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居为他国之父母,将修葺城寨布署兵力称为防盗,这又岂是能让人不必多心的行为?但是石越的语气与神态,却分明告诉李乾义,这并非是言语可以改变的事情。
宋朝的底线到底在哪里?难道宋朝真的有了灭掉大夏的实力与决心么?如果宋朝果真已决意灭夏,那么无论如何,至少也要拖延他们的时间……正当李乾义在心中几乎已经做了最坏的判断之时,一线希望突然间出现在他面前。
朝廷并非容不下夏国。
石越的语气略有缓和,西北之地,朝廷取之无用,远不若南海诸国富庶,且有通商之利。
李乾义听出了石越话中的暗示。
不要说薛奕是在宋、辽、西夏都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也不必说在汴京正传得无比离奇的两位海外都督的寿礼,只要曾经读过宋朝的报纸,就知道在宋朝的确这样的舆论——几乎每份报纸上,都曾经有人撰文呼吁,认为宋朝既然在西方和北方受阻,就应当改变方向,向南方积极扩张。
这些人出于现实性的目的,认为西北苦寒,并不适合农业,花很大力气打败一个游牧民族,又会被新来的取代。
远远不如环南海地区,物产丰富,土地肥沃,适于耕种,而人民亦更加驯服,兼有通商之利,虽然也有缺点——瘴疬盛行,但相对而言,总比北方要划算得多。
这些人因此将南海诸岛称为大宋之后花园。
这种观点提出之后,在宋朝朝野得到了无数的呼应者。
宋朝的内敛性,本质上不过是一种被限制住后的假象。
他并非不想扩张,这个帝国,在他的每一个方向,都曾经有过扩张的尝试——只是因为本身的问题没有解决好,导致了向每一个方向的扩张,都遇到克服不了的阻力,而不得不表现出内敛。
如今有一个方向已经向宋朝打开了大门!李乾义心中怦然一动,他听说过,宋朝海外有如此局面,几乎是石越一手开创。
他不会相信宋朝对大夏不抱野心,但是每一个大夏人,其实在内心深处,都相信宋朝要灭亡西夏,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如若宋朝果真想将注意力转向南方,也并非不可思议。
而石越抱持这样的政见,更是合情合理。
那么,宋朝也许并没有非要灭亡大夏不可的意思。
朝廷恩德,敝国君臣尽皆感戴。
李乾义谦卑的说道:敝国愿永远朝廷之藩蓠,为朝廷镇守西北。
是么?石越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李乾义,意味深长地问道。
敝国愿永为朝廷之藩国。
李乾义诚挚地重复着。
反正信义二字,对大夏国从来都不重要。
石越又注视李乾义良久,方缓缓说道:然则朝廷绝容不得一个时有叛乱之心的藩国!敝国对朝廷,并无贰心。
这种事,言不如行。
是……石越望着李乾义,嘴角流露出讥讽的笑容,他冷淡地打断了李乾义的话,道:足下虽然如是说,然则夏国国相却未必如是想。
李乾义心头一震,不禁抬头望着石越。
梁乙埋屡次冒犯朝廷,其不仁不义不忠不信,朝廷断难信任。
某此来,特为请足下转告夏主,若梁氏当政,除互市与俘虏二事之外,余者一律不必多谈。
卧榻之侧,朝廷必不容此君酣睡。
若夏主能内除国贼亲政,推行汉制,外则亲附朝廷,勤修贡奉,朝廷必可既往不咎。
为臣为贼,请夏主自择之。
石越说完,也不管李乾义的反应,起身抱拳,说声:告辞了!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李乾义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
赵顼回到睿思殿,还在想着石越献上来的寿礼。
是不是要让石越回陕西,赵顼还在犹豫不决。
他托着腮子,想起和几个臣子的对话。
赵顼首先询问的是吕惠卿。
那日在崇政殿,众人退朝后,赵顼独留下吕惠卿,委婉问起石越的去留。
吕惠卿回答道:石越可任枢密使。
赵顼当时便有一丝心动,石越担任枢密使,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一来枢密使之重,足以赏石越之功;二来枢密使一职,也足以让石越大展拳脚。
但是三十多岁任枢密使,宋朝应当是没有先例了,而石越在军队系统的威望……赵顼并不相信石越会谋反,他也记得有一次与石越谈论史事时石越说过的话:使霍光生于操、莽之世,霍光固然未必会为操、莽;然若使操、莽生于光之世,操、莽却未必不会为霍光。
这段话让赵顼记忆深刻并且深以为然。
只要有足够的外在制约,曹操、王莽,也可以成为名臣。
何况是石越?所以,大臣之间的平衡与相互制约,是非常重要的。
三十多岁便成为枢密使,虽然眼下也有足够的人来制约,但若从长远来看,却非常危险。
做为一个非常爱读书的君主,赵顼可以说明于史事——他清醒地知道臣子的寿命长于君主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所以,吕惠卿虽然不避讳他与石越之间的嫌隙,秉持着公心推荐石越担任枢密使,这一点难能可贵,但是这位宰相的见识,却毕竟不及长远。
在石越过于耀眼的光芒下,赵顼亦不免有点忽视了他的宰相。
他哪里知道吕惠卿这一招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早就料定了皇帝的心思,才提出这个不可能被采纳的合理建议。
而万一被采纳,对他也并无损失,这不过是驱虎吞狼之策,借此激化石越与文彦博的矛盾,并顺便将石越置于一个更容易招到嫉妒与忌讳的地位。
不过吕惠卿的用心埋藏极深,若非在心中对他已经有了深深的偏见,绝难识破。
赵顼询问的第二个人便是枢密使文彦博。
文彦博的才干与见识都毋庸置疑。
但是他的策略,却永远偏向于传统。
拥有更多权限的安抚使,虽然受到种种制约,但毕竟是对宋朝固有国策的一次挑战。
对此文彦博虽然并不反对,但却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
如今陕西路的大捷,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安抚使制度的成功,但同时也加深了他的疑虑。
虽然文彦博并不认为应当从安抚使制度上后退,但他认为谨慎一点始终是不会错的——以石越此时的威信,已经不适合久镇地方了,尤其是同一个地方。
虽然石越到陕西的时间不过一年,远远谈不上久。
所以文彦博给皇帝的建议是:六部尚书的任何一个职位,或者转任河北安抚使,都不失为合适的处置。
赵顼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文彦博的想法,有点谨慎有余,进取不足。
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始终是解决西夏!从这一点来说,文彦博的确远不如石越与吕惠卿那样懂得皇帝的心思。
也许,他不是不懂,而只是不想迎合。
但不管怎么样,文彦博的建议,并不能让皇帝满意。
官家。
王贤妃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赵顼的肩上。
唔。
赵顼随口应了一声,忽然脱口问道:爱妃以为让石越当什么官好?王贤妃怔住了,她没有想到赵顼会问她这种问题。
停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妾身是女子,不当干预朝政的。
哦,也是。
赵顼点了点头,心中有点惭愧。
此时他突然有点了解为何历史上会有这么多后宫与内侍干预朝政之事——皇帝若遇到什么疑难,想询身边亲近的人的意见,实在是一种很难抑制的冲动。
每个人都有需要向最值得信任的人征求意见的时候。
但这种感情,却极容易被滥用。
王贤妃伸手轻轻拢了一下头发,见赵顼依然紧锁双眉,心中大为不忍,略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忍不住说道:臣妾常听人说,朝中以司马相公最为正直,不偏不党。
官家若是难于决断,何不召司马相公问问?司马光?赵顼笑着摇了摇头,道:他怎么会知朕之心意?在赵顼的心中,司马光虽然是个正直的大臣,却并非是一个懂得权谋术势的大臣。
王贤妃不料赵顼如此回答,大感诧异,不由问道:闻道司马相公熟知史事,难道竟是没见识的人?赵顼笑了笑,正要回答,忽然间却似想起什么,不由愣住了。
次日。
汴京园林之胜,可谓一时无两。
虽然汴京的地价,号称是尺地寸土,与金同价,但是宋朝承平日久,上至帝王,下至富豪士绅,无不着意营造园林,因此有名的园林,诸如著名的四大皇家园林不算,也有八十余处。
至于不知名的园林,不更知凡几。
靠着景龙门——皇城的北门——不远,便有一座静渊庄,是汴京中数得着的名园。
这里原是后周宰相、宋朝的太子太师王溥之孙,真宗时曾尚太宗女郑国公主为驸马都尉,仁宗时做过枢密使,拜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贻永王康靖的旧第。
不过早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此园便已转赐尚万寿长公主的李遵勖——此君便是济公的先祖。
王、李二人,都是有宋一朝有名的外戚,前者官至枢使、宰相,自不必言;后者文武双全,更称得上是宋朝前期的名臣。
李家虽是世代将门,且李遵勖亦以为官清正著称,但毕竟是外戚之家,不以钱财为念,且李遵勖又是杨亿的学生,也曾中过进士,非一般武夫可比。
因此,得到王家旧第之后,李遵勖便悉心营造,将百余亩空地疏为池塘,在池边遍置异石名木,号称静渊,并以池名庄,经常延请士夫名士在园中宴会。
静渊庄也因此号称园池冠京城,成为汴京一大名胜。
到了熙宁年间,因万寿长公主早已逝世,李遵勖之子李端愿也已致仕,遂又将这静渊庄献出,皇帝转赐给狄咏与清河,因狄咏固辞不受,最终只得做罢,静渊庄便因此隐约成为了皇城的一部分。
自从狄咏战死之后,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便各有旨意,让清河在适当的时候返京。
这静渊庄,便又成了预定给清河的居所。
而此时暂住在静渊庄内的,却是削去了封号的柔嘉。
坐在静渊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满池清水,有几叶浮萍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柔嘉只觉得人生有时候便如这浮萍一般,既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到何处去,自己的命运脆弱得经不起一场风雨的考验,却还不得不依附这不值得信赖的池水。
再想起婢女向自己介绍的静渊庄的历史,她更是加倍的感觉到世态炎凉。
原来,这座庄园,哪怕是赐给了你,你也不能永远拥有——因为只有得宠的外戚,才有资格居住在这里。
柔嘉以前并非没有听说过李家的事情,这一家子人,永远是那么谨慎,在政治斗争中也从来没有站错过队——但是得不得宠,有时候并非是取决于你有没有犯错的。
真是讨厌啊!柔嘉无奈地叹了口气,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丢进水池之中。
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阵涟漪,但是很快,又归于沉寂。
柔嘉赌气似的转过脸去,不去看那水池,却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她的身后,正站着她最要好的堂兄,嘉王赵頵.十九娘。
赵頵笑吟吟地望着柔嘉,笑道:你在发什么呆呢?恪哥?柔嘉睁大眼睛,唤着赵頵的小名,诧道:你怎生在这里?赵頵初名赵仲恪,赵頵是后来才改的名字。
我进宫请安,顺道来看看你。
赵頵关爱地笑道。
住在这里还习惯吧?还好。
柔嘉勉强的笑了笑。
赵頵看在眼里,只觉一阵心疼。
但有些话,哪怕仅仅是出于安慰,哪怕是对再亲的人,也不可以说。
遂笑道:城南开了个动物园,怎的也没见你去玩?才回来,没问过娘娘与圣人,不便去。
且也不想去。
柔嘉忽然向赵頵甜甜地笑了一下,赵頵也疼爱地回笑着。
但是他毕竟知道,柔嘉改变有多大——若是以前,她都是想做就做,又要请示什么?最喜欢玩耍的她,又怎么会对新奇的东西没兴趣?赵頵笑了一阵,只觉得脸上的肌肉不听自己控制,神情终于渐渐黯淡下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十九娘,可惜你生错了地方。
柔嘉身躯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去,面对静渊,不看赵頵.你懂事了,本是好事。
但……赵頵的眼眶湿润了,含着泪笑道:我好怀念小时候,先帝还没入宫的时候。
别的兄弟姐妹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柔嘉笑道,笑声如风铃一般,但始终掩盖不住那份怅然。
是啊,羡慕还羡慕不来。
赵頵笑道:但是兄弟姐妹之间变成君臣之后,却只能先君臣后骨肉了,谁叫天子无私家呢?大哥毕竟是个英主。
柔嘉缓缓坐下来,托着腮子,呆呆地望着静渊的水面,怅然道:我不懂这些。
象堂姐那般贤淑,也未必能快活;十一娘那般乖巧,可从此她也不会真正快乐了……其实,恪哥……赵頵静静地听着,但是柔嘉毕竟没有再把后面的说话出来。
她本来想说,她其实和十一娘一样,都是想讨得大家的开心,不过十一娘是用她的乖巧与聪明来让大家喜爱她;而她却是用她的顽皮来吸引大家的注意。
但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如若大家都不喜欢我任性顽皮,那我便学着做十一娘好了。
我也懂得乖巧的,那时候,官家终会赦免我的家人吧……柔嘉甜甜地笑着,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十九娘!十九娘!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柔嘉与赵頵的身后传来,二人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过身望去,原来却是庄里的一个婢女,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正在池边的小路上到处张望寻找。
这里的奇石异木,很容易遮住二人的身形。
柔嘉刚一起身,那婢女便已瞅见,忙匆匆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却发现赵頵也在,婢女唬了一跳,忙行礼道:见过大王千岁。
她身边的人也跟着行礼,见过大王千岁。
声音极尖,原来却是个内侍。
二人给赵頵见过礼,这才转身柔嘉,那内侍尖声笑道:小的是王贤妃宫中的,唤作童贯,奉贤妃娘娘之命,给十九娘送点日常用度之物。
童贯被调到王贤妃宫中,还不甚久。
柔嘉诧异地望了赵頵一眼,她与王贤妃可以说素不相识,怎会派人专程送东西过来给她?赵頵笑了笑,道:王娘娘素来这般体贴的。
柔嘉这才敛衽道:娘娘厚爱,实不敢当。
容改日再进宫当面拜谢。
童贯笑道:娘娘说了,叫您有空,便去宫里玩。
只怕叨扰。
童贯笑了笑,又躬身道:如此小的便先告退了。
柔嘉笑着点点头,又向婢女吩咐道:替我送送公公。
是。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8节南御苑。
所谓的南御苑,便是汴京有名的四苑之一:玉津园。
苏轼有诗云:承平苑囿杂耕桑,六圣勤民计虑长。
碧水东流还旧派,紫檀南峙表连冈。
不逢迟日莺花乱,空想疏林雪月光。
千亩何时耕帝藉,斜阳寐历锁空庄。
这一首诗,道出了玉津园在四苑中地位——这座规模宏大的园林,从惠民河引水入园,再放水入惠民河下游,水利条件极好,因此玉津园中的青城,也是宋朝皇帝藉田之所。
这里柳笼阴于四岸,莲飘香于十里。
屈曲沟畎,高低稻畦,越卒执来,吴牛行泥,霜早刈速,春寒种迟,舂红粳而花绽,簸素粒而雪飞,园中不仅千亭百榭,树木成荫,芳花满园,而且使用的军卒,都来自吴越地区,穿着也是南方人的打扮,说话亦是南方人的口音,竟完完全全是一副江南乡村的景色,出现在了汴京城南。
除了青城藉田外,玉津园同时还是皇帝接见契丹朝贡使者,赐宴射猎之所。
并且,这里也是皇家动物园之所在,养象所之内,喂养了几十头大象,以及其他的种种珍禽异兽。
单单是给那几十头象种植茭草的土地,就多达十五顷。
这种规模,却不是汴京动物园可以相提并论的。
只不过,玉津园虽有佳景,却极少向普通百姓开放,以至于宋人写诗说:君王未到玉津游,万树红芳相倚愁。
金锁不开春寂寂,落花飞出粉墙头。
又有人作诗抱怨说:长闭园门人不入,禁渠流出雨残花。
不过这一切到了熙宁十年的时候,便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虽然玉津园依然极少对百姓开放,但是皇帝却特许司农寺的官员们,进入青城,进行研究试验稻种等工作——他们虽然不懂得杂交,却从能经验中知道要选择优良的种子,可以有更好的收成。
至熙宁十一年,虽然玉津园依然不开放,但是皇帝又将一部分珍禽异兽卖给商人,直接促成了汴京动物园的创立。
