绿袍少年逼到这个份上,他自己都觉得懊恼,心里不禁隐隐的希望,这个绿袍少年不要再加价了,免得他还要提高价格,进退两难,但若是那个少年不加价呢?三千贯……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长安夜色的寒意了。

三千贯?那绿袍少年似乎没发现他矛盾的心理,而是轻声的重复了一遍这个价格,然后他抬起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他几眼,眼珠忽然骨碌碌转了几下,笑吟吟地说道:且慢,不知足下带够钱了么?那男子闻言,顿时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子弟,挥金如土,但是寻常出来逛街,谁竟会随身携带三千贯的巨款?不过他家本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人家,虽然所携不足,却也不以为意,一怔之后随即笑道:掌柜的,可听说过城西卫家?那剑铺掌柜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身子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应道:知道,知道,京兆府中,只须不是聋子,谁不知道城西卫员外家?那是咱们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说完,又拿着眼偷偷看了男子一眼,颇有些忐忑不安的道:莫非公子就是……这便是卫员外家的公子!那男子旁边的仆人忍耐已久,听到相问,立时便已趾高气扬的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还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扫过众人,但目光落在那绿袍少年脸上时,却见他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似乎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旁边围观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着叫了起来:正是卫员外家的公子,我们是见过的,不错的!此言一出,那些围观之人,顿时轰地一声,纷纷悄悄议论起来。

原来卫家确是京兆府中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随太祖、太宗皇帝征战四方,立下过汗马功劳,后来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广置田产,做了富家翁。

真宗朝、仁宗朝时,族中又出了两位进士,待到熙宁年间,卫家的田产已有数万顷,庄园则不可细数,仅仅在长安城中,众人数得着的宅院,就不下二十处。

而卫家最让人不可轻视的,是整个家族势力的盘根错节,深植于大宋官僚系统的姻戚关系。

仅广为人知的,就有当今皇太后的从叔高遵裕,是卫家如今的族长卫洧的表妹夫;而昌王赵颢的王妃,是卫洧的侄女!除此以外,卫家还与曹太后家、韩绛家都有亲戚关系。

这还只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为官的官员,与卫家有关系的,更不知凡几。

卫洧有兄弟四人,却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唤做卫棠,字悦之。

卫家祖上虽是武人,却早已弃武学文,一向以仕途为念——卫洧兄弟虽曾入仕,但不曾中过进士,以大宋朝尊崇文人的传统,虽然家世非同小可,却常常被同僚所轻视;升迁起来,更是倍感艰难,远远比不上进士的风光。

因此对于子侄辈,便多寄期望,卫洧更是督促甚严——卫棠兄弟,或在太学,或在白水潭就读。

只不料这卫棠去了白水潭学院后,一年之后,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学起物理、化学来,学了两年,将要卒业,却被赵颢知道,说与王妃,辗转传到卫洧耳中,卫洧气儿子不争气,只恨鞭长莫及,急忙的遣人将卫棠从白水潭给带了回来,又送到横渠书院。

谁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开设后,各大书院都引为时兴,横渠书院竟也开设有格物院。

卫洧又生怕儿子玩物丧志,故态复萌,在横渠书院呆了一年后,只得又把他带回了京兆府身边。

但让卫洧最无可奈何的是,卫棠回来之后,便连京兆府官办的京兆学院,也开始要学物理一科。

他此时再无能为力,终不能永远不让儿子不去与人交游,迫不得己与恼怒之下,竟撰文给《西京评论》攻击格物之学。

谁知道《西京评论》诸人对此却兴趣不大,更不愿意为此等小事而得罪石越,竟推三阻四的不肯发表。

卫洧又气又急,干脆在京兆府申请自己开印报张,不料报纸也并非人人可以办的——他虽然有钱,但长安毕竟地小,别说天下济济人材没汇聚在此,便是当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师大报,办报环境根本无法与汴京、洛阳、杭州等处相比,方草草办了三期,便落个惨淡收场的命运。

以至于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长安城中,也曾经出现过一家报馆!卫淆的报馆才关门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传来,卫洧虽然固执守旧,却并非迂腐木讷之人,也是深知官场政治的。

他不敢得罪石越这样的新贵,却又无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装病,闭门谢客,连卫棠的事情都懒得管了。

于是倒便宜了卫棠,每日里除了去京兆学院上课之外,便在长安街头闲游乱逛。

他毕竟是在汴京城生活过几年的,见识便要高出长安人不少,在汴京之时,因见不少勋贵子弟佩过倭刀,只是往往一刀难求,只得作罢。

此时见着,不免动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头蛇,便生了夺爱之心,这才与那少年竞价,谁知那少年竟也狡黠顽固如此,竟将一把倭刀竞到如此高价上来!剑铺掌柜里巷闲谈时,也曾经听过卫家这位公子的事迹,这时见这光景,当下便信了*分,焉敢得罪?正要说话,却听那少年在一旁悠悠说道:卫家公子,额头上又没写字,谁知道是真是假?我还要说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柜的,这买卖还是真金白银要来得可靠,他若无钱,这刀还得归我。

否则——他也须抵当一件物什在此。

卫棠听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中微觉奇怪,却以为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亲与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轻视,不免暗暗生气,冷着脸道:我能找到人证,你能找到否?人证?少年皱了皱如玉一般白嫩的鼻子,不屑地笑道:买个人证,三十文钱便够!卫棠被他如此一说,一时之间,竟是无能反驳,正在讷讷,却听少年扬着眉,又悠悠的嘲笑起来:若是没钱,如何倒学人家来竞价?谁又没钱?!卫棠涨红了脸,大声怒道。

少年嘴角一撇,讥笑道:既是有钱,拿啊?小哥。

拿得出来,许得出价,便是你的了。

——黄金白银交子,只须是真的,样样都使得!他这话,却是当初卫棠的仆人讥笑他的原话,外加更加刻薄的几句。

这时候自他口中说出来,卫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方咬牙说道:我便将这马与鞍抵押于此!那又能值得几文钱?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便算五百贯好了!少年这才将目光投向那匹白马,漫不经心的看一眼,笑道:还配金鞍!勉勉强强便算你五百贯好了!说着忽向剑铺掌柜嫣然一笑,道:掌柜的,恭喜你发财!一手便将软鞭往腰中一插,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放到唇边,便听一声尖锐的响声发出,只见两个青衣小厮牵了一匹黑马从街道拐角处小跑过来。

少年接过马来,跃身上马,一边高声笑道:姓卫的,恭喜你用三千贯买了把倭刀!说罢,双腿一夹,扬长而去。

卫棠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给耍了。

望着满街人惊奇的目光,勉强忍笑的表情,一时间竟恨不得找个地洞给钻了下去。

田烈武看了这出热闹,暗地里也自快要将肚皮笑破,但他从旁人的议论中已知道卫棠的家世,心中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结下了一个仇家。

卫棠眼高于顶,盛气凌人,尚只是公子哥儿的脾气,但是卫家却在京兆府兴盛百年,必有其独擅之处,否则大宋朝开国功勋何止千万,名载史籍,功附宗庙者不可胜数,但大抵几十年后,都免不了没落。

这样的故事,田烈武在汴京城不知道听过多少。

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卫家能够有今天这种气象,绝非侥幸。

得罪这样的家族,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田烈武心中隐隐觉得那少年极是眼熟,不免便有几分亲切之意,因此竟是没来由的暗暗为少年担心。

不过他出来逛街,并未骑马,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却也无法当面提醒。

当下也只得按下心事,离了剑铺,信步而行。

然而心中终是有所牵挂,脚下所走的方向,便是少年驰马离去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远远望见一座酒楼下面,有个说书人在读报纸,他在汴京养成习惯,便快步走了过去,侧耳倾听,读的却是《皇宋新义报》。

田烈武听了一会,却是索然无味,原来这一期的报纸,不是哪里开仓救灾,就是某处官员覆新,又或是某处表彰了某位节妇……熬了好一会,说书人才开始读报纸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评书连载。

《新义报》连载的,是一个叫汴阳居士的落弟举子撰写的《前汉开国功臣评传》,此时正说到韩信事迹。

田烈武最爱听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听得津津有味。

那说书的虽是读报,却也是口沫横飞,……那淮阴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国士无双,只可惜却死在长乐宫中妇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后世有汴阳居士作《水龙吟》一曲以悼之:陈仓故道夕阳,牧童遥指伏兵处。

将军昔日,牛刀小试,三军暗渡。

铁马金戈,平魏破赵,强齐割据。

正英雄得意,气吞万里,风流显、功名著。

鸟尽良弓应弃。

悔当初,奇谋难悟。

项王垓下,韩侯云梦,总由自误。

成败萧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只有深秋雁飞,赤松归去!一首歪词读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却听身旁有人冷笑道:这个汴阳居士,好大胆子!田烈武闻声望去,却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此时正横眉冷笑不已。

这位兄台请了!一人走了过来,向那个年轻人深施一礼,笑道:在下所闻,这汴阳居士不过论史而已,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认得此人,却是石越府中的幕僚陈良。

他一见认出,急忙抱拳唤道:陈先生,在下有礼了。

原来是田校尉。

陈良认出是他,也忙还了一礼。

那年轻人冷笑道:好个论史而已!足下可曾听那《水龙吟》的下半阕?悔当初,奇谋难悟?是何奇谋?蒯通之谋罢了。

那汴阳居士将项王垓下被围与韩信云梦被擒并论,不是在说项羽死了,就轮到韩信了么?他说‘总由自误’,项羽之误,是不用范增之谋;韩信之误,那汴阳居士,说的只怕不是韩信不当造反,而是不当不用蒯通之谋,没有背汉自立吧?陈良一怔,道:这……这汴阳居士公然让臣子背主,以臣子不背主为憾事!他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新义报》居然刊登这样的文章,真是无君无父!田烈武哪里知道一首歪词里面,竟然还会扯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

陈良却是打了个寒战,这首《水龙吟》,上半阕自然是咏韩信功业,下半阕却不过是对韩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学张良保全自己。

谁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无君无父!陈良下意识的望了东边一眼,摇了摇头,心里没由来一惊,不由想这首词会不会在汴京激起事端?他不愿意与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辞。

二人离开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楼,寻了个幽静的位置坐了,互叙别后之情。

田烈武因怀着心事,说了几句,便笑道:陈先生可知道城西卫家?陈良眼皮一跳,不知道田烈武为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

卫家在京兆府,是数得着的人家。

我来京兆府之日,凡陕西一路,有名的豪强,都要问个清楚的。

田校尉为何突然问起?田烈武便将方才所遇之事,向陈良说了一遍。

陈良细细听完,脸色不由紧张起来,皱眉问道:你说那少年曾说是石帅的弟弟?田烈武点点头,笑道:我料他亦只是顽话。

陈良又问道:他那鞭子,你可瞧仔细了?果真是镶金裹银,还嵌有宝石?正是。

怎么了?陈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只怕已知道此人是谁!这卫家牵涉到皇太后家、昌王——那个少年的来头也不小,田兄也不须为他担心。

只是,石帅却是断不敢做她兄长的。

两家真要结仇,只怕还是势均力敌。

不过……陈良终是没敢说出来,他担心的是石越难以将此事撕掳干净。

他一听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县主无疑——只是柔嘉如何来到陕西自然不知,这倒姑且按下不提,而是如果柔嘉有事,石越则断难以置身事外,却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田烈武却不知道这些端详,只问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陈良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摇了摇,说道: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说完,陈良沉默了一会,又说道:你好好在军中挣功勋,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帅很欣赏你,常说你必成大器,莫让他失望。

石帅眼下正在准备大举革除弊政,也没有精力牵扯到这上面来。

我理会得。

仗一时半会是打不完了。

陈良叹了口气,道:朝廷的意见并不统一,如果前线能不断取得胜利,那么前线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如果遇到挫折,结果就很难说了。

以田烈武的身份来说,陈良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实际上,石越既然已经挑起了战火,那么失败就是不可以容忍的。

如果遭遇大败,石越的命运,不会比当年大败的韩绛要好,甚至还会更糟。

这一点,很多人都明白。

与此同时。

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东辕门外的一座酒楼上。

柔嘉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眺望安抚使司,静静的发着呆。

两个小厮站在旁边,面面相觑,简直无法想象柔嘉县主这样的人物,也有发呆的时候。

那日清河郡主与狄咏离京,她便一路尾随,出城时遇到斗酒的,趁着混乱之际,柔嘉便溜进清河的马车之中,泪眼汪汪的央求,清河拗她不过,又被她哭得心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姐妹二人合谋,竟连狄咏也瞒了过去,竟教柔嘉一路无声无息的跟到了陕西。

才到长安,便因为赶上神卫营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护送,狄咏头脑发热,竟然主动请缨,结果石越顺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线。

又替清河郡主在安抚使司衙门附近觅了座宅院住下来。

从此以后,柔嘉无所顾忌,越发的无法无天起来。

只不过清河郡主毕竟还知道深浅,每天只是拘束着柔嘉,和她形影不离,不出她出府。

京师之中,邺国公赵宗汉的宝贝女儿忽然失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还不敢声张叫宫中知晓,只是偷偷找人寻找,哪里会料得到,柔嘉胆大包天,竟然会私跑到千里之外的长安?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终于松口,让柔嘉带了两个靠得住的家人,出来逛一次街。

那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许多事来!这时柔嘉捉弄完卫棠,心满意足,便决定去看看石越。

不料到了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却又情怯起来,一时患得患失,思前顾后,踌躇半晌,方又转到这酒楼之上,发起呆来。

两个小厮只见柔嘉托腮远眺,脸上神色一会娇羞不可胜色,一会又秀眉微蹙,忽尔微笑,忽尔叹气,目目相觑,竟是看呆了。

店小二却更是纳闷,见这三人上了楼内,找了个好位置,忙跟上来侍侯了,不料哈着腰站了半晌,却见这三人也不肯点菜要茶,只是顾着发呆,也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过了盏茶的功夫,店小二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呦喝,高声问道:这位官人要点啥?小店有……柔嘉满脑子的绮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断,心下着恼,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开口说道:我要一碟煎卧鸟、一碟燕鱼、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鱼,再来一壶甘露酒,各色果子点心。

那店小二顿时愣住了,那甘露酒与各色果子点心倒也罢了,但那煎卧鸟、燕鱼、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鱼,这些菜号他连名字都不曾听过,如何做得出来?他哪里知道柔嘉是故意为难,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单里面的,既便是在汴京城,能立马做出来的酒楼,也是屈指可数。

当下只好陪着笑说道:这位官人,这些菜太稀罕,实非小店所能办……柔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办不了,你还敢在此呦喝?是,是!店小二陪着笑脸,却不肯走。

柔嘉却也无心捣乱,略出了口气,便喝道:看着你店里干净好看的,无论什么,各点了上来便是。

好咧!店小二这才答应着,兴高采烈的去了。

柔嘉别转头来,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抚使司衙门,望着那进进出出的官员,来来往往的马车——那些人凭什么可以自由的出进这里?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羡慕之意。

长安城西,卫家。

多出两千贯钱倒没什么关系。

卫洧轻轻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但,你没听错,那个小子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讳?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卫棠本心实不愿教父亲知道这事,以免责骂,但是三千贯的巨款,而且自己是连马都抵押了出去,这种事,无论如何,也是隐瞒不住。

只得一回家,便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那么此人和石越渊源不浅。

卫洧轻轻说了句,守德,你去查查这个小子的来历。

这么招摇,不怕会查不到。

他后半句,却是对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说的。

是。

管家答的简短,显示不认为这是一桩难事且不必轻举妄动,先弄清楚再说。

是。

管家依然答得简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棠儿,你也出去吧。

是。

卫棠正巴不得离开,一听父亲发话,如蒙大赦,立时便匆匆退了出去。

卫洧目送卫棠离去,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有儿如此,只怕非卫家之福。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儿素来聪明……卫洧的弟弟卫濮笑着安慰道。

他的女儿,便是赵颢的王妃。

哎!卫洧叹了口气,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势么?大宋朝一百余年,为什么无数的世家破败,我们卫家反而越来越兴盛?因为我们卫家,从来没有处在风尖浪口。

子孙也懂得谨守家业。

不错,但其中却也有另一层缘故——那便是因为我们卫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资格处在风尖浪口之上。

想要明哲保身并不为难。

卫洧吹了吹茶花,端起来想喝,却又终于放下,继续说道:可是这创业难,守业更难。

子孙不肖,本是世家子弟常有之事。

纵然治家严谨,子孙孝悌本份,却也还有许多的风浪。

树大招风,业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结仇。

如果位置太高,便易卷入争权夺利的旋涡当中。

赢了自然得意,一旦败了,便要将百年家业,尽皆毁于一旦。

卫濮静静的听着,默不作声。

长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虽然高于卫洧,更有女儿贵为王妃,但是卫洧却是嫡长子,一族之长,因此在家中的地位与权威,完全是无可置疑的。

而眼下,我们卫家,却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卫洧的声音中似有叹息之意,轻轻说道:而且想要不卷入其中,也已不可得。

这是一场豪博,赢了的话,我们卫家就会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事败输了——就算乐观的考虑,卫家也算是彻底完了。

因此,咱们每一步都要谨慎。

唉,此事赌得太大,如果可以不卷入,我一定不会卷入。

但是李道士来我家的那天起,我们就身不由己了,因此,我也不敢求赢,只求不要输得太惨。

为什么?卫濮却没明白为何大哥一次说这许多话,竟有些不解的问道。

三弟你想,咱们若是赢了,其实得的也不过是个虚名。

本朝的外戚,有几个是能出头的?而眼下,我们家资,还不够富么?因此便是赢了,也不过在富后面再加个‘贵’字罢了。

教外人看了艳羡,不过是个虚名儿。

可若是输了,那可就是族灭之罪!卫洧的手指一边轻轻叩着桌子,一边苦笑道:但是我们家与昌王,已经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了。

昌王真要有事,随便一个县令,就能让我们家败家。

更不用说那个姓李的道士此时还牢牢握着我们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说我们家与高遵裕一道私贩禁物给吐蕃、西夏,再运私盐入境,你我只怕也免不了充军到凌牙门去。

卫濮静默了一会,叹息道:在这个当口,若是棠儿能帮得上忙,也要好许多。

大哥,依我看来,李道士让我们做的事,也并算得太难。

卫洧冷笑道:不算得太难?石越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么?我已经听到风声,说他正在悄悄的查蓝家——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旦蓝家当真事发,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们家。

本来我们若老老实实的韬光隐晦,或许还能避过他的注意。

但如今,却是让我们来大出风头,明摆着……卫洧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才又道:我想了几天,觉得眼下之计,还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边。

但是你是外戚,我却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对石越的,眼下竟是你我二人都无法出头……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时间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卫濮轻轻的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说,以咱们与蓝家的关系,一当蓝家事泄,咱们纵然韬晦,只怕也躲不过去。

事已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为良策。

至于人选……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见,此事要行,终究还是离不了棠儿。

他?休说别人咱们信不过。

而棠儿呢,又终究是在白水潭书院读过书的……卫洧苦笑,话虽是如此,但是这件事如果告诉他,只怕我们卫家离灭门也就不远了。

知子莫若父,他对自己的儿子自然是非常了解。

卫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诉他知晓……***西夏,石门峡。

你叫文焕?李清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被俘的文焕,脸上却带着笑容,声音温和的问道:武状元?!文焕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望着李清——他的铠甲早已被卸掉,此时仅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脸上的伤口犹在隐隐做痛。

我一向爱材,宋朝的武状元如若降了大夏,我保你尚公主,封侯爵!李清又道。

呸!文焕闻言,竟朝李清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大声骂道:我堂堂华夏贵胃,岂会降夷狄,使祖宗蒙羞?事至此,有死而已。

是吗?李清掏出一块手帕,擦去痰迹,笑容不改,道:好男儿!可赵宋官家却不值得你如此卖命。

昔日狄武襄时,部下犯法,韩琦欲斩之,狄公前去求情,说道是:‘此好男儿,不可杀’。

韩琦却谓:‘东华门外戴花游街的文状元,才是好男儿。

几个武夫,算什么好男儿!’你虽然是武状元,在宋朝,只怕也称不得好男儿。

哼!文焕不语,只鄙夷的冷笑。

难道我说错了?李清淡淡的反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谁还敢说忠烈祠供奉的,不是大宋的好男儿?!文焕傲然道,我只求速死,何必多言?一个死掉的武状元有何用处?李清笑道:人死之后,形神俱灭,哪有什么忠烈祠可入?人生如朝露,及时享受还来不及,焉能顾及死后?你年纪轻轻,一旦死去,世间一切都享受不到,妻儿老母,更是顿失依傍。

若能降我,定要设法接你妻儿老母来大夏团聚,共享天伦富贵!何必狡言?天地之间,岂无神灵?你叛祖背宗,死后自无所依。

我岂能与你相同?大丈夫行事,又多啰嗦什么?文焕看李清的眼中,充满了不屑,倒似乎是他俘虏了李清一般。

李清微微摇头,叹息道:真是固执。

既不肯降,来人!便将他推出去斩了!是!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押着文焕,便往帐外走去。

大帐之外,牙旗猎猎飞扬,手执刀枪的西夏士卒,表情肃然有如万年之岩石,阳光从刀枪上反射出寒冷的光芒。

一片肃杀之气。

刀斧手将文焕绑在一根木桩之上,高高举起了大刀。

在那一瞬间,文焕突然感觉到有点恐惧,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却立即感觉到羞耻,随即便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道冰凉的刀锋从脖子上划过,文焕用极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缩头与呼叫的*。

要象个英雄那样死去!然而,几分钟过去了。

但那冰冷的刀锋终没有落在他的脖子上,文焕突然感觉自己的意识依然存在,那想象中的痛楚始终没有到来,他于是试探着睁开眼睛,却见李清笑吟吟的站在自己面前,手里端了一碗酒。

我忘记了一件事。

李清把酒递到文焕口边,看着文焕一口喝了,这才慢里斯条的说道:我忘记我曾经派细作前往宋朝,散布谣言,说你文焕已经降夏了。

你!文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清的声音却依然不紧不慢,悠悠的说道:所以,如果我杀了你,你只怕也进不了忠烈祠。

卑鄙!兵者,诡道也。

平夏城的战争,并没有停止。

在李清的坚持下,西夏人停止了大规模的攻坚战,转而采取骚扰作战的方针,一方面,西夏的轻装骑兵与少得可怜的水军,每天监视着平夏城,只要宋军开始筑城,便开始进行攻击,宋军对此似乎显得束手无策,工程的进度开始大为减缓;而另一方面,西夏人派出一支骑兵,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进行穿插,袭击宋军的补给。

李清的策略很快见效,宋军不得不派出重兵护卫补给线,双方经常在镇戎军与平夏城之间作战,宋军一次战斗的消耗,有时候比较运送的补给还多。

但还算幸运的是,西夏军对于宋军那种可以在地底下突然爆炸的神秘武器一直摸不着头脑,更不用说找到对付它的办法,因此对攻击宋军的营寨,显得十分的谨慎。

但既便是如此,宋军也已经十分的头痛。

十几万大军久驻于外,每日白白消耗掉的国家的粮食与财富,对于国家的财政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噩梦!相对这种窘境来说,区区一个武状元降敌的谣言,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何况,谣言并非只在大宋流传。

在西夏境内,同样也有一个谣言开始在流传,起先只是在民间坊间,但渐渐的,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信将疑,并不自觉的加入到散播谣言的行列之中。

萧关。

一座民宅之内。

悬挂在窗户上的苇帘上,忽然发出急剧的咕咕声,与此相伴的,是鸟翅膀的拍击声。

一个黑衣童子走到窗前,轻轻抓起鸽子,解下绑在鸽子脚上的小竹筒,走进房中。

怎么?李清造成的压力太大了。

黑衣童子将小竹筒递给职方馆陕西房知事,笑道:我敢打赌,这信里又是在说李清。

李清的战法很高明。

他永远不正面接战,除非神锐军列着整齐的方阵来保护补给,否则便他总有得手的时候,因为战斗的地点与战斗的时间,都是由西夏军来决定。

高遵裕和种谊头痛,自也在情理之中。

陕西房知事一面打开竹筒,取出一张小纸来,看完之后,便取出火折点燃。

但是李清也有压力,不是么?黑衣童子笑道: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谣言,说李清心怀故土,私通宋军,故意留情。

西夏人几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宋军在要害地带筑城,却不去拼命进攻,在西夏,也不是没有人怀疑的。

