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阿卡尔多发现章惇出现在汴京城南的时候。
大宋先贤祠。
殉道殿。
一个男子跪在蒲团之上,郑重地将烟雾袅袅的供香插入供台前的香坛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的虔诚,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贤,正睁大了眼睛,在神坛上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入,轻轻的带开神主牌位上的黄绸,现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宁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难诸贤总神位。
男子凝视着神主牌位,半晌,方缓缓站起身来,轻声叹道:诸位师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没有再回头,似乎是不愿意让那些早逝的师友,看见自己眼中噙着的泪水。
直至离开殉道殿很远,他才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殿门上方当今熙宁皇帝御笔亲题的殉道殿竖匾,痴痴地发着呆。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熙宁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呛的歌声,依然还在他的耳边环绕。
不要太勉强。
我不想再看到牺牲。
这句话,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长亲口对自己说的吧?那时候殉道殿还没有建成,他们是在正殿说的……赵岩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我终于成功了!这个男子在心里无声的喊道。
殉道殿外的香坛内,一本刚刚印出来的线装书正在燃烧,火焰被微风吹得上下乱窜。
从烧了一半的封皮上,还可以看出上书赫然印着:火药填装暨抛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内城的大梁门外西北,净慧院。
大约在熙宁八年八月,当今熙宁皇帝将金水门外的英宗潜邸改为佛寺,赐名兴德院,同时并赐给兴德院淤田三千顷。
这种事情在当时本来非常寻常,但是仅仅在几个月后,熙宁九年,皇帝采纳了石越奏折的建议——诏令天下所有曾经接受过朝廷赐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纳固定数量的孤儿抚养至十六岁,并由各地慈幼局监督,在其十六岁之前,不仅禁止这些孤儿出家,并且寺院还要替这些孤儿开设《论语》与算术两门功课。
否则,就要收回赐给寺庙的全部田产。
据说当年皇帝本来想要特旨许大相国寺例外,结果范纯仁说了句法无例外,于是大相国寺也被归入诏令涉及的范围之内——不过传闻皇帝为了安抚大相国寺的情绪,暗中对大相国寺有另外的赏赐。
熙宁九年的这份诏令影响十分深远,但是在初期实施的时候,就有寺庙阳奉阴违,甚至公然抗旨。
例如净慧院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
净慧院本来是南唐后主李煜归宋后的住所,李煜死后,此时便建为寺院。
尽管李后主信佛至死不悟,而且这里亦的确曾是李后主的住宅,但是开封府慈幼局认定李煜是宋朝的陇西公、违命侯,所以净慧院在诏令提及的范围之内。
然而净慧院的主持仗着自己在公卿之中有一点影响力,却要求孤儿必须为小沙弥,否则净慧院便没有道理接纳。
结果双方在开封府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事情越闹越大,竟然闹到了皇帝御前。
赵顼悖然大怒,批了一句若出家无慈悲心终亦不能证果,于是开封府判净慧院主持刺配千里,所有僧众强制还俗,将净慧院的全部财产没官。
这件事便是有名的净慧院案。
自此案后,再也没有寺院敢于公开反对抚育孤儿的诏令。
不过慈幼局最终也没有得到净慧院,因为净慧院在熙宁十年,被皇帝赐给了兵部职方司。
从此,这里便成了职方司的属司。
但名字却依然叫净慧院。
从城南来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进城后绕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圈,最终到了净慧院前。
章惇指挥着兵士,赶着马车进了净慧院。
这批火炮一共四门。
这是与去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那门火炮完全不同的火炮。
兵器研究院负责监押的官员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章惇看了这位官员一眼,没有理会,只是继续指挥着兵士,将马车开进仓库。
所有火炮的参数,都是做军事机密而存在的。