这些小小的变化,虽然在当时看来微不足道,但从长远来看,却是意义深远。
不过,此时的皇帝赵顼,并没有想到这些。
按照惯例对契丹使者赐宴、射猎之后,赵顼将户部尚书司马光单独叫到了他小憩的莲榭。
户部尚书是一个事务比较繁忙的职位。
而同时还领导着《资治通鉴》书局的司马光,一方面要应付这个庞大帝国的繁琐事务,绞尽脑汁地同时维护着国家的财政与普通民众的利益——这几乎是一件能让人发狂的工作;与此同时,他还要挤出大量的时间,来编撰《资治通鉴》。
而以司马光近乎偏执的严谨性格,他对自己的这两件工作,都是不会容许自己有任何轻忽之处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光的气色居然相当不错,实在不能说不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
有好事者曾经对这此事进行过观察,得出的结论却各不相同。
养生家认为这是因为司马光有规律的生活与健康的生活习惯所致;唯心论者则认为这是司马光能有机会一展所长,精神自然奋发;而人才论者则归功于司马光领导下的两个好团队——户部与《资治通鉴》书局的作风出奇地一致,都表现出同样的严谨、条理、重视细节、不惧繁琐。
也有人比较过户部与工部——在宋廷兵吏户工刑礼六部中,兵、户、工三部是最有活力的,但是兵部的职权虽然有所增强,但始终受到枢府的种种限制,因此作为相当有限,所以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户部与工部,拿这两部来比较,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工部尚书苏辙十分开明,又有唐棣、蔡卞这样两个非常年轻的员外郎,其低层官吏,绝大部分都是学院派进士或者学院派出身,几乎每个人都通晓格物学,因此工部可以说是现在宋廷最为积极进取的机构,也是六部九寺中技术官员最多的机构。
有人夸张的说,只要有足够的钱,大宋没什么能阻止工部那帮狂生。
但若公正的评价,工部大部分官吏在只地方上干过一任甚至一任也没有做过,地方行政经验不够丰富,却是他们最大的缺陷,因此工部也是被门下后省批驳得最多的机构。
而户部在这一点上,远胜于工部。
在司马光的领导下,户部渐次起用了一大批老成持重的官吏,同时也吸收了一些有学院背景的新进士,因此户部的风格表现出稳重而不失积极,严谨而不太古板的特点。
而且户部的绝大部分官吏,都有极其丰富的地方行政经验,对各路的情弊心知肚明,于是更懂得何者应当纠正,何者只能暂时回避,处置更显得轻重得宜。
也因此,使得司马光在朝野中威望日隆。
人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宋朝的幸运,因为司马光还没有十几年潜居洛阳对政治不发一言的压抑经历,自然也没有机会变成司马牛。
此时的司马光,在保守与稳健中,依然还有他开明的一面。
爱卿。
赵顼的目光在司马光身上游移,忽然间泛起奇怪的想法:刚刚他赐司马光座,却被司马光坚决拒绝,于是他马上知道无论他怎么样,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坐的。
司马光站在那里,能让他感觉到,他就是君主,司马光就是臣子!君臣之别清清楚楚。
虽然皇帝也清楚的知道:司马光这样的人,服从的其实并不是他赵顼,他服从的只是他的信仰。
司马光会随时拒绝自己不合理的诏命,不惜以生命抗争,但是却永远都会承认自己是君主,而他是臣子。
——其实很多的士大夫,都是如此。
他们并不服从某个具体的君主,在君主的意志之上,有更多让他们信服的东西存在,他们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些东西与君主抗争,不惜生命。
他们也有自己的意志,并会为此坚持。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会让你感觉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既便他们指着你的鼻子痛骂,他们的口沫溅到你的脸上,他们失望得恨不得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他们依然会认为,你就是皇帝,他就是臣子。
而石越不是这样的。
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石越身上,石越虽然也会委婉地谢绝,但只要皇帝坚持,那么石越一定会坐下。
而他坐下的时候,你会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与众不同的感觉。
不知道是什么,但绝对与众不同……——这一切,以前赵顼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但在此刻,他的心中,忽然间无比清晰。
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当石越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无论他是跪着、站着、坐着,无论他是微笑、平静、严肃,无论他是奉承、沉默、进谏……他都是平等的。
这一瞬间,赵顼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无比的诧异。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但是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石越与他所有的大臣都不同,哪怕他向自己低头,在石越的心里,也一定认为他与自己是平等的!皇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他使劲的摇了摇头,试着把这种怪异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除出去。
君君臣臣,皇帝与臣子,怎么可能是平等的?赵顼笑了起来,他在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司马光被皇帝奇怪的表情吓了一跳,陛下?喔?赵顼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开始他的召见:卿可知朕召见卿,是为了何事?臣愚昧。
司马光心中是明白的,但是这三个字却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仿佛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
朕是有一件大事,想问问卿的意见。
赵顼温声说道。
司马光微微垂首,认真地听着。
是关于石越的任命……恕臣愚昧。
司马光抬起头,目光闪烁着,陛下,石越不是陕西路安抚使么?这……赵顼一时语塞。
停了一下,才吱唔道:朝中有人以为石越不宜再任陕西路安抚使。
陛下!司马光朗声问道:可是因为石越才不足以胜任么?非也。
可是因为石越德不足以担当么?非也。
那是朝廷有胜过石越的人选?非也。
陛下。
司马光再次将头微垂,目光投向皇帝龙袍的下摆,沉声道:臣待罪服侍陛下有年,陛下之志,臣固知之。
陛下锐意开拓进取,欲承太祖、太宗之遗志,以臣之愚,是以为操之过急。
若陛下能暂缓此心,不以武功为念,则是大宋之幸。
臣自当竭心竭力,以微末之学,为陛下拾遗补缺,不敢有丝毫懈怠。
若是如此,则臣以为,安抚使之职可罢废。
以石越之才,当留于陛下左右。
赵顼一时无语,心中隐隐有点后悔来听司马光的意见。
司马光没有理会皇帝的感受,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陛下之志不可变,则臣以为,惟知人善用,方能遂陛下之志,否则必有元嘉之遗恨。
听到这句话,赵顼的后悔立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陕西接连大胜,朝中大臣皆有轻夏国之心。
然则臣敢问陛下,夏国果真不堪一击么?当仁宗朝时,国家内有名臣,外有名将,以范韩之材,亦不过缨城自守耳。
臣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国虽无复元昊之盛,然亦其举国皆兵,岂可轻视?其近岁虽遭数挫,然根本未动,若果真轻易之,则臣以为必有骄兵之败!朕固知之。
既如此,陛下便不当问石越当居何职!司马光毫不客气的指斥道:石越安抚陕西,虽屡用兵,然皆得大胜。
陕西诸将,服其调遣;西夏君臣,惧其威名。
朝廷无意西事则罢,若有意于西事,则陕西舍石越而谁?若是朝廷轻易换人,继任者必有胜石越之心,此人之常情。
其若以为‘石越能为之,吾亦必能为之’,则大事去矣!此等殷鉴,史不绝书。
陛下焉能不惧?臣虽愚,亦知舍近而求远,舍必胜而行险,非智者所为。
以陛下之明,当知取舍。
司马光纯粹站在国家的立场来分析,赵顼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石越的确是陕西安抚使的最佳人选。
但是,若单为此事,赵顼不问司马光,也能知道。
他苦笑道:卿之所言,朕亦知之。
司马光心里十分明白皇帝疑虑的是什么,但是皇帝不好意思说,他自然更不方便说,略想了一下,司马光欠身道:陛下可知魏武三诏令?那是偏激之辞。
所谓魏武三诏令,是指魏武帝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二年分别颁布的三份惊世骇俗的求才令,在这三份诏令中,曹操指出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
并且公开询问天下有没有盗嫂受金,未遇无知者;有没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之人,他要一并笼络,而成其霸业。
曹操的这种取才标准,自然不可能得到赵顼的认同,至少是不可能得到他公开的认同。
但更让赵顼奇怪的是,身为儒家门徒的司马光,居然会举出魏武三诏令的例子来!他看了司马光一眼。
但司马光并不在意皇帝的误会,确是偏激之辞,不足为法。
然臣以为,德才兼备之士自古不易得,故魏武帝舍德而取才,是其知天下之事,固难两全,不得不有所取舍尔。
自古以来,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
陛下若欲进取,亦不能不有所取舍。
赵顼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
原来司马光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魏武三诏令,他说了这么多,实是想说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这句和魏武三诏令八杆子打不着的话。
朕是想保全石越。
赵顼迟疑半晌,终于半吞半吐的点明了自己的担心。
陛下果真欲保全石越,只须……***西夏。
兴庆府。
这个曾经兴盛一时的军事强国的都城,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味道。
官员们穿棱往来,交头接耳,有些人在选择,有些人则在观望,很多人都敏感地觉察到变化即将到来。
局势看起来非常不妙。
朝廷派遣密使向吐蕃请求和亲,被董毡断然拒绝。
不仅如此,董毡还大肆宣扬,恶毒地嘲弄西夏。
这件事情让西夏颜面扫地,若是换在以前,这就是战争的开始。
但在此时,除了加深西夏的窘况以外,兴庆府没有人敢提出报复二字。
自谅诈以后,西夏对吐蕃就没打过胜仗,何况现在?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连梁乙埋都知道不必去做。
惟一让西夏人稍稍安心的是,与辽国的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
但是这种顺利,在一些人看来,却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夏国冒着触怒宋朝的威险,出兵威胁杨遵勖的后方,而西夏军队攻占的土地与人民,西夏国一点也得不到,并且,西夏军队还不被允许进入愿意投降的城镇——因为辽国担心西夏军队劫掠;也不得攻击忠于辽主的部落……如果改成更直白的表叙方式,则意味着西夏将出兵替辽主打一场自己得不到任何实质性好处的战争。
他们得到的,只是许诺。
最核心的许诺只有一样:如若夏国遭到宋朝侵略,辽国会出兵帮助。
但是,包括夏主秉常在内,也有一部分西夏将领在怀疑辽国是否会兑现自己的诺言。
其实,绝大部分的西夏将领都只相信抢劫,而不会相信承诺。
对他们而言,战争等于抢劫,诺言毫无意义。
人们不过是在努力地骗自己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夏国与辽国结盟了。
如此而已!对于西夏国而言,这有点象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也许,这份协议真正的作用,并非军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得到了辽国这样强大的国家的保护承诺,梁乙埋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是再次稳固下来了。
所以,当五月份,萧佑丹满意的回国之时,国相梁乙埋亲自送出百里,临别之时,还拉着萧佑丹的手,赌咒发誓,许诺一定会出兵夹击杨遵勖。
但是兴庆府空气中的紧张味道,却并没消失。
人们还在等待。
虽然只是一丝希望,但是西夏的君臣们,还是希望出使大宋的李乾义,能够带回好消息。
同是在五月。
当梁乙埋与萧佑丹道别的时候,李乾义一行,终于回到了西夏,进入了仁多瀚的辖区。
仁多瀚留李乾义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便选派了一千骑兵,在仁多保忠的率领下,护送着李乾义,前往兴庆府向夏主复命。
李乾义到达兴庆府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日。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19节你是说,宋朝无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着李乾义,黑嗔嗔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
听到李乾义回国的消息,秉常立时丢下刚咬了一口的烤羊腿,连夜召见李乾义。
李乾义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头上是这么说的。
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离开汴京之时,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来送行,他亲口向臣传达宋帝的口谕,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无用,游牧之族此来彼往,宋朝反要用军队镇守,甚费钱帑。
不若以为之镇守边疆有利。
唯宋朝甚忌我扰其陕西,故道横山之地,其必图之。
横山亦是我生死之地。
秉常蹙眉忧道。
横山若失,则攻守战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
眼下我亦无力与东朝争横山。
李乾义无奈的说道。
先不管这些。
秉常摇了摇头,又问道:郭逵可还说过甚事?郭逵且道,若我能谨守臣职,绝辽通宋,开放贸易,宋朝不仅愿意休兵,且愿每年赏赐宋夏贸易总税入的二成予我。
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马,若果真能放开贸易,则宋朝每岁至少可以从我买羊四十万,牛二十万,马六万以及盐五十万斤。
若能开通宋与西域之商道,宋朝每岁可再赏赐钱二万贯,布四万匹。
李乾义如实地向夏主报告一切。
他们想做什么?秉常反被吓了一跳。
他的头脑,无法理解贸易二字的含义。
他直觉地认为,宋朝平白无辜的给出这么多好处,后面一定藏着大阴谋。
郭逵只是说,宋朝想找一个办法,让西北永久息兵。
李乾义迟疑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言。
秉常捕捉到了李乾义的动作。
臣以为,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对我,亦是有莫大的好处。