梁乙埋首先便会怀疑。

他昨天亲临萧关督战,李清也许离调回去不远了。

该让他回去了。

陕西房知事搓了搓指节,淡淡地说道:明天,找个富商,带一座座钟去贿赂梁乙埋的儿子,再送点东西给梁乙埋的爱妾。

想办法,把李清调离前线。

我会安排妥当的。

一定要让李清明白,西夏人在猜忌他!我理会得。

黑衣童子笑道,只不过李清走后,无论是梁乙埋还是梁乙逋领兵,都不过是白白的成全了高遵裕那厮的威名,咳,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从何时变得如此恶毒了?略带嘲讽的笑声,在房间之内响起。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7节石帅!丰稷脚步匆匆地走进厅中,抱拳一礼,便即说道:平夏城军情,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相之先坐下说话。

石越用笑容安抚丰稷。

丰稷谢过石越,找了张椅子坐下,侍剑早已端茶上来。

丰稷接过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说道:高遵裕飞马来报,道是西夏换了主帅!啊?!端起茶碗刚刚送到嘴边的石越,猛一听到这个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将茶水泼了出来,他却无暇擦拭,只忙追问道:换了谁?嵬名荣还是梁乙逋?都不是。

是梁乙埋亲自为帅。

梁乙埋?!石越与李丁文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惊愕,又是讥笑。

正是。

临阵换帅,换上的又是自诩会用兵,刚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无忧矣!丰稷也难掩自己的激动。

西夏并非没有可用之将,但是身居上位者却喜欢越俎代庖,若不致败,是无天理!石越感叹道。

他一向主张治国之道,在于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显,绝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练,也绝非没有将帅之材,更不是因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导致大宋武功不足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个将从中御的传统,皇帝与中枢太喜欢对前线将领指手划脚,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国以来,只有宋太祖一个人懂得军事,连宋太宗也不过是个庸材而已。

这个传统一直到熙宁十年,也没有消失,所以石越才会力主在枢密院成立枢密会议,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弃将从中御的传统这种情况下,给皇帝一个懂得军事决策的参谋机构。

如果将从中御不可以避免,那么枢密会议的决策,总比皇帝闭门造车想出来的决策,要好得多。

但是平心而论,石越也能理解皇帝为什么喜欢指手划脚,石越就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对高遵裕指手划脚的*,这中间,还有李丁文不断的提醒。

否则,石越很难想象自己会那么毫无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时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却必须信任他。

如果你选择了信任,你可能会付出代价;但是如果选择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选择的。

特别是需要自己去选择的时候。

因为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不稳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却常常忘记,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兴得太早。

李丁文即刻冷静下来,向二人泼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亲自统兵,就会调集更多的兵马,向平夏城发动猛攻。

高遵裕与种谊是不是坚持得下来,还很难说。

战场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总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习惯于李丁文的乌鸦嘴,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愉悦。

既然梁乙埋已经离开讲宗岭,那么讲宗城那边,是不是可以准备动手了?丰稷心里,实则比石越更高兴。

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这个胜利,在军事上可以与王韶开拓熙河、种谔复绥州相提并论,甚至更有过之。

如果在讲宗岭再来大胜一场,那就意味着大宋的军事力量,在西线取得全线胜利!丰稷敏锐的注意到,双方的战略态势正在发生微妙的改变。

这正是大宋有识有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胜利来完成。

暂时不必慌忙。

石越笑道,这时候他才记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给西夏行文,用辞更严厉一些,指责他们修筑讲宗城是对大宋的挑衅。

我们在筑平夏城,却说人家修讲宗城是挑衅丰稷充满恶意的想道,还真是不讲理啊!但是石越似乎没打算和西夏人讲理,同时,让环庆诸州加强防御,收缩对西夏的渗透活动,要给西夏人造成一种印象,我们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无暇在此再起战端,不过是在讲宗岭问题虚辞恫吓,要显得色厉内荏。

是。

丰稷答应下来,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沉默了一会,方用凝重的语气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

职方馆陕西房的密报,熙宁六年癸丑科的武状元文焕,很可能降敌了。

文焕降敌?!不错。

据说李清将文焕带回了兴庆府。

陕西房已经向枢院报告此事,并且已请示枢府要不要刺杀文焕,以惩戒来者。

丰稷的脸色非常难看,毕竟武状元降敌,实在是让大宋大丢颜面的事情。

在平夏城战局僵持,饱受压力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情,来自政事堂的压力只怕会进一步升级。

丰稷在心里,已将文焕这个逆臣骂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却是一脸愕然,问道:为何要刺杀文焕?!文焕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禄,文焕本人,是皇上钦点武状元,无论是文家还是文焕本人,皆深受国恩,事至危难,不能以死报国,已是可耻。

居然还投降西贼,岂非死有余辜?下官以为,当着陕西房立诛文焕,以惩戒天下的叛臣逆党,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后能入忠烈祠,受国家祭祀,享万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纵一时求生,亦会死无葬身之地,身败名裂!丰稷一脸激愤,侃侃而谈。

不对!石越听到一向儒雅理智的丰稷,口出极端之言,不由有点目瞪口呆,但是他不能不大摇其头,反驳道:纵然文焕投降西夏,也并非是他的过错。

更不可因此处他死刑!这次不仅仅是丰稷,连李丁文、侍剑都惊住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过错?难道身为人臣,可以投降敌国么?若非石越是丰稷的上司,兼之又是丰稷素所崇拜的人物,丰稷早已要破口大骂。

当然不是他的过错!石越细心解释道:我读过战报,文焕是力战而竭,方才被俘。

他已经为朝廷,为国家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过错。

他不投降,是他对国家的忠贞;但是即便是他投降,只要没有出卖我大宋的机密,危害到大宋的安全,他也不算对不起大宋。

文焕不过一指挥使,掌握机密不可能太多,所以构不成什么威胁。

对于曾经为大宋奋勇战斗的人,我们不可以随意处死。

不对!丰稷显然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不由高声争辩起来,忠臣死于王事!文焕不能死节,已是不忠。

投降敌国,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诛之!石帅熟于经典,人称明达,岂可有此妇人之仁?大丈夫岂能无操守气节?我丰稷虽然不材,若异地而处,有死而已!并非只有死节的人才是忠臣。

石越无可奈何的望着丰稷,他能理解丰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却的确认为,即便文焕投降,文焕也无可指摘。

但是他很快知道,连李丁文与侍剑,也是站在丰稷一边的。

从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觉出他们都认为自己为文焕辩护,根本是莫名其妙。

石越的这种思想,与中国的传统道德,是背道而驰的。

若不能死节,怎么可以称为忠臣义士?忠臣义士,未必会为国家朝廷牺牲生命,但是那只是没有遇到时机罢了!如果必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忠臣义士,又岂会退缩?下官不敏,却以为所谓忠臣者,文死谏、武战死!六字而已。

丰稷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显是心情十分激动。

若文焕只是一寻常士卒,我尚能勉强接受他们被俘甚至降敌,但这也已经是使宗族蒙羞之事。

不过朝廷当有仁爱之心,不必苛求。

但文焕却是食君禄、受国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敌国,若不除之,日后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状元’三字!石越不料丰稷越说越是上纲上线,似乎文焕不死,天理不容,而李丁文与侍剑神色之间,都有赞赏之意,不由大感头疼。

明智的办法,是不必再为文焕辩护,这样的话,就不必要与一种强大的价值观念斗争,如果自己附和一下,甚至会加深人们对自己的好感。

普通百姓会看个热闹,感叹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士大夫阶层也一定有人会欣赏自己的爱憎分明。

但是这样做,是使一条生命陷入绝境。

而且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欣赏的年轻人。

从陕西房提出诛杀文焕的建议开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焕的,也许就只有石越一个人了。

除了石越,没有人会同情他。

他会身败名裂,会被石越一手主导创建的职方馆追杀至死。

但是这个人,却是曾经为了这个国家奋勇力战的战士!石越沉默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选择为文焕辩护,有很大的可能,只是徒劳,反而可能会招致整个社会的反感。

而石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站在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立场去为文焕辩护但是任其自然么?于心何安?!石越并不是一个可以做到为了政治利益而漠视他人生命的人。

这一刻,石越忘记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头托腮,皱眉沉思起来。

丰稷与李丁文、侍剑面面相觑,三人只见石越的手指有节奏的不断敲打着桌面,咚、咚、咚但是,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对石越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们若扪心自问,却也无法接受石越的观点。

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投降敌国之人,自然就是叛臣!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证自明的。

所以,他们甚至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要为文焕辩护汴京城。

咚!一只制作精美的太原铜制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内,赵顼的脸色紫青,双眼几乎要冒火,诚惶诚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枢密使文彦博、都承旨曾孝宽、卫尉寺卿章惇,还有一个被特旨召来的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颅,生怕皇帝把自己当成出气筒。

朕钦点的武状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个降敌的武状元!赵顼咆哮如雷,紫金龙袍无风抖动,诸卿,诸卿说说,要朕以后用何面目去主持武举?殿内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这还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窍不成?!居然敢说文焕无罪!赵顼抓起一本奏折,一把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道:降敌无罪,何为有罪?!陛下息怒。

司马梦求虽然品秩卑微,但此时却不得不壮着胆子说话。

赵顼霍然停了下来,凝视司马梦求,良久,伸出手来,指着司马梦求,厉声道:卿若为朕提来文焕人头,朕便可息怒!陛下!司马梦求跪倒在地,朗声说道:臣敢不为陛下分忧?!但臣有下情禀报,请陛下容臣说完。

赵顼逼视司马梦求,停了一会,方缓缓说道:卿有何事?臣尝读《太史公书》,读至《李陵传》,每每都折腕而叹息。

若当时汉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为汉朝立下不世之奇功?卿欲效司马迁为李陵说情之事?!赵顼怒声道,这话语之中,已带威胁。

臣不敢!司马梦求再拜叩首,泣声道:臣只是为陛下忧惧!朕有何忧?朕有何惧!司马梦求抬起头,大胆迎视赵顼,朗声道:万一陕西房的报告有误,文焕并非降夏,或者文焕降夏,另有隐情,而陛下错杀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宁不悔乎?!陕西房是卿之属下,是否有误,卿反而不知?陛下明鉴,细作不能保证他所有的报告都是准确的。

文焕世受国恩,陛下钦点为武进士及第第一名,臣以为此事,不可不谨慎查证。

陕西房知事此时正筹画大事,同知事经验不足,若有误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却连累陛下,受后世之笑。

此事关系甚大,臣不敢不言于陛下!若是如此,卿速令陕西房去查明!若文焕果有苦衷,朕岂不能容他?然若他贪生畏死,辜负国恩,降于敌国。

职方馆不能诛之,朕亦当向秉常索回文焕,明正典刑!赵顼恨恨说道,石越尤为不识大体,若是降敌,岂可谓之无罪?着令石越罚俸一年,以为惩戒。

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如此妄言?陛下圣明!章惇待皇帝话音一落,立时沉声应道,又说道:司马梦求虽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恶不可太慢,慢则祸大而不易除之。

臣以为当立下期限,从速查明此事。

卫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惧。

司马梦求忙欠身说道:陛下,兹事重大,兼之陕西房事务日繁,臣敢请旨,许臣暂离汴京,去一趟兴庆府。

若文焕果真降敌,臣当立诛之;若文焕果有苦衷,亦请陛下许其报效国家。

准奏!谢陛下!司马梦求此时已是迫不得己,职方馆事务之烦,一日重过一日,本来他也无暇离京,但是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焕是不是别有隐衷,又岂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焕如若是假意降敌,若非司马梦求亲至,他又岂会信任旁人?当然,本来区区一个文焕,哪怕他是武状元,司马梦求也没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来一一操心。

但是此事不知道为何,石越却非常不明智的插了进来,虽然石越的观点,司马梦求无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在司马梦求看来,如果能证明文焕不是真心降敌,那么石越至少还可以消除此事的负面影响,甚至得到一个知人之明的美誉,并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易地而处,司马梦求却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并不想战死的,那些慷慨死节者,有一部分固然是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愿就死,但另一部分,却是被道德所逼。

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污辱与歧视,甚至累及到家族的声誉,自然还不如战死的好。

毕竟,在当时来说,大部分人都很重视自己的家族。

这次文焕被传降敌,事情尚未得到证实,整个文家都已经抬不起头来,许多的亲朋戚友,以前以有一个武状元的亲友而骄傲,现在却是羞于提起。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社会力量是如此的强大,深入人心,石越却公开上奏章表示质疑,请求朝廷宽容对待那些力战被俘后降敌的将士,却是触犯了整个社会的忌讳。

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国时期,也许是平常之事,但是这是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大谈气节、大讲华夷之防的时代,也是一个统一国家建国一百年以后的时代,一个深受国恩的武状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只怕难以宽容地对待他!而且司马梦求也是从心底里认为:这样的人,只是贪生怕死的败类而已!司马梦求跟随石越几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谨慎而目光长远,这时候忽然知道石越为文焕辩护,立时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极深的政治意味,虽然自己并不认同石越的这一观点,但是自己与石越,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与共,石越亦是自己实现抱负的寄托者,所以,他也只有站在石越一边的立场,来替石越灭火。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料到,石越只不过是在坚持自己的价值观而已。

因为石越认为,政治虽然主要看成败,但是政治也需要讲是非的。

哪怕某些坚持在政治上会显得幼稚,但是也必须坚持。

癸丑科武状元文焕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虽然没有明发邸报,但是因为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并没有刻意保密,竟然也不知怎么便流传了出来。

顿时,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哗然。

这份奏章似乎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武状元文焕降夏的谣言,而《皇宋新义报》刊登了对陕西安抚使石越罚俸一年的处分,又从侧面证实了这份奏章的真实性引起争议的,不是文焕的投降——尽管这件事情未经证实,各大报纸的编撰们本着谨慎的态度,没有进行正面的攻击,但是字里行间,已是显露出极度的轻蔑与谴责。

这一点上,除了《海事商报》尚未得到消息,尚无反应外,《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的态度,都是出奇的一致。

真正有争议的,是石越的奏章!整个汴京城,上至禁中政事堂,中至士绅学子,下至酒楼街头,都在议论石越这篇惊世骇俗的奏折——后世称为《论宣节副尉文焕无罪札子》。

没有人想到石越会为区区一个宣节副尉辩护,更没有人石越会提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主张——若力战而竭,被俘亦可谓之英勇;苟无所害于社稷,困于穷途,不得已降敌,亦不必视为叛臣!此辈虽少节义,然已无负于国家。

难以接受!这是整个汴京的第一反应。

但是上这篇奏折的,却是石越!几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称为孔孟之后第一贤人的石越。

是学贯古今又能推陈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举足轻重的石越!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你无法不重视他的观点。

这就是石越在熙宁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这是什么意思!桑府后园中,桑充国望着眼前扔得乱七八糟的报纸,百思不得其解。

王倩挺着大肚子,由几个婢女扶持着,站在一旁,听丈夫大发牢骚。

她在这五月份,便要临盆。

真是不通之极!投降敌国,还能是无害于社稷?忠君报国,是大丈夫的本份,若然不幸被俘,自当死节,又有什么不得己而降敌的?分明便是贪生畏死!子明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怕打击军中士气么?谁还会愿意奋勇杀敌啊?而且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敌,正愁找不到机会攻击他呢桑充国一肚子的怨气,连珠价的发泄出来,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气节,明华夷之防的是他,说降敌无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对他嫉妒、不满、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点机会来攻击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机会送上门去,这两日,报馆收到的指责子明的文章,堆积如山!你说要我怎么办?王倩静静的望着桑充国,眼睛眨动,柔声道:桑郎以前从不犹疑,如今为何却迟疑起来?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义报》,三个状元郎各有高升,陆佃也被排挤出局,眼下主笔的,全是吕惠卿的门生,此番已然是夹枪带棒,不过因为《新义报》是朝廷所办,言辞多少有所顾忌;《西京评论》完全无法接受子明的观点,但是富弼与子明的关系,实在是非比寻常,因此《西京评论》虽然批评,却也是极尽委婉之能事。

我们报馆内部,却已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和《西京评论》一样,委婉批评;另一派,却是不满大家的态度,主张直言无忌的批评这一派占到多数?王倩立时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正是。

桑充国皱紧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个月就要临盆,她一向读报纸的,眼下这个情势,定然已让她十分担心,若是我们《汴京新闻》更加激烈的火上加油,她的性子,不会来指责我,却不免抑郁成病,若有个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听说子明最近的情况并不好,平夏城战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经开始上书指责子明的观点,皇上下诏斥责,各大报纸纷纷批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桑充国不断的重复着,心中为难之极。

关键是时机,对吧?王倩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说道:妾不知道石子明为何要发出这种谬论,但是妾相信他显然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几乎整个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观点,相信既便是契丹人与党项人,也不会同意他说的。

他居然会出这样的昏招来自掘坟墓,还真是让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火上加油。

但是报社内部的压力,不可小视。

批评的语气是轻是重,不涉及是非问题。

只要你和程先生、欧阳公子善加引导、解释,便可以解决。

必要时,不妨强制,毕竟报社最终决策,由你和程先生来定。

王倩眉毛一挑,用断然的语气说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时朝中政敌正在攻击石越,万一石越果真被罢官,无论是吕惠卿还是司马光柄政,第一个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闻》,眼下他们不敢动手,无非是投鼠忌器而已。

《汴京新闻》不能帮助石越也就罢了,若还要火上加油,岂不也是在自掘坟墓吗?须知,《汴京新闻》虽然极有声望,但是平素议论朝政,真要罗织罪名,又岂是难事?吕惠卿擅于弄权,司马光刚愎自用,单单是士林清议的声援,却难以对付这二人。

就算勉强保住了,最终也会元气大伤,再无今日之规模气象。

这王倩把手轻轻搭在桑充国的肩膀上,凝视桑充国,其实,这篇奏折虽然会对石子明的声望造成影响,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问题,不是他的这篇奏折,而是平夏城的战争——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问题,皇上都会原谅他!而如果平夏城失败,这篇奏折,便一定会成为失败的原因之一。

本来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压,一直在讨论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现在的争议,却让朝廷暂时忘记了平夏城的僵局。

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这不是他的诡计?桑郎你又何必掺和进去?这等权术伎俩,桑郎你是谦谦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与吕惠卿,却是用得炉火纯青。

依我说,这些事情,咱们还是能避开就避开——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们也要有担当,不怕得罪人,但是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写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谁会认为他对?这又有何争辩的意义?还不是因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说了,便当成疯言疯语,谁也不会当真。

桑充国默默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点头,舒眉道:确是如此。

王倩见桑充国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卖石越一个人情。

石越不是说力战之后,困于穷途,不得己而降敌么?桑郎岂不知《太史公书》有《李陵传》?《汴京新闻》不如就从《李陵传》入手,辟出专门版面来,来讨论李陵该不该降匈奴。

这件事情,既与石越的奏折有关,又不点名道姓,声讨石越,比起干巴巴的引经据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紧的,是可以给石越缓解一些压力——千载之后,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从这里看来,石越说的,未尝就没有一丝半点儿道理。

只需先把水搅浑了,哪怕最后得出结论,石越的观点全然错了,也不要紧——如若把水搅浑一两个月,石越还不能摆脱困境,那便是他命该如此,我们也不必管了。

桑充国听到此策,不禁击掌赞叹,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诸葛亮。

官人谬赞了。

王倩装腔作势,玩笑道。

她此时的心中,想的却是更深远的事情。

她几乎是出于一种直觉,便意识到石越此时还没有达到他的顶点,在这个时候,桑充国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后能收到的回报,必然十倍百倍于此。

这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王倩是不能不为桑充国考虑到的。

至于一个人在力战后是不是可以投降,这件事情与她王倩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她也会看不起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她会欣赏文死谏、武战死,但是这些东西,绝对称不上是她王倩的大是大非。

桑充国不知道,王倩心中,此时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国与王倩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折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他还在考虑应当怎么样让人们接受不得己的投降并不是犯罪。

但是他真有无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撑点。

他翻查了《唐六典》与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的去读《论语》、《春秋》、《孟子》,试图寻找理论上的支撑点,但是却一无所获。

生命的价值,在仁义这样的道德准则之后。

华夏诸族人民,自有史记载以来,一直到大宋熙宁十年,都普通相信,世间有高于生命的意义存在。

对于家族、对于君主、对于国家、对于种族、对于文明的忠诚,毫无疑问,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凭心而论,石越并不排斥这种说法。

他从心里就厌恶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国家的人。

他对于君主可以缺少忠诚,但是石越对民族与国家,却有着极深的忠诚观念。

汉人学得胡儿语,反向城头咒汉人,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卑劣的人吗?一个人如果肯为自己的国家、族类、文明而牺牲,石越会从心里尊重他,并且也认为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受到全种族的尊重。

但关键是,石越认为这种牺牲,应当出于个人的自由选择。

选择牺牲的人是君子,不选择牺牲的人就是小人么?选择牺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选择牺牲的人就罪该万死么?只要没有反过来去危害自己的国家与族类,那么选择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可以理解么?如果他还是曾经为国家与族类奋勇战斗过,只不过迫不得己而降敌,难道就不值得同情么?但是身边没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个人,包括受石越影响最深的侍剑,石越相信唐康也会一样,他们会认为,五代十国时期那种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们笃定的相信,身为社会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禄者,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为社稷而死。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应不应该去做,在他们看来,却是毫不疑问的。

这可以说是宋朝古文运动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的巨大力量。

石越心里也知道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虽然宋朝出过中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汉奸,但是宋朝灭亡时,也是中国历史上士大夫死节者最多的朝代。

石越从不嘲笑他们,一个能够为了自己忠诚的对象去死的人,无论他的能力有多大,石越都是尊重的。

宋朝的灭亡,那些死节的士大夫有错,但是主要的过错不在他们,那不过是历史的悲剧。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宁年间,就是在这个时代,宋朝的中高级军官,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也极少有被俘的,一旦失败,大多数人都挥剑自刎了。

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多数人在实际上能不能做到宁死不降敌寇,在道德上,要说服天下人,说如文焕这样的情况,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谅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没有几个人会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来,以文焕的身份,甚至没有被俘的权力!如果被俘,他就应当自杀。

武状元,不仅仅是荣誉,也是一种责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焕。

正如石越同情历史上的李陵一样。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认为他并不是汉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视不理么?如果我尝试了,失败了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焕一人。

石越这样说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对的么?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许他身上本来就有这样的矛盾,他既欣赏中国传统的重义轻生,却又受到西方的影响,认为人之是否重义轻生,完全应当取决自己的选择。

石越知道,如果仅仅是理论上的辩论,石越绝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种逆向而行的事情。

但是涉及具体的一条人命,还是一个自己看好的有才华的年轻人,石越有时候就无法把握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天平。

因为这条人命,很可能就取决于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边倾斜一点点。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叹了一口气,虽然这花园闹中取静,十分清幽,然而,从几年前开始,石越就已经很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境安静下来的地方了。

他看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双手不自觉的在古琴上乱划起来,陕西路安抚使司衙门的后花园,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琴声。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门口的李丁文与陈良听到这阵琴声,不由相顾一愣,停住了脚步。

李丁文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让人分不清是理解还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种无意的笑容。

而陈良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石越自从到陕西后,也许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决定,而且权力也更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了一种习性,陈良感觉到石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变化。

他很难说清楚这种变化,只是他发现,石越虽然一如既往的全面听取下属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在决策之时,却越来越少顾忌。

比如这次的奏折,石越就没有听取李丁文与陈良的意见,而是坚持要上书,并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递。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陈良一时也说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听李丁文咳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一袭白袍的石越回过头,望着二人,淡淡说道:潜光兄,子柔,你们来了。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8节公子。

石帅。

李丁文与陈良向石越行了一礼,走到石越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问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

李丁文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苦笑,职方馆陕西房的答复是,陕西路安抚使司无权对他们下达任何命令,也无权过向清报来源,他们只服从枢府职方司。

他们与我们安抚使司的关系,只是向帅司提供情报与情报分析,如若情报有误,相关人员自然会受到惩罚。

他们建议我们向枢府汇报……这个结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中,他暗暗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看来司马纯父干得还真不错。

不过听说向安北与段子介也开始介入调查,文焕降敌事情,现在传遍了陕西,此也出现流言,希望不要对士气产生消极的影响。

陈良忧形于色,平夏城军中武状元降敌,对士气不产生影响,是绝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会,抬头转向李丁文,道:潜光兄,你以为该如何处置?卫尉寺的调查是没有用处的,他们无法去兴庆府取证。