章惇是负责国内安全的次官,兵器研究院等重要机构和重要的地方守吏的安全、对外国与蛮夷的监视,以及调查涉及谋反与勾结外国的案件,一直是职方司的三大重点(职方司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拥有众多的人员,可以监视到每个可疑人物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它的人力与资金都非常有限)。
但饶是如此,章惇如果要知道这些参数,也需要经过繁琐的程度,才能申请到。
不过他多少了解一些基本的东西。
熙宁十年二月一日试验成功的火炮,实际上是用青铜铸造的前装滑膛要塞炮,射程远,威力大,但是却十分昂贵,而且很笨重。
不仅仅不易于运输,而且转动不易,准星也差,同时炮管设计亦不太合理,极易发生炸膛。
实际上,这是恪于石越对大炮的粗浅认识的限制,以及宋军首重城市防守的传统,导致兵器研究院一开始就走上了弯路。
但是这一批新型的火炮,却是完全不同的突破——赵岩不愧是天才的兵器设计师,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与统计、图纸设计与计算,以及对宋军战争需求的敏感,当然,主要也是节约成本的压力,赵岩很快摆脱了石越最初设想的误导,开发出了这种被命名为克虏炮的新型火炮:克虏炮在设计上管壁较厚,炮管由前至后渐粗,倍径较大,所以射程相对提高,杀伤力增强却不易炸膛。
而且,这种新型火炮,在炮身上安有准星与照门,两旁并铸有炮耳,便于瞄准与架设,方便调整射击角度,操作相当的方便。
这种新型火炮,虽然射程与威力都比不上要塞炮,但是成本却大大降低,而且便于运输,可以架在车上发射。
不过一直让赵岩心怀耿耿的是,青铜铸造的火炮,虽然不易炸膛,但是成本远高于铁铸,而且每发射一炮之后,所需要的冷却时间也相当长。
最让人易产生挫折感的是,火炮根本无法标准化生产!因此一门火炮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匠的技术是否精湛。
而铸铁火炮,虽然在工艺上,铸造中小型火炮似乎已经问题不大,但它爱炸膛的毛病却似乎是生来的固疾,付出过惨重代价的兵器研究院,在这方面似乎有无法摆脱的阴影,始终不敢提出正式生产的申请。
枢府以为五年内造十二门重炮防卫汴京,并在陈桥驿以北建筑装备克虏炮的十四座石寨,契丹对汴京的威胁可以减至最轻——万一有事,汴京完全可以坚持至援军的到来……枢密会议甚至以为,凭现在的军力再加上火炮,汴京城绝非契丹所能撼动。
大宋禁宫后苑的一片草地上,赵顼双手握着鹰嘴,比划着杆下的小球,一面和石越闲聊着军国大事。
石越颇有点哭笑不得,这种在宋朝被称为捶丸的运动,非常类似于后世的高尔夫球。
捶丸在宋朝的王公贵族中十分流行,特别得到宫女们的钟爱,但是石越对高尔夫球却缺少必要的兴趣——不幸的是,皇帝看起来兴致盎然,完全不容他拒绝。
好在石越不用担心自己打得太臭,比面前皇帝更臭的球技,绝对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他使劲握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杆子,笑道:京师乃大宋之根本,加强防卫自无不妥。
只是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
天下安危,在德不在险。
昔秦始皇修长城而陈涉起于大泽,隋炀帝征高丽而翟让兴于瓦岗,此皆前车之鉴。
卿言甚善。
赵顼的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
呯地一声,赵顼手中的鹰嘴挥出,彩球优美的飞过空中,可惜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赵顼放下杆子,尴尬地笑了笑,将球杆扔到草地,转身向附近的亭子走去。
石越忍住笑意,忙将球杆交给一个内侍,跟了上去。
此次一共铸了六门克虏炮,两门运至朱仙镇,四门率先装备禁军,安置在汴京城墙上。
朕料这城墙,迟早要改了。
为了掩饰自己球技的失败,赵顼继续起之前话题。
内侍们小心在石凳上铺上锦垫,递上茶水。
臣之愚见,以为炮兵若不操练,恐怕误事。
王韶亦是这般说。
赵顼笑道:诸臣之中,王韶、郭逵,最重火炮。
王韶巡视兵研院后,盛赞火炮是不饷之兵,不秣之马。
郭逵亦道火炮可恃为天下后世镇国之奇技。
臣亦颇以为然。
朕已下旨,赐封赵岩男爵,赏宅院一座,田三十顷。
赵顼曾经亲自检阅过火炮的威力,亦是十分得意,惟一美中不足者,是青铜造炮,耗费太大。
此事不过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嗯。
卿言甚是。
赵顼点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向石越问道:卿听说过李格非其人么?李格非?李文叔?历城人?石越下意识地反问道。
卿果然认识。
赵顼笑道,卿以为此人学问如何?臣并不认识李格非。
石越未及细想,信口便答道。
赵顼大奇,诧道:那卿如何又知道他字文叔,是历城人?石越这时才惊觉过来,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李格非——李格非倒也罢了,他的女儿李清照,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不过算其年岁,李清照现在还未出生呢,石越可没办法对皇帝说他听说过李格非女儿李清照的才名。