李乾义有点底气不足,毕竟他说的,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以往互市规模甚小,然于我,便甚有好处。
若互市规模果真能扩大至这个程度,则我所得之利,远胜于出兵劫掠。
而宋朝亦的确需要我的牛、羊、马、盐。
臣在汴京,见到从汴京一个城门,每日驱赶入城宰杀之羊,便有数万头之多。
且据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从辽国所买之羊,至少达数万头。
而这是因为辽国元气未复,不足供应更多所致……你是说宋朝是诚心议和?秉常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李乾义的头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确信。
秉常背着双手,急促的来回走着。
若依郭逵此言,于我确有好处。
只要不遭天灾,这贸易所得,确是远胜于劫掠。
秉常似是自言自语,但这对宋朝有何好处?必是懈我之计……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图,亦未可知。
李乾义低声道:何况宋朝果真是为懈我,我不中计便是。
借此机会,恢复国力,亦是良机。
秉常的脚步停了下来,你说得有理!他顿了一下,又疑道:只是卖羊与盐也罢了,卖牛马,却也会增加宋朝的国力。
终必为我国之大患!李乾义苦笑道:难道我国不卖予他,宋朝的国力便不会增强么?契丹已经在卖了。
秉常顿时愕然。
半晌,才叹了气:哎!只是宋朝的条件……绝辽通宋而已,不足为虑。
秉常对辽国可没有任何顾虑。
李乾义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挥了挥手。
侍候在两旁的卫士与侍从连忙一一退下。
李乾义见殿中人皆走空,这才压低声音,低声道:除此以外,宋朝还要陛下亲政,行汉制、用汉礼,以及……他略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牙说道:以及国相的人头!啊?!秉常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并非爱惜梁乙埋的人头,而是畏惧梁氏的势力。
这……宋朝君臣,恨国相入骨。
皆以为国相不可信。
而国相曾遣人刺杀石越,石越尤其怀恨,必欲诛之而后快。
李乾义沉声道:若国相不死,石越绝不肯善罢干休,一切休提。
这……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之影响……此事须从长计议。
秉常盯了李乾义一眼,道:你不可泄露片言只语。
是。
外面送你来的将军是谁?秉常叉开话题,随意问道。
歪歪书屋论坛是仁多保忠将军。
哦?秉常心里,还在不停地翻滚着。
歪歪书屋宋朝要诛杀梁乙埋,究竟只是石越的私恨,还是想挑起夏国的内乱?秉常的手指烦乱的搓着。
他还带来仁多统领的密奏,想亲自呈报陛下……李乾义没有体会夏主的心情。
宣他进来。
秉常下意识地说道。
是。
次日。
西夏国相府。
南朝许诺休兵议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张胡床上,盯着李乾义,问道。
是。
李乾义小心地把昨晚对秉常说的话,又向梁乙埋复叙了一遍。
当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头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睛听完,忽问道:皇上怎么说?皇上说要从长计议。
喔。
梁乙埋挥了挥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太后免不得也要召见你的。
谢国相。
李乾义恭谨地应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国相府。
你以为如何?待到李乾义走远,梁乙埋方转头向梁乙逋问道。
宫中卫士报告说,昨晚这厮见皇帝时,曾摒开左右密谈。
.yy05他必有事情瞒着我们。
梁乙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团中我们的人怎么说?一概不知情。
只知道石越和郭逵,单独与这厮谈过。
他回来时在仁多瀚那里呆了一晚,还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是。
梁乙逋脸上还有忧虑之色,昨晚皇帝还见了仁多保忠,谈了约半个时辰。
只恐对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带了多少兵?一千人。
给我打发回去。
梁乙埋冷冷地说道。
把仁多保忠留下,这是质子。
是。
梁乙逋答应着,又道: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
现在却又许下这许多好处,正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必是南朝奸计!梁乙埋点点头,道:我等自然知道这是奸计,但是国中文武百官,却未必知道。
将人逼到绝路时,又将老大一块肉摆在你面前,利令智昏,人人都想着左右是个死,不如咬一口试试……歪歪书屋论坛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这才是毒计!必是石越小儿所设。
如此,又要如何应对?总要设法知道李乾义和皇帝私下里说了什么才好……怕什么?梁乙埋桀桀冷笑道:只要握紧兵权,他们玩不出什么花样!明日你便去军中住着。
府中宫中,全部调上精锐可信之士。
旁事只要静观其变便可。
梁乙埋打仗外行,但是对于政治斗争,却是十分精通。
是。
再派人盯紧李清与文焕。
是。
梁乙逋应道,沉吟一下,又问道:禹藏花麻呢?别去惹他。
梁乙埋皱紧了眉头,那是个蛮子。
真惹恼了他,他能马上翻脸率兵攻打我的相府。
反正他一个人不足为惧,不要管他。
真闹出事来,你就让人率兵把他围了,我保管他立刻向你效忠。
是。
我即刻便去安排。
梁乙埋微微点头,轻松地笑道:若果真闹将起来,千万别伤了小皇帝。
真惹上了弑君的罪名,会惹得天下大乱的。
我理会得。
嗯。
嘿嘿……本相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放肆的笑声,从国相府中传出。
文卿,你以为南朝可信么?秉常依然在犹豫。
文焕沉吟着。
他心里也不是很明白朝廷的用意,但是在李乾义回国之前,职方馆就传给他命令,要他尽其可能,劝夏主接受朝廷的条件。
陛下,南朝经略南海之意早明。
但既便如此,其可信不可信,其实并不重要。
哦?南朝所提条件,对利大于弊。
而陛下若欲真正掌握朝政,铲除权臣亦是必然之事。
这些事情,南朝不提,陛下迟早要做。
眼下他们提了,不过是顺水人情。
秉常沉吟着。
文焕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然则……陛下所虑者,并非南朝可信不可信。
而是梁氏在国中经营已久,党羽密布,又握有军权,兼有太后之助,若轻率行事,恐诛虎不成反被虎伤也。
文焕直视秉常,直言无忌地说道。
秉常默然,良久,方点头道:诚如卿言。
臣请为陛下谋之。
文焕压低了声音。
只管直说。
秉常不由走近了数步,急切地说道。
梁氏虽然把持朝政,然而文武大臣,并不归心。
陛下果真欲行大事,所要诛灭者,不过梁乙埋父子及二三死党尔,图之不难。
臣闻仁多统领素忠义,且与梁氏不和,陛下可遣一使者,密谕仁多,使其谎报宋军入寇。
陛下以李清随扈,立召梁乙埋及文武百官商议,待其至,可立诛之。
尔后使一亲信之臣围宫,保护太后。
陛下亲率御围内六班直持梁乙埋人头往军中,声明只罪梁氏父子,余皆赦免,夺军权易如反掌。
歪歪书屋论坛尔后召仁多统领入京为相,则大事定矣。
纵若有他变,陛下自守宫城,而使仁多预先领兵进京勤王,梁氏亦不过为鸟兽尔。
此事只须行事周密果断便可。
文焕是存了心要挑起西夏内乱。
西夏经过大败,若内部果真再来一次内战,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西夏。
秉常沉吟许久,摇摇头,道:终是行险。
说完,又苦笑道:御围内六班直,梁氏党羽亦众,只恐难以完全控制。
欲行非常之事,必冒非常之险。
文焕咬牙道:御围内六班直虽有不服者,除之不难。
且仁多保忠将军部下,尚有千余精兵可供陛下差遣。
你如何知道?秉常吃了一惊,警惕地问道。
臣刚才碰到仁多保忠将军。
文焕低声道:仁多将军对臣夸耀,他带来千余精兵,皆是百战之余,可与六班直一较高下。
臣当时不晓其意,现在想来,必是仁多统领深谋远虑……陛下,机者,难得易失。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请陛下早下决断。
此事亦不必操之过急。
陛下!文焕急道:若陛下迟疑,臣料梁氏必设法逐仁多之兵出京。
容我三思。
陛下!不必再说了。
你善守机密便可。
秉常转过身去,身子微微颤抖。
他此时又有冲动,想当即采纳文焕之策,一举除去梁氏;但心中却始终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万一失败,万一失败……他有点无法想象失败的后果。
我是西夏的皇帝,只要我不逼急了梁乙埋,他也不会敢把我怎么样吧?一种侥幸的念头,在秉常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也许,我答应了宋朝其他的条件,他们未必一定会坚持要梁乙埋的人头……他祖父的狠决坚忍,在他这里,竟然连一点也没有剩下。
没有人知道,他懦弱的基因,究竟是从哪里继承来的。
三天之后。
李乾义带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兴庆府。
在兴庆府上空弥漫已久的乌云,几乎一扫而空。
宋朝仅仅是要求夏主亲政,行汉制、改汉礼,通商、绝辽,以及事实上割让横山——除了最后一条让许多人感到一点危险与心疼外,其余的条件,绝大部分西夏人都乐于接受。
甚至可以说,这正是他们期盼的。
每个人都在等待梁乙埋的态度。
既便是梁乙埋的党羽,也有一部分人私下里希望他能答应宋朝的条件,以免去西夏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已经不止一两个人对他不断的发动对宋朝的战争感到不满了,现在大部分人都期盼着与宋朝的和平。
当然,也不是没有反对者。
也有相当数量的保守派,也是实力派,他们虽然不介意夏主亲政,不介意通商、绝辽,甚至不介意让横山易主,但是他们却反对行汉制、改汉礼。
只不过,在这种时刻,他们也不敢轻易地跳出来表达意见。
因为这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更深刻的尊重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宋朝现在是强者,触怒强者并非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这中间还牵扯到复杂到政治斗争。
既便没有招来宋朝的军队,可是万一夏主某一日果真掌握政权,先跳出来的人,也一定是被肃清的对象。
西夏不是宋朝,这里的政治斗争不是以失败者被流放而收场。
在这里,失败者就只有死。
所以,他们宁肯退而观望。
为了穿什么衣服,叫什么名字,行什么礼节,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对于西夏的这些酋长们来说,这并不值得。
毕竟,无论兴庆府耍什么把戏,他们在自己的部落,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风俗,没有人会来管他们。
罕见的,梁乙埋病了。
自五月十九日起,西夏国相梁乙埋突然间称病,不再上朝。
局势再次变得诡谲起来。
在同一天。
兴庆府城西,仁多保忠的兵营外。
一个西夏军官带着四个随从,气势汹汹地向辕门走来。
他刚至辕门前,当地一声,两把铁戟交叉,挡在他面前。
滚开!军官怒声吼道。
守营的士兵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刷地一声,军官将佩刀拔出半截,却忽然停住了——军营有十几个弓箭手,将箭头对准他,他骂了一声,狠狠地将佩刀插回。
厉声道:奉国相之命,本官有公事要见仁多保忠。
稍等。
一个小校模样的士兵应了一声,转身向营中跑去。
不多时,那小校又跑了回来,抱拳道:有请。
铁戟这才分开,军官带着随从,大步走进营中。
正待向中军帐走去,不料又被那小校挡住,将军只见大人一人。
我营中规矩,任何人不得挟刃见主将。
你们等在这里。
军官恨恨说道,将腰刀解下,狠狠地扔给小校,怒气冲冲向中军帐走去。
他进到中军帐,也不等通报,掀开帐帘便闯进帐中。
却见帐内站着四个虎背熊腰的卫士,帅案前坐着一人,正低头看着文书。
见他进来,连头也没抬,只是冷冷地问道:国相有何事找我?军官见仁多保忠如此无礼,几乎气爆,将一份文书扔到仁多保忠帅案,怒声说道:国相敕令将军所部即日离京。
兴庆府非外军久驻之地。
知道了。
仁多保忠看都不看,便将文书直接丢到一个角落里。
!第八集 肆伐西夏 第20节(上)你!我什么?仁多保忠霍然抬头,犀利的眼神逼视着那军官,那军官被吓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烦你回去回禀国相,便说我部粮草不足,士卒疲惫,尚须休整数日。
军官鼓起勇气,高声道:你这是违背军令!是么?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仿佛在说:那你能将我怎样?嘴里却是淡淡的说道:那你便告诉国相好了——我仁多保忠,只奉国皇帝之敕令!非有皇帝陛下下旨,旁人之令,恕难从命!你……送客!仁多保忠大声喊道,不待军官再说什么,两个卫士便大步上前,几乎是半拎着那军官,将他丢出了帐外。
一人还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若敢聒噪,必取你狗命!目送着军官悻悻地离开仁多保忠的大营,一个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掀开中军大帐,弯腰钻了进去。
状元公。
见着来人,仁多保忠一改倨傲之态,站了起来,笑着迎接。
文焕笑着抱拳,道:梁乙埋虽然受挫一次,必不肯善罢干休。
他能奈我何?仁多保忠不屑地笑道:梁氏威信全亡,又如何能用军法节制部众?他不敢招惹禹藏花麻,难道我仁多家便是好惹的?文焕注视仁多保忠,低声道:只恐他用诡计。
诡计?文焕点点头,沉声道:将军在此,是最好的人质。
他顿了一下,笑道:不过,只要将军不离大营,便可无忧。
仁多保忠低头思忖一会,猛然醒悟,抬头笑道:我偶感风疾,焉能离营?文焕看了仁多保忠一眼,意味深长的一笑,也不多说,抱抱拳,便转身离去。
仁多保忠望着文焕离去,微微叹了口气。
他与文焕交往虽然不多,但是却已知此人心机深沉,智算过人,行事果决,实在大出他的意料。
这样的人物,竟然被李清降伏,背弃自己的族人,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叹。
仁多保忠颇有点百感交集,他知道宋朝可以说是蒸蒸日上,说得不好听一点,万一宋朝果真灭夏,象他与仁多瀚这样的人物,只要投降宋朝,还能不失荣华福贵;但若是文焕被擒,却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本来文焕的命运如何,与他仁多保忠可以说毫不相干,但是,文焕在西夏的妻子,却是他的堂妹,而且是感情颇好的堂妹……为了这个,仁多保忠却又不能不操心。
不过,仁多保忠自失地一笑,暗怪自己杞人忧天,无论如何,只要能除去梁乙埋,也不是这么容易灭国的……继梁乙埋告病不朝之后,仁多保忠也突然生起病来。
这个年青的将军,谢绝一切探视,每日坚卧营中,绝不见任何外人,仅仅是上表请求夏主允许他继续在京府养病。
不久,仁多瀚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送来一份奏折,乞求皇帝能让仁多保忠率他的亲兵,一道在京师养病,待病愈方归。
秉常顺水推舟地批准了仁多瀚的请求,让仁多保忠安心养病。
梁乙埋明知道这是仁多瀚插进兴庆府的一颗钉子,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过,却无论如何,梁乙埋都不能就这么任由仁多保忠这么钉在兴庆府中,他指使亲信,以防止军士扰民为名,在仁多保忠大营的周围,筑起了高大的坊墙,将仁多保忠的部队圈在坊墙当中,又派了两支部队,一前一后监视着坊墙的两道大门。
仁多保忠却也沉得住气,任由梁乙埋摆弄,竟是一点也不理会。
眨瞬之间,时间便过去了五个月。
这五个月的时间内,西夏的局势从表面看来,已经恢复了平静。
人们也渐渐从战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一切看起来都渐渐正常——对梁乙埋不满的依然不满,趋附梁氏的依然趋附,观望的始终观望。