现在要紧的是士气军心。

李丁文略一思索,便即说道:要鼓舞士气,最重要的就迅速取得一两场胜利。

此外,请公子即刻拟写奏折,请求朝廷大张旗鼓,迎接平夏城战争中殉国的将士入忠烈祠,同时表彰有功将士,用四百里急脚递送往京师;同时,安抚使司与学政使司立刻准备典仪,前往平夏城迎灵,石帅当亲撰祭文,派遣在陕西德高望重的官员前往吊祭,声明朝廷必有赏赐。

如此,何忧士气不振?朝廷没有批准就做,会不会有专擅之嫌?陈良有点担心的问道。

事急从权。

石越果断的说道,如果等待朝廷做出决断再来做,早误了时机。

何况殉国将士入忠烈祠,这是当然之理。

请朝廷批准、备礼,也不过是衙门间的程序。

我向皇上说明这一层意思,皇上必不会责怪。

李丁文也道:正是如此。

正好让范纯粹去做这件事情……只怕范大人不肯去。

说到范纯粹,陈良一脸的佩服,原来范纯粹在纠查虚报学校之事时,几个月内一连弹劾了八个县令、十个通判,处罚豪右三十余家,声威震动三秦,连皇帝赵顼也为之动容。

朝廷有人弹勃他苛刻扰民,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并且还在官员聚会时,公开立下誓言,定要让陕西一路,没有一所虚报的学校。

这也是好事,他应当会去的。

石越道:眼下陕西一路的官员,再无第二人有范德孺威望高了,前几日有来京兆府的地方官员向我诉苦,说各地方官员听说范德孺到了,吓得双腿发抖。

却又有一个举子对我说厂老百姓都称范德孺为‘小范相公’……兼之范文正公在陕西军中威望甚高,范德孺又是学政使,遣他去迎烈士英灵,该是众望所归。

陈良迟疑了一下,道:这会让那些贪官污吏得到喘息之机,他们就有时间来补漏洞了。

石越睹视陈良一会,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丁文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

水至清则无鱼,现在朝廷中己经有声音了,说范纯粹借机打击报复,只因为一些许小事,就要弹劫官员,重罚士绅……范纯粹做事公正不畏权贵,敢作敢当,但是嫉恶太甚了。

如果这样下去,将那些贪官劣绅逼得太急,狗急跳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清?你道陕西路就没有可以通天的人物么?但是皇上是支持范大人的。

皇上现在支持,但未必会一直支持。

朝中说话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陕西也解释不清。

子柔,此事便如此办吧。

石越打断了二人的话,淡淡说道:吏治这篇文章迟早要做,而且要大做,但是此时还不是时机。

我们只要支持范德孺清查陕西一路的学校就可以,没必要把所有的官员都清洗干净了,到时候只怕反惹朝廷疑忌……石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良心中顿时一凛,忙道了声:是。

石越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呆了一会,又问道:驿政的事情,方案拟好了么?只待平夏城一有捷报,便要随捷报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误了。

石帅放心,已然拟好。

只是为了万全,还要再核实一遍各地的实际情况,再讨论一次。

这是华夏千载以来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

说到骚政,陈良就双眼发光,兴奋非常。

按照石帅的设想,我们以京兆府、河中府为中心,以延州、凤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为节点,将陕西全路大小州县军监依托原有的官路驿站马铺,全部连成了一张大网。

各县每五日发一趟驿政马车,至相邻最近的县城,快则一两日,最迟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后各县皆聚于延州等八城,每两日发一驿政马车,往京师者,则径去河中府;否则则聚于京兆府。

如此施行驿政,可节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胜计!此实是一大创举,亦是一大德政!石越含笑点头,道:夭下诸事,但凡新兴,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却不可轻易了。

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心却办了坏事,也是有的。

断然不会!陈良斩钉截铁的说道,学生岂能不知道轻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减轻役法之害,便凭这一点,学生一定会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那就好。

点了点头。

他绝不怀疑陈良的能力,但这所谓的驿政,本是石越苦心设想出来的改革宋代役法的第一招,自然不容有失。

这一点陈良也是知道的。

石越私下里研究宋代役法,发现宋代许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递送文书。

这些物品文书,或者是发往他县,或者是发往州府,又或者是发往京师,每每有一次这样的任务,就要专门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中丢失,百姓就要负赔偿之责。

而且有时路途遥远,百姓盘缠不足,官府又不先发银钱,或者发放时被小吏贪污而不足,百姓只能自筹,这一切,给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所以,在宋代役法之害中,这一项是颇为显著的;而且,对人力资源的浪费极大。

因为每往一个地方,都要专门派人前往。

而一般来说,除非军务与紧急重要公文,这是毫无必要的。

石越知道役法之弊,宋代无数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了,但就是解决不了。

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沦为敛财之术。

他既知不能正面解决,就决定设法迂回解决,先想出来一个办法,来更有效率的解决物品、文书的传递问题,一旦这个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员就可以大幅减少,从而实际上减轻了百姓服役之苦。

而石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就是陈良所说的驿政。

宋代驿站邮传制度,己经十分发达,官道通畅,官道之上,有驿站与马铺,为沿途行者提供补给。

石越就决定利用这些原本成熟的系统,在各个城市来设立邮局,定期发出马车或者是牛车,前往附近的城市,再从那个城市转车,到另外的城市,最后集中到八个较大的城市。

这八个较大的城市,再将物品运往京兆府或者河中府。

之所以要有河中府,是因为河中府离汴京较近,有些是直接送往京师的物品,接去河中府,可以节省时间与费用。

采用这样的办法,虽然没有专人押送那么快捷,但多花费的时间有限,节省下来的人为和物力,就非常可观了。

除了军事上的通信以及极其重要的公文与非常大宗的运输不能使用这个系统之外,大部分的传输任务,都可以用这个系统来解决。

邮局的人员,石越认为可以从厢军中抽调,再雇用若干文书,就可以解决。

而且邮局不仅可以运送官府的物品与文书,也可以运送民间的物品与书信,还可以载人,并且收取一定的费用。

虽然当时物流来往还是有限,但是那笔收入用以支持邮局人员的薪水并且维持运营,已是绰绰有余了。

石越自然知道邮政网络一旦建成,必然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而且必将铺展至全国,而且也会促进地方之间的交流。

但是在宋朝开始这样的工作,却还有一定的风险。

所以石越在构思时,十分谨慎,他知道但凡办一件事情,目的越单纯,越容易完成。

所以他始终抱持这样的心态:他在陕西创建邮路网络的目的,就是解决役法中的一些问题,如果有其他的收获,那都是意外的副产品。

对于参预策划这件事的幕僚与官员,石越也是如此强调,缄口不提邮政网络建成后能产生的巨大作用。

但是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系统,别说参预策划的陈良等人,连旁观的李丁文,也能隐隐感觉出来,它的意义非比寻常。

陈良等人对石越预期用两年时间来在陕西完成这样一个网络,甚至还颇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有一年的时间,己经完全足够在陕西完成这项工程。

同时,他们对石越也充满着期待,因为石越说,这只是解决役法问题的第一步而己!只要一想起当初石越向刘库与范纯粹等陕西路官员提出此策时诸人惊叹震服的神情,陈良就会觉得,这样一个如此利国利民的绝妙构想,自己若不能将它完美的做好,反而砸在自己手上,他简直就会成为上愧对国家朝廷,下无颜对百姓万民的千古罪人。

民财富因此陈良与与陕西路安抚司、转运使司的一大批官吏们,尽可能的详细统计了陕西各州县军监每年查了各州县军监每年押送物品、送递文书都要花费的人力与财力,又调查了各州县军监之间的官路与沿途的驿馆马铺等设施,再根据路途远近、人口多少、居民财富、物流大小,来设计了八个较大的中转城市,务求使每一个城市的物品,能通过最短的路途,到达京兆府与河中府。

陈良有相当的自信:自己主持的这项工作,在准备阶段,绝对己经是做到了最好。

现在要等待的,只是找一个适当时机,向朝廷提出这个计划。

一旦通过,便可以在陕西全路推行!至于这个时机,石越出于政治考虑,认为是平夏城的捷报传来之时。

但是陈良却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

他正想和石越说说能不能提前在陕西路实际准备大兴骚政的事,却听石越忽然问道:卫家那边,可有何动静?却是向李丁文问的。

李丁文笑道:还是大张旗鼓的筹划那些事情。

石越嗯了一声,,右手轻轻~抚弄琴身,忽然说道:按排一下,我想见见那个卫棠。

这是为何?李丁文不禁愕然,不明白石越为什么会对卫棠有兴趣。

石越笑了笑,道:偶尔我想见一个年轻人,难道就一定需要特别的理由么?李丁文摇了摇头,道:公子若是有这空暇,不如记得给清河郡主多送点礼物—她是有孕在身的人。

这也是笼络狄咏的一个办法。

石越苦笑道,难道郡马府的丫鬟婆子不是我让人帮忙请的么?陈良听他们提起清河郡主,忽然想起一事,忙说道:似乎柔嘉县主也来了京兆府……阿?!陈良的这话,委实是石破夭惊,休说石越,连李丁文都吓了一跳。

石越不敢相信的望了陈良一眼,问道:子柔如何知晓?她如何能来长安?这我却是不知道了。

当下陈良将那日遇上田烈武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因忙于驿政之事,竟是忘了。

若非刚才提到清河郡主,竟是再也想不起来。

说起来柔嘉县主与卫棠结怨不小。

李丁文却只是冷眼望了石越一眼,道:现在的问题是,柔嘉县主是怎么来的京兆府,又为什么来的?她不比寻常的县主,邺国公家里少了个人,宫中会不会有乱子?这些事情如若追究起来,十之*,又会牵扯到公子头上。

石越无辜的摊摊手,道:潜光兄以为当如何处置?在卫家没有发现她的身份之前,赶紧想办法不动声色的将她送回京师,现在汴京没传来消息,就是说邺国公也在瞒,只要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人敢说,当然不能用公子的名义送,以免授人以柄。

陈良大是摇头,道:柔嘉县主的脾气,这尊神没这么容易送。

那也要试试。

实在不行,公子就上本弹劾邺国公家教不严!让朝廷强行把柔嘉县主请回去。

否则公子会有洗不脱的嫌疑。

李丁文对于柔嘉这个麻烦制造者,实在是深恶痛绝。

不过他的这一招虽然有效,却未必太过于不近情理,石越皱眉摇头,叹道:若非迫不得己,还是不要行此下策。

好生劝他回去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守在花园门口的亲兵莫五忽然用一种惊奇的语调大声的问道:侍剑,你这是要做什么?这……这又是什么人?花园中的众人只听见侍剑用吱吱唔唔的语气低声的回了些什么,却谁也没有听清楚其中的一句。

莫五显然也己经不耐烦了,提高声音道:侍剑!侍剑终于也提高了声音,我……我来见公子!那么这个人呢?莫五声音怀疑的问,这也令园中众人都好奇起来—侍剑似乎带来了某个奇特的客人。

这一次,还没等到侍剑回答,众人就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清脆的叫了起来:你管得着么?众人方呆了一呆,立时便见一身白袍男装的柔嘉县主,此刻正一只手拎着侍剑的耳朵,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侍剑的身材高她甚多,被她这么拎着耳朵,却不敢反抗,不得不佝偻着身子。

进到园中,立时便一脸无辜的望向石越,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又似乎是在勉强忍住了笑。

追进花园的莫五显然不知柔嘉是何方神圣,而眼前的情形也让他不知所措,所以他只是呆呆地望望柔嘉与侍剑,又望望石越。

李丁文与陈良压根料想不到陕西地方之邪,一说曹操,曹操即到,但此人既来……二人立刻相顾一眼,随即心里有了共同的决定。

李丁文立时一本正经的向石越说道:公子,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陈良拼命忍住笑,也马上说道:石帅,学生也先行告退,再去整理一下驿政的计划。

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忙着抱拳一礼,二人也立时便疾步走出花园,过了一会,外面隐隐传来陈良似乎忍俊不禁的笑声。

石越先也目瞪口呆,但随即苦笑着朝莫五挥了挥手,道: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是!莫五忙躬身行了一礼,退出花园,临走时,还不忘莫名其妙的看了柔嘉一眼。

石越干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柔嘉擒着侍剑的手,再次干咳了一声,然后苦笑着说道:县……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柔嘉己经放开侍剑的耳朵,随即望了石越一眼,还未张嘴说话,眼圈却瞬间红了。

侍剑本是要出府办事,孰料才出府门,便被躲在旁边的柔嘉给逮个正着,于是便一路这样拎着耳朵进了安抚使衙门,可谓颜面尽失—须知侍剑在石府虽然书憧,但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与石越,亦主亦仆,亦师亦徒,亦父亦子,亦兄亦弟,谁都知道他在安抚使衙门中的特殊地位,虽只是书懂,却是谁都不敢轻侮的。

岂料此时会被柔嘉逮住?如此不留情面的带将进来,侍剑哪敢挣脱反抗这个姑奶奶?只好自认倒霉,任她摆布。

那安抚使司内的人见到侍剑如此模样,哪里还敢询问?柔嘉就这么着闯进了后花园。

她这些天一直念着要见石越,可惜无计,好容易今夭逮到独自出外的侍剑,进来之时本已经盘算好,开口定要先声夺人的痛骂石越一顿,谁知这时果真见着,却觉气短,话未出口,先自己就觉出一阵委届,竟有些想要哭出来。

侍剑本来一面揉搓耳朵,一面还想向石越分辩几句,证明他卖主求荣实是情非得己,此时一见气氛不对,便不敢再多说话,偷偷看一眼两人,便踢手摄脚地出了花园。

一面还顺便撤下花园里的亲兵。

此时花园中己只剩下石越与柔嘉二人。

石越本来也想先声夺人,先责备柔嘉怎能如此胆大妄为,然后再苦口婆心的劝她回去。

但话未出口,便看见柔嘉泫然欲泣的表情,那到口的话立刻便咽了回去,再也不敢说出,眼看着此时只剩自己与她两人,不禁暗暗叫苦,当然也免不了要暗暗的庆幸—这事,不论是以何种形式张扬出去,都是一个极大的笑话,尤其若叫别人知道了柔嘉的身份的话……但他平生也缺少与女子单独相处的经验,韩梓儿未婚之前,虽然也多有促狭之举,但毕竟本性温柔解人,不似柔嘉的胆大妄为,嫁人之后,夫妻感情既好,做姑娘时的活拨性情便也大为收敛,一味的蜜意柔情,变得事事以夫君为先,事事未等他想到,己经先行为他考虑到了,因此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因亲密而随意,因随意而自若,只觉无论如何行事说话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里要去想相处之道与说话艺术?而楚云儿,却是一位善解人性的知交好友,说话之前,自己便早已经想好了,决不会让他有分的为难之处。

因此他那里懂得怎么去哄女孩子?而且柔嘉的身份何等特殊?此时见她这副神气,一时间竟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免呆呆的望着柔嘉,心念百转,却没一个主意是管用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

一个是少女情怀,心思百转,压着千言万语,硬是说不出口,恨不能立时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但这,自然也是不能的,所以便又多了一分哭不出来的辛苦;而另外那个却根本是在纯粹的乱转念头,而始终不知应变之策而茫然无措。

过了好半晌,等石越终于意识到,必须尽快结束这样对视说点什么时,柔嘉的心情也渐平复,随即便觉不好意思。

当下微微垂首,却正好看见了几上的古琴,便故做镇定的问他:你会奏琴?石越此时正巴不得做桩什么事来移开她的注意力,以结束此时的尴尬气氛,当下连连点头,忙着便俯下身调弦,然后问道:我试奏给县主听?柔嘉大模大样的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道:我且听听你琴艺如何!她一时也没想道要同石越说些什么,便索性借此机会再好好想一想。

石越却是盼这首曲子将她哄高兴了再说劝她回去之事。

当时宋人,尤其是士大夫们,极为重视琴声之外传递出来的人心琴德,并认为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是故圣人之制将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

因此自帝王始,均将操琴一事都看极重,文章之中常有与人论及琴艺的雅事。

范仲淹便与当时一著名的得琴道之人崔公几度论琴,传为佳话。

据说有一天范文正公请教这位崔公:琴是什么呢?崔公答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

开始范仲淹对这一回答大为不解,思之良久,才恍然大.悟,认为:清厉而不静,去掉的是躁;和润而不远,去掉的是佞。

不躁不佞,便为君子,这就是琴中的中和之道。

石越入乡随俗,要在士大夫群中立足,除了道德文章要好,琴之一技也不可少,因此也于此道浸淫甚久。

他的琴技,先后得过楚云儿、梓儿、阿旺传授指点,三人之中,除梓儿稍差外,楚云儿与阿旺却都是有名的琴师,名师出高徒,这话倒也并非虚传,因此石越的琴技,虽然己经学得晚了,但要操几曲平日练得熟悉了的曲子,倒也似模似样,既便是在以风雅闻名的汴京士大夫群中,也勉强可以不算是献丑。

他这时为了讨好柔嘉,然后趁她心情好时再说劝说的话,因此这次操琴,却的确算得生平最为卖力的演出。

但他却似乎忽略了,或者说高估了柔嘉对于琴声的悟性,—柔嘉与清河,虽然常常待在一起,但实在是不同类型的女子。

柔嘉一开始还认真的听了一会,但随即便忘记琴声,只是痴痴的望着个正在对着她专心致志抚的男子,望着他微微上翘的嘴角,略有些落寂悲悯的眼神,还有眉宇间的坚毅……虽然她似乎是在用心的听着,但她的心事,早飞进了这琴声编织出的一个幻梦之中。

只是这个幻梦,与石越的,根本不同。

但挂一瞬间,她却觉得似乎听懂了这个男子在琴声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心事,那似乎是期待,还有希望?她竟然感觉到有一点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

柔嘉听见自己喃喃说道:你……你是想要追求些什么吗?一霎间,倒是石越怔住了,他抬起头,怔怔的望着柔嘉,几乎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柔嘉县主。

在这一瞬间,石越突然有种冲动,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只是一刹那间,石越就冷静了下来,然后淡淡的一笑,柔声说道:县主,你不应当来这里。

你还是回汴京吧!柔嘉凝视石越良久,忽然,似乎是为振作精神,她坐直了身子,然后用满在不乎的口气,轻松的说道:反正来都来了,惩罚总是逃不掉的了。

回去后就算娘娘不罚我,我爹爹也不会轻饶我了。

所以我倒还不如留下来好好的玩玩,能玩多久算多久!石越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实在不知道,柔嘉这样的行为究竟是莽撞还是勇气,甚至只是不懂事的任性?你带我去看打仗吧?好不好?柔嘉突然伸长脖子,有些兴奋的恳求道。

不行。

石越立刻摇头,子以断然拒绝。

但看着柔嘉瞬间就变得极度失望的表情,忽然间又有些不忍,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文官,不能上战场。

他的话刚刚出口。

便已自觉实在是画蛇添足,不由又苦笑了一声。

柔嘉失望的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随郡马去了。

说起来这京兆府除了你和打仗,也没什么好玩的,远远比不上汴京。

打仗其实不好玩。

石越叹了口气,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跟这个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小女孩说这些,只得重复的请求:县主,你还是回汴京吧。

回去后我真的会被关起来的,这次一定是来真的了!柔嘉加强了真的两字的语气,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想好了,反正是要被关的。

那索性不加理会,我要等十一娘生了宝宝后再回去。

才说完,她才意识自己说错话了—竟然在一个男子面前说着女子之间的亲密话题,脸上立时一阵绯红。

石越呆住了,或者说是被吓住了—那岂不是说柔嘉还准备在京兆府呆上半年?平心而论,若是有这样一个小妹妹,石越倒是很乐意让她在京兆府,甚至是在帅府住上半年。

但是坐在他对面的,却是金枝玉叶的柔嘉县主。

一个平常的县主倒也罢了,但是柔嘉却是邺国公赵宗汉的女儿,当今天子视若亲妹的县主。

若是她在京兆府呆上半年,只须传出一星半点的流言飞语,石越的政治生命,就有毁于一旦之虞。

石越现在就己经很担心了,柔嘉这样能大摇大摆闯进帅府,拎着侍剑耳朵进门的神气人物,蔫能不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若还让她呆上半年,她又经常来帅府串门……这简直就是自己给政敌送上的致命的把柄!而且石越并没有婚外恋的打算,他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他一直在期盼着这件事的发生,心里还指望着等梓儿生下孩子,身体无恙,便要尽快将她们母子接来团聚。

你若在外面呆得太久,若是被太后和皇上知道,便是邺国公也会受罚的。

而且连郡马与清河郡主也脱不了干系……石越在绝望之中向柔嘉剖析着厉害,正准备苦口婆心的晓之以理然后动之以情,却听到花园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侍剑站在那里,唤道:公子!何事?城西卫家的卫棠求见。

不知见还是不见?石越本来就想见见卫棠,不料卫棠竟然主动前来求见,正要点头答应,不料柔嘉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便已想起当日之事,早就说道:我也要去随你一同见客。

石越大惊失色,几乎是叫道:不行,县主,这怎么可以?柔嘉奇道:为什么不可以?他来拜会我,也算是公事。

县主你自然不能去。

石越抬出大道理来。

这……柔嘉自知理亏,眼珠一转,立即放低了声音,柔声央道:我扮你书憧好不好?我保证不说话。

下官可不敢。

石越断然拒绝,他可不想给卫棠抓住自己把柄的机会。

须知卫棠既然见过柔嘉,那怕是再见一次,难保会不出事。

石头!柔嘉见央求无效,立时柳眉一横,怒道:你若不让我去,我便回宫和太后说,是你带我来陕西的!石越与侍剑不料柔嘉来这一手,顿时目瞪口呆。

石越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不由为难起来。

若是不答应她,虽说柔嘉话中顽笑居多,而且太后也未必会全信干她,但这事实在不可冒险,若真惹了她,谁知道她会不会不顾轻重厉害的造起谣来?可若是答应了她,休说卫棠那里担着的干系甚大,柔嘉这里,此次让她尝着了甜头,日后这个小魔头若不再得寸进尺,那才是奇怪之极的事。

踌躇了许久,石越终干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向柔嘉点了点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卫棠在客厅一面喝茶,一面行赏厅中的陈设。

帅府的客厅非常的朴素,主位是一张檀木椅子与一张茶几。

背后是一面屏风,上面画着一幅陕西全路地图。

在屏风的右边,供着一柄长剑,左边角落摆着一座座钟。

阶下左右各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亲兵,一动不动。

厅的两边,对称的摆着几张椅案,左边的墙上,挂了一幅草书,卫棠认出那是《论语》中的一句话: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字写得极好,卫棠亦久闻石越书法难登大雅之堂,自然知道这不会是石越的墨宝。

但是这幅草书没有落款,卫棠亦看不出来是何人所书。

从厅中那座座钟的时针走动来看,卫棠己经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

他早日将厅中一切看了无数遍,甚至连那两个亲兵中有一个衣服上有点污迹,卫棠都看了出来,但是石越还是没有出现。

不过卫棠倒也沉得住气,只是耐心等候。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够进入这间客厅等候,己经是石越待之以礼了。

终于,一个白袍中年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相貌清秀的随从。

卫棠赶忙站了起来,他在白水潭学院时,曾经见过石越,这时连忙揖礼道:学生卫棠,见过石帅。

那客厅中的亲兵,也一起行礼请安。

石越笑容满面的走了近来,双手扶起卫棠,笑道:卫公子不必多礼。

请坐。

一面自己走到主位坐了,柔嘉与侍剑便分别站立在他左右。

卫棠谢了座,抬起头来,正要说话,猛然发现站在一旁的柔嘉,正是当自己与买剑竞价的少年,这时竟是霍然一惊,几乎张口说出是你二字。

他并非无能之人,立时便想到当日柔嘉之豪富贵气,便是此事,举止神情之间,也绝不象为人厮仆者,心中不禁暗暗生疑。

但是不论如何,他都己知道此人与石越之关系,果然非比寻常,想起当时得罪于他,不觉心中暗暗叫起苦来。

他口中迟疑,心中便在不停的转着念头,要想出一条计策来……柔嘉也己认出卫棠,这时连忙俯身到石越耳边,悄悄说了。

她却不知道石越早己知道此事。

卫棠觑见柔嘉如此形态,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暗悔当时不该一时冲动,不料却得罪了石越。

他越想越急,几乎流出汗来。

突然,卫棠脑中灵光一闪,竟被他想出来一条妙计,忙欠身向石越说道:石帅曾为白水潭学院山长,学生不才,亦曾学于山长门下,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今山长替皇上牧守三秦,学生受山长教诲,每每思欲有所报,因子数日之前,觅得一口宝剑,还请山长感念学生一片诚心……原来这卫棠买到倭刀后,爱不释手,每日都要佩服出门,以为炫耀。