臣是听说过此人,据说文章极好……文章极好?赵顼似乎颇觉惊讶,以卿之材,而许之文章极好,则这个李格非当非一般人物。
他文章极好,为何不试进士科,反入了白水潭格物院?啊?!这下轮到石越目瞪口呆了,李格非虽然没他女儿出名,可也是赫赫有名的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现在居然学了格物……卿不知道么?赵顼道:李格非熙宁十年以白水潭格物院第一名毕业,入兵器研究院,协助赵岩造火炮,多有发明……石越此时满脑子却只有一个念头:李格非学格物了,那李清照怎么办?郭逵曾递了一份奏章,论及火炮之事。
以为火炮此物,士卒非经训练,不晓几何算术,不能善其用。
并附上一本著述,书中论火炮诸事甚详,署名便是历城李格非,惟其书言语浅白不文。
朕召郭逵询问,郭逵只言李格非其人甚聪颖。
此番随克虏炮及药弹一道运来城中者,便有用于测量瞄准之工具规、尺、矩度等物,皆是李氏所造。
石越对这些却也不太懂,只得附和道:想见其见识才干亦不差。
心里却依然忍不住在担忧哀叹李清照的命运。
虽说明明知道历史已经改变,人们的命运也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对于李清照将来可能成为女科学家这一点,石越依然觉得难以接受——特别是,以他的寿命,极有可能目睹,石越对李清照的生平知之甚详,知道如何李清照能够出生的话,也就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但问题是,李格非的命运改变了,李清照究竟还能不能出生?石越突然间觉得烦恼起来。
朕已准了郭逵所请之事。
赵顼喝了口茶,浑然没有注意石越在那里心不在焉,又说道:郭逵本欲延请李格非去讲武学堂教授炮兵,不料被他所拒。
没几日,朕便听说此人去了洛阳。
洛阳?石越下意识的问道。
嵩阳学院请他做教授。
赵顼苦笑道:朕的讲武学堂,竟比不上嵩阳学院。
到底是李清照没能出生更糟,还是李清照变成女科学家更糟?石越的思维此时和皇帝却没有一点交集。
他竟然发起呆来……**在石越为李清照未知的命运出神的时候,数千里之外,西夏的君臣们,却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紧张的策划着。
大宋熙宁十一年,是西夏的大安四年。
几个月以来,兴庆府都一直显得有点死气沉沉。
熙宁十年的几场战争,其实宋朝与西夏都准备不足,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称得上有点冒险的战争,最后却是宋朝取得了胜利。
西夏在这一年的战争中,损失了四成的精锐,横山地区控制权的易手眼看也是早晚间事,没有人提得起兴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明白,若非因为老天保佑,结果一定会更糟。
而最糟糕的是,在西夏国,几乎每一个握有权力的人,都能嗅到某种不祥的味道。
这是个真正只剩下沙漠了的白上国。
西夏王宫。
太后。
嵬名荣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梁太后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天还没有塌下来。
太后,遣使向宋辽同时称臣,是迫不得已之法。
但若接受辽主的要求,与辽主夹击杨遵勖,却一定会激怒宋朝。
我大夏兵力已疲,士气低下,岂堪再战?结辽抗宋,是唯一选择。
宋朝欲亡我之心,路人皆知。
他们若有余力攻我,我们便是不激怒他们,他们也会找借口来打。
但毕竟可以拖延时日,恢复实力,静待有变。
只要能拖过几年,辽主英武,必然平定杨遵勖,他又岂能容宋朝来亡我大夏?至少宋军也须忌惮契丹,不能出全力与我作战。
若此时激怒宋军,其举国来伐,契丹亦无能为也。
请太后三思。
待辽使来后再说罢。
梁太后没有兴趣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我听说外间有人上表,要相国罢相?嵬名荣迟疑了一下,道:确有此事。
那他们想让谁代相国为相?梁太后冷笑道。
以仁多澣呼声最高。
仁多澣?梁太后讥讽的笑出声来,他敢来兴庆府么?是……梁太后的脸色突然一变,怒道:若非仁多澣贻误军机,石越都已成擒!又岂会有败军辱国之事?1嵬名荣的嘴唇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敢替仁多澣说话。
他若敢来兴庆府,我必取他人头。
梁太后冷冰冰地说道:辽使来国之事,你亲自去迎接,莫要声张出去。
是。
嵬名荣虽然不赞同梁太后的意见,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辽国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而辽使,也是绝不能出差错的。
再派人去董毡那里,若是他肯答应和亲,我愿意将康乐公主许给他儿子。
是。
嵬名荣欠身应道,一种屈辱的感觉从心里头冒了出来。
不要说康乐公主是梁太后最疼爱的女儿,单单是女方主动要求和亲,便已经是极大的耻辱——这哪里是和亲?这分明是献女!但这一切,都必须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