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还昭示着暗潮并没有真正平息的是,国相梁乙埋依然告病,而仁多保忠的病也没有痊愈。
李清、文焕、禹藏花麻等人始终在不懈地游说夏主秉常,但是秉常却始终在观望,或者说是在犹豫。
文焕与李清撰写的关于改制的条程,在秉常那里,已经摆了很久。
从宋朝传来的消息,对西夏而言,也很难说是好是坏——石越在五月底回到了陕西。
战争并没有继续下去。
宋军在横山的行动没有停止,但也仅限于此。
石越显然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内政当中。
但这也只是推测。
西夏人现在真正可以确知的,仅仅是石越的的确确回到了陕西。
而宋夏的关系,可以说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恶化的迹象。
偶尔有细作报告传来,显示着宋军一直在进行着可疑的调动,但是却没有更多的情报让西夏的边将进行分析。
于是这样的情报便被暂时丢到了一边。
来往于宋夏边境,在双方边境戒备森严之时,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情。
西夏并没有如宋朝职方馆那样组织结构更先进的间谍机构,他们的情报来源,依然是中国传统的模式——通过边境将领的私人间谍来搜集情报。
这种模式下,情报的数量与质量,完全取决于将领的个人能力与运气——亦即他分析情报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足够的运气招揽到好的间谍;并且,将领之间一般也缺少交流。
而上级对情报的掌握,则往往来源于将领们那极不全面的报告。
没有一个将领会心甘情愿的向上级报告他知道的一切,因为在传统的情况下,对敌人的了解,实际上也是一种政治资本。
对情报一定程度的垄断,对于个人而言大有好处。
这样的情况,同样也适应于辽国。
所以在没有职方馆的辽国,萧佑丹能对宋朝与西夏的局势都有一个较准确的了解,实在是一件很值得惊叹的事情。
虽然契丹在宋朝、西夏的确有间谍存在,但是其数量与作用,却都不必高估,特别是在宋朝与西夏的腹心地带,更是如此。
萧佑丹依赖的,还是自己的才华。
宋朝以前也是采取同样的模式。
在那种模式下,每个边境的官员对西夏都有自己的了解,但每个人的了解都是片面的,而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对于西夏,普遍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只有最杰出的人士,才可能对敌人真正有所了解。
但是职方馆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宋朝与它的两个主要对手相比,在情报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专门的人员、专门的资金,从事专业的情报搜集工作,在资源整合后,间谍们活动的范围,比以前不仅可以更有广泛,而且可以更深入。
与此同时,又有专业的人员将这一切整理成更全面的文件,供决策者参考。
可以说,职方馆的出现,让宋朝君臣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对手。
不过,职方馆的人,同样也是人。
宋夏双方在边境的戒备,对双方的间谍都是同样的限制。
仁多瀚虽然私下里与宋朝进行互市,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对宋朝的细作掉以轻心。
超过半年的时间内,西夏人基本上不知道宋朝发生了什么。
特别是对陕西内腹地区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而宋朝也好不到哪里去,往往要两三个月才能传回一次情报。
熙宁十一年十月一日。
在宋夏边境的环州,下起了小雪。
按着石越与仁多瀚的密约,双方每个月在初一和十五举行两次互市,分别在宋朝的环州与西夏的清远军城举行。
这一天正好是互市的日子。
尽管小雪使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但是这一天,还是有许多的商人,赶着牛羊,推着小车,从西夏境内出发,经过宋军哨卡的检查,进入环州城内的东市,与早已等候在此的宋朝商人交易。
环州城的市民们,往往也会在这一天去集市,卖掉自己的手工业产品或农产品,买回自己需要的东西。
这座经过战争摧残的城市,已经渐渐恢复了活力。
不过战争的记忆并没有从环州百姓的脑海中消失。
城内香火最旺盛的庙,便是城西的狄将军庙。
庙里供奉的狄咏金身,比起大宋朝最英俊的神灵二郎神杨戬都要英武三分;陪祠的李敢当也是栩栩如生。
而除此之外,环州家家户户,都供着石越的生祠——尽管官府屡次下令禁止,却毫无作用。
百姓们有自己朴素的感情。
除了这些,战争留给环州的,还有一座陕西路第一振武学校以及环州军事小学校。
这两所军校实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
因为草创,其规模并不大,总计学员都不过百余人。
但是身着戎装的少年,精神抖擞地出现在环州街头,也是环州的一道风景线。
大约在上午巳初时分,在环州东市的一座新建的酒楼内。
虽然外面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但是东市内依然是人声鼎沸,进入市场的人络绎不绝。
而酒楼内,因时时间不到,反而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
不过,因为双方处于准战争状态,对于来宋朝互市的西夏商人,宋朝有着严格的限制——他们只被允许在规定的区域内活动,所以,掌柜的倒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意。
西夏商人们可以选择的吃饭的地方并不多。
他反而会在心里暗暗看不起酒楼里的西夏客人们——在这个时候不去做生意,反而来酒楼喝酒的,一定是个败家子。
当然,雅座内的除外,那些都是在交易大生意的。
也算见多识广的掌柜知道,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存在的。
毕竟现在他的酒楼中,十几个客人中,也有四五个是西夏人。
他的客人们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被掌柜的腹诽。
因为这些地方严禁售卖报纸,所以酒楼内也没有报博士与说书人存在,甚至连陪酒的妓女也没在这个时间出现,客人们只是在楼上楼下三三两两一桌,低声的说着话。
掌柜的。
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掌柜对顾客们的猜想。
趴在柜台的掌柜头都没抬,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事?地字五号房在哪里?进里门,左拐,过一道门,右拐,第二间便是。
掌柜下意识的回道,待到说完,方想起那房子早有人了,忙抬起头来,叫道:客官!那房有人了……我知道。
那个男子一面答应着,人却早已走远。
依言左拐,过一道门,右拐。
果然,第二间房门挂着地五的木牌。
男子伸出手,轻轻叩了叩门。
三长一短一长。
是谁?屋里传来的声音,倒似个还没有变声的男孩。
长安来的。
门吱地一声打开。
男子走进房中,却没到有人在房中。
他也不找,只是将门闩上,找张椅子坐了。
方从怀中掏出半片鱼符来,和放在桌上半片鱼符合了。
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等你很久了。
过一了会,声音再次响起。
有何非常之事么?沉默了一阵,那人方说道:若是无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烦。
但此事总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没有直接证据……嗯。
青年男子轻轻应了一声。
便听那人继续说道:我家主人要我来传话给石帅,西夏两个月内必有大变。
这么惊人的消息,青年男子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现。
那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难道石帅早已知道么?这似乎超乎规矩了。
青年男子笑道:何况石帅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哼!那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青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却并不追问,只是笑道:职方馆的规矩,本来与我无关。
你才是职方馆的人,我可不是。
我也不是。
我主人才是。
那人颇不服气。
罢了罢了,我不想回去被骂。
青年男子笑道:言归正传吧。
我从长安辛苦赶来,也不容易。
我不辛苦么?那人反驳道,青年男子不觉一笑,只觉那人争强好胜,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职方馆,而且还地位颇高。
又听那人悻悻地说道:这事情,并无一点证据。
但又确实要紧,所以我家主人让我特意来一次……让转达给石帅,夏主这两个月内,必定改制。
青年男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思忖一下,问道:令主人这般想,定有他的原由。
若有证据,何必这般麻烦?那人颇显不耐,道:我家主人说,这不过是他的直觉。
他身临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断。
若强要证据,只有一桩,夏主在十几日前,曾经秘密召见仁多保忠……你告诉石帅,让他自己决断便是。
夏主行事向来率性,果真要证据,却也甚难。
那……我知你要问什么。
那人对青年男子不信任他主人的话,显得十分不满,言辞中便颇不客气,那两人都无法证实。
青年男子此时才不禁要目瞪口呆。
世上哪有这么骄悍的细作?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不禁微微动气,道:我知道了,必当如实禀报给石帅。
便作势起身要走。
你急什么?那人冷笑道。
我家主人还有话说……请说。
青年男子虽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却没受过多少这样的气,不免也微微发怒,生硬的回道。
椅子下面,有一张纸,写了兴庆府一带兵力布置和各军将领名单,你取了回去给石帅,他看了后,便可知道夏主这次改制能不能成功……我们陕西房收买的西夏将领名录,按例只能上报枢府,还要劳烦石帅自己问枢府去要。
青年男子知道这人后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会,只依言向椅子下面摸去,果然摸到一张纸,他打开略扫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怀中。
夏主一旦改制,我辈之任务便完成一大半。
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这么久的细作,总算快可以解脱了。
莫要高兴太早,那还只是你家主人臆测。
青年男子忍不住故意打击道。
哼!石帅也想请问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将军究竟有无可能反正?石帅关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点吃惊,李清反正,只是手段,并非目的吧?如此人才,不为大宋效力,岂不可惜?那人沉默了许久,方缓缓说道:原来如此。
请你回覆石帅,李清是今之国士。
他的确心怀故土,但是必不负夏主。
可惜!但也未必没有希望……哦?若是夏主走投无路,李清必不肯再为西夏效力,此时他定转投大宋。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都成熟了几分。
我会回禀石帅。
青年男子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恕不远送。
那人低声说道,顿了一会,仿佛炫耀性的又补了一句:侍剑!侍剑身形停了一下,终于强忍住回头的*,继续走出了这间房子。
!第八集 肆伐西夏第20节(下)第二十节( 下)
约半个月后。此时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附近都裹上了银装,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浑之中又多出了几分英气。在兴庆府的王宫之内,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与一干亲信的臣子商议着犹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决意,要仿宋、辽之制,改革国家之礼仪制度……没有人知道秉常为何突然下定了决心。事实上,连李清、文焕、禹藏花麻这几位素所亲信,并且一意劝诱夏主改行汉制的臣子,都觉得事情非常的突兀。
三人在人群中无奈的交换着眼神。
历来要行大事,都必须谋定后动,不除权臣,未专朝政,轻言改制,实是取祸之道。
但是秉常突然之间在更大的范围内,公开提出此事,却不吝于打草惊蛇。
但是秉常对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苍白的脸上印出兴奋的红潮,正一厢情愿地沉浸于自己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旧章,宋因此而强;辽主学习宋制,励精图志,契丹中兴,贻始于此……我大夏虽小,然素与二强抗礼,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旧,若仿契丹之策,以宋为师,大夏中兴,指日可待!……宋朝与契丹的君主,都是那么的年青,却都能让国家有如此成就,这一点就让年青的夏主即惭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时,白上国还是大陆西北让任何一国都不敢小觑的军事强国,传到自己手中,却没落至此,几乎有亡国之危!想到这一点,秉常浑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烧起来。
是的,自己绝对不能再犹豫不决了。秉常回避了梁乙埋的阻碍,他将梁乙埋长达半年之久的告病,当成了梁乙埋的一种妥协与退让。朕要放手施为!秉常在心里对自己打气,我不会比赵顼、耶律浚差一点半点的!然而宫中群臣的态度,却出乎秉常的意外。在他做了这番表示之后,十余个素来亲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暂的沉默中。死寂般的沉默,仿佛连殿外飘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秉常一时间觉得十分的难堪,他的目光缓缓移过第一个人的脸上,但他目光所到之处,那些臣子无不将头垂下,避开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开始就垂下了眼帘,绝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也终于垂下头去。
他们对秉常的这种冲动,即不满,又无奈。
夹杂着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点起,他的目光越来越狂躁,越来越恼怒。终于,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焕脸上。
这个宋朝的武状元,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对视过来。
陛下!文焕跨出一步,朗声说道:臣以为改制之事,顺天应人,陛下之举,可称英明!听到这句话,秉常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一瞬间,他觉得文焕果真是越看越顺眼。
李清却不满地望了文焕一眼,出列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过于急躁。臣敢问陛下,此事可曾与太后、国相商议?