这时进石府,却不能佩剑进府,就让下人拿了,在外面等候。

这时候他急中生智,竟想出一条献刀之计来。

石越是何等人物,岂会信他这番鬼话,但是他也觉得不必揭穿,便淡淡一笑道:悦之的心意,本府心领了。

但是礼物,却断不敢受。

凡白水潭学生,若想有所报答师长,只须勤学不倦,入仕廉节便可。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09节是。

卫棠讷讷应道。

石越一向为官廉洁,从不受贿,大宋朝可谓人人皆知。

若换成一个久历世情的人物,那么石越无论是受刀还是不受,都无关紧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振武军第一军既便不受,也并无关系,只需以献刀为引,借机来向石越解释当日之事便可。

但是卫棠毕竟不过一贵公子,哪里知道这些世故伎俩,他心中既然定下了妙计,便当真以为只有将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够解除当日的误会;竟是再也不知道半点转寰,一门心思,定要想法将倭刀送出。

当下又搜肠刮肚,设辞说道:不过学生却是一片诚心,若山长果真不受——倒不如当日直接将此刀让予这位仁兄的好。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柔嘉,强笑道:学生原不知这位仁兄的身份来历,实在是造次了。

但无论如何,还请山长破例一次,体谅学生这番孝心。

否则,学生心中难安……石越只淡淡一笑,让人莫测高深,半晌,方缓缓说道:小孩子争气,悦之不必放在心上。

你知本府的规矩,这个例却是不能破的。

卫棠顿时大急,正要说话,不料柔嘉听卫棠的话,明明是他来横刀夺爱,反说得是自己无理一般,只是他不曾让得自己,因此心中早就大是不服。

这时候听石越说小孩子,心中更加大是不喜,又以为是石越听信卫棠的话,才如此断语,哪里还按捺得住?这时候不说话的约定,她也已抛到九霄云外,双手一叉,往前一站,气鼓鼓瞪着卫棠,怒道:你这人怎生这般颠倒黑白,当日明明是你来抢我宝刀的!她这么一怒,俏脸带红,竟是格外的透着一种动人。

卫棠只觉心神一荡,竟是怔住了,不过他立时又清醒过来,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觉自己竟有那种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惭愧,又因当面被人指责自己撒谎,卫棠虽然骄气袭人,但却也是个脸皮薄的,顿时间满脸通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石越见惯了官场中的玲珑八面、厚颜无耻的人,本来卫棠若是一意玩弄聪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中更不会有什么好感。

这时候见他被柔嘉一句指责,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这个卫棠谈不上什么君子,但是至少倒也是还有羞耻感的人,因此反而恶感渐消。

他做事从来不为己甚,也不想让卫棠下不了台,当下笑道:区区小事而已。

年轻人争强好胜,不过寻常之事。

一面说一面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这样的人物,哪里又看得见石越的眼色?何况就算是看见,也不一定懂。

她只觉得石越处处偏帮那个卫棠,更是生气,一腔子怒火,竟然转到石越身上来了。

她转过身来,望着石越,高声质问道:你为何要帮他说话?不多时,卫棠又折回了安抚使司衙门的东辕门之外。

这等重地,他虽是贵家子弟,也不敢轻率,只是悄悄下马了,约束住追上来的家人,躲在一条小巷子中等候。

他一切才刚刚停当,便见几辆崭新的四轮马车吱吱呀呀驶了过来,在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停了下来。

一个帅司亲兵迎了上前,马车夫顺手递过一张红色的名帖,亲兵只看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脸色一变,连忙恭谨的行了一礼,快步跑了进去。

卫棠暗暗称奇,不知车上是何等人物。

虽然那马车上明明刻有名讳,但是此时隔得远了,却看不真切,只得静观事情的发展。

亲兵进去后,约过了一刻钟左右,便见从帅司偏门,走出来几个人,卫棠看得清晰,石越与那个清秀少年,赫然在列。

卫棠更觉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亲自出迎,却不开中门,反从偏门迎接,这来人的身份,实在是透着几分诡异。

倒似此人身份虽然高贵,但是从官场上的礼仪来讲,却不够资格让位居三品的安抚使石越开中门相迎一般。

卫棠心中顿时一惊,难道是京师来了个什么王子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觉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亲近的宗属,是不可以随便走动的,若是要来这千里以外的长安,必然早早就传得长安城全城知闻;若是疏枝远脉的宗戚,根本就没有资格劳动石越出迎……卫棠这样的贵公子,别无所长,然而对于本路本府的官员贵戚,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但他在心中默数长安城中值得石越迎至辕门外的人物,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石越纵然待之以礼,以长安城中的人物,他能降至中门迎客,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卫棠不免更加好奇,愈发屏气凝神的观察起来。

只见石越迎出来后,双手抱拳,欠身一礼,朗声朝马车说了句什么。

而石越身后的清秀少年,却是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把玩着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马车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马车只是微微掀起一角帘子,车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面前,端坐马车,不肯下来。

卫棠看这一幕,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难道是皇上亲临,又或是宰相阁下来陕?便是昌王在石子明面前,也不敢如此倨傲无礼!但是若是皇上与宰相微服,石子明亦断不敢不开中门,不行叩拜之礼!卫棠只觉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实过于不可思议,竟几乎呆住了。

种谊剑式不滞,目光望去,却见狄咏一身银袍,手持一杆红缨枪,英姿卓然,不知何时已至一旁观剑。

种谊不由得兴起,叫道:郡马,久闻威名,何不让种某开开眼界?好!狄咏大叫一声,挺枪耍了个枪花,便向种谊刺来。

来得好!种谊赞了一声,执剑封住来枪。

二人剑来枪往,一个如龙,一个似虎,竟是在西大营中过起招来。

种谊的宝剑自不待言,狄咏的枪法,却也是浸淫已久,一杆枪使将起来,虎虎生风,神出鬼没,竟是将自负武艺的种谊杀了个汗流浃背。

二人战了数十回合,种谊固然自知自己难是狄咏敌手,此时已是暗暗叫苦,自悔不当孟浪相邀。

种谊虽非无肚量之辈,然既为一营之统帅,若败于人手,在军中实是颇损威名之事,但此时狄咏一杆长枪使来,犹如矫龙出水,虎啸丛林,自己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真是欲罢不能。

而狄咏亦觉种谊的武艺,实是自己出汴京以来所遇第一。

他自从护送神四营入平夏城,就赶上大战。

尔后高遵裕与种谊都苦于补给被扰之苦,夏元畿对于协助高、种立功,殊无热情,护送补给,每每不利。

高遵裕与种谊协商之后,便决定向石越请求,留下狄咏,借他威名来牵制夏元畿,保护补给线。

石越立时顺水推舟的答应,狄咏亦是如鱼得水,更不推迟。

他作战勇猛,臂力惊人,身上常常携带两枚霹雳投弹,若遇敌军,便先点燃霹雳投弹,掷入敌人军中,趁敌人混乱,立时引弓,专门射杀敌军将校酋长。

一旦随身携带六十枝箭射完,便手执长枪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中,当真是逢者即伤,当者便死。

他至平夏城不久,便杀出好大的威名,西夏军中见到狄字将旗,便已未战先胆寒,更有人将炸炮之威力,附会至狄咏身上,一时间狄咏叹更是传成天神下凡一般。

故此但凡他护送的补给车队,李清派来的骚扰部队倘若碰上,往往竟会绕道而行,不敢缨其锋芒。

而高遵裕与种谊,由此亦颇多倚重。

这样一来,宋军东西大营的将领,未免都颇有不服气者,军中武将,除极少数老成持重者外,谁又管他的身份地位,总是不断有人来寻他比试,但无论是比箭还是比枪,每每都被狄咏杀败。

便在日前,狄咏还刚刚将蕃将包顺杀了个丢盔弃甲、心服口服,狄咏平夏军中第一勇将的名声,也因此不径而走。

所以,种谊找狄咏比试,狄咏初时还以为是种谊对他这个称号不甚服气,他下起手来,自然也不会容情。

毕竟种谊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是狄咏在平夏城宋军当中,却是一个客将的身份,狄咏若不想卖种谊面子,便可以不卖。

不过此时,双方酣战良久,狄咏却起了惺惺惜惺惺之意,他不欲坠了种谊的威名,寻个破绽,虚晃一枪,跳出战团,收枪笑道:种家将武艺,果然名不虚传。

种谊自然知道对方相让,当真是如蒙大赦,也收剑入鞘,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抱拳笑道:惭愧,承让了。

今日方知郡马武艺出群。

不敢。

狄咏连忙谦让。

种谊抬头望了望天色,见天尚未亮,离观操的时间还早。

若依平时之作息,此时是他灯下读书的时间。

但今日自然另当别论,当下向狄咏笑道:郡马若无他事,何不入帐一叙?固所愿也。

狄咏笑了笑,他为示尊重,便将手中之枪,往营帐外边的武器架一插,方随着种谊弯腰入了帐中。

种谊的营帐,是在中军大帐之旁的一座小帐。

狄咏进去之后,发现帐中布置极是简陋,只有一张竹床,一个书案,一个盔甲架与武器架而已,比起自己的营帐,都要简陋上十倍。

而他去过高遵裕之大帐,与种谊帐中的情形,更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惊叹道:种帅,何须清苦如此?种谊淡淡一笑,道:为大将者,屯兵于外,不能早日克敌全功,虚耗国家钱帑粮草,心中已是不安。

这前线粒谷,皆由后方运至,补给之艰难,郡马所深知。

能省则省罢。

狄咏心中敬佩不已,叹道:若大宋武官人人皆如种帅,何忧天下不平?!每人习性不同,亦不必苛求一致。

种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我若回到后方,美酒美女,无一日可或缺。

今日郡马受眼前之象所迷惑,他日来责我骄奢淫逸,岂不冤哉?说罢,与狄咏相顾大笑。

狄咏又问道:种帅既说大军久屯于外,非国家之利。

为何西夏梁乙埋阵前换将,倾大军来攻我军,高帅与种帅却只是坚壁不出?梁乙埋之名,在下久闻之,不过一棺中腐尸矣,又何必惧他?种谊微微摇头,笑道:常言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前日之战,虽然击退李清,然而我军亦损失惨重,刘昌祚部更是全军覆没。

梁乙埋虽为无能之帅,但是西夏之兵却非无能之兵。

若只是苦战,便是得胜,我军亦会损失甚巨;若有万一,被人一把火烧了平夏城,你我死不足惜,却未免深负皇上的重托,有愧于国家朝廷。

莫非种帅有妙策?狄咏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种谊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又有何妙计?以我之材,守此营则有余,进取却颇有不足。

但是我曾问过高帅此事,高帅道早有妙策,但待天时。

天时?狄咏迷惑起来。

正是天时!种谊淡淡说道:我也不解其中之意。

但是高帅身边有一谋主,似非无能之辈。

高帅既是主帅,我等又无妙策,自当信之。

若是自己家里互相疑忌,下面的将领竟然怀疑起主帅的才能来,这仗还未打,倒是已经先输了一半。

这倒是。

狄咏连连点头,旋又说道:多谢种帅指教。

他知道种谊话中,也有劝诫之意。

此前神锐军一个叫吴安国的指挥使,恃才傲然,不敬官长,结果虽然颇立大功,作战英勇,但是战后依然被军法官追究,不仅连贬数级,而且被杖责四十军棍,罚充苦役三个月。

处罚结果传至平夏城诸军,一军为之肃然。

狄咏虽然不比吴安国,但是他作战之时,也是经常自行其是,只不过他身份特殊,纵然是军法官,也奈何他不得罢了。

种谊借此机会,加以点拔,自也是一番好意。

种谊见他明白,当下微微笑了笑,又道:大战迟早会来,眼下依高帅的说法,我们现在是示敌以弱。

因此两大营都只是依赖营寨与火器守城,以梁乙埋与西夏军的本事,攻是攻不下的。

特别是神四营的炸炮,当真是神鬼莫测,可惜数量太少……高帅故意减少炸炮的使用,让梁乙埋以为我军炸炮即将用尽;又不断派出小股部队与西夏军交战,每每一战即溃,以助长梁乙埋的骄气。

用兵手法如此纯熟,真不愧是经年老将。

种谊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下,狄咏不知究竟,自是不知其中之意。

原来种谊却是深知高遵裕之能,总觉他如此用兵,实在超出他能力之外,他早就料到多半是高遵裕身边那个道士的本事,不过,这番话,他却不便与狄咏明说。

因只笑了笑,又继续说道:不过,我想与郡马商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谋略者,是统军大将的事情,但是军队打仗的能力,却是我们要操心的……种帅但有所命,狄咏焉敢不从?狄咏慨然说道。

种谊笑道:却不是它事。

不过是我听闻过郡马作战之时,常以霹雳投弹掷入敌军中,使敌混乱,然后再交战,每每便能战而胜之。

但是此技旁人亦曾用过,却总是不及郡马纯熟,或者点火掷弹过早,或者便是过晚,因此总起不到应有的效果,甚至误伤己军。

我想这中间郡马必有独到之秘,若能宣之军中,教成一支马军,战前以霹雳投弹扔入敌军阵中,何阵不可顷刻破之?不知郡马可否不吝赐教?狄咏笑道:这又有何可以藏私的?只不过我的确没有甚秘技。

不过是点火掷弹的时机与力度,都拿捏得好罢了。

这个若要纯熟,只能是熟能生巧。

若用之于马军,若不操练纯熟,难免炸了己军。

这又要如何训练法?霹雳投弹,可没有那么多拿来白扔。

种谊不禁有点失望。

这却不难。

军器监所制霹雳投弹,其重量都有一定之规,而从点火至爆炸之时间长短,取决于火引之长短。

只须事先计算好时间,训练士兵在规定时间内点火,根据敌军之远近判断火引之长短,点火之时间,再用模具模拟投弹。

如此勤加练习,必能成功。

妙哉!种谊细思之下,不由击掌赞叹。

一面又笑道:可惜如此大费周章之事,眼下可能来不及,高帅也未必能采用。

然我当写信给我兄长,他必然不会让郡马失望。

只须是大宋军所用,谁用都是一样。

狄咏笑了笑,他也知道眼下大战在即,新补充进来的神锐军骑军营,只怕难堪大用,高遵裕手下真正能依赖的骑兵,不过是包顺一支。

高遵裕自然是不太可能特别抽调骑军来训练新战法。

更何况,若真让蕃军的骑兵来掌握火器,军法官非弹劾高遵裕不可。

种谊也心照不宣的一笑,又道:霹弹投弹真正大举用于军中,时间并不长。

而且每次使用,数量亦不是太多。

我想这种武器的设计,本来就是给步军用的。

我振武军中,也配备了投弹。

若真能准确的做到一次向一定的范围内投掷数百枚霹雳投弹,其威力亦同样惊人——从此以后,天下再无人敢与我大宋步军结阵相抗!可惜的是,霹雳投弹始终太重,普通士兵不能掷远,不能伤敌,反害自己。

但我若在步军中挑选出少数臂力出众者,独成一军,加以训练,岂非可以与神臂弓营相媲?若能如此,自是大妙。

狄咏心中亦不禁暗服种谊能举一反三。

只恨眼下无法着手此事。

种谊扼腕叹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是种某想要劳烦郡马者。

种帅但请吩咐无妨。

我大宋军中,首重弓弩,次则长枪……可是想让我权充教头?我亦知是委屈了郡马。

种谊颇有点不好意思。

狄咏笑道:先父即起于行伍之间,终身不愿去黔字。

这等事,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种谊凝视狄咏,半晌,哈哈大笑,赞道:果真不愧是狄武襄之后!来来,今日便请郡马与我一起观操!种谊的话音方落,便听营中出操的号角,呜呜吹响……自从进入五月以后,平夏城一带的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

西夏军自梁乙埋掌军之后,基本上放弃了对补给线的骚扰,狄咏的精力,便大部分转移到对振武军的教习上来。

他在京师时,便曾经亲自训练诸班直侍卫,此时率一干侍卫重操旧业,倒也是熟门熟路。

不过种谊的振武军第一军的训练,与对禁中侍卫的训练,却也颇有不同之处。

军中格斗技巧,讲究简单实用,无论是枪法还是刀法,套路都非常简单。

除此之外,最注重的是大小阵形的转换,以阵战为上;若然迫不得己要散兵交战,种谊也非常注重部下兵士的配合,要求永远以伍为单位,协同作战,以三打一,形成局部优势,严禁单打独斗。

狄咏亲自介入这些训练之后,才发现种谊的确有过人之材。

他知道大宋枢府正在编撰马步水器四军操典,不免常常感叹,若步军操典中纳入振武军第一军的经验,必能大大提升大宋步军的战斗力。

只不过狄咏亦深知,以自己的身份,却不太方便向枢府建言。

他受命至陕西,肩负何等使命,他并非不知。

然而他此时却沉迷于军中,不能自拔,心中也常常隐隐感觉不安。

只不过狄咏此时如同一只离水已久的龙,一入大海,虽然明知多有不妥,却再也舍不得上岸,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在海中纵情施展,得过且过。

这一日早晨,狄咏观操回到营帐,因觉天气转热,便卸了盔甲,换上一身白袍,坐在营中读起书来。

才翻了几页史书,便见有传令官闯进帐中,欠身禀道:狄将军,奉高帅之令,召将军至西大营中军大帐议事。

巳正不到,军法从事。

狄咏忙起身应道:是。

待那传令官退去之后,狄咏连忙又换回盔甲,带上几个亲兵,牵马出营。

出了东大营之后,方敢上马,往西大营驰去。

到了东大营,狄咏将马交给亲兵,便往中军大帐走去。

此时平夏城已建成四成左右,难得这日梁乙埋不曾来攻营,虽然日头高照,空气燥热,兵民们也不敢片刻停歇,只是加紧筑城。

而了望的士兵,更是不敢稍有松懈,在敌楼上不断巡视,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狄咏从营门直往中军大帐,只见甬道两旁,剑戟森严,不断有阶级较高的武官,脚步匆匆的赶来,有些人还一边赶路一边端正头盔,气氛颇不同以前。

狄咏不由得心中一凛,猛然间似乎从这紧张的空气中嗅出了些什么,双手不自觉握成拳,手心中竟兴奋的浸出汗来,脚步也加快了。

进了中军大帐,狄咏抬头便看见种谊在左侧最上首的位置坐了。

二人用目光微微致意,狄咏正要寻自己的位置,忽听一人沉声说道:狄将军,请坐这里来。

说话的却是端坐在正中虎皮帅椅上的高遵裕,他凝视狄咏,一手指着右手边的一张椅子。

狄咏唬了一跳,忙欠身说道:高帅,末将不敢僭越。

但坐无妨。

高遵裕的口气不容置疑,却也未曾多加解释。

狄咏不敢推辞,忙又欠身谢了,迎着帐中许多火辣辣的目光,上前坐了。

高遵裕见他坐下,便不再说话,只是绷紧了脸,望着中军大帐中的一座座钟。

时针一点点的向巳正时分偏移,帐中的将领越来越多。

终于,在离巳正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满帐将领,皆已到齐。

中军官即刻入帐拜道:禀高帅,众将已集。

请高帅升帐!升帐!高遵裕虎视帐中,高声喝道。

升帐!中军官紧跟着高声唱道,一面退至帐下侍候。

众将一齐起身,向高遵裕欠身说道:参见高帅!高遵裕微一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沉声说道:众将归列。

谢高帅。

众人这才退至各自的位置,或坐或站,静候高遵裕开口。

所有的人都知道,高遵裕这个时候突然大集将领,其意义不言自明——大战在即。

梁乙埋那老狗耀武扬威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天来,本帅一直勒令诸军,坚壁不出,又按天减少炸炮的用量,更经常派小部队佯败于西贼,诸位心中,想必颇有不满!高遵裕环视帐中,忽厉声说道:然本帅之所以示敌以弱,骄敌之气,全是为今日之事!便请高帅下令,末将愿率本部兵马,踏平西贼!包顺大步出列,高声说道。

高遵裕赞赏的点点头,高声道:包将军有此豪气,堪为诸将表率!本帅今日召集众将,便为破贼之议。

五日之后,便是破贼之期!帐中众将,自种谊以降,听到这话,顿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梁乙埋率十万之众来攻,一直以来,都是西夏攻宋军守,一夜之间,便听高遵裕说五日后破贼,岂非如同痴人说梦一般?一时之间,大帐之中,竟是鸦雀无声。

高遵裕却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这几日来,西贼屡次强攻我西大营,却不曾匹马渡河。

我欲与西贼于五日后决战于营前,目下还缺一位智勇双全之人,前往西贼军中,向梁乙埋下战书,约定五日后午时,为决战之期。

若梁乙埋敢来攻我,本帅便敢放他渡河!众人听到高遵裕这番话,若不是恪于军律,早就要议论起来。

但大部分人心里面都是大不以为然。

河流本是天然之屏障,西夏军一向不擅水战,又害怕宋军半渡而击,西大营能安然无恙,大半有赖于此。

此时将地利拱手让出,搞什么约期决战,未免过于迂腐。

兵凶战危,世事难料,万一失手,难道不被人一把火烧了平夏城,到时候岂不悔之晚矣?有人揣度高遵裕的心思,自作聪明的问道:高帅莫非是想诱梁乙埋渡河,半渡而击之?只恐梁乙埋不肯轻易上当。

本帅并无此意。

高遵裕冷冷的断然否定。

这种雕虫小技,焉能瞒过梁乙埋?本帅当告诉梁乙埋,只要他有种过河进攻,本帅就敢撤掉河边所有哨侯,他渡河完毕之前,我大宋军队不出营一步!这!众将再也按捺不住,种谊亦忍不住欠身说道:高帅,此事似乎太险!西贼劳师远来,拿我军毫无办法。

末将以为,西贼此时已是心浮气躁,只求速战。

若是拖延下去,我军迟早筑城成功,而西贼迟早会孤注一掷,到时候再攻之,可得全功。

某亦以为似乎不必现在冒险。

毕竟西贼此时锋锐尚未完全磨去……种将军不必多言。

高遵裕摆了摆手,语气中竟无半点商量的余地。

西贼久拖不利,我大军久驻于外,亦非好事。

种帅岂能不知?早日决战,一分高下,固梁乙埋之愿,亦我军之愿。

种谊默默点头,高遵裕这一点,却是说得非常在理的。

梁乙埋久攻而无功,仗打得越久,士气就会越加低落,而且国内难免也会遇到问题,自然迫切希望有机会能早日决战;何况西夏军队不善攻城,双方拉出部队来打一场野战,于梁乙埋来说,的确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是宋军这边,却也有不得不战的理由——若是拖久了,军事上虽然问题不大,但是政治上与财政上的压力,却是不可以轻视的。

十几万军队在外面呆上几个月,花掉的,是朝廷一年甚至几年的积蓄。

财政刚刚略有好转的大宋,如何能够经得起这般折腾?而且从军事来说,拖得越久,士兵们的警惕感就越低,厌战情绪就越高,这也是客观的事实。

万一有变,结果谁也预料不到……但问题是,有什么样的理由,值得高遵裕要如此迫不及待的与梁乙埋决战?以至于他心甘情愿放弃许多的有利条件,来引诱梁乙埋决战?种谊相信高遵裕不是什么出色的名将之材,但是他也绝不是笨蛋。

高遵裕却没有去在乎种谊在想什么,他凌厉的目光,从帐中众将的脸上一一扫过,似乎要穿透每个人的内心。

本帅想知道,我大宋军中,有没有一位英雄好汉,敢去西贼军中,送下战书!高遵裕的声音,冰冷的穿过帐中略显闷热的空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每个人都在迟疑着。

送战书这种事情,功劳不显,但是风险极大。

天知道梁乙埋会不会借你人头来祭旗?众将,有谁愿往?高遵裕的声音再次响起。

末将愿往!一个声音朗声答道。

第六集 哲夫成城 第10节帐中众人的目光刷刷地集中到主动请缨的狄咏身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有些人把震惊与不可思议写在脸上,有些人却深藏于心中,不形于色。

狄将军!种谊忍不住略带责怪的唤道:以将军的身份,不适合去做这种事情。

高遵裕也眯着眼睛,不住的打量着狄咏。

狄咏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这个官阶,按大宋的新官制的规定,是可以担任军都指挥使这样的要职的高级指挥官的——虽然到目前为止,大宋整编各军的军都指挥使,大都由五品武官兼任,但这只是迫于形势的需要,因为这些人大都还兼管一个防区的防务。