朕已亲政,国事当可独断!秉常盯着李清,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完全没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给他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反而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顿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则不达!请陛下三思。
李将军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态的禹藏花麻,终于开口。以宋为师,推行汉制,革新国政,亦是李将军之夙愿。
陛下之举,实是英明。
我大夏虽居西陲,然好礼慕义,崇儒尚文,国家典范,皆出先贤,岂可永久自居于蛮夷?况辽主师宋而强,宋朝变法而兴,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国之忧。
臣虽不材,愿为陛下马前卒!
禹藏花麻说完,朝李清挤了挤眼。其余群臣,眼见这般情势,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一一表示拥戴。
李清眼见着秉常眉开眼笑的神情,又见着禹藏花麻与文焕的眼色,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道一声:博一把罢!也跟着大声说道:陛下英明……
次日。兴庆府大朝会的朝钟撞响,在国相梁乙埋缺席的情况下,夏主秉常身着汉服上朝,正式下诏,自即日起,大夏国罢废蕃礼,改行汉制!此诏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实力便展现出来了——殿中立时便有半数以上的官员,长跪不起。他们借着夏景宗元昊的名义,反对秉常改行汉制。
还有三成的官员则彷徨不定,心存观望。
真正支持秉常改制的,连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将这些官员全部撵出正殿。并颁下严旨:五日之后再次朝会,敢借故不到者,即斩!有敢服蕃服者,即斩!
同时,秉常又向全国颁布诏令,申明西夏从此要推行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开科举、建学校、办报馆、整军队、轻赋税、和邻国、通互市九项大的改制措施。至于其小的条目则更是内容丰富,前三项不论,如开科举、建学校,就包含奉儒教为国教,开创明理、格物、武学诸科,而军事学校更是重中之重;整军队一项,则是要将西夏军队,分成御围内六班直、羽林军、部落军三种,要重建一只以骑射为主,正军人数在五万左右,装备精良的精锐羽林军,以此为西夏军事力量的核心,并且要仿效宋朝创建卫尉寺,将监军一职彻底职业化,并且深入至每个部落的百夫长一级;而轻赋税一项,则是规定西夏将用五年时间,逐年减轻赋税徭役,最终确定十一税的比率,并保证服兵役的户口税率再减为三十税一;和邻国、通互市则是向宋、辽同时称臣,与吐蕃议和,以推进双方的贸易,并缓解边境的危机,同时向西扩张掠夺,以弥补在东面的损失……
史称大安改制诏所提出来的措施,平心而论,若西夏果真能顺利施行,恢复国力并且一举进入完全的文明时代,也绝非没有可能。但是这么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没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君主,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无论是秉常,还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对者的梁乙埋与梁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财政概念。
而唯一略微有点财政观念的文焕,用心却并不纯良……
将西夏国内极其沉重的赋税降低,以缓解百姓负担,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举却足以让西夏的财政在短期内破产——除非他们能同时掠夺到大量的金银;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残酷的剥削,不是来源于国家,而是来源于部落首领与贵族、地主,这一点上秉常无能为力——他并非辽主耶律浚,辽国在内战中,许多贵族被清洗,从而使国家直接管理的户口增多,贵族统治的人口只占到少数。而且辽国地域宽广,辽主仅仅以契丹、奚、汉三族为统治基础,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财政压力转嫁到其他部落头上。
这两个原因,使得辽主可以大胆地减轻百姓赋税,以收买民心,恢复国力。
所以,尽管秉常的这一举措是向辽国学习,但是因为两国情况完全不同,导致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临极其巨大的困难——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内将西域完全征服,将那里掠夺一空或者另有敛财良策。
否则,他其余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钱的,仅仅依靠通互市这一个利源,绝不可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改革措施。
据说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诏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西夏国库到底有多少钱啊?在推算出西夏财政状况可能好过宋朝,但却不可能太富裕之时,石越便开始怀疑秉常找到了一条金脉。但不论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与他的亲信臣子们,却是抱着极大的热情,想要推行他们的改制的。胡闹!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梁太后拍着桌案,身子气得直发抖。她儿子想行汉礼的风声,她的确早就听说过。但是这么久没有动静,本来她都快认为秉常已经死了这个心了,但不料两天之内,秉常就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而且,事先根本就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
背典忘祖!梁太后气急攻心,说话都有点哆嗦,来人!来人!去叫皇帝来见我!太后息怒。嵬名荣低声劝道。
你说,你说……我们好好的胡人,却要穿汉服,习汉文,行汉礼,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后指着揉成一团的大安改制诏钞本,这个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太后……嵬名荣犹疑着。梁太后望着嵬名荣的神色,哼道:有话就说!依臣之见,这改制诏书,也未必一无是处。嵬名荣硬着头皮说道,秉常的这份诏书的内容,对许多西夏人来说,并非没有吸引力。
国中如今议论纷纷,众人都觉得诏书之策虽小有不妥之处,但大体确是良策,不过怀疑能否实行罢了。
连你也糊涂了!梁太后指着嵬名荣骂道,你看看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论人口土地,还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们凭什么与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只有这一点,南朝永远也比不上。南朝养一个骑兵,花费数千贯,尚且未必是善战之士,我大夏却不要花一文钱!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数代,风俗变更,南朝不废吹灰之力,便可灭我。
真是糊涂啊!
然则现在依守旧章,也有亡国之危。嵬名荣一时也判断不了究竟谁对谁错,只得据实直言,况且人心皆以宋朝为强国,人人皆道要师宋自强……依臣之愚见,太后莫若静观其变。
主上也不是一两句能劝过来的……
劝不过来也要劝。别的我任他去做,不过行汉礼、着汉服、习汉文、办报馆这四项,却一定要废。
学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只能教蕃文的。
梁太后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后找他之前,便先来向梁太后秉告改制之事了。双方的谈话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虽然秉常在内心十分畏惧梁太后的权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头。五天时间很快过去。再一次大朝会到来。
秉常满意地接受着殿中的文武百官身着汉服,用汉礼进行朝拜。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心中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几个人的身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野利拿!讹庞良固!吴江!秉常的声音仿佛结了冰一样。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三人身上:在一遍汉服中,只有这三人依然身着蕃服,并且用蕃礼参拜。殿中顿时沉寂下来。这三个人都是元昊时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过谟宁令,讹庞良固则做过枢铭,吴江虽是汉人,在谅诈时代也当过北院宣徽使。而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三人与梁乙埋素来很亲密。梁乙埋一面让梁氏子弟与大部分党羽假意服从秉常,一面却挑出三个老臣来,试探秉常。其实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改制诏中,对军队的改革,早就被众人解读成秉常想借此机会夺去梁氏的兵权。
梁乙埋又岂会束手待缚?
秉常的脸上仿若涂上了一层严霜。朕五天前的诏令,你等不曾听过?那是乱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卖老地说道。变乱祖制,臣不敢奉诏。
若穿汉服,臣死后无脸见景宗皇帝!
是么?秉常的声音更加严酷,只可惜,轮不到你来指责朕!他转向讹庞良固与吴江:你们两个呢?臣等不敢奉诏。你们也是怕无脸见景宗皇帝么?是!臣等愧对列祖列宗!讹庞良固与吴江从秉常的眼神,感觉到一丝凉意,但事已至此,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好!甚好!秉常忽然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他的脸便又沉了下来,一股杀意弥漫在脸上,既然你们这么想见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们!秉常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在殿中空荡地回响,几个胆小的,吓得一个哆嗦,几乎跪了下去。
来人!秉常厉声喊道。几个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不料早被秉常吓呆了,连话都没说出来,便听秉常冷冷说道:我大夏素来尚武,不忌血腥,便将这三人在殿中处死,悬首示众三日,全家抄没为奴!
遵旨!慢!陛下息怒!秉常看都不看准备求情的官员一眼,厉声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与罪人同罪!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个,顷刻之间,三人便身首异处,血溅殿中。西夏诸臣并非没见过杀戮之人,但这种血腥的场面,却也让许多人胃中翻滚,忍不住想要呕吐,但是看着秉常杀气腾腾的样子,又只得拼命强忍,绝不敢表露出来。
而文焕早已带头跪下,高声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众官员连一齐跪倒,同声唱和:陛下万岁!万岁!史称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的拉开了序幕。李清府。你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太过于血腥……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责怪着事情真正的幕后主使者文焕。但是他也有点无可奈何,夏主对文焕的信任,现在丝毫不亚于他。
难道不杀人,梁乙埋便会善罢干休?文焕淡淡地反驳道。实际上他心里巴不得梁乙埋发难。
以这样的手段,众人不会心服。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罚当罚,赏当赏,则众必心服。
文焕不以为然。
严刑峻法,可以让众人明白皇上的决心。
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这般。李清摇摇头,状元公你太偏颇了,德刑不可偏废。
文焕笑道:我们不必辩论这个。实则我献此策,还另有用意。
哦?皇上心中对梁氏,似有畏惧之意。文焕毫无顾忌的说道:用这种非常手段,能增强皇上的勇气与信心。
若老是对梁氏不敢动手,事必败。
而今日之杀戮,在他日对付梁乙埋之时,亦可震慑众人,使众人不敢轻易偏向梁氏一方。
罢!罢!李清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多了也没有意义。
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梁乙埋的反应。
自己的党羽被杀,梁乙埋岂会善罢干休?李清不由握紧了拳头。第一节西夏国相梁乙埋的国相府,是兴庆府除王宫以外最大的建筑群。整个相府占地数百亩,有三道厚实的院墙,高耸的箭楼,以及丰富的仓储,还有超过千人的家兵,俨然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在相府的高墙之内,则有百千楼阁,高下参差,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金碧辉煌。
其后院更有绿水环绕于楼台假山之间,花木苍松,繁茂交错,是这塞上江南少有的园林。
此时因此天近严冬,普降大雪,这一片美景被白雪掩盖,更见一番别样的风致。
只是国相梁乙埋虽是汉人,但却是在西夏出生长大,文少武多,竟下令府中仆人,每日都要将园中积雪打扫干净,做些煮鹤焚琴的勾当;又嫌冬日翠色不足,竟又使人将几株珊瑚树置于园中各处,使得好好一座园子,变得不伦不类,让人忍俊不住。
只是来往相府之人,要么本身便不通风雅,反而羡慕梁氏的豪富;要么不敢得罪梁氏,只装作视若无睹。
梁乙埋于是浑然不觉,反而颇为自鸣得意。
不过梁乙埋虽然粗俗无文,但却是精于权术。
早在夏主秉常开始大安改制之前,梁乙埋便警觉到可能的危险,开始称病不朝,长期居住在这园中不出。
但是对于朝中局势,老谋深算的梁乙埋却是洞若观火。
大安改制诏颁布后,他便指使野利拿等人试探夏主的决心,不料夏主竟然出乎意料的狠决,当殿便将野利拿三人处死。
这无疑是给了梁乙埋一记重重的耳光。
遍布朝堂的梁氏党羽虽然一时被夏主吓住,但是回过神来之后,便陆陆续续前来国相府,要梁乙埋拿出对策。
这一群人兔死狐悲,聚集在梁乙埋府中,不免要吵吵嚷嚷,聒噪不休。
梁乙埋连哄带骂,方将这些人暂时镇住。
打发了这些党羽之后,梁乙埋开始认真考虑起目前的局势来。
自从绥德之败以后,他在西夏国中的威信便日益减弱。
以外戚控制国政,在西夏这种实力派林立的国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以前之所以不断出兵攻打宋朝,除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转移国内矛盾,缓解国内对梁氏独霸朝政,治国无能的不满。
并且通过战争,牢牢把握兵权,使反对派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绥德一败,西夏国力大损,国内对他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昔日被压制的反对派,声音与胆子也一并增大——若在以前,借给仁多澣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派兵入兴庆府!这样潜在的力量,散布于兴庆府与各地。
乃至于普通的西夏部落首领,在梁氏强大之时,并不敢有他想,但此时对梁乙埋的支持也变得犹疑起来。
这些人一向只会追随强者。
如若秉常在当时果断一点,趁兵败时拿他开刀,他梁氏一族,此时有可能已在鬼门关相聚——不过当时秉常也有他的疑惧:梁氏一门两后,朝中党羽密布,而最重要的是,在平夏城作战的梁乙逋还控制着一支精兵。
但饶是如此,当时也是梁氏地位最不稳固的时期。
因此梁乙埋才会长期称病不朝,害怕的就是出现万一;也因此梁乙埋才不惜代价,要和辽国交好,借此稳住脚跟,并且迅速地再次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梁乙埋深知,他梁氏一门在西夏国中立足的根基,依赖的就是梁太后的威望与对兵权的掌握。
此时梁乙埋基本上已经稳住阵脚。
但是他亦知道,此时的情势,与兵败绥德之前,依然大不相同。
缓德兵败导致梁氏势力的削弱,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挽回的。
西夏国中,上至各路诸侯,下至普通将士,对梁氏衷习拥戴,特别是对他梁乙埋衷心拥戴的,已经非常的少,不满的却在增加。
只不过梁乙埋表面上依然是太后的弟弟,夏主的岳父,一门两后的地位,加上经营十数年的积威,掌握兵权的实力,使得梁乙埋在表面上依然还能够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梁乙埋也许算不上一个智者,但是精擅权术的他,对于这些潜在的变化,却非常的敏感。
能在西夏残酷的权力斗争中成为胜利者,他依靠的,也并非仅仅是因为他的姐姐是太后。
西夏的局势,可以说本来已经相当的微妙。
力量的天平在改变,形成了一种新的非常微妙的平衡。
便在这个时候,夏主秉常颁布了大安改制诏,这个微妙的局势,注定要被彻底打破。
梁乙埋完全出于一种本能,非常谨慎地应对着即将发生的变化。
毕竟现在的西夏,已经不是他可以操控一切的时候了。
夏主秉常的大安改制诏,也迎合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希望。
有实力与野心的人希望借此机会掌握权力;而关心时政的贵族酋长们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盼望着变化,盼望西夏能中兴,虽然这一点也妨碍他们想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社会的下层,则希望减税,并变得厌恶战争——哪怕是一个纯游牧民族,战争也不会只带来好处而不带来麻烦的,更何况西夏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国家,长期的战争,给社会下层带来的痛苦其实并不逊于他们给敌人造成的痛苦。
战争得到的利益往往被上层侵吞掉大部分,而普通民众却要承担赋税加重,生产之主要责任由妇女老幼承担等种种恶果。
大安改制诏的颁布,至少在精神上,给了这些人一个希望。
梁乙埋虽然并不能准确的把握住国人的想法,但是他却能直觉般地意识到一些东西。
更何况有些情况他是明白的:秉常有大义的名份。
这是绝对不可轻视的。
梁乙埋权力的合法权便是因为他依附于这种大义的名份之上。
一旦他失去这种名份,国内立时就会大乱。
既便他并非通晓史事的人,也知道宋太祖的故事,以宋太祖在军中、国中的威望,一旦黄袍加身代周,也会面临着叛乱。
他梁乙埋威望、才望、实力三者无一样比得上宋太祖,别说禅代,哪怕擅行废立,也一定意味着内战的开始。
更何况还有一个宋朝在虎视眈眈。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梁乙埋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真要下手,就要有万全的把握控制住局面,至少也要能够控制住秉常。
否则,远的不用说,耶律伊逊就是前车之鉴。
辽主不过是太子,耶律伊逊还可以另立新君;但是秉常却是西夏国王,先帝谅诈唯一的儿子!如果不能控制住秉常,他梁乙埋的前途便已注定——他的势力会很快瓦解,梁氏一族在西夏算是彻底玩完。
梁氏权力基础是依附于西夏王权的,他梁乙埋不会做自掘坟墓之事。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梁乙埋不断地自言自语着。
理清思绪之后,他才惊觉,局势之复杂微妙,更出他预料。
自己果真能控制住兴庆府吗?在某一瞬间,梁乙埋甚至有点怀疑,若是秉常亲自率军,究竟有多少原来他算在自己力量之内的部队,在那时候会动摇、观望,甚至是反戈。
但是秉常有这种胆识么?梁乙埋一时间竟也拿不定主意了,若从之前来看,他绝无这种胆略;但若从他在大殿诛杀异己来看,却又似乎不无可能……终须先翦其羽翼!沉吟良久,梁乙埋终于咬着牙,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来人!恢复平静之后,梁乙埋整了整衣服,高声喝道……数日之后。
西夏王宫。
夏主秉常正与李清、禹藏花麻、文焕以及几个大臣商议着改制之事。
在众人当中,李清表面上看来最平静,但是内心却最为激动。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会执着于一些形式上的东西,并且为之感动。
睿智如李清,亦不免于此,身着汉袍的李清,竟时时有一种回归故国的错觉。
许多年被人有形无形的歧视,在穿上汉袍的这一刻,似乎全部得到补偿。
因此,在议事之时,李清竟然几度走神。
如是几次之后,在李清再度走神之时,秉常终于发觉了李清的异样。
李将军?李清几乎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应道:臣在。
卿无碍吧?秉常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莫非府中有何事?李清见连文焕与禹藏花麻等人都不禁侧目而视,不由大觉尴尬,忙找了借口,回道:谢陛下关心,臣家一切尚好。
臣是在思虑一些事情。
哦?是何事值得如此?臣在想,改制诏颁布有些时日了,各地统军、头领、节度使、77.中文首发知州的态度,也应当明了了……秉常点了点头,却微怒道:至今未收到一份奏表。
文焕在一旁插道:此事不足怪。
兴庆府附近,要么是梁国相门下,要么心存观望。
待沿边几个军司表示支持的奏折一到,这些人的奏折,自然就递进来了。
后至之诛,他们岂能不惧?状元公说得是,我曾听过这'后至之诛'四字,似是个典故吧?秉常点头称是,又感兴趣地问道。
确是典故。
说的是大禹大聚诸侯,有最后至者,即斩之,以立威天下。
陛下改制,当法先王,立威信以行天下。
文焕郎声说道,全然不顾李清已经微微皱眉。
秉常却连连点头称是,赞道:大禹为上古圣王,果然值得后世效法。
他斩了后至者,从此他若有征召,则诸侯自然无不争先。
其能成千秋之世,岂是偶然?!文焕笑道:陛下闻一而知三,真英明之主。
秉常听到这话,更加高兴,笑道:今我等改制,亦当效法先王。
若能使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员知道害怕,则自然令行禁止,改制可成,中兴可期!我日前诛杀野利诸人,正为如此!李清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劝谏,方待开口,却听到一人冷冰冰地厉声说道:若是哀家不肯着汉服,皇帝是不是也要给哀家'后至之诛'?!伴着这声音,内侍尖锐的唱礼声响了起来:太后驾到——众人连忙跪倒迎驾,齐呼:太后千岁!李清偷眼打眼,却见梁太后满脸怒容,正盯着夏主秉常与文焕,似乎恨不得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看。
一个内侍则满脸尴尬的侍立在身后,显然他是被梁太后命令不要通传,结果却被梁太后听到这番议论……李清又将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两道锐利的目光向自己射来,他连忙低下头去。
却听秉常站在那里,陪着笑说道:母后说笑了。
我可不会说笑!梁太后冷笑道,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又说道:在朝中连诛三个大臣,我还敢说笑么?天下谁不知道皇帝杀伐果断!那三人违抗君命,原也该杀。
秉常不敢看梁太后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回话。
果然不愧是一国之君!梁太后冷笑道:皇帝长大了,连祖宗都不放在眼里,原也不必把我这个老妇放在眼中。
'原也该杀!'哼!孩儿岂敢。
我这也是为了祖宗基业。
若果真为了祖宗基业,便不当如此草率!梁太后厉声道:我们本是胡人,穿着这汉人的袍子,便是背祖忘宗!同样的话,我已和皇帝说过很多遍——这汉袍一旦穿上,十年之后,大夏便无可战之兵,党项有灭族之祸!当年北魏孝文帝的教训,你便一点也不记得么?太后此言差矣,孝文帝之时,北魏强盛一时,其国之乱,是因为他儿子不争气,祸生萧墙而招外侮,否则尔朱荣之流何足成事?这如何能归咎于孝文帝改制?文焕伏在地上,沉声反驳道。
你是何人?!敢这般和我说话!梁太后盯着文焕,骂道:都是你们这帮奸臣惑君乱国,把好好一个皇帝带坏了。
太后……禹藏花麻小声唤道,想劝解几句。
梁太后早已开口骂道:禹藏花麻,你不好好劝皇帝走正路,也要跟着他们胡来么?你可也是胡人。
禹藏花麻连忙把头缩回去,不敢再说话。
殿中顿时一片沉寂。
梁太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指着文焕,冷冷说道:这人是宋朝降将,无父无君之徒,岂可倚为腹心?来人!立刻将此人赶出宫中,从此以后,若见此人踏入宫中一步,便取他头来见我!母后!秉常急道:文焕确是忠臣,绥德之时,他有救驾之功……正是念他救驾之功,才没有立斩他。
梁太后的语气坚决无比,又将望着秉常,道:皇帝亲政了,爱做什么,也只能由得你。
这江山社稷,是祖宗辛苦打下来了,终不能丧在外人之手。
嵬名荣是几朝的元老,忠厚可靠,这御围内六班直,自今日起,划出一半归他直接统领。
他本是御围内六班直的老统军,让他指挥,也指挥得动。
这……秉常与殿中众人,听到这话,连脸色都变了。
梁太后环视众人一眼,冷笑道:难不成还有人离间我们母子,皇帝你疑心我要夺兵权不成?孩儿决无此意,只是兹事体大……御围内六班直,你母后我当年也指挥得动!我若真要夺你兵权,一道手书,便能将六班直全部调走,用不得这么扭扭捏捏。
我是信不过你身边这帮人!梁太后目光逼视秉常,其中竟隐隐有几分嘲讽之意。
不过梁太后这话也不算吹嘘,她不比一般女子,带兵打仗,权谋手腕,无一样没做过。
以西夏宫廷斗争的血腥,其胜利者又岂会是泛泛之辈?秉常在梁太后的逼视下,终于无视李清、禹藏花麻等人心急如焚的神情,退缩了,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说出这句话,秉常身子一软,几乎要感觉要瘫了一般。
李清等人,尽皆脸色犹如锅底一般黑沉。
梁太后举手之间,便夺走御围内六班直一半武力的完全控制权,虽然说这部分武力本来也不是秉常在任何时候都能指挥得动的,但对于李清诸人来说,始终是一次巨大的挫败。
而文焕被梁太后一句话就赶出王宫,更是明白无误的告诉着秉常,究竟谁才是这座王宫真正主人!但让人奇怪的是,一向坚决反对改制的梁太后,这次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表现出了一点态度软化的迹象。
不过,这一点,对于被挫折感笼罩的秉常等人来说,却没有注意到。
踌躇满志的秉常,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改制,就遭遇了第一次挫折。
在这个时候,兴庆府的严冬,似乎都成了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这种沮丧看起来只是暂时的。
很快,仁多澣就给秉常打了一剂强心针。
在大安改制诏颁布一个月内,以仁多澣为首,四五个实力派的军司统军,以及部落首领,陆续将自己支持改制的奏折送到了兴庆府。
有了做第一个的人,许多人对梁乙埋的顾忌就少了许多,后面陆陆续续,各军司的统军们,全部送来了支持的奏折。
终于,在大安四年快要过去之前,西夏的各路诸侯们,也许是出于真心的支持,也许是出于政治上的投机,也许是出于恐惧后至之诛,担心野利拿等人的命运在自己身上重演,总之,是一个不落的表达了他们对改制的支持。
大安改制,在名义上,终于成为了顺天下之望!