何况,大宋有五品以上的资历,又能带兵的武官,并不是很多。

所以,即便在平夏宋营之中,昭武校尉也有几个,资历比狄咏高的也不是没有,但是狄咏亦毫无疑问,是此帐中少数的阶级很高的军官之一。

更何况,狄咏还有特殊的身份!郡马的身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武经阁侍读虽然荣耀,但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兼陕西房知事兼权陕西安抚使司护卫都指挥使的职衔,其份量却是不思自明的!狄咏身负如此重要的职务,不呆在京兆府,却冲到了平夏城这样的前线,而石越竟然也毫不挽留——这件事本身就显得十分地吊诡。

高遵裕常常会有莫名其妙的担心:皇帝会不会把狄咏不能呆在京兆府的账,算到自己头上?而此时,这位狄郡马,竟然还要请缨去送战书!高遵裕不是很能理解狄咏在想什么,但是他知道,这种事情,他有义务制止。

狄将军。

高遵裕缓慢而又坚定地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沉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若让将军去送战书,岂非是让梁乙埋笑我大宋无人?不错!一个武官大步出列,高声道:高帅,送战书这种小事,交给末将便可,何必劳动狄将军虎驾?高遵裕见又有人请缨,不由大喜,循声望去,认得这个武官是翊麾副尉韩处。

他赞许的点了一下头,问道:韩将军果然愿往?军中岂有虚言?!韩处慨然应道。

好!高遵裕一拍虎案,抓起一支令箭,正要下令,却听狄咏欠身说道:高帅请慢下令!高遵裕斜睨狄咏,问道:狄将军还有何事?狄咏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大帐中间,朝高遵裕与种谊抱拳一礼,方转过身来,指着大帐之外一百五十步远的一棵枣树,向韩处问道:韩将军能射此树之枝么?韩处度量了一下,道:愿勉力一试。

高遵裕与种谊对视一眼,笑道:弓箭侍候!中军官忙取了一张弓与一筒箭,送入帐中。

韩处接过弓来,大步走到大帐门口,踩了个箭步,张弓搭箭,瞄准枣树之枝,嗖地一箭射出,只见树枝一阵晃动,那枝箭却不知去向了。

韩处知道这是箭擦枝而过,功亏一篑,不由红了脸,摇摇头。

狄咏走到韩处身边,微微一笑,接过韩处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拉弓如月,亦不怎么瞄准,嗖嗖三箭连发,只听帐外士兵齐声喝采,便见那三枝箭,排成整齐的一列,正好钉在那枣树的枝条之上!韩处呆呆望着那枣树上面的三枝羽箭,半晌,方叹了口气,道:将军神射,末将不如也!狄咏朝韩处温和的笑了笑,转身走入帐中,向高遵裕抱拳道:高帅!两军交战,互递战书,送战书之人武艺如何,关系两军士气。

末将非是敢争功,亦并非是不知自重。

而是相信若由末将前往,必可激怒西贼,挫其士气,亦能全身而退!高遵裕听狄咏说得在理,不由犹豫了一下。

狄咏又道:末将知梁乙埋虽然昏庸无能,但是却多疑。

若不能当其三军之面激怒之、折辱之,其不必来。

若非如此,高帅又何必要遣武将前往?送书之事,一小兵或一文吏足矣!既是事关重大,苟为国家社稷,末将又岂敢以身份避嫌?高遵裕自然也知道能不能促使梁乙埋准时决战,事关重大。

虽然有许多因素,使梁乙埋也会急于决战,但是世事多变,人心难测,谁又敢说他一定会来?这种事情,自然是多一些把握更好。

若狄咏不是身份特殊,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但是……他沉吟了一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便下了决断,道:便以翊麾副尉韩处率十名挚旗前往西夏军前下战书!狄将军可乔装成韩处之副,一同前往!遵命!狄咏与韩处连忙欠身,高声接令。

西夏没烟峡之前奔驰着一队骑兵。

这些骑兵全都身着深绿色的背心,背心上绣着长箭射日图,从背心所不能遮蔽的地方,可以看出这些骑兵们在里面都披了黑色的轻铠,有些铠甲上面,还透着血色的黑光,显示着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他们所骑的马,都是清一色的黑马,一时间加鞭飞奔,一时间缓驰,马蹄声落在没烟峡前的山道上,宛如一阵冰雹经过。

这队骑兵中,奔驰在最前面的,便是大宋朝侍卫步军司所辖神锐军第二军的翊麾副尉韩处,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美男子,那便是宋朝的郡马狄咏。

他们身后的十名骑士,都是军中的挚旗,这些人不仅仅全是军中的骁勇之士,而且都是陕西本地人,对当地的地形非常的熟悉。

这一行十二人,此时正受命前往西夏人控制的没烟峡,向西夏军统帅梁乙埋下战书,约期决战。

狄将军、韩将军!在一条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一名锐士高声喊道:再有五里路左右,就到没烟峡了。

停止前进!狄咏与韩处都勒马停了下来。

后面的骑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听到上官命令,也连忙勒马停住。

狄咏与韩处下了马,方向众骑兵说道:都下马休息,让马歇息一会。

众骑兵这才知道是为了要宽养马力,连忙纷纷下马,倚马歇息。

狄咏与韩处却没有闲着,二人牵马到高处,了望四周形势,却见四处只有荒凉的群山,并无半点人烟,甚至看不见西夏军斥侯的踪迹。

韩将军,你看……狄咏执鞭指了指四周,笑道:梁乙埋真是自大狂妄,我们一路前来,至没烟峡仅有五路,居然没有发现一个斥侯,他真的不怕我军偷袭么?韩处笑道:梁乙埋自恃有没烟峡天险,又料定我军不敢出战,平时自然不会派斥侯警戒。

但是五里之内,我料他胆子再大,亦不可能不派斥侯。

所以呆会,我们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至没烟峡前。

不给他们斥侯报信的时间。

这样,在气势上,我们便压倒了西贼一筹。

正是。

狄咏深以为然,道:这样的话,我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就大了许多。

我们至没烟峡越是突然,梁乙埋就越少机会派出人马来断我们回去的道路。

韩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都知道此行危险重重,梁乙埋并非大度之人,二人还肩负使命,要对西夏人进行挑衅,真想要安全回到宋营,绝非容易之事。

但是对于韩处而言,倒是非常想得开:狄咏这样的皇亲贵戚尚且悍不畏死,他韩处黔刺出身,又有何惧?众人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韩处算算时间,向狄咏移目示意。

狄咏点点头,笑道:是时候了。

二人纵身上马,韩处高声说道:儿郎们!从此处前往没烟峡,马不许停蹄,一路之上,若遇西贼,听我号令,不可莽撞了!我等理会得!众骑兵早已上马,一齐应道。

好!韩处纵声大笑,高声道:今日便看尔等扬威没烟峡,叫西贼胆寒!狄咏与韩处率领的这队骑兵,如同一道深绿色的闪电,穿行在没烟峡前的山道上,得得地蹄声,飞扬的灰尘,惊破了没烟峡的宁静。

很快就有西夏的斥侯发现了这只骑兵的存在。

但是他们往往还没得及看清楚,就被飞来的羽箭刺穿了身体。

只有少数的斥侯,才得及点燃狼烟。

没烟峡的西夏军队几乎是刚刚看到南方升起的狼烟,手忙脚乱地的关上没烟峡的寨门。

狄咏与韩处率领的骑兵小队便已到了寨前。

西夏的将士们惊疑不定的望着穆然肃立在寨前的十二名宋军骑兵。

宋军在玩什么花样?所有的人心里都同时转过这个念头,不自觉的把目光投向更远方。

远方的天空,蔚蓝澄静。

十二人来攻寨?没有人会相信,既便是用送死也不能形容这种行为的荒谬。

宋军一定有什么阴谋……双方默默对峙着,一时间,西夏没烟寨前,竟然是出奇的寂静。

大宋朝翊麾副尉韩处,奉大宋朝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渭州经略使高遵裕大人之令,前来下书,请夏国梁相国答话!韩处洪亮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无礼。

*?区区一翊麾副尉,岂能见梁相国?尔既是下书,何不进寨?没烟峡守将没藏阿庞站在城墙上,高声回话。

听到韩处是来下书的,他总算是心神稍定。

但是这些人强行穿过沿途的巡逻部队与斥侯组成的警戒圈,直抵寨前,如此下书,已是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而且自古以来,兵不厌诈,谁知道他们是真下书,还是假下书?尔是何人?敢来答话。

韩处轻蔑的问道。

本将乃没烟峡守将!韩处,你休要无礼,既要下书,书信何在?没藏阿庞朝属下悄悄打了个手势,开始准备调兵,不管宋军有没有阴谋,若是让十几个人吓得闭关不出,西夏军颜面何存?原来是没藏阿庞!和韩处的声音一样,在整个没烟峡中皆清晰可闻的,是他声音中的轻蔑与不屑。

人人皆说,梁相国畏我大宋军,如鼠见猫,果然如此。

我率十人来没烟峡,梁相国却无胆一见!尔即要书,书信便在此处!韩处的话音刚落,狄咏便已纵马驱前,弯弓搭箭,一箭射出。

没藏阿庞眼见一枝羽箭朝自己飞来,顿时大惊失色,正要射避,便听到啪地一声,那枝羽箭已经钉入自己身边的一根木柱之上,箭身之上,还绑着一封书信。

没藏阿庞根本没有勇气去取那枝羽箭,他只是估算着自己与狄咏之间的距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骑兵手中明明拿的是弓而不是弩,但是他居然能射出超过三百步的距离!而且劲道如此霸道!射的如此准确!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上背心。

如果他是想射自己?没藏阿庞还在后怕当中,便听韩处哈哈笑道:阿庞,你可去禀报梁乙埋,我们高帅约他在四日后决战,他若有胆,届时便可以率军前来。

我大宋军让尔等渡河再战!他若无胆,不如早日回去靠裙带做个太平宰相。

不要像只鼠辈一样,只会骚扰,不敢打仗!没藏阿庞听到这等侮辱之词,正要设辞相讥,却见之前射箭的那个宋军骑士回转马头,高声笑道:告诉梁乙埋,没本事不要学好男儿出来打仗!回家攀好裙带要紧!说罢,一弯腰,手一抬,便见一枝羽箭如同闪电一般,飞了过来。

没藏阿庞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脖子,却见那只羽箭不是朝自己飞来,立时偷偷松了一口气。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只听见寨前宋军骑兵齐齐喝了一声彩,没藏阿庞立时朝羽箭飞去的方向望去,脸立时就白了——一面绣有斗大梁字的将旗,正好被那只羽箭射断了绳子,一个筋斗摔下城墙。

那个宋军骑士哈哈大笑,勒了马头,加鞭驱马,扬长而去。

韩处与其他的宋军骑兵,也纷纷驱马跟上。

没藏阿庞呆呆的望着宋军骑兵扬起的灰尘越来越远,半晌,方才如梦初醒,大声喝道:快,追!`蠢物!梁乙埋手里紧紧捏着高遵裕写给他的战书,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没藏阿庞搭着脑袋,不敢出声。

居然让十几个人出入没烟峡,如入无人之境!阿庞,你这个守将,是怎么当的?末将该死!阿庞扑通一声,慌忙跪了下来。

但是回想起追赶那十几个宋军的情形,阿庞却宁愿在这里挨梁乙埋训斥。

宋军前来的十几个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自己派了数百骑一路追杀,结果敌人没追着,反折损了几十人。

特别是那个神射手,实在是太枭悍了,当真是箭无虚发,阿庞根本无法想象,宋军中也有如此箭术惊人者,左射、右射、回射,弓弦响过,西夏军必有一人落马,阿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去面对这样的敌人。

不过,阿庞在隐隐的恐慎中,也略略觉得奇怪:宋军中有这样的人物,如何会不知名,反而位在一个籍籍无名的韩处之下?你该死又有何用?!梁乙埋恨恨地瞪了阿庞一眼,真恨不能杀了他泄愤。

但是他知道这个没藏阿庞是不可以随便处死的。

没藏氏在西夏的实力人所共知,夏景宗元昊的宠妃、夏毅宗谅祚的生母没藏氏曾经专擅国政,他的姐姐,当今梁太后便曾经是谅祚的母舅没藏讹庞的媳妇。

虽然梁氏因与谅祚私通,诬告没藏讹庞谋反,助谅祚铲平没藏氏的势力,方才得立为后,可以说梁氏的荣耀与权力,是用没藏氏的尸体累就;但是西夏国氏族势力毕竟根深蒂固,没藏氏依然是西夏大部族,梁乙埋也并不愿意轻易激怒他们。

在西夏国中,自从秉常年岁渐长,与梁氏一族关系向来不洽,分领右厢兵马的仁多族便想方设法靠近秉常,此外众多部族首领都不满于梁氏的专权,不过惮于梁太后一贯的威严与长久以来养成的上下阶级之间的习俗尊严,不得己而屈从。

所以梁乙埋非常重视对军队的掌握、控制。

但是西夏的军队,大部分也是归于部族所有的。

如果梁乙埋擅杀没藏阿庞,只怕这没烟峡中,对梁氏向来不平的没藏氏的军队立时就会哗变。

想到这些,梁乙埋只能强忍住怒气,喝斥道:还不快滚出去!是。

没藏阿庞倒也不敢放肆,他对于梁氏虽无效忠之心,却也没有替没藏讹庞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族报仇之意,见梁乙埋不再责怪,连忙如蒙大赦一般,退出梁府。

梁乙埋望着没藏阿庞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声:废物!爹爹!梁乙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在乎没藏阿庞是不是废物,只是皱眉道:高遵裕为何突然胆子大起来了?难道宋军来了援军?大军调动,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梁乙埋断然否定。

宋军因为整编军队,调动频繁,被他们瞒过,也不奇怪。

梁乙逋还有话没说出来:当初宋军纠集大军直扑平夏城,西夏军还不是后知后觉?总有消息的。

梁乙埋不以为意,又道:纵有援军,亦不足为惧。

高遵裕想诱我军渡河,半渡而击之?梁乙埋沉吟了一会,点点头,道:这也有可能。

但是高遵裕声明事先不许一兵一将出寨,料他也骗不过我。

那高遵裕为何要如此相让,迫不及待的想来决战?他没有必胜之把握,反而让出如此多的有利条件?梁乙逋心中总是隐隐感觉不安,高遵裕是胆小之人,并非狂妄之辈。

许是宋廷内斗使然。

梁乙埋冷笑道:高遵裕迫于无奈,只得出战。

他以为两军结阵相抗,未必输于我军,又或许,其中另有手段……但是这些并不重要,他高遵裕既然敢开出如此条件,我岂能不敢应战?他纵有千条妙计,我独不能将计就计?这倒是。

梁乙逋口里虽然如此说,可到底还是不能放心,然而却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且梁乙里今日被宋人如此侮辱,若龟缩不出,到时候梁乙埋只怕会被军中所轻。

更何况,梁乙逋也知道,西夏之利,也在速战速决。

若是那什么平夏城真的建成,再想攻下,只怕就是千难万难了。

来!梁乙埋却没有注意梁乙逋的担心,他只觉不论高遵裕玩什么花样,自己都可以将计就计,大败宋军,最起码也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想去,竟是越想越兴奋,笑逐颜开地拍了拍梁乙逋的肩膀,向一面地图屏风走去,一面还心情愉悦地笑道:且来看看四天后如何破宋!四日后。

辰时。

太阳刚刚从东山露出脸不久,强烈的金光洒满了石门水的两岸。

蔚蓝色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

一个静谧的早晨。

平夏城的宋军,一大早就起床埋锅做饭,士兵们难得的饱餐了一顿羊肉,然后披挂整齐,在营寨中安静的等待着战争的到来。

特别是西大营中,早已聚集了平夏城宋军最精锐的部队。

人人都翘首向北,等待着西夏人的出现。

大战之前的平静,最让人心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遵裕竟然真如所约,撤走了石门水南所有的部队。

只有少量的斥侯在西大营与没烟峡之中巡逡着。

梁乙埋究竟会不会来?站在箭楼上观望的高遵裕,心中不断地翻滚着同样的念头,但每次他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后的月明真人时,对方那笃定的眼神,总是轻易地将他将要到口的疑问压在嘴唇之内。

只有相信他了。

高遵裕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道。

无论如何,既便梁乙埋不来,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高遵裕又抬头望了望天空,患得患失地在心中感叹:若是梁乙埋不来,真可惜了今天这样的好天气。

但是,放出了如此诱人的诱饵,梁乙埋连看都不来看一下,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高遵裕无意识的绞动着手指,继续胡思乱想着。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石门水以北的原野上,依然毫无动静。

石门水北岸十余里。

旌旗密布。

怎么样?宋军可有动静?一身金丝绵袍的梁乙埋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向探子问询道。

禀相爷,宋军西营聚集了众多的兵马,但是自大营至石门水岸,原有的人马已经被全部撤走。

东营侦骑四出,难以靠近,不知虚实如何。

探子的回报,让梁乙埋十分的满意。

他拈着长须,点了点头,笑道:不料高遵裕真是信人。

难道他想学宋襄公不成?还是自信过度了?相国何必管他许多,只要能过河,让他们背城结阵又如何,谅宋人也当不起铁鹞子的一阵冲锋!梁乙埋身边的将领忙凑趣说道。

梁乙埋沉吟着点了点头,举起手来,高声命令道:传令!全军前进至石门水北岸结阵!是!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大军的动向,西夏的近十万军队,一齐吹起了震彻长天的号角,在数以千计的旌旗的指引下,战马与骆驼掀起了漫天的灰尘,远远望去,便如同一片黄尘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移向石门水,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阵阵如雷鸣般的声音。

终于来了!根本无须任何斥侯的禀报,大宋平夏城西大营的将士们,都能感觉到战争的临近。

高遵裕兴奋的握紧了拳头,高兴地望了月明真人一眼。

我高遵裕名垂青史的时刻来了!高遵裕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

他抿紧嘴唇,眺望远方天空中的灰尘海洋。

那黄色的海洋越来越近,慢慢地,地平线上露出了黑压压的人马,还有迎风飞扬的五色战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漫涌向石门水的北岸。

高帅!站立在一旁的顾灵甫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要不要准备一下?待西贼半渡之时,一举击溃之。

半渡而击之?高遵裕笑了笑,摇摇头,道:梁乙埋不会上当。

由不得他不上当,他的人马渡过一半,未成阵列之时,要战要守,权在大帅。

顾灵甫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我料他必然搭好浮桥,从容渡河。

高遵裕抿着嘴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看了月明真人一眼。

顾灵甫正要继续劝说,忽听到一个行军参军高喊道:快看,西贼果然开始搭浮桥了。

他抬头眺望,果然,有数千西夏士兵,开始泅过石门水,准备搭设浮桥了。

顾灵甫心里一惊,微睨高遵裕一眼,却见高遵裕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吟吟地说道:今天的天气,还真是热啊。

顾灵甫这才感觉,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渐渐炎热,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自己的铠甲之下,也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西夏人的渡河,一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梁乙埋每渡过一只部队,便命令先行结阵,盯紧宋军西大营的动静。

而最先渡河的,照例是西夏的精锐骑兵,铁鹞子部队。

一直等到这支骑兵结阵完成,西夏的其他部队,才敢依次渡河。

但是整个宋营,却一直是巍然不动,没有半点风吹草动。

高遵裕身边劝他准备出击的将领谋士越来越多,但是高遵裕竟是毫不理会,最后竟然好整以暇的喝起茶来。

还命令给所有的士兵准备了一泡茶水。

谁也不知道高遵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有那个月明真人似乎知道其中的原由,虽然天气越来越热,但是他的表情却显得越来越轻松。

西夏人的部队渡河的越来越多,石门水两岸尽是马嘶人喊之声,数以万计的部队,从数百座浮桥上通过,到达南岸,背水列阵——这却是迫不得已,石门水至平夏城西大营之间的距离,只能够让西夏人如此布阵。

但是梁乙埋显然并不以意。

的确,如果你确信自己的军队能占到上风,又何必害怕背水列阵?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顾灵甫只感觉自己因为心情过份的紧张或者说激动,全身几乎是泡在了汗水当中。

他大口喝了一碗茶,继续瞪大眼睛注视着越来越多的西夏兵,时不时又回头望望高遵裕。

高遵裕的表情也越来越放松。

终于,整支西夏部队,都渡过了石门水,在石门水南岸,结成了森严的阵容。

只有少量部队,留在北岸,保护浮桥。

该出战了吧?!宋营中,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但是主帅高遵裕似乎忘记了有战争这回事。

宋军依然紧闭寨门,张弩待发,并不出战。

高遵裕玩的什么花样?既然约我们来决战,放我军渡河,他却一直闭寨不出……西夏的将领也迷惑起来。

梁乙埋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笑道:让人去叫战!是!不多久,数百名西夏骑兵纵马到了西大营前,高声呼骂起来:高遵裕,尔约我家相爷前来决战,今我家相爷已如期前来,尔为何畏缩不出?莫非尔是想学王八不成?高遵裕听着,尔若是有种,便即出战。

若是无种,让出大营,我家相爷说了,放你一条生路!高遵裕鼠辈……但是任凭这些人在营前骂了将近半个时辰,宋军西大营却始终紧闭寨门,若是这些骑兵进入射程之内,便用弓弩一顿乱射了事。

西夏军中军之中,梁乙埋眯着眼睛,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本来高遵裕如此爽快的放他过河,他心中还有疑惧,但是此时,一切都已不言自明!他取出一块丝绢,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

到时候,梁乙埋已经相信自己知道了高遵裕的计策——疲兵之计!拖延不出,用炎热的天气来消耗西夏军人马的体力,然后再以逸待劳,一举击溃已成疲兵的西夏军!嘿嘿,高遵裕,你打你的如意算盘,本相却没有这么容易上当!梁乙埋在心里不住的冷笑。

他看了一眼脸上都淌着汗水的将士,举起手来,命令道:传令!各军轮流休息。

是!中军官领令后,迟疑了一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相爷,天气太热,是不是可以让人马轮流去河边饮水?梁乙埋看了一眼麾下,摇了摇头,道:恐乱了阵脚,且迟一会。

是。

中军官略带失望地退了下去。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太阳越来越高,终于到达了它的顶点。

正午的阳光,烧烤着空气与大地。

石门水南岸,骂阵的西夏士兵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一拨都骂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却毫无作用。

高遵裕只是派人给梁乙埋射来一封书信,书信中写了四行大字:国相之来,何其太早?午后决战,不为失信!然后,宋军竟然当着西夏军的面,轮流换哨,吃起午餐来。

梁乙埋哪里料得到高遵裕这种无赖的招数?强攻硬寨,自然是得不偿失,而且折腾了一上午,整个西夏军中,也有点人乏马困了。

饥尚可忍,各人带了干粮,但是渴不可耐,人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身后那条石门水,恨不得立时扑过去,把那条河的水都喝干了才解渴。

国相,是不是该让人马去喝点水了?终于,连梁乙埋身边的将领,都有点忍耐不住了。

这该死的太阳!梁乙埋看了看手中高遵裕的书信,又看了看身边的将士,终于点了点头,但立即又叮嘱道:各军人马,轮流饮水,切不可乱了阵脚!他的话音刚落,以军纪严整而闻名的西夏军中,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之声。

立时,石门水畔,再次传来人马嘶鸣的声音。

一拨拨的人马,离开本阵,前往河边饮水。

铁鹞子部队虽然没有前往河边,却也有人从河边取来清水,给士兵和战马解渴。

石门水的清水,果然清凉解渴,在这炎然的天气中,对于西夏将士来说,实是人间至美的甘露。

但是梁乙埋却看不到,此时此刻,便在对面的宋军西大营中,高遵裕与月明真人,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一直在喝茶的高遵裕,呯地一声,将手中定窑所产的精美瓷杯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传令三军,准备出战1被西夏人的骂阵憋了一肚子气的宋军将士,在摩拳擦掌许久之后,终于有了一个解气的机会。

随着高遵裕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宋营之中,号角长鸣,战鼓擂动,旌旗举起,西大营的营门,终于打开!数以万计的精锐禁军,如潮水一般从营门中涌出,长枪在前,弓弩在后,步兵居中,骑兵在两翼,背靠大营,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