第二节 时间永远是最大的。宋朝的熙宁十一年,夏国的大安四年,很快就过去了。
宋夏之间的战争,眼看着就过去了一年的时间。
一年的时间,对于善忘的人来说,已经可以忘记他们不想记住的事情;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耻辱却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减。
熙宁十二年的正月,宋朝与西夏,从表面上来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贺正旦以外,双方都是在为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干地忙碌着。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后,由鸿胪寺卿正式告知辽使,宋朝决定接受了辽国的请求,双方在对方京城,互设常驻使节,辽国由此成为自高丽国以外获准在汴京常驻使节的第二个国家。
这件小小的事情,实际上传达了很多的信息:此时的宋朝,正在渐渐变得比以往更加自信,因此也更加开放。
不过,此事由鸿胪寺卿来传达,却也意味着对石越主导的官制改革的修订——当年官制改革之时,规定鸿胪寺负责藩属、国内少数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务,而不在朝贡体系之内的国家,如对辽国的外交事务,则归于礼部。
这种设置本是石越试图打破朝贡外交的一种尝试,今后的宋朝必将面临更宽广的世界,虽然宋朝当之无瑰地处于当时人类文明的顶峰,但是并不意味着其余的文明只能有资格葡伏于它的脚下,古老的朝贡体系在石越看来,本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视你的竞争对手,什么时候都不会错。
而宋朝本来就视辽国为平等的大国,朝贡体系在这里已经开了一道缝,因此石越便想巧妙的加以利用。
但是,很快,宋廷就发现了其中的不便:当时与宋朝交往的国家,仅仅只有辽国是宋朝认为可以平等相处的国家,其余诸国,连注辇国这样的天竺强国,都被习惯性的纳入了朝贡体系之内,虽然对海外更加了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并非大宋的藩属,但是传统思维的惯性却让宋廷理所当然的将之纳入朝贡体系。
歪歪书屋论坛 至于在石越的影响以及对世界的了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许多士大夫承认可以与辽国相提并论的近西及泰西诸国( 石越《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中亚,称为西域,西亚至东罗马帝国称为近西,东罗马帝国以西,则为泰西) ,却并未与宋廷发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选择性的忽略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礼部主客司就显得特别的清闲,也特别的刺眼,朝野上下,几乎一致同意这是一个冗司,终于,这个机构在熙宁十二年走到了它的尽头,宋廷首先决定将其事务全部并入鸿胪寺,在一个月后,就正式宣布裁撤主客司。
虽然石越始终坚持认为,国内之蛮夷亦是宋朝之臣民,将其与辽国通聘并属于一个机构不伦不类,但是他也无法阻止这种历史的巨大惯性。
在宋廷看来,成为国家编户的蛮夷自然可以归入户部管辖,但是那些羁縻州与不向国家纳税服役的蛮夷,却只能归入朝贡体系之内,其与藩属不过是程度不同的区别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从来都不是历史的事实,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它深入人心,并由此为文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贡体系。
石越一方面沉迷于朝贡体系带来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对南海地区的经营名正言顺,在将高丽与南海诸国纳入华夏圈之时更加顺理成章——因为华夏文明掌握了整个地区的话语权,使得那些当事国都承认朝贡体系是天经地义的,在宋朝拥有足够实力的时候,这种观念带来的优势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能从心理上解除敌人的武装。
但另一方面,石越却清醒地知道,哪怕华夏文明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优势,也不意味着其余的文明便没有自己的尊严。
人类文明并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组成,每个称得上文明程度的人类社会,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
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但是在心理上,你永远需要去正视你的竞争对手,否则,哪怕是再强盛的文明,总有一天,也会在高傲中迷失、堕落,被别人超越而毫不自觉,到那时候,便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古老的朝贡体系,在这方面是有缺陷的。
但是石越既想享受其带来的好处,又试图保持其完整性,在其之外生硬地另立一个系统,就不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了。
礼部的主客司,甚至连礼部尚书王珪都觉得极其别扭,而且在实际事务上,也造成了相当大的不便与职权重叠,其被裁撤,事实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与务实。
所以,连石越也对此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好是坏。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发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宁十一年以前,广南东路与广南西路的税收,其总和甚至都比不上荆湖南路一个大一点的州,而且因为运输与市场的原因,海外贸易的交易点,海商人们往往也更愿意选择泉州与杭州等城市,而并非广州。
这件事情在熙宁十一年终于发生变化,广州一州的商税,在这一年正式超过潭州之全部税收。
在广南东路的移民数量虽然有限,但是却带来了更先进的生产工具与生产方式,也使得广南东路的农业有了一定程度的起色。
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绩而受到朝廷的表彰,本来其高升指日可待,但是另一件事却影响了这件大人的仕途——为了沟通与荆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广州对商人的吸引力,这位曾大人与薛奕将军、蔡确大人合谋,竟然从南海诸岛至注辇国控制的小岛上,掳掠了三千余土人为劳工,用于修葺道路,沟通河道,其中有一半以上客死他乡。
歪歪书屋论坛 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广南东路办案的监察御史发觉,一本奏章,让曾布与蔡确各降一级,薛奕削侯爵,成为熙宁十一年下半年震动天下的大案。
宋廷因此也着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调动,将狄谘调任广州,曾布调任凌牙门,蔡确调任归义城,而三地的监察虞侯、常驻凌牙门与归义城的监察御史,则是因为失职,全部罢职换上新人——这种程度的调动,既是考虑到南海地区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况的官员,又可防止了他们在某地经营过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不过由此次调动,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中的地位:广州最重,其次凌牙门,其次归义城。
而在西北,熙宁十二年的春节,石越与刘庠正兴高采烈看着地图上的驿政网慢慢的延伸,眼见就要遍布陕西一路大部分地区,这绝对是让人欢欣鼓舞的。
而更让人高兴的是,重修三白渠等水利工程,也进展得十分顺利。
不过,这种表象的背后,却同样有着残酷的现实。
石越将留在陕西路的众多西夏俘虏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下级军官和勇武的战士,被石越打散整编入宋朝的禁军——按当时的惯例甚至可以独立成军,这些俘虏会毫犹豫的向昔日的袍泽挥刀——向朝廷献俘的那一部分,就被皇帝编成了一个营的完整编制,派往河北。
但为了谨慎,石越还是按自己的习惯,将这些人全部打散整编;一部分老幼与随军工匠,石越将老幼着派往马监,将工匠编入作坊;而最大一部分普通士兵,则成为了石越的免费劳力——当然,名义上不是免费的。
这些人被告知,西夏拒绝了对等交换俘虏的建议,更不会出钱赎买他们,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故乡。
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陕西路的道路与水利工程完成之后,他们可以按自己工作量的多少,在宋朝的南方得到一块大小不等的免征赋税五年的土地。
这些俘虏们对宋朝南方的土地并不感兴趣,但是这不是他们感不感兴趣的问题,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石越不过是为了避免御史的弹劾,减少道义上的阻力,用南方的土地为此来披上一块稍稍温情的面纱而已。
陕西路的百姓为了战争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得到战争带来的这一丁点好处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为了所谓的道义,让这些战俘编成吃白饭的军队,或者便宜各级官僚,成为他们的私佣,却还要征发陕西的百姓来修路通渠,在石越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一种伪善。
一开始还心存疑虑的刘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越的解释:这些战俘,不过就是没有正式的名号,将薪俸折成了土地兑现的厢军,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与道德,都不允许野蛮的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国的百姓。
在宋朝,一个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宋朝市舶司会保留他的财产,想方设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属,让他们来继承这笔遗产。
如果是为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难死亡的水手与商人,也可以从市舶司得到一笔抚恤金——哪怕他根本不是宋朝的臣民。
垄断海路,对蕃商征收高税是一回事,但这种温情脉脉的人情味却是宋朝所独有的。
你当然可以把他当成一种招徕海商的手段,但是你却不可以违背这种道德习惯。
石越是深知这一点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虏其实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事情要做得好看。
如果他果真严酷地对待那些俘虏,不给他们任何报酬,他必然会面临朝野上下铺天盖地的谴责声。
但是如果他付了报酬,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或者是画饼充饥,事情的实质立即就会变样,人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有时候,借口也是很重要的。
而在西夏,也有他们自己值得全神贯注的事情。
当大安改制得到地方,特别实力派的支持之后,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轻易发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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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奸巨滑的梁乙埋,一方面继续称病隐忍,一方面却指挥党羽,在朝中不断的找出种种借口来阻挠改制。
并且,从大安四年的腊月开始,在兴庆府的街头,便有各种各样不利于改制的谣言开始流传。
这些谣言从兴庆府传到各地之后,就更加走样得厉害了。
但是对于夏主秉常来说,地方的明确支持,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是可以让他信心大增的。
歪歪书屋论坛 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与辽国拜贺正旦,不折不挠地执行他睦邻邦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创建讲武学堂与国子监,并且计划在大安五年三月举行第一次科举考试。
以培养、网罗改制需要的人材。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全国颁布了一份诏令。
在这份诏令中,秉常宣布要裁减宫府用度,并且免征全国半年之税,保证在大安五年,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真是大言不惭啊!在兴庆府的某座宅院内,史十三读着抄录来的诏书,禁不住感叹道。
的确是如此。
回答史十三的,是一个女子。
不再征召男子服兵役,对于处于弱势一方面的夏国来说,未免也太……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后的黑衣童子撇了撇嘴,讥道:秉常倒也罢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只尔尔么?倒也未必如此。
女子笑道:我听说这一代的夏主,有时候懦弱少断,有时候却是刚愎自用得很。
这份诏书,李清与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
是么?童子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问了一句。
史十三摆了摆手,打断二人,沉声道:现在不必说这些,且先看看石子明要如何做吧。
二人立即收口,恭谨地应道:是。
李清给了我三千贯,托我阴蓄死士,说是要效仿当年司马懿对付曹爽的法子,在民间散养死士,要紧之时,便可以有大用。
史十三低声说着,语气中却有一丝戏谑之意,又似乎还有一点不忍之意。
何不便按他说的去做?女子笑道:要紧之时,说不定真有大用。
史十三一怔之下,立时明悟,哈哈大笑,道:说得不错。
栎阳县君名不虚传,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一女子尔,哪里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
女子谦道。
史十三笑道:初听到是个女子,亦不免有几分轻视之意。
现在却是不敢了。
史爷说笑了。
史十三凝视这个女子,想起她的种种传说,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不知县君怎么会来这虎穴之地?女子淡然一笑,回道:俚语不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顿了顿,又笑道:其实这里有史爷主持大局,我来不来也无干紧要。
且一个生人,到了这里,也未必有用。
我来这里,实是给史爷打个下手的,一切都听史爷差遣。
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子一眼,也不点破,笑道:岂敢。
对于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奇女子,史十三是很尊重的,这种尊重足够让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了。
虽然明明知道这个女子来这里,绝非给他打下手,多少还带点监视之意,但是他却生不出一点厌恶、排斥之意。
数日之后,西夏静塞军司,韦州。
仁多澣也在读着秉常的这份诏书。
不再征发兵役么?仁多澣苦笑着,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
秉常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好的,一面可以收买民心,也可以休养生息,一面又是向宋朝示好,显示西夏无扰边之意。
可是,时势已经变了。
这份诏书若是李元昊颁布的,那么宋朝一定会朝野上下,颔手称庆。
但是他李秉常颁布的,却只能招人发笑。
是战是和,还是由夏国来决定么?征不征发兵役,现在根本轮不到秉常来做主。
报——中军官打断了仁多澣的思绪,他抬起头,望了这个新任的中军官一眼,他曾经几乎要斩了这个家伙灭口,但是最后他发现这个家伙非常的识时务,而且有能力,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充满野心的人很危险,但也许是看在他献上来的巨额赎金的份上,也许是一种类似于想要驯服野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泽的性命——虽然在必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杀了他,并且任命他做自己的中军官。
歪歪书屋论坛 毕竟在西夏,好的人材,始终是缺乏的。
宋朝人材众多,浪费起来一点也不心疼,但在西夏,无论是国家还是各部落,都很珍惜难得的人材,因为这几乎直接关系到国家或者部落的生死。
何事?仁多澣的目光只是扫过慕泽。
一个念头却一闪而过:这个人,若是不能为自己效命的时候,就一定要除去。
宋朝张守约派人送来石越的书信。
慕泽低下头,恭谨地禀报道。
这个时候?仁多澣心中一阵不安,忙道:请他进来。
是。
同一天,在宋朝陕西路的熙河地区与绥德地区,开始了宋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演习。
第三节 什么?!夏主秉常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愕。数日之内,沿宋朝边境的诸军司,向兴庆府告急的快马不绝于道。
对于宋军大规模的军事集结,西夏的边将们,都有几分摸着不头脑。
宋军集结大军,从常理而言,必定是为了进攻西夏,但是从宋军的举动来看,又似乎并非如此。
摸不清宋军虚实的西夏边将们,全都迷惑不已。
自古以来,都是兵不厌诈,无论宋军是否在搞 虚虚实实的把戏,对于不知底细的西夏人来说,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保持备战的状态,高度警惕,同时一面派人去刺探宋军的军情,一面则向兴庆府报告。
须得快点兵迎战,国相知道了么?秉常着急的问道。
李清与禹藏花麻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清跨上一步,低声道:陛下,这是千载良机!秉常愣了一下,没有明白李清的话。