大战终于开始。

这是宋夏之间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斗。

西夏军投了八万余人的军队,宋军也有六万余人的部队。

近十五万的军队,在一片狭长的地带布阵决战,若从远方的高处眺望,会感觉这块地方,密密麻麻布满了全副武装的人类。

横行西北的铁鹞子们望着如同小山一样移来的步兵方阵,眼睛开始充血,他们刷地拔出了战刀,高高举起,正想用他们无坚不摧的冲锋撕破宋军的方阵,但是战刀尚未举过头顶,就感觉到身子一阵发软。

紧接着,只听到战马一声声的悲鸣,训练有素的良种战马竟然不堪重负一般,马腿一屈,全部软了下来。

身披重甲的铁鹞子们,如同一个个铁铊,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西夏人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继铁鹞子之后,不断传来的战马的悲鸣声,一匹匹战马与骆驼,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倒下;一个个的战士,突然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四肢无力,别说战斗,连张弓的力气都没有!歪歪书屋论坛中计了!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同样的念头。

在这一瞬间,梁乙埋只觉得脑海中一阵空白。

他尚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军的箭雨,便已经到了眼前。

快撤!梁乙埋在一阵慌乱之后,下意识地做出一个相对正确的决定。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将领,这时候,都已经知道战争的胜负已定。

现在唯一要紧的,是利用自己的机动力,赶紧逃走。

但是逃跑有时候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军两翼的骑兵,在一阵战鼓的催促下,抛开方阵,加速冲杀过来,切入西夏军阵中,屠杀着几乎毫无抵抗力的西夏军。

与此同时,西夏人赫然发现,在石门水对岸,又有一支宋军部队不知从何处冒出,开始攻击守卫浮桥的后卫部队。

高举将旗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狄字水!河水!在回望北岸的一瞬间,梁乙埋突然明白过来——高遵裕拖住自己的目的,不是为了疲兵,而是想让自己的人马,去喝石门水的水。

而毫无疑问,此时在石门水的上游,一定有一只宋军部队,在那里不断的往水中投毒!仿佛是为了印证梁乙埋的猜测,梁乙埋果然发现,尚能一战的部队,正好是没有来得及喝水的部队!而与此同时,从石门水的上游,又漂下来几只烈焰冲天的火船!梁乙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到一阵轰隆隆地巨响,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在战场上弥漫开来。

他知道,这是宋军使用了霹雳投弹。

他回头望去,便见自己的士兵,一部分拥挤着渡河,一部分干脆开始四散逃跑。

战场上传来宋军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活捉梁乙埋!莫叫梁乙埋跑了!大事去矣!梁乙埋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刷地一声,拔出宝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第一节《熙宁年间诸事纪事本末》卷第五十四:先是,章楶议筑平夏城……高遵裕遂使狄咏、韩处下书,约梁乙埋决战,阴使种谊毒石门水上游。

是日,高遵裕撤沿河之防,示敌以诚,使狄咏、包顺绕道渡河,伏兵北岸。

梁乙埋率军渡河,成列。

遵裕闭营不出,且使人遗书梁乙埋,曰:午后决战,不为失信。

西夏军远来,久不得战,天燥热,人马皆困渴,梁氏遂使诸军分饮石门河水。

遵裕觑知,遂出营击之。

西夏军饮毒水,马不能负重,人不能张弓,大溃。

诸军争相渡河,践踏而死者不可胜计。

种谊沿河放火船而下,焚浮桥;狄咏、包顺起伏兵袭其后……石门之水塞……梁乙埋夺李清兵权而大败于遵裕,奔逃无门,羞愧欲自刎,为部将所阻,仓皇夺桥渡河……会梁乙逋引援军至,狄咏、包顺不能敌,梁乙埋方得脱困。

是役,西夏死者万余,被俘者四万余人,得免者不足四万,所失马匹、骆驼、辎重,不可胜计。

三千铁鹞子,兵不血刃,尽为所擒;泼喜军皆死于乱军之中。

西夏自元昊以来,未尝有此败绩。

河西震动……遵裕遂筑平夏、灵平寨二城,自此渭州无胡马。

******混账!夏主李秉常气得发狂,拔出佩刀,朝着面前的一张书案狂砍,一直将书案砍成块块碎木,李秉常犹自眼睛充血,面目狰狞!这是国耻!这是我白上国的奇耻大辱!李秉常的咆哮声,响彻了兴庆府那简陋的宫室。

一旁侍立的臣子,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生怕将李秉常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李清!臣在。

朕要亲征那什么‘平夏城’,你以为如何?李秉常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苗来。

这……李清心中知道这时候再去攻平夏城,不过是在平夏城的城墙下,多增加几具尸体罢了,但是面对冲动的小国王,他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要如何设辞回答。

若不铲平平夏城,是从此以后,我大夏军队,不能再入渭州!李秉常说的的确是事实,但正因为是事实,才越发地让人无法接受。

李清不得不谨慎地措辞,回答李秉常:自战报传至兴庆府,已有十余日。

再点兵出征,最起码也是一月以后的事情。

那时候宋城早已筑成,坚城难克,只恐劳师无功。

且眼下新败,士气不振,更难以成功。

臣以为,眼下之事,迫不得已,只有静候良机,再缓图之……良机?!李秉常勃然大怒,吼道:何时才是良机?宋军不可能十几万人常驻于此,其城筑成后,必然退兵,最多留下万余人驻扎。

臣以为,待几个月后,宋军放松警惕,再突然出兵,将宋军困于城中,断其补给。

则二城未必不可克。

李清从容答道。

李秉常沉吟半晌,终于冷静下来。

也罢,便且依卿之议!他刚刚说完,便见一个内侍脚步匆匆走至殿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陛下,讲宗岭军情急报!李秉常心中一凛,快步下殿,抓住内侍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讲宗岭怎么了?陛、陛下!内侍几乎被李秉常凶恶的表情吓昏过去,讲、讲宗城,被、被宋人烧了!啊!李秉常手一松,浑然没有在意瘫倒在地上的内侍,只是转身望着李清,呆呆地说道:讲宗城也被烧了!李清也完全没有料到竟真的会祸不单行,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平夏城惨败、讲宗城被烧……石越的这两手,还真是漂亮啊。

说话的人,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西夏国命运的真正主宰者,当时地球上最有权威的女人——梁太后。

她说话的时候,不急不徐,神色从容,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

太后!谦恭地站在下首侍立的,是西夏老将翊卫司马军都指挥嵬名荣,现在大夏的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梁太后微微一笑,眼角竟然还带着一丝妩媚,但是话语中却极度的从容与平和,绥州被夺,横山不稳,讲宗城被烧,平夏城大败,熙河归汉,董毡亲宋……宋朝对我大夏是全线进攻,咄咄逼人啊!正是如此。

嵬名荣忧心忡忡,平夏城之败,不仅仅是失去了进出渭州的门户,而且熙河与平夏城,如同一对张开了的钳子,威胁着天都山一带;而一旦横山有事,与绥州相连,整个银夏地区都会受到威胁。

董毡又时时刻刻觑视我凉州……太后,到时候,我大夏所能倚赖的,便只有沙漠了!嵬名荣!梁太后悠悠说道:纵然你说的全是事实,又能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担忧会有用么?想不出对策的事情,烦恼会有用么?这……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吧?你还记得建国初年的事么?建国初年?不错,当年可是连灵州都在宋朝的掌握中啊,但是祖宗还不是一样复国成功、奠定下今日的百年基业?梁太后笑道:什么地理形胜,都不是绝对的东西。

我大夏国的立国之本,只有一样。

臣愚昧。

那便是——我们是胡人!梁太后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沉稳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似乎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大夏是在马背上建立的,只要各部落不离心,只要每个党项人都不忘记自己是胡人,不贪恋汉人的衣裳美食,绥州又如何?平夏城又如何?熙河又如何?宋朝能得意一时,焉能得意一世?只要根本尚在,那些地方,今天让宋朝人占了不要紧,迟早我们能夺回来!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你以为宋朝能永远长治久安?这一番话,说得嵬名荣心悦诚服,拜服道:太后圣明!臣所不及。

所以,我最担心的,不是边境的胜败得失,而是兴庆府的大夏王宫的主人,在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行什么样的礼仪!这才是我们大夏的根本所在!梁太后的言辞,让嵬名荣几乎打了一个寒战。

太后!主上英武,颇有先帝之风……梁太后摆了摆手,笑道:你不必说什么。

接连两次大败之后,必然有些人会对国相公开质疑,说不定会有人认为宋朝打败了我们,我们就应当向宋朝学习,废除胡礼,改用汉仪。

有些人会借口给主上更多的权力,来谋求他们的私利……总之,要烦的事情还很多呢。

嵬名荣听见了梁太后笑嘻嘻地话中隐隐的杀气,连忙闭上了嘴巴。

梁太后起身走下殿来,向前行了几步。

嵬名荣连忙紧紧跟上,只听梁太后淡淡的问道:你和我说说,讲宗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是被一群乡兵烧掉的?是。

东朝的乡兵,有这么厉害么?******讲宗城居然被一群乡兵给烧掉了?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然全黑,李清的将军府上,史十三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李清,递到嘴边的筷子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不错。

李清苦笑着回答,非常简短。

怎么可能?宋军谁是主将?种家将?李清摇了摇头,望着满桌的佳肴,却无半点食欲。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着手望着天空中的明月,答非所问地说道:野利济的人头,现在大约挂到了宋朝京兆府石越的辕门之外,讲宗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等慕泽来到兴庆府,才可能知道。

慕泽?史十三笑道,就是那个袭击石越的蕃人?正是他。

他受命协助野利济守城。

李清淡淡说道:此人不可小视,只是贪图功名富贵……世间有几人能不贪图功名富贵?史十三笑道:这算不得什么缺点。

李清转过身来,逼视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觉得这不算是缺点?史十三默然一会,笑道:你以为这是缺点么?一个人如果*太多,就会短视。

李清悠悠说道:若是慕泽不短视,他又岂会受梁乙埋诱惑,降夏叛宋,伏击石越?史十三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清,笑道:这怎么就称得上是短视?我听说过慕泽的事情,以他的才干,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诱,等石越熟悉了陕西形势,他必得大用!将来功名利禄,还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却再无回头之路。

李清的声音中,居然有几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又有甚么区别?李清听到这话,定定看了史十三一会,默然良久,方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心里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宁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状元。

宋朝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清暂时还不知情,但是他费尽了心机手段,威逼利诱,文焕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却是知道的。

至少,在那个文焕心里,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还是有区别的吧!李清在心里说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着李清,咀嚼着李清话中的含义——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根本没有料到,李清此时想到的竟然是文焕。

过几天我兴许要去一趟宋朝的环州。

沉默一会,史十三换了话题说道,嘉君还要托你照顾。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顺道去看看讲宗岭。

说罢,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无边际地说道:我离开兴庆府没多久,回来之后,突然发现兴庆府竟是出了许多怪事,让人觉得蹊跷。

最可怪的,是我听说有个叫明空的和尚,自称是从西天归来,许下弘愿,要在兴庆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许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缘,又有一般徒众,与他一道出入宫中,结交权贵……这有何可怪?大夏贵人信佛者众,连梁太后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立时便满不在乎的笑着说道。

和尚出入宫中、结交权贵,也是平常事。

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胜数。

但是让人奇怪的,是这个明空哪里便来这许多的弟子?李清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史十三,似乎认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这些秃驴的事情,我可没有兴趣。

李清注视史十三良久,目光渐渐缓和下来,淡淡说道:可是我怀疑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奸细。

若我所料属实,他们假化缘行医传经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为了探知大夏虚实。

一旦他们把消息全部传回宋朝,大夏国对宋朝而言,便再无半点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来,几个秃驴而已!史十三不以为然的说道。

李清凝视史十三,叹道:没有证据,如何敢抓人?满城的贵人,都是他们的后台。

何况百姓中信佛者更多……那个明空和尚,我也会过了,似乎的确是去过西天的,居然还懂梵文,又明于佛理,我请了几个和尚讲经,都斗不过他,反为他添了不少名声。

何不问他去西天一路之见闻?也曾问过,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会,问道:明空没有破绽,他身边的小和尚们,岂能没有破绽?李清有几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惊讶一会,顿觉脸红。

不知为何,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中一直隐隐怀疑史十三的身份,但是史十三与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寻常,自是不便如对明空一般明目张胆地质问,因此只是出言试探。

这时候见史十三毫无顾忌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心中不免觉得惭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清始终觉得史十三的身份,极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子,跟了他许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绽,却是难找。

李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实无端怀疑他们,我亦觉得有点不妥。

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些人平空冒出来,实在可疑。

偏偏那些部落首领,十之*,对他们还崇信有加……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们便是上了当,也是活该。

李清只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讥笑的口吻说道: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随即脸色铁青,咬着嘴唇,定定地望着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从史十三的眼中,看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却似乎是浑然不觉,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自斟自饮起来。

******待送走史十三之后,李清的脑海中,不断的回响着史十三的那句如刀子一般尖锐的话: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的确,李清不是党项人,这一点,李清与梁乙埋不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汉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但是,夏国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却是同样让李清感于五内的,他心里也希望能辅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然而,无论如何,李清逃不脱那个魔咒: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朴素的种族感情、出生于文明中心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文化骄傲感、还有千百年来的风俗习惯留下的印记,让李清始终无法从心里否认自己是一个汉人,他也不愿意否认这一点,甚至在潜意识中,还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个民族意识尚未完全觉醒的时代,一个天下观尚未被重华夷之防的民族观完全代替的时代,李清的心中,还有一种情愫:那就是诸夏文明中,一种士的情结。

什么是士?士为知己者死!在宋朝时,李清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低级武官,因为一次战争而被俘降夏,自负一身才华的他不肯轻易就死,却也无法回归宋朝,只得期期以李陵自许;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却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终于成为小国王李秉常的亲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李清而言,又岂能不想报答这位年青君主的知遇之恩?月华清冷,长廊九曲。

月光将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长长的阴影,在长廊下,他整个人都象笼罩在阴影之中。

紧蹙双眉的中年男子,抬头仰望月空,终于只能发出喟然的长叹声。

夫君。

不知何时,卫慕氏已经站到了李清的身后。

是朝中又有什么难解之事么?李清默默摇了摇头,却没有转过身去。

他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卫慕氏帮李清轻轻的系上白色披风,柔声道: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是啊,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李清轻轻重复了一句,忽然一笑,将卫慕氏搂入怀中,道:给我备马,我要去看看宋朝那个武状元。

******文焕是被单独囚禁在隶属于翊卫司的一间小院子里,地点十分隐秘,西夏人派出了二三十名士兵专门看守他。

李清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见文焕了。

曾经意气风发的武状元削瘦了许多,下颔的胡子凌乱的生长着,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之色。

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文焕变得成熟起来。

李清十分清楚地知道文焕经历过什么,西夏人曾经用战马拖着他跑了十几里地,也曾经六七天不给他任何水和食物,当然,也曾经让他享受过美女佳肴……但是无论如何,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甚至让人感觉到有点轻佻的武状元,却始终没有屈服,虽然他也不曾自杀。

当西夏人招待他美女佳肴时,文焕当仁不让的享受者,对说客们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在西夏人失去耐心,用酷刑与饥渴来威逼之时,文焕虽然几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却始终不肯背叛大宋。

但是既便如此,李清也知道,还是有许多的西夏人看不起他,因为他们认为文焕没有勇气自杀。

正如许多西夏人也同样看不起自己一样。

而文焕所要承受的压力要远大于当年的自己,因为他是武状元!深受皇恩的武状元,在许多人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生存的立场的!如果他能绝食自杀,也许会赢来更多的尊重。

但是文焕毕竟是个年轻人,他的理想还没有开始。

也许他还指望能活着回到大宋。

许多人是这样的嘲笑这个只欠一死的武状元,但是李清对文焕,却有一种奇妙的感情。

他不认为期望活着回到故土,是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虽然李清也知道,既便文焕回去,面临的,也将是遍布天下的怀疑的目光。

李郎君。

文焕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丝笑容:你气色不是太好。

李郎君是一些西夏人对李清的称呼。

李清随意找了张凳子坐在文焕对面,淡淡问道:可还习惯?文焕讥讽的望了李清一眼,话中带刺地说道:我不似你,习惯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

李清定定望了文焕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举起手来,拍了拍手。

两个亲兵立即端上一壶好酒、几盘小菜。

李清指指酒菜,说道:今日与君同饮。

文焕心里一怔,以为是自己死期将至,当下端起酒壶,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却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干,笑道:这酒不错,可惜有酒无友,好酒也没个味道。

李清知道文焕心里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习惯,也不介意,自己给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只觉得明明一壶史十三从汴京私带过来的烈酒,入得口中,却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倒似白开水一般。

他一口气连喝数杯,方悠悠说道:我知道状元郎看不起我,但状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文焕冷笑道:你不过是背祖忘宗的汉贼罢了。

李清却不去理他,自顾自的说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战?我本是宋朝府州守军一军中小校,当年没藏讹庞大举出兵,击败郭恩,我便在此役中为夏人所擒。

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虽然大败而归,但是我却因立下功勋,受到惠宗赏识。

从此跟随惠宗左右,屡次与吐蕃、宋朝作战,颇立功勋,封为将军,妻以贵人之女。

惠宗驾崩前,将我送至太子帐中——也就是当今夏主的帐中,托以护卫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长子,也有十二岁了!好好的汉人,做了二十年的贼,又有何值得夸耀的!文焕毫不客气的嘲讽道。

你又知道什么?李清淡漠的扫了文焕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谁?文焕听到这个名字,似觉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再看李清神态,不觉狐疑,当下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仿佛知道文焕必然不知,继续说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旧部——我亦曾与你说过他——便是因为他触犯军法,韩琦欲诛杀之,狄武襄公亲为求情,说焦用是好男儿,韩琦却道:东华门外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竟诛杀焦用。

当年我在宋朝,与焦用之族侄同居一营,此事是我亲耳听闻得来,当真让人寒心。

这件事情,文焕本也听说过——不说在宋朝的耳闻,就是当初李清劝降他,也的确曾经提及此事,不料李清于此事耿耿于怀,还另有一层原因,至此时方知——文焕虽一时记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时却也明白李清所说并非谎言,只是说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学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当日你也这般说。

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却终是难以相信。

宋朝一向重文臣,张元殿试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

自此以后,宋朝殿试不敢黜人。

若由此观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们,他们才能刻骨铭心。

若有一降将能将宋朝打得不得安宁,或许宋廷从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

若说一个石越,便能让宋廷从此不重文轻武,谁能信之?文焕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肯说话。

李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是武状元,你说宋朝不重文轻武,那你这个武状元,真比得上文状元?为何宋朝真正边关名将,除少数几人外,都是文进士出身?百年之风,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转,但是今日之大宋,无论王相公还是石学士,都道重文不必轻武,早年矫五代之枉过正,现在已有改变。

重文抑武,是宋朝赵官家的祖训,又如何能凭王安石与石越的一张嘴便改变?李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声道:我在宋朝之时,有功不能赏,拼死战斗,亦难以升迁,功勋再高,亦不免受气于腐儒;到了夏国,虽是汉人,但有功必赏,勇猛必奖,男儿提三尺宝剑,便可受君王恩宠,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我问你,凭什么便要为那个不重视你、看不起你的朝廷卖命?文焕凝视李清良久,忽然脸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说道:你生不逢时,没能遇上石学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见?文焕又看了李清一眼,缓缓说道:凡王者之国,其国家,则不必先问臣民为国家做过什么,当先问国家为臣民做过什么?其臣民,则不必先问国家为臣民做了什么,当先问自己为国家做了什么!——这是石学士在白水潭学院讲过的一段话。

说罢,顿了顿,又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文焕既身为大宋之臣子,无论大宋是好是坏,是不是对得起我,我都只能忠于大宋。

你以为朝廷重文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么?难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视么?为何你可以背祖弃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与歧视,却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点委屈?这番话说出来,李清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怔在当场。

文焕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心中也是波潮澍湃。

在文焕看来,李清的行为是可耻的,身为大宋人,却甘为夷狄,这是文焕无法认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怜甚至是可惜的,文焕也知道,哪怕李清没有被俘,以李清的才华,在西夏能受到赏识,但是在大宋,却可能被生生埋没,士为知己者死,李清对夏主的感激,文焕自然能够理解——但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个错误的对象,而这一切,又并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这个时刻,文焕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是带着复杂的感情,来观察着李清。

文焕几乎忘记,他自己的命运,也不比李清好多少。

文焕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的才华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现,他还没有来得及建立下可以彪炳青史的功勋!文焕也不愿意投降西夏。

他是大宋皇帝钦点的武状元,他们文家可以说深受国恩,他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忠臣烈士!文焕知道,如果投降,他就会身败名裂,成为家族的耻辱,被后人唾骂!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降,西夏人迟早会用自己的人头,来当做鼓舞士气的工具。

二选一的难题,文焕亦不知道如何选择。

坐在翊卫司某间隐秘的小房子里面的两个男人,也许会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

******大宋,陕西路,京兆府,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帅司衙门里里外外都张灯结彩,如同节日一般,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每个人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许多。

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喜事多得让人不可思议。

在平夏城,高遵裕击溃了梁乙埋的部队,并且俘虏了四万余人的俘虏。

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在紫辰殿接受了百官的祝贺,然后命令高遵裕挑选三千名俘虏押解至汴京,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

封赏的命令虽然没有下达,但是一次大规模的赏赐,已经不可避免。

在普通的百姓与一般士林的舆论看来,朝廷对于帅司石越、主帅高遵裕、副帅种谊、郡马狄咏等人的褒赏,将非常值得期待。

战争的胜利还不止来自一处,在讲宗岭,一个叫何畏之的名不见经传的布衣,率领一群乡村弓箭社的准乡兵组织,偷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将西夏讲宗城守将野利济的人头送至京兆府,更加让人感觉到不可思议!在此之前,陕西刺募十万义勇,西夏人也不过是当成黔之驴观之。

而如今,不足一千名连乡兵都称不上的陕西儿郎,竟然将数倍于己的兵力把守的讲宗城给烧了,还砍下了西夏守将的人头!对于整个战斗的过程,民间的说书人各凭自己不知何处听来的细节,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倒似是天兵天将下凡与西夏人打仗一般,连何畏之,在说书人的口中,也凭空多出来两头四臂。

陕西民众普遍相信,做为星宿下凡的石越,用自己的某种异术,招来了一群天兵天将,方取得如此战果。

而对于讲宗岭之战的渲染,也连累到平夏城之战,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许多人都坚信在那场战争中,远在京兆府的石越使用了他神秘的法术——否则不会有西夏俘虏明明事后一切正常,但在战斗中却坚信自己全身乏力,无法作战。

但这两场战争的胜利,还并非是陕西帅司张灯结彩的理由。

石越之所以允许如此张扬的庆祝,是因为从汴京用快马接力送来的一封家书——在数日之前,石越已经成为一个名为石蕤的女孩的父亲。

这对于石越来说,绝对是一件不亚于平夏城与讲宗岭之战的大喜事。

所以,这几日的石越,虽然表面上依然平静沉稳,但是步履却不自觉地变得又轻又快,在没有看见的时候,竟然还会莫名其妙的偷笑。

这种喜悦的情绪,甚至于让石越几乎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件事情从某种意义来说,应当也是大宋的喜事,只不过大部分的宋朝君臣,都不予以承认罢了——在六月初六,一个男婴在汴京平安出生,他的父亲,是当今皇帝赵顼,母亲,是来自高丽的王贤妃!子嗣一向艰难的赵顼又多了一个皇子,按理是应当让大宋的臣子们松一口气的,但是这个皇子的出生,却让汴京城中几乎所有的重臣,都吸了一口凉气!所有人都相信,这位皇子的出生,对于大宋的皇位继承问题,不仅仅毫无帮助,反而增添了无数不确定因素。

这股由汴京刮起的寒流,显然也影响到了石越最重要的幕僚李丁文。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的书房门口,拦住了准备出门的石越。

你一定要考虑一下,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名士,最好便是桑充国家的儿子,总之,公子须得尽快定下婚姻之约……桑充国的儿子?石越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李丁文要他尽快将刚刚出生的女儿约定婆家的谏言,石越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是每次石越都没有心情听李丁文把话说完。

这种事情,对于石越来说,未免过于难以接受了。

虽然当时订娃娃亲的事情也很平常,但是别说石越是朝廷重臣,他的女儿绝不愁嫁,仅仅从石越的观念上来说,就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而此时李丁文的建议更加荒唐,近亲结婚?!石越的心中,立时冒出来一个当时人完全不理解的概念。

正是!李丁文一脸严肃的点点头。

不行。

石越断然否决。

那么富弼的孙子,也可以。

李丁文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

此事似乎言之过早!石越不耐烦的摆摆手,便准备如同之前一样,结束这场谈话。

但这次李丁文显然没有放过石越的打算,我只恐言之过晚!石越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李丁文,上下打量,怀疑他失心疯了。

他的女儿刚刚出生,就要急着找婆家,还说什么怕言之过晚?!李丁文眼睛都不眨一下,脸色肃然,认真的说道:若公子生的是儿子,我不置一言。

若王贤妃生的公主,我也不置一言。

但是既然公子生的是女儿,王贤妃生的是皇子,当今之计,惟请公子早日定下儿女亲家!我女儿和王贤妃又有何关系?!石越口不择言,竟是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当然有关系。

李丁文冷冰冰的答道:若公子不早将女儿许人,我敢打赌,一两个月之内,皇上必然要与公子约为亲家!到时候,公子从也不好,不从也不好!石越心中一震,心中已经明白李丁文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果然,便听李丁文继续说道:王贤妃聪明过人,她生下皇子,却难免是前途多艰。

若想自保,便只有一个办法,向皇上请求,给小皇子娶一个朝中重臣的女儿,借以自固。

皇帝聪慧,岂能不知?虽然犹疑,但是毕竟要心疼自己的儿子,终于会许了王贤妃。

放眼朝中,最适宜的人选,便是公子!若到时皇上约婚,公子应是不应?若是应了,两宫太后、皇后、朱妃、昌王,都难免要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不应,皇上心中不快,王贤妃也必然怀恨在心,连高丽国王都不免要恨上公子。

公子到时候,又要如何自处?!第二节七月的汴京,热得让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汴京城的码头、城门却依然有无数的船只、车队、以及百姓进出来往,为生计奔波忙碌着。

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当时全球毫无疑问的消费中心,无论是奢侈品还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惊人。

而这一切,全部有赖于发达的水陆运输业与相关的劳动者。

而在熙宁十年,与整个帝国水陆运输业相关的工程以及参预的民众,都达到了大宋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来的高度。

自从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计划进来以来,大宋的君臣士民,认识到交通的发达对帝国的繁荣至关重要的人们越来越多。

在官道修葺计划进行顺利,以及以杭州为中心的两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网的刺激下,帝国一部分青壮派的低级官僚再也不甘寂寞,这些官员或者是所谓学院党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双重影响,或者只是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为了捞取私利,总而言之,熙宁十年宋朝官场最流行的话题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浚清河道。

于是,整个帝国在熙宁十年的上半年内,除了少数名臣统领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县军监,数以百计的工程开始进行,远远超过了石越与苏辙最初的计划,而这些修路与沟通水道的工程,绝大部分是毫无必要的,某些州县甚至沟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为地方官的政绩上报!至于这些工程所需要的费用,毫无疑问,财政并不宽裕的朝廷不可能给予实际上的支持,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这些官员们不得不将工程所需要的款项尽量报低,以显示自己的的能力。

至于实际需要的银钱,温和一点的就向商家富室强行借债,严苛一点的则擅自变相加税。

至于强征百姓劳役,更加成为不可避免的手段——所谓的区别,不过是手段的温和与否,比如某些风评较好的官员,会采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将费用与劳役分摊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来进行工程,建成之后,再立一个石碑,纪念表彰有功之人。

这样的方法,本质上也是不付任何费用来役使民众,不过却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说不反感,较之简单粗暴的强征,相对来说自然要好许多。

虽然《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对这些行为都有所揭露,朝廷中也有一些谏官与御史进行攻击,但是皇帝自从压制住宗室与朝中的蠢蠢欲动之后,就将大部分注意力转向了石越在陕西挑起的战争以及帝国正在稳步进行的军制改革;更何况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员,根本无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员上报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余,虽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强征劳役,但是一方面朝廷对地方官员修葺道路、浚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绩大加嘉奖,一方面却根本没有实际的手段来调查、处罚强征劳役的官吏,那么无论是皇帝的诏令还是政事堂的命令,毫无疑问也就并没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过是希望本地的官员,不要在农忙的季节来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这个炎热的七月,整个大宋朝廷,包括帝国的尚书省右仆射吕惠卿在内的文武官员,大部分人对各地百姓的这种最低期望却并无兴趣。

平夏战与讲宗岭大捷之后,皇帝要如何封赏有功之臣?朝廷的权力格局在此之后会出现怎样的改变?第一大功臣高遵裕会不会调入枢密院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石越还会不会继续留在陕西?有无数类似的问题,需要得到解答。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边境的大胜与大败,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会对朝廷既有的权力格局产生一定的冲击。

汴京城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表面之下,还掩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

*************群玉殿。

在炎炎夏日中,这里却清凉得有点阴冷。

王贤妃斜躺在一张凉椅上,清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容。

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县君金兰,这是王贤妃生产之后,金兰第一次被允许来看望她。

因为按当时的习俗,女性生产之后,一个月内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来探望。

信国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礼节过后,金兰直接询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

王贤妃的脸上,露出了带着母爱的温柔笑容,柔声说道:俟儿很活泼。

但是这种笑容只是一瞬即逝,转由担忧与无奈取代,皇后已经决定,满周岁之后,延安郡王与俊儿,由要由皇后亲自抚养。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兰惊喜的说道。

也许吧。

王贤妃淡淡的说道,语气中带着不甘心。

自己的儿子交给别的女人抚养,哪怕那个人贵为皇后,也并非一件可以开心的事情。

她自然知道金兰为什么高兴,虽然向皇后决定亲自抚养两个皇子自有她的考虑,但是无论如何,因为向皇后无子,由她抚养长大的皇子,自然而然对皇位就更有继承权。

虽然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佣已被封为尚书令,是实际上的储君,但是如果赵俟能与赵佣一起长大,既便无法身登大宝,但是其身份地位,也会与一般的皇子截然不同。

在金兰而言,为了日后的前程,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冒的。

但对王贤妃而言,这个却是自己的儿子。

做父母的,并不是人人都期盼自己的儿子取得多大的成就,至少王贤妃就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一向聪慧的她,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被多少人所讨厌?娘娘不必担忧。

金兰听王贤妃的语气,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转,便笑着安慰道:依臣妾之见,信国公由皇后抚养,较之由娘娘抚养,会更加平安。

何以见得?向皇后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并非善妒心狠,工于心计,反倒是与事无争,为人平和,颇具淑德。

金兰说到此处,转目四顾,见周围并无旁人,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因此臣妾以为,向皇后至少不会故意对信国公不利。

王贤妃点了点头,她的确承认向皇后是好人,但是说向皇后会来主动保护她的儿子,她却不认为向皇后好到这个地步。

此时放眼汴京城中,她能够说说心事的,也只有金兰一人,这时候既然说到她最关心的事情,她便把心中担心已久的心事说了出来:但是皇后为何要收养俟儿?金兰脸上露出嘲讽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见,向皇后收养信国公,正是出于保全之心。

她不过是希望有着高丽王室血统的信国公,尽量少受娘娘的影响,从而疏远高丽。

这样的信国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来是这样。

王贤妃虽然知道金兰所说的,未必是向皇后的本心,但是人在担心的时候,往往不过是需要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而已。

前几天听皇后提起,你嫂子鲁郡君生了个女儿?是。

金兰笑道: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眉毛眼睛象极了鲁郡君。

石府这次真是双喜临门,只不知道石学士会不会调回京师。

王贤妃摇摇头,道:只怕很难,但这次的封赏,却不会太薄。

停了一会,又柔声说道:呆会你替我带几件礼物给鲁郡君。

是。

金兰忙敛身行礼,眼角却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贤妃一眼。

王贤妃似是明白金兰所想,微微颔首,道:大宋有不成文的惯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门之女,为的是名门闺秀,家教谨严,晓礼仪,懂进退,知分寸。

皇上经常和我说,希望与石越约为婚姻。

我想若能替俟儿定下这桩婚事,亦是一桩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

金兰自然是知王贤妃的心意,她沉吟一会,方笑道:但是臣妾却以为,信国公的婚事,终不能由娘娘做主,此时石学士远在陕西,娘娘既便与皇上说妥,若是石学士不愿意,一来一返,惊动太大。

到时候只怕另有人作梗。

若依臣妾之见,不如静待,先试探石学士的意思,如若石学士愿意,到时候皇上一提,石府许婚,纵有人反对,也来不及了。

好过现在打草惊蛇。

但是……王贤妃皱着眉毛,想了一会,觉得金兰说得有理,但是她心中却另有担心,犹豫半晌,终于讷讷说道:但是我怕她人捷足先登,到时候悔之晚矣。

娘娘是说……王贤妃抿抿嘴唇,低声说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兰愕然反问道。

不错。

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储君……金兰注视王贤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涂了。

我如何糊涂了?王贤妃不由有几分不悦。

金兰忙收拾起笑容,说道:正因为延安郡王是储君,才不会娶石学士的女儿。

大宋朝不是高丽国,也不是汉朝,女儿为皇后,父亲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专权……娘娘别看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是勋臣之后,但是那都是祖辈的事情。

王贤妃不比金兰,她居于深宫之中,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当下将信将疑的问道:果真不行?那俟儿若娶了石越的女儿,石越不也是外戚么?金兰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娘娘于宋朝的一些规矩,毕竟还不太熟悉。

若是延安郡王,那是万万不成的。

但是信国公却另当别论……为何?王贤妃越发的糊涂起来。

因为无论宫中朝中,人人都有一个想法,就是信国公绝不可能继位。

既然是绝不可能继位的皇子,那么既便娶一个朝廷重臣的女儿,也就不会太犯忌讳。

但饶是如此,也必然面临极大的阻力,这也是臣妾担心石学士会拒绝的原因。

他的女儿与信国公成婚,皇上在位,这件事并不重要。

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岳父,此事却不能不犯忌讳。

皇上或有爱子之心,然从长远计,不提石学士态度如何,宫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就断难许可。

这……可惜石起、桑充国无女,否则……王贤妃却是充耳不闻,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传统对她的影响,毕竟还是要小过高丽国的政治斗争带给她的印记,她轻咬下唇,决然地说道:无论如何,还是想办法替俟儿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兰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虽然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王贤妃懂得更多,但是对于宋朝所谓的祖宗家法,在高丽长大的她,同样缺少应有的敬畏。

没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么?金兰的心中可从来没有这样迂腐的想法,在她看来,所谓的成例,就是用来打破的;而所谓的先例,就是用来创建的。

因此,如此王贤妃一定要替信国公赵俟娶石越的女儿,金兰绝对会支持她。

她所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标而已。

没有人知道,在成安县君金兰的心中,还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国公真的能够成为石越的女婿,那么宋朝皇帝的龙椅,也未必会专属于某一个人吧?至少在高丽国的政治斗争中,这条法则是成立的。

*******同一天,同一座皇宫之内,慈寿殿。

与群玉殿不同,慈寿殿十分热闹。

太皇太后曹氏的身体,康复了许多。

而正在这个时候,宋朝又取得了边关少有的大胜,其主帅,又正好是高太后的从父。

哀家听说,百官又在给官家上尊号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是。

赵顼笑道:朕拒绝了。

朕不需要尊号。

嗯。

曹太后点点头,又问道:国家用兵平夏城,想来花费不少钱吧?赵顼点头答道:是,整编军队、修葺官道、赈济灾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钱的事情,眼见国库又有点拮据了。

很快黄河汛期又要到来,这方面的钱粮是不能省的。

各地还有一些天灾*,也需要赈济。

按理说大胜之后,要尽量奖赏有功的将士与臣子,但是因为要花的钱太多,所以奖赏的数额一直议而不定,迟迟没有公布。

这件事不能拖,当年太宗败给契丹人,就是因为太原之赏没有兑现,影响了士气。

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会得。

赵顼道:但是国库吃紧,一时也没有办法。

朕已下诏,先迎战死的将士入英烈祠,发放抚恤钱,这是第一要紧的。

将士们见战死的同袍都有了怃恤,就知道朝廷必然会发放赏钱,那就不会太急了。

只待夏税收完,朝廷就有钱赏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国库竟然紧张得到这个份上,沉吟一会,说道:国家事事要钱,给哀家修筑的陵墓,还是尽量简朴些罢。

赵顼连忙陪着笑说道:娘娘说哪里话来,便是再没钱,亦不能从这里省。

否则朕无颜见列祖列宗。

坐在一旁的高太后与站立侍候的向皇后也连忙说道:官家说得是,便再没钱,也不是这个省法。

曹太后笑道:我知道你们的孝心。

但是这厚葬与百官上给官家的尊号,其实不过是一回事。

只要社稷兴旺,我葬得再简单,也是有脸的。

赵顼忙道:娘娘不用担心。

夏税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摇摇头,道:西夏人吃了这两个大亏,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面?何况两处都是紧要之地。

哀家料他们必然起兵来报复,朝廷若是有功不赏,士气不振,难保不会有万一,到时候悔之何及?朕当想个万全之策。

赵顼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无法凭空变钱。

若真是只顾赏功,导致防汛与赈灾无钱,结果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谈下去,徒增烦恼,便换过话题,向高太后说道:朕还要向母后贺喜,高遵裕立此大功,两府议功,决定晋高遵裕三阶,为正四品壮武将军,封定西侯,并荫其两子。

高太后笑道: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挥得当,不堕父祖之名。

曹太后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漫不经意的问道:石越、种谊,又是如何叙功?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于下,因此仅晋封新化县开国侯,许荫其兄子,晋其妻韩氏为郡夫人。

种谊晋一阶,为游击将军,封开国男。

赵顼淡淡回道,停了一会,又说道:石越素来不贪名爵,此番几封奏折,除了说平夏城、讲宗岭二役有功之臣外,连篇累赎,说的都是另外两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中虽然好奇,但这毕竟是朝中大事,若赵顼不说,她们也不便相问,当下曹太后只是微微点头,却是不冷不热的问道:那么郡马狄咏,又当如何封赏?听说他在平夏城,颇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咏,赵顼的脸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来,冷冷说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赏他!众人在宫中日久,都知道狄咏这次是擅离职守,犯了皇帝的大忌,当下全都默然不语。

向皇后有心替狄咏说几句好话,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赵顼的脸色,嚅嚅一会,却终于不敢出声。

惟有曹太后却似没看见赵顼的脸色一般,只是淡淡地问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叙其功么?赵顼板着脸,说道:不是,石越、高遵裕皆赞其功。

但是狄咏之职责,不在平夏城。

无论他立下多大功劳,朕也不能赏他。

朕昨日已经下诏训责他。

狄咏确是不知轻重。

曹太后轻轻说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并施。

他毕竟是忠良之后,年轻人贪功好胜,不是大过失。

官家既已骂过他,还是要赏他。

责骂是骂他的过错,赏却是赏他的功劳,这样臣子们才会心悦诚服。

是。

赵顼心中十分恼怒狄咏,但却不便说出,当下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

至于赏狄咏之功,赵顼却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

他不重重处罚狄咏,已经是顾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

曹太后岂能不知赵顼心中的想法,但是她毕竟不能强迫赵顼做什么事情,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向皇后在一旁听了,见气氛有点冷,忙出来打圆场,她敛身一礼,向赵顼笑道:官家,因刚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听点事情。

圣人但说无妨。

众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赵顼打听什么,一个个都把耳朵侧过来,却听向皇后笑道:本来外间的事情,臣妾不合打听。

但是现在连宫中的宫女内侍,都在传说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带着一千义勇,就烧掉了数千人驻守的讲宗城。

说起此人之勇,倒似连马援都比不上了。

因此臣妾斗胆,想请官家给臣妾说说,究竟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烧了那个讲宗城?难不成此人真有三头六臂,能腾云驾雾不成?她话音方落,众人都笑了起来。

赵顼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让气氛喜庆一点。

他体谅着她的苦心,便不拒绝,笑着挪了挪身子,笑道:说起这个何畏之,却的确勇气可嘉。

他本是大理国人,听说酒露便是他的发明。

因为避家难,迁居京师,不知如何,被石越访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陕西。

因与石越巡视各州乡兵,却暗中从中挑选精勇武敢之士千余名,在环庆操练……当下赵顼便和两宫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绝地说起石越奏折中关于火烧讲宗岭的事迹来。

原来当日石越巡视各地乡兵与忠义社等民间自卫组织时,便已将何畏之带上。

当时他的想法,便是要从中间挑选勇武之士,组成一支精锐部队,偷袭讲宗岭,给梁乙埋一点颜色看看。

他素知何畏之武艺高强,又不是大宋人,将来万一真要打起口水仗来,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把责任推到大理国身上——何家在大理,并非无名之辈,西夏人一时半会,只怕也要撕掳不清。

因此石越便找到何畏之,请他主持此事。

何畏之身负国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毕竟无以成大事,何况他还托庇于石越羽翼之下,此时有机会典兵,并且还是由自己一手缔造,自然是一拍既合。

于是何畏之便随石越至各地,名义上替石越选亲兵,实际上却也同时挑选武艺出众的百姓,集中至环庆一带训练。

与此同时,石越又秘密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命令沿边各州军选送本州武艺出众者二至十人至环庆训练,二是命令从禁军中挑选出百余名低级武官,分派各地,指导、监督民间武社——不过石越为了避嫌,这百余名军官后来很快就脱离禁军,被纳入兵部职方司陕西房。

而集中在环庆的千余人,就使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乡兵旗号:陕西路环州义勇。

这所谓的环州义勇,主要是由各地的无赖、流氓、亡命之众组成——因为武艺高强而又老实本份的,何畏之都让他们成了石越的亲兵,剩下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辈。

幸好任凭怎么样的无赖与流氓,毕竟狠不过何畏之的铁腕。

石越虽然奇怪何畏之的择才标准,但是他也知道历史上多的是无赖少年从军反而焕发出无限战斗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艺出众之辈不去欺压良善,那绝对是武侠小说中毒的表现。

因此石越倒也颇能听之任之。

不仅仅如此,出于对何畏之的信任,石越还给了这支所谓的环州义勇堪比禁军精锐的装备——表面上的乡兵组织环州义勇,每个人标准配备的是:黑白甲一副,这是一种轻型皮铠,除了要害部位用钢板之外,大部分地方采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设计;采用了棘轮机构的新型钢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六十枝;霹雳投弹三枚;朴刀一把,战马或骡子一匹。

环州义勇从一开始组建,目的就相当的明确——夜间作战与山地战。

训练的重点,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无声无息地行军,分辨敌我,射杀敌人,实施纵火、破坏的任务。

如果是梁乙埋能够看到他们的训练,他用脚趾也能想象得出来这支部队是用来做什么的。

因此讲宗城之战,实际上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战斗。

野利济与慕泽不和,将慕泽赶到了讲宗城外十余里的地方扎营,而自己则龟守讲宗城,美其名曰互为犄角。

何畏之侦知这种情况,在天色的掩护之下,在野利济与慕泽两军的必经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数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击慕泽。

然后在三更时分,亲率部众,分成四队,夜袭尚未完工的讲宗城。

何畏之的这些部众,若是组成大阵决战,或许不过如此,但是让他们分成小队,四处纵火、射杀、投掷霹雳投弹,却是得心应手,八百人的部队,四面杀将起来,黑暗之中,只听见到处是火光与霹雳投弹的爆炸声。

西夏守军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杀声,好不容易披挂起来迎战的,却发现自己的敌人脸上用油墨画上了各种各样骇人的图案,晚上乍一看见,竟不知是人是鬼,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全无斗志。

而守将野利济又被何畏之潜入营中射杀,群龙无首,根本无法组织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窜,辛辛苦苦建了几个月的讲宗城,一个晚上,就被大火烧成灰烬。

慕泽听到讲宗城的喊杀声,匆匆赶来,却不料踩中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损兵折将。

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只见遍地都是陷阱,黑夜中真假难辨,行军速度不得不大幅减缓。

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阵没头没脑的猛攻,慕泽眼见着讲宗城已经火势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乱,也无心接战,干脆远远躲避。

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从容撤离讲宗岭,他才小心翼翼赶到讲宗城。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堆灰烬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达三丈的大幡嚣张地插在讲宗城以外二里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贼于此!大幡的木杆顶端,赫然挑着野利济的头盔!直至此时,西夏人才知道,来袭击自己的部队,不过千人而已!**********8这其中种种情由,有些是赵顼知道的,有些却是他不知道的。

但是他讲叙起来,却也是绘声绘色,听得众人心驰神往,仿佛亲眼见到何畏之率领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一般。

向皇后听完,笑道:这个何畏之真是飞将军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这般大功,官家却要如何封赏?环州义勇,朕御笔亲题军旗,其部众领禁军步兵军饷,朝廷视同侍卫步军司禁军,暂归种古节制。

至于何畏之,可破格封为御武校尉。

赵顼笑道:似这环州义勇,缓急之时,可为奇兵之用。

因为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乱其编制。

由一介布衣而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荣。

向皇后赞叹道,而官家临朝愿治,便有许许多多的人物出来为朝廷效力,可见天子自有天佑。

向皇后的话,自然是拍赵顼的马屁,但是这些话听到耳中,却也实在舒畅,因此赵顼笑容满面的听着,私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此时的赵顼,已经暂时性的忘记了那个惹他不快的郡马狄咏,也暂时忘记了他的朝廷,还有迫在眉睫的财政困难。

皇帝可以忘记,但是身为政事堂的宰相,却不可以忘记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劳,代价便是朝廷的财政状况急剧恶化。

连司马光都忍不住要发起牢骚来,单单是前线的将士与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赏额来算,就需要二十余万贯的赏金!还有未直接参战的将士也需要犒赏。

各地大小官员,也伸长了脖子等着朝廷的赏赐……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金……单单是修筑平夏城的费用,以及十几万大军在外作战的军费,就已经将国库掏得差不多了。

吕惠卿冷冰冰地说道,他不似司马光那么情绪化,虽然整个政事堂中,以吕惠卿最为嫉恨石越的成功。

禁军整编更换兵甲,需要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此外防洪、赈灾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时期内经不起再一次战争了。

司马光的语气中不由有点恼火,以至于他短时间内忘记了对吕惠卿的讨厌,必须请皇上告诫所有的边臣,朝廷与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

只怕不可能。

兵部尚书吴充就事论事地说道:接连两次大败,特别是平夏城对西夏事关重大,若是西夏人不举兵报复,绝不可能。

吴大人所言有理。

吏部尚书冯京紧接着说道:既然烽火已经点燃,就没有那么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无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马光高声辩道。

吕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马光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件事情不由我们作主,除非我们把平夏城拱手相让。

司马光瞪视吕惠卿,高声问道:那么相公以为无粮无饷,亦可以作战么?司马参政何不写信去问石子明?吕惠卿讥讽道,枢密会议已经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为西夏人在半年之内,必然会有一次全面的报复。

司马参政是不是准备告诉石子明,他开启的边衅,由他去平息?仅仅是防御的话,军费的耗费要少很多。

吴充也很讨厌吕惠卿,但是他也无意站在司马光或石越的一边,他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被特别要求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太府寺卿韩维却是坚定地站在石越一边的,他向众人拱拱手,插道:钱的问题,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愿闻其详。

吕惠卿与司马光几乎同时说道。

不过二人的语气,一个带着讽刺,另一个,却带着诚恳。

与此同时,政事堂会议的其他成员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韩维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折,提到两件事情。

韩维环顾众人一眼,方缓缓说道,一件事是陕西路推行新驿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陕西路发行交钞五十万贯。

他说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众人便只是静待他的下文。

石子明提出发行交钞之法,颇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桩钱四十万贯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陕西路发行面额为一贯至一百贯的交钞五十万贯——以往在陕西也发行过交子,但是本金都存在陕西,一般的方法,本金为五万至六万,则可以发行十万。

而石子明一方面更为大胆,他的本金在汴京;另一方面却更为谨慎,他存四十万贯,才发行五十万贯。

而且他亦提出几大钱庄都已答应接受交钞与铜钱的兑换事务,钱庄可以收取千分之三的手续费。

而钱庄若要兑换铜钱,则需至京城来兑换,朝廷不收任何费用。

这种方法,钱庄有利可图,而百姓则可以信任交钞,而陕西路,平空就可以变出来五十万贯钱,用来兴修水利,至少朝廷的封桩钱,存着也是存着,并没有任何损失——毕竟只要交钞可以用来交税,那么挤兑铜钱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众人依然面不改色,静听韩维讲叙。

他的说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里写得更清楚。

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经读过副本。

平心而论,众人都认为石越的方法是个好办法,交子在当时,已经是一种相对成熟的事物,当时的大臣,都已经懂得发行交子需要本金为储备,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

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视为定心丸的封桩钱来作本金。

虽然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与邮政网络计划一样,不过是石越雄心勃勃的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韩维继续说道:所以,在下以为,如果朝廷实在缺钱,不如便借鉴石越的计划,发行交钞!为了谨慎起见,可以划定几路为试行区,这次犒赏所需要的全部缗钱,试行诸路官员、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采用交钞支付。

只要朝廷再用几十万贯封桩钱——甚至用夏税的收入为本金,那么眼前的危机也可以解决。

既便这几路在交夏税时都用交钞交纳也不要紧,这不过是相当于朝廷提前收取了几路的夏税!说完,韩维环视政事堂诸人,却发现,大宋朝的政事堂,一片沉静!这里坐着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所以每个人都非常的明白,表面上看来,韩维的计划,只是比石越提出来的计划推进一步,但是实际上,人人都能知道,韩维的计划,相对石越的计划而言,已经发生质的变化!这不再是在一路之内发行交子!而是在一片区域之内,发行交子。

一旦成功,必然会向全国推广,换言之,就是说,如果韩维提出来的计划此次能够成功,那么,在全大宋范围内,发行交钞的日子,就不再远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这会是多少巨大的变化!第三节有欠谨慎!——户部尚书司马光的额头上,几乎就差直接刻上这四个大字了。

若是发行,日后想要多少钱就可以印多少钱……尚书右仆射吕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经意地从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而余下的宰辅们,有几位被这前所未有的大胆计划所震撼,脑海中短暂性出现空白的现象;其他尚属清醒的大臣,则在心中反复衡量着韩维提出来的计划的利弊——包括对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对自己利益可能产生的影响,一时之间,竟然难以下出判断。

韩维提出来的计划,表面上真的是充满了诱惑力。

但是抛开派系之间的立场不提,政事堂中许多大臣,还是从这种诱惑当中,直觉的感受到了危险,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究竟会有何危险。

旁门左道!司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发行交钞这种危险的想法。

他始终相信,真正理财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百姓们种好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样国家自然会上下富足。

其他所有的理财方法,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歪门邪道——天下的钱财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虽然司马光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零和游戏,然而他却固执的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其他所谓的理财之术,都不过是零和游戏而已。

而吕惠卿犹疑的,则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韩维是众所周知的石党!他的计划便是脱胎于石越的构想,他有必要替风头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吗?石越与高遵裕在陕西取得胜利让朝野为之振奋,一时间誉声如潮,但是真正要为补给、财政操心的,却是他吕惠卿!吕惠卿心中颇觉愤愤不平。

当然,他自动忽略了司马光等人的工作。

吕惠卿望了各怀心事的政事堂宰辅们一眼,似乎感觉过于长久的沉默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便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诸位大人以为此策如何?某以为不妥!司马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无论金、银、铜、钞,皆为无用之物。

于世间有用之物,乃是粮食与绢布。

天下农夫每岁所耕之地不变,则所产之粮不增多;天下农妇所种之桑麻棉不变,则所织之布不增多。

而朝廷却要发行所谓‘交钞’,此是以此无用之物,夺天下农夫农妇所产之粮布,与加税又有何异?户部尚书所说的,是一种朴素的经济道理,立时赢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认同。

但是太府寺卿显然也有他的道理,韩维立时向司马光欠身说道:非也!某以为,司马公所言,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闻其详。

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吕惠卿。

虽然韩维与石越本质上都是他的政敌,但相比而言,他更愿意见到有人让司马光难堪。

自从司马光入朝之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之间在皇帝面前公开的互相攻讦,就超过三十次;至于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评,更是家常便饭。

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吕惠卿曾经数次用计,试图激怒司马光,逼性情刚强的司马光主动请辞,但是司马光却似乎颇觉其意,哪怕在政事堂争得面红耳赤,却绝不肯辞职。

吕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轻易言退——一方面,因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托,让忠君观念极强的司马光有了一种肩负重任的感觉;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当年王安石虽然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但是司马光潜意识中,对王安石还有一种信任,怀着一种侥幸认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对吕惠卿,司马光却是认定了他不过是一个奸佞小人,司马光自认为如果自己离开朝廷,将会成为国家的罪人,因此虽然屈居吕惠卿之下、哪怕与吕惠卿争得怒发冲冠,司马光始终不敢放弃自己的责任。

但是司马光的这些心理,却是吕惠卿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吕惠卿始终希望借用一切机会,来拔掉政事堂的这根眼中钉。

韩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为吕惠卿打击司马光的工具,他注视司马光,朗声说道:司马公当知庆历间事,庆历之时,江淮之地便有钱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调集铜钱应付西夏元昊之边患。

直至熙宁以来,东南钱荒,依然如故。

熙宁二年吕相公便曾建议坐仓收购军兵饷粮,而令东南漕运粮改纳现钱,当年司马公曾上章论之,以为如此则会加剧东南钱荒……他这句话说出来,政事堂中吕惠卿与司马光都表情尴尬,冯京、吴充等人却面露笑容。

韩维没有觉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继续说道:此后朝臣论东南钱荒者甚众,直至熙宁九年夏,张方平相公亦曾言东南六路钱荒,道‘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万商束手。

’且言‘人情日急’。

是故石越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论之,请朝廷于秋收之时,许农夫纳米不纳钱,以免使农人同时卖米,加剧米贱钱贵,重伤农夫。

后其入朝,又数论之,天子恩德,于熙宁九年秋颁诏许之,天下称颂之声,今日尤不绝于道。

然则东南钱荒,却并未完全解除。

韩维说到此处,连司马光都暗暗点起头来,因为韩维提及的,实是宋朝经济领域面临的一个死结!大宋君臣,对此都束手无策。

果然,便听韩维继续说道:天下钱事,一面是东南钱荒,致使米贱伤农,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一面却是铜贵钱贱,铜禁未开之时,天下销钱铸铜器者已不可胜数,自王介甫相公开铜禁后,更是风行天下。

盖销镕十钱,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即可获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谁不愿为?遂使钱荒愈重。

石越论及此事,以为以铜铸钱与以铜铸器,利润相差如此,是铜钱之值贱也!若依常理,则既有钱荒,则当钱贵,钱贵则铸钱监当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实,却是各地铸钱监,因铜价贵于钱价,若能不亏,已是万幸。

韩维说的,的确是当时的怪现象,一方面东南钱荒,流通市场缺少铜钱,导致钱贵米贱,伤害农业;另一方面,却是铜钱的市场价值低于它的实际价值,导致官府铸铜钱不能获利甚至是亏本,而同时,却有大量的铜钱被铸成铜器,以及流出海外——因为宋钱在海外的购买力,数倍于它在本国的购买力!由此更加剧了钱荒的现象。

这是宋朝人难以解释的现象,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

他们铸造的铜钱,既是贵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铜钱的东南诸路,也是如此,那里的铜钱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却除了伤害到米价之外,并没有导致物价暴跌,甚至是米价,也处于一个相当的水准,所以使得铜钱不断的外流——曾经有来自倭国的商船,一夜之间将一座城市的铜钱全部买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载着满船满船的铜钱出海,去海外购买超过这些铜钱在大宋境内的价格一百倍的货物!这也许可以解释成宋朝政府在平准物价方面做得多么出色——哪怕是亏本,也在不断的铸造铜钱,使得东南地区虽然看起来永远都在缺钱,但是至少不是不断的缺钱,流入量抵销流出量,从而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也可以解释成因为宋朝的经济水准远高于她的邻国,所以宋朝的物价哪怕在缺少铜钱的状况下,依然远高于她的邻国。

但无论如何,对于宋朝来说,这始终是个难题。

连石越都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现象,更不用说设法解决了。

虽然这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但是对大宋东南地区的工商业,却有十分大的影响。

因为钱荒,导致东南地区的市场被限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无法扩大;又因为钱在大宋境内价贱,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润——从海外运回铜钱,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将铜钱运回来铸成铜器,在算上运输费用之后,其利润相比海外贸易的利润,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个商人,都务求将手里的每一文铜钱都换成货物运回大宋。

但是东南诸路的市场规模,却无法吸纳这过多的货物,大部分的货物,只能运往汴京。

一旦汴京也吸纳不了时,与其降价卖到其他地区,商人们更愿意削减贸易的规模来保证利润。

于是大宋东南地区的发展,就这样被限制了。

整件事情虽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关注,但是在当时的人们而言,是很难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这个问题的。

但尽管如此,韩维还是凭借着自己粗浅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经验,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虽然他的认识并不深刻,考虑的问题也并不周全,但实际上却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谓的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有时候也是存在的。

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继续着他的慷慨陈词:所以,某以为,目前便有一剂良方,可以解决东南钱荒与铸钱亏损的问题!他说到此时,众人都已渐渐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为,在东南诸路发行二百万贯的交钞,便可以有效的解决东南钱荒,交钞不惧外流,不惧销铸,只要将最新出现的彩色套印技术收归官有,控制住几家最好的造纸坊,那么盗印的问题,也可以抑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

而且相比铜钱而言,交钞携带也更为方便。

此外,朝廷还可以在川陕发行一百万贯的交钞,其目的一方面是为陕西路兴修水利提供资金;另一方面,则可以在川陕地区,遂步回收铁钱,停止铁钱监铸铁钱导致的亏损。

川陕停用铁钱,尚有一个意外的好处,便是可以使墨吏在收税之时,少了用铁钱与铜钱之间的兑率来剥刻百姓的机会,于川陕百姓而言,无疑亦是一大德政。

因此,某以为,川陕的交钞,甚至可以发行更小面额的!吏部尚书冯京听到韩维兴致勃勃的说完,不由试探着问道:一旦东南六路与川陕诸路发行成功,交钞是否要推行天下?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然要推行天下!韩维毫不迟疑的说道,交钞相比铜钱与铁钱,方便而不费。

铜矿产量始终有限,诸君皆知日后朝廷尚有一个地方需要大量用铜,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钱荒越来越严重!众人都知道他说的自然是火炮,当下尽皆默然。

只有司马光依然摇头,道:以纸为钱,与布为钱,又有何区别?只恐重蹈王莽覆辙。

司马公此言差矣!韩维听到司马光拿他与王莽相比,脸色不由沉了下来,高声辩道:交钞只需有铜钱为本,可以用来交税,且能抑制盗印,百姓自然信任乐用。

岂能言与王莽同?只恐公用意虽佳,终败国事!无论韩维说得交钞如何有百利而无一弊,司马光始终相信天下没有这般轻易的事情。

只不过,他心中虽然有强烈的不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后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司马公若以为不妥,当说出道理,在座皆是朝中大臣,非三岁小儿,岂可危言耸听?吕惠卿在一旁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司马光霍然起身,瞪视吕惠卿、韩维。

韩维心中终不愿与司马光为敌,便将目光避开;吕惠卿却是若无其事的迎视司马光,眼中尽是嘲谑之意。

司马光强按心中怒火,指着吕惠卿、韩维,骂道:他日坏国事者,必尔二人也!他的这句话,却未免太过份了。

韩维腾地站起,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冯京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心中立时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说过的话来:司马君实性格刚直、嫉恶如仇,日后在朝中若有冲突,持国当相忍为国!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向冯京点点头,慢慢坐回位置上。

政事堂终于没能就发行交钞的问题达成一致。

不仅仅是司马光坚决反对,连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都顾虑良多,虽然韩维说的头头是道,但是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人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也没有人承担得起失败的责任。

然而大宋的财政困难却并不会因为政事堂达不成一致而稍有迟缓。

既便是吕惠卿,都感觉到了府库的捉襟见肘。

若是再想不出来好的办法,便只余下设法加税一条路了。

政事堂在七天之内,就大宋的财政困难与发行交钞的问题讨论了四次。

韩维对交钞的发行方案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发行的数量也由东南诸路的二百万贯修改为一百二十万贯,川陕的一百万贯降为八十万贯,但是政事堂诸相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政事堂中惟一流露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韩维的意料,竟然是吕惠卿!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政事堂的大门外溜走。

**********半个月后,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一路,自仁宗朝以来,百姓赋税实际三倍于他路!陕西路转运使刘庠向石越发着牢骚,各地缴纳两税,都在本州本县,惟有陕西一路,朝廷为了节省官府运输开支,命令百姓支移,结果陕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里迢迢去延州、保安军等处交纳两税,否则便要交纳‘道里脚钱’!什么‘道里脚钱’!简直是毫无‘道理’!运使大人所言皆是实情。

接着刘庠的话的,是安抚使司参议丰稷,自六月一日开征夏税以来,百姓便开始转运于道,辛苦不堪,见者无不为之叹息。

朝廷久久不批准本路实行驿政改革,本府亦无可奈何。

本府昨日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准许,陕西路支移,上等户不超过三百里,中等户不超过二百里,下等户不超过一百里。

希望政事堂诸公能够体察民情……石越只能苦笑摇头,宋朝夏税自六月一日起征,分为三限,每限一个月,至八月底结束。

而陕西路百姓最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县交纳两税,他们的实际交税额,是翻了整整五倍。

如果能顺利推行驿政马车制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么陕西百姓的赋税负担,至少可以降低三倍!既便是石越的请求不被批准,只要驿政马车制度完善,百姓们省下的运输费用,也会相当的可观。

与其空等政事堂诸公决策,不若吾辈先行动手!刘庠眼见面前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减轻百姓的困苦,却因为必须等待汴京的批准而不能施行,心中早就十分不耐。

刘大人所言甚是。

另一位心庠难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陈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试行开通一些地方的驿政马车?于百姓之困苦,能减轻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为可。

丰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着石越。

石越心中亦怦然心动,不觉将目光移向李丁文,问道:潜光兄以为如何?李丁文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视刘庠,笑道:刘大人为朝廷陕西路转运使……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刘庠微笑。

刘庠莫名其妙地望着李丁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敢问大人,转运使是管何事?李丁文见刘庠不解,又问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财政,以及转运之事!原来如此!李丁文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庠一怔,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的明白过来,原来李丁文是说他是转运使,实可以在转运的名义下,开始驿政马车制度的建设,根本不必请示石越。

他立时眉开眼笑,向石越说道:子明,可否将府中的陈先生,借我一用?石越却是知道李丁文分明是拿刘庠当枪使,只不过刘庠却也是心甘情愿当枪——他当年连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里会理会一个吕惠卿?当下便笑着向陈良说道:又要劳烦子柔。

陈良也已会意,立时笑道:在下却是求之不得。

刘庠见陈良答应,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拉着陈良便要告辞。

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觉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刘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税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

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见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税,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

说罢一甩宽袖,拉着陈良,便告辞而去。

石越不想他说走便走,赶忙起身相送。

不料刘庠与陈良尚未离开大厅,便见一人抱着一堆文书急匆匆走了过来,陈良定睛望去,识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户曹判司文书程思安。

程思安见着刘庠与陈良,忙略行了一礼,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礼,禀道:石帅,有尚书省加急文书!是何事?石越一面问道,一面从程思安手中接过公文。

安抚使下设判司文书六人,分掌六曹档案与机要文书,品秩虽低,职权却重。

尚书省已经批准驿政改革,惟发行交钞一事久议不决,皇上已下旨朝议,尚书省行文各路守吏,咨询意见。

程思安叉着双手,简要的汇报道。

刘庠与陈良听到他的话,立时停了下来,脸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

虽然已经决定抛开尚书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顺可以少了许多麻烦,办事更加方便。

石越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顺手便翻开文书,读了起来,他心中颇觉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对他交行交钞的建议争议如此之大。

不料才看了两页,石越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了,木着脸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刘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转身来,向石越问道:子明,如何?希道兄,你看吧。

石越摇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刘庠。

刘庠狐疑的翻开来,只见跃入眼帘的,是一份抄录的奏折——《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札子》,写奏折的人,赫然便是与石越关系密切的太府寺卿韩维!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一页一页翻过,一口气读完之后,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希道兄,请书房叙话!此时的石越,早已镇定如常。

韩持国建议朝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共二百万贯,实在是过于大胆之设想。

石越苦笑着说道。

刘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石越书房里的一只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担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乱发行交钞,后果将不堪设想。

历代官府无钱之时,往往都要铸大钱,铅多铜少,借以谋利,结果却都是饮鸠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开此交钞之例,印行交钞,较之在铜钱中加铅,更是一本万利……不要说奸人当政,便是有贤臣在朝,一旦遇到财政困难,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钞之*。

石越摇着头叹道。

其实以他的历史经验来说,两宋在发行纸币时出现的问题,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过,但总体来说,评价应当是正面的。

因为两宋的朝廷从来没有对经济不负责任的想法,发行纸币所出现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们做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历史经验所致。

只有元朝,才是一开始就抱着不负责任的心态来发行纸币,但那是因为大元朝的所谓经济政策,其本质就是掠夺而非建设。

所以石越心中真正担心的,倒并非是刘庠担心的问题,虽然他也佩服刘庠见识的敏锐。

但是事实上,如果只是担心政府滥发纸币而干脆拒绝纸币的话,根本就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思想。

何况从历史来看,既便没有纸币,政府照样会铸造铅多铜少的大钱来破坏货币体制——这和滥发纸币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

可既使是这样,中国人对货币性质的了解,依然在不断的进步,并没有被几次货币体制的崩溃而彻底击败。

石越相信历史如人,总是在失败中不断总结经验,学会进步的。

当然也存在着因为失败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被彻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终认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战,害怕失败。

敢于尝试并非是坏事。

一个输不起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韩维的计划,很可能会打乱自己现有的布局。

而最重要的,则是韩维是因为国家财政出现困难,而发行区域性的交钞,这样便会留下一种很不好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以后一旦遇见财政困难,难免就不会有人来效仿这种成功的经验!在石越出生的时代,有位伟人就曾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句话,若从反面来理解,也同样成立。

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子明,你我当上表反对此事……石越低着头沉思,浑没听见刘庠在说什么。

子明?刘庠提高了声音。

呃!石越霍然一惊,回过神来,摇头说道:希道兄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会被人指斥为因噎废食。

那当如何是好?朝廷财政紧张,连一笔犒赏钱也是至今未能发放。

夏税各地还要一个月才能收完,再转运至汴京,少说也要一个月。

既便是夏税收上来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开销没完没了,也无人知道西夏人会何时出兵报复……但是既便此时能通过交钞印发的方案,从筹备至印刷,也不会早于夏税吧?希道兄难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经验,一切人手材料齐全,彩色套印技术,刚一发明,在下便秘嘱持国,让太府寺出钱购进,此时持国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这才是作茧自缚!他怎么样也没料到韩维会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这样的主张。

想来韩维只怕还以为自己会十分赞赏他的主意呢。

如此说来,朝廷一定会在夏税收完以前发行交钞,以解燃眉之急?我料定如此。

皇上不过是暂时有点犹豫,只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现有情势的压力之下,皇上必然会决定发行交钞。

不过第一次印行的交钞,也许不会太多,这二百万贯,当是分几次发行……石越对赵顼的性格,实在是太了解了。

难道……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吧。

石越叹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请求发行交钞的,这时候虽然反对,但是旁人一定说我是想独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陕西路发行,却又阻碍在东南诸路与蜀中发行……我早已料定有人会骂我小人……石越此时的感觉,是自己做了一个套,然后把自己的头放进去。

刘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我会上表反对,请朝廷慎重。

至少也要提醒朝廷,发行交钞,要有最基本的原则——足够的本金。

石越断然说道。

刘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的笑了一声,道:只恐这所谓的‘足够’,却并非由子明来说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诸公说了算。

熙宁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当皇帝表露出对韩维的提议感兴趣的意思之后,尚书右仆射吕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场,摇身一变,成为交钞发行的积极推动者。

吕惠卿的态度之积极,以至于一向以新闻客观、准确而闻名的《汴京新闻》,竟然误认为吕惠卿才是发行交钞的倡议者。

就在当月,各地方官员的意见尚未反馈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经拟定了《川陕及东南诸路交钞法》(亦称《熙宁交钞法》),并在太府寺下增设了交钞局,知局事是吕惠卿之弟吕和卿。

《熙宁交钞法》采用了石越提出来的大部分主张,比如允许百姓用交钞纳税,命令各地钱庄兑换交钞并可从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而钱庄向本路官府兑换交钞时,官府只收取千分之一的损耗钱;至京师兑换交钞,则按次收取一贯钱的费用等等。

在同一个月,交钞局即印发熙宁交钞共五十万贯,其中六成运往川陕及东南诸路,用以支付官吏、军士的薪俸等,四成运至陕西,按钱一钞二的配比,来犒赏平夏城与讲宗岭之役的将士。

讽刺的是,当石越的奏折到达京师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钞印好,准备运往陕西路的那一天。

于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而运往陕西路的交钞,则缓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时之急。

此后,熙宁交钞便以每月二十万贯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陆续运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现类似的现象:收到交钞的士兵甚至是低层官吏,因为心怀疑虑,用交钞向当地的百姓购买物品,或者向钱庄兑换铜钱;然后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与钱庄,便拿着交钞去交纳夏税与营业税,结果官府在朝廷的严令之下,果然没有拒收。

于是,熙宁交钞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来。

如果说陕西与四川的使用者,贪图的还只是交钞的方便携带;在东南诸路,熙宁交钞却是受到了商人阶层的广泛欢迎。

而大宋朝廷,不仅仅减少铸铜钱的亏损,而且变魔术一般的缓解了财政危机。

当年的《海事商报》,称赞熙宁交钞天下便之,朝野称赞!连带吕惠卿亦被赞为治国有方、管鲍之亚!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为熙宁交钞的成功,两个月之后,赵顼拜吕惠卿为尚书左仆射,加韩维参知政事!在这样的时候,连司马光都缄口不语,若是还有人说《交钞法》的坏话,便未免是过于不识时务了。

但是交钞法推行得越是顺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

虽然他知道,区区二百万贯,相对于宋朝庞大的经济规模而言,简直如同将一颗石子丢入太湖当中,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但不知道为何,汴京城里每一张彩色的熙宁交钞印出,似乎都会牵动着石越的某根神经末梢。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中不安。

正当身在陕西的石越在为熙宁交钞而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汴京城中,卫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宁的把玩着一张面额为一贯的熙宁交钞。

这张熙宁交钞采用红黄蓝三色套印,普通书页大小,正面繁复的花纹边框中,印着一幅市场交易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个白衣童子与一个葛衣老人正在向一个中年摊主买一块炊饼,画中三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图的右上角,印着一排竖字:熙宁交钞值铜钱一千文整;而在边框的上方,则印有熙宁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钞局奉旨印制的字样,边框的下方却是一串长长的大食数字,据说每张交钞的这个数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术印上的。

翻过交钞的背面,依然是一个同样的方框,不过方框中间,却是密密麻麻的印着几行小字,都是《熙宁交钞法》中的条文,无非是私造伪钞者处死、不得拒收交钞之类。

毫无疑问,熙宁交钞堪称印刷精美,技术先进,无怪乎太府寺卿韩维会夸口说这是无人可以仿制的交钞。

但是从卫尉寺卿章惇的眼光来看,当交钞采用彩色套印技术之后,迟早有一天,彩色套印技术会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所掌握。

只不过章惇此时心中真正关心,却并非是熙宁交钞。

他只不过是无意识的把玩一件东西而已。

在十天前,卫尉寺卿章惇收到了来自陕西的下属的一份绝密报告。

这份报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宁的原因。

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与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提交的这份报告,毫无疑问堪称一颗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况,向安北与段子介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至少可以升一级。

但是这颗震天雷来的太不是时候,而且这颗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实在过于非比寻常!章惇弹了一下手中的熙宁交钞,将它收入袖中,然后再次打开书案上的报告,仔细阅读起来。

十大罪状!每一条都详细列举罪状的内容,拥有的物证与人证,从报告的内容来看,的确是无懈可击。

想来要调查、弹劾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向安北与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谨慎,费了无数的心血。

报告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章惇啪地一声合上报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思索起来。

是拿这份报告去弹劾他,还是替他掩盖下来?一向胆大包天的章惇,这次也变得犹豫起来,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为天下所笑!但是若隐而不报,却是错失了扬名天下的机会……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报告之间,有节奏的敲击着报告的页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

他在心里反复的计算着,世上惟有智者能权衡轻重,两害相权则其轻,两利相权则取其重……章惇的眼睛睁开,目光投入公厅之外的一棵李树,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后,却还有一个我永远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会不会步蔡确的后尘?若是卖一个人情给他又当如何?这样的一个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可惜了……此帖被评分,最近评分记录好评度:5(lee_217)威望:5(wzd1979)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觅我唯一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