召国相进宫,商议军机,然后趁机……禹藏花麻解释道,一面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秉常吃了一惊,旋即摇头,道:强敌当前,这样不妥吧?万一激起内变,岂不为宋军所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清语气中,透着寒意。
先召国相进宫议事……秉常犹豫着,下达了命令。
是。
李清应道,退了下去。
他知道秉常的决心,实在是不可以信任,有些事情终需要亲自布置。
目送李清退下,秉常又把目光投向禹藏花麻,忧心忡忡地问道:宋兵人马多少,进兵方向,没有一样是清楚的,驸马以为是怎生应对才好?各处都是急报,莫非宋兵是数路大出?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一幅画得不怎么准确的西夏地图,游移不定。
陛下莫急。
禹藏花麻沉吟了一下,任他宋军几路来,总有应付之法。
各地烽烟未举,可见仗还没打起来。
眼下之策,只得先在灵州一带集中兵力,以备非常便可。
秉常此时早无主意,只听禹藏花麻胸有成竹的口气,心下稍安,连连点头。
与此同时,梁太后宫中。
你是几朝的老将,觉得这事如何?梁太后坐在胡床上,从容地问着嵬名荣。
嵬名荣想了一会,沉声道:臣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怎么说?梁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自古以来,有智者之名者,多是谨慎之人。
臣观石越为人行事,一向多谨慎小心,每做一事,都是谋定而后动。
这既是他的优点,亦是他的缺点。
歪歪书屋论坛 既是石越在陕西主事,若是宋军果真要来攻我,总不会只有一万两万人马。
若是兵马上十万,这般大的调动,他便是瞒得再好,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你是说,石越在用诈术?梁太后不禁倾了倾身子。
兵书上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这种事情,总是难料。
不过臣以为,若是在陕西主事之人,是李靖李卫公那般的人物,则便是五千之众,亦可能是实;若是石越,十万众以下,皆是虚多实少。
这点人马,他最多也就敢扰扰边。
嵬名荣下了断语。
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忽然叹道:你这话纵是有理,但是国中只怕无人敢信。
嵬名荣亦不禁默然,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梁太后说的,确是实话。
休说他人,连他自己,内心中也会有几分犹疑的。
眼下国内其实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前线情况不明,谁又敢保证说宋军真的就不会大举进攻?误国之罪,对谁都太沉重了一些。
罢了,我先去见见皇帝。
梁太后忽然起身,又问道:那个文焕,可有异常么?亦没甚异常之处。
嵬名荣忙欠身回道:他领了皇上的诏旨,现在专心负责筹建讲武学堂。
梁太后微微点头,想了一会,忽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多疑了点?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嵬名荣委婉地回道。
其实他心里的确认为梁太后多疑了,以文焕的遭遇,救驾的功劳,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
不是人人都比得上景宗皇帝的。
嵬名荣在心里安慰性的解释着,当年元昊对那几个汉族秀才,可不曾有过什么怀疑。
不过强者有掌控他人的自信,这也不是人人效仿得来的,所以梁太后的作法,也不能算错。
嗯。
梁太后点了点头,笑道:我毕竟是比不上景宗皇帝啊。
目光悠悠,仿佛是无意,又仿佛直透嵬名荣的内心。
嵬名荣吓了一跳,连忙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去。
国相府。
抱病的梁乙埋,在他的园中,正与一干党羽商议着大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梁乙埋冷笑道。
他这话并非是为了给手下打气,而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
虽然两次大败于宋军之手,但是梁乙埋并不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指挥有误造成的。
国相所言甚是。
党羽们拍着马屁。
梁将军,你怎么看?梁乙埋的目光,移向默然不语,不肯随声附和的梁永能。
梁永能欠了欠身,没有看旁人,沉声道:国相,此次宋军做得甚是高深莫测,不可掉以轻心。
到目前为止,除静塞军司仁多澣以外,各军司所报,都只知道宋人在边境集结大军,但既不知道兵马之数量,亦不知道旗号,更不知其意图……意图还用问么?司马昭之心……梁乙埋冷冷望了说话之人一眼,那人吓得一缩头,把剩下的话咽到了肚子里面。
将军的意思是?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若按常理而论,南朝兴大兵之前,必然要闹得举国沸沸扬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事从表面上来看,必是石越虚张声势。
歪歪 书屋 论坛况且宋要入寇,若无十万之甲兵,在下可为国相吞之。
若出动十万之众,调动兵马粮草,我之细作再无能,亦不可能全然不知。
故此,在下以为,宋军如此,绝非灭国之兵。
然则,石越狡诈,亦不可掉以轻心……梁永能为西夏名将,也并非幸致。
这又是为何?按将军的说法,我大夏不是可以高枕无忧么?有人发问道。
梁永能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石越并非是想一举而灭我西夏,他是想蚕食呢?这……他调集军队于边境,见我有备,则他自然不敢轻易挑衅,但我若无备,焉知他不敢取我边地?梁永能叹道:石越小儿如此行事,便是要叫我明知他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不防。
难道他不怕空耗兵饷粮草么?梁永能皱眉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或者,南朝是想如此耗垮我大夏。
但这般行事,时间短了不起作用,时间长了,却要两败俱伤。
真真让人不解……还有让人奇怪的是,为何静塞军司没有报告环庆路有异状?定是仁多澣与南朝勾结。
定是如此……我要弹劾他……众人顿时纷纷议论起来。
梁乙埋看着众人,却也无意制止,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
梁永能的分析,也许是正确的。
如果夏国无备,宋军趁虚而入,那便是又一个绥州。
这般蚕食下去,西夏的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且,梁永能还少算一种可能,如果西夏不集结军队准备,万一宋军突然发难,攻入国境后,竟然并不收手,那时候再临时召集兵马,怎么还来得及?因此还是要点齐兵马,以备战争。
何况此事对梁乙埋并无坏处,秉常刚刚宣布要免税罢兵,转瞬之间,局势急定,他税也免不成,兵也罢不了……梁乙埋不禁幸灾乐祸地暗笑起来。
正计算着,忽有家人急匆匆走来,在梁乙埋耳边低声说道:皇帝宣见国相。
告诉使者,我病症加重,不便相见。
皇上所问之事,我已知晓,不日便有奏章递上,请皇上毋忧。
梁乙埋根本没有兴趣接见中使。
是……关于贡举之事……梁乙埋转过头,便说起其他事来。
西夏王宫之内。
李清拉住回报的中使,问着情况。
国相不肯来么?李清皱眉道,一面瞥了殿中一眼,梁太后正在那里和秉常说着话。
再去催一次。
中使吓了一跳。
望着李清,嚅嚅道:这……这……伪传……什么伪传?李清冷冷地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眼下皇上没空理你。
是。
被李清的目光盯着,中使只觉得背脊发凉,连忙应道。
真是狡诈。
李清望着再去传谕的中使,在心里骂着梁乙埋。
梁太后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从殿中传出,李清侧耳听着,却是断断续续地。
歪歪书屋 论坛他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却是要秉常遣他和梁永能分赴边境,应对局势,梁乙逋居中掌兵策应。
秉常在低声抗辩着。
李清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每个对手都极其厉害。
石越在此时来这么一招,让李清怀疑他对西夏的局势简直是了若指掌,正好是恰到好处,让西夏左右为难,还逼得秉常失信于国人。
哪怕明知是计,也不能不应——他与西夏诸将一样,此时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军事演习,只以为是虚虚实实之计,不过这样的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
石越的这一手,一石三鸟,实是狠毒。
李清心里自然是佩服的。
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
立时就想到利用这个机会,先除了梁乙埋父子再说。
谁知梁乙埋亦是老奸巨滑之辈,没有把握,绝不进宫。
偏生还怕他狗急跳墙,连易逼他不得。
众人之中,最厉害的,还是梁太后。
一切可以利用的形势她都利用到了,可以说是费尽心机,要削除秉常的羽翼。
轻轻易易将文焕赶出宫去,现在又开始对付自己,要利用这形势,将自己和夏主分开——若从单纯的军事角度来看,梁太后的应对之策无疑是正确的,由自己与梁永能分别节制方面,以二人的才干,除非宋军真的是大举来攻,否则边境绝对吃不了什么亏。
而使梁乙逋居中策应,更可保万无一失。
但是梁太后背后之意,秉常岂能看不出来?自然也不肯答应。
自己的这个君主,虽然见事并不糊涂,但却少了居上位者的狠决果敢。
李清不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静静的等着。
过了许久,梁太后与秉常还在殿中争执着,但是声音却冷了下去,李清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禹藏花麻不停地向外张望着。
去传旨的中使又回来了。
国相依然托疾不来。
中使不太敢看李清的脸色。
再宣!李清铁着脸低声喝道。
是。
这次中使连问都不敢多问,又急急走了出去。
中使一连跑了四次国相府,但是梁乙埋始终不为所动。
最终李清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弃。
但是梁太后却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人。
她盯着秉常,厉声问道:皇帝岂可任性?哀家想问问皇帝,若不如此,皇帝想要如何应对?母后放心,待事情更明了一点,再议对策不迟。
我已派人去召国相,国相必有善策。
秉常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文焕被斥,若李清再派往地方,他的改制,实际上就是等同于失败了。
梁太后哼了一声,道:皇帝怎可说得这般轻易?军机大事,岂能一再拖延。
若待事情明了,大事早已不可为。
国相告病当中,皇帝是一国之君,终须自己拿主意。
眼下之事,实离不了李清。
莫若遣别人前往。
听宿将议论,我夏国善用兵之将,惟梁永能、李清数人,若遣不会用兵之辈,反误大事。
皇帝要离不了他,待事情一了,再召回他便是。
歪歪书屋论坛 他想久镇边关,祖宗法制还不许呢。
嵬名荣也是几朝的老将……秉常终于忍不住,反将梁太后一军。
梁太后淡淡一笑,道:嵬名荣老了。
妹勒伦亦善战。
妹勒伦临阵无勇,多谋少断,不可托重任。
那野利辂如何?野利辂有勇无谋,偏还有野心。
李清、梁永能,虽然节制诸将,但是一道诏旨,便可解其兵权,无反侧之忧。
野利家在国中根深蒂固,使将容易撤将难。
秉常又问了诸将,都被梁太后否则,偏偏还言必中的。
秉常顿时理屈辞穷,却只是不肯答应。
梁太后也不催促,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秉常。
禹藏花麻偷眼望望梁太后,又望望秉常,已知道无论如何,梁太后占尽了上风,秉常终须要屈服。
但是仁多澣不敢来兴庆府,李清若再往地方,则大安改制终究是一句空言。
他沉思许久,终于咬牙说道:太后,陛下,臣斗胆……驸马有何良策?秉常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还有禹藏花麻在殿中,不由喜出望外,望着禹藏花麻。
梁太后也饶有兴致地看着禹藏花麻,嘴角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什么。
臣虽无能,智勇不及李将军,但亦愿为太后、陛下分忧……禹藏花麻欠身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一定要有一人离开兴庆府,自己走总好过李清走。
你要请缨?秉常不由愕然。
禹藏花麻苦笑了一下,道:臣虽然不过一介武夫,但也敢保证,若有臣在,只须宋朝不是兴兵十万来攻,臣可为陛下当之。
他说完,眼光瞥了梁太后一眼,却见梁太后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更加深不可测。
禹藏花麻怔了一下,心中一凛,一个念头浮了上来:难道她本来就是想算计我么?这一想之下,愈发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由大觉沮丧。
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不站出来,却又没什么别的良策。
驸马请缨,我也是信得过的。
梁太后悠悠说道:若是这样,实是两全其美。
这……秉常一时还接受不了。
请陛下放心。
到了这个时候,禹藏花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
皇帝还犹豫什么?梁太后拿眼睛斜睨了秉常一眼。
秉常犹疑了一会,终于点点头,道:若是驸马,朕也放得下心。
便依母后之策。
禹藏花麻顿时松了口气,但心中又泛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在皇帝的心中,自己并没有李清重要,这件事情虽然早已知道,但是被自己亲自证实,却并非一件多少让人高兴的事情。
歪歪书屋论坛 他把目光移向梁太后,却见梁太后脸上波澜不惊,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啊。
禹藏花麻心中闪过这个想法,连忙把目光收敛起来。
离开兴庆府,也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第四节在禹藏花麻被梁太后逼迫离开兴庆府的同一天。静塞军司,清远军。
西夏清远军守将嵬名讹兀正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城外的一座山坡。
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山坡上,有几个身着白色交领长袍、腰佩弯刀的男子,牵着白马,正朝着清远军城指指点点。
在他们的马上,都挂着弓箭和箭袋。
从衣着与打扮来看,嵬名讹兀区别不出来这些人是宋人还是夏人。
不过,他也并不是很担心这些人是不是细作。
虽然此时各地风声鹤唳,但是静塞军司的辖地却相对平静。
况且,嵬名讹兀也不认为宋军有何必要派人来这般刺探清远军的地形。
凭着这位西夏清远军的守将大人,与宋朝职方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清远军附近,对宋军而言,早已没有秘密存在了。
只是,姿态总是要做一做的。
来人!派人去那边看看!嵬名讹兀指着山坡,高声喝道。
是。
未多时,五十余骑从清远城中呼啸而出,向山坡扑去。
山坡上的人显然是注意到了清远城的动静,一个个跃身上马,挥鞭驱马,向山下跑去。
嵬名讹兀注意到这几个人上马的动作十分的娴熟,不由裂嘴笑道:定是马贼私帮,去,把弟兄们叫回来罢。
几座山后的小道上。
甩过追兵后,那群白马白袍男子正按绺缓缓而行。
何将军,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为首居中的一个面貌清秀的男子,爽声笑道。
孩儿们的马技,便在禁军中,也可以炫耀了。
章大人过奖了。
何畏之抱拳谦道,但面对着朱仙镇讲武学堂的大祭酒章楶,脸上却有几分自傲之态,环庆之民风,劲勇敢战,兼之与西夏有互市之便,近水楼台,孩儿们日常练习马术,久之,自是熟能生巧。
章楶微微一笑,容忍了何畏之的傲气。
何畏之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在环州呆了几天后,章楶甚至相信,假以时日,陕西路第一振武学堂,绝对会无愧于第一之名。
何将军可知道在下为何来陕西?章楶顾视何畏之,笑道。
章楶来陕的目的,何畏之地位不高,自然不可能被告知。
但是章楶既然有此一问,其中却必定另有玄机。
何畏之略想了一下,便笑道:莫不是西事急迫了?章楶抚掌大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石帅上表,以为河西随时有变,禁军整编之速度,须要加快,否则无以应时势。
在下来陕,亦是顺应时势而已。
当时风雨欲来,何畏之也有感觉。
宋朝在陕西、河东以及蜀中增设了数十座兵器坊,日夜打造甲兵,全部运来陕西沿边;自熙宁十二年起,已有明诏,蜀粮不入京,全部留在陕西,充为军粮之储备。
熙宁十一年东南米价下跌,朝廷在东南多买粮数百万石,传说多数亦暗中运至陕西沿边。
何畏之也曾去过几次庆州,早知道庆州车水马龙,远非昔日可比。
不知道内情者自然以为是互市的原因,但是何畏之却看得出来,不少车队押送的,是兵器与粮草。
如此说来,章大人是为了整编禁军?何畏之有几分疑惑,不知道章楶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章楶突然勒马,望着何畏之,笑道:在下奉诏,要在陕西路筹建马步军第二讲武学堂,以协助禁军整编。
在下不才,蒙皇上错爱,已除授第二讲武学堂山长之职。
此次来环州,是想请何将军能助在下一臂之力……何畏之笑道:张大人知道大人来意么?挖人墙脚之事,岂能事先告之?章楶含笑说道。
若先告诉张守约,必拒我于城门之外。
那第二讲武学堂要建在何处?何畏之又问道。
在下想将讲武学堂建在沿边。
但环庆与熙河,皆是地僻人稀,并不适合。
故此在下以为,延州、渭州、秦州,三处可为备选。
但最终定在何处,还要皇上的旨意。
章楶又笑道:若何将军不弃,第二讲武学堂祭酒之位,当虚席以待。
何畏之想都不想,便摇了摇头,笑道:多谢章大人错爱,只是畏之志不在此。
难道第二讲武学堂,反不及振武学校?章楶不解地问道。
何畏之笑着望了章楶一眼,挥鞭傲然道:环州正当西夏之蛇腹,朝廷无意西事则已,若有意西事,畏之当为朝廷破腹之剑,岂能轻离环州?环州之耻,畏之必在环州洗雪!章楶这才知道,这个男子,对当年之事,还在耿耿于怀。
既如此,在下亦不敢强人所难。
章楶惋惜地说道,他亦是放达之人,只是一瞬,便笑道:听说仁多澣亦非等闲之辈,何将军在此,有这样的对手,倒也不会寂寞。
仁多澣,慕泽……何畏之低声喃喃念着,有一日,终须将尔等生擒!韦州。
虽然静塞军司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仁多澣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石越屡次移文,责问夏主不去汴京朝觐,指责夏国无修好之意。
又指斥西夏遮挡西域以外诸国朝贡之路,阻挠西方各国使者来朝。
两国之间一点点的边境纠纷,也被石越无限放大,措辞强硬的加以谴责。
在私信中更直言,若非双方密约,边疆烽火早燃。
仁多澣当然知道,这一切强硬的背后,甚至是延绥与熙河的宋军异动的背后,都是石越在向夏国与自己施压——宋朝给李乾义开出了条件,西夏必须要接受下来。
否则,宋朝绝不会善罢干休。
这一层意思,石越的使者,就几乎只差与自己*裸地挑明了。
其实宋朝开给李乾义的条件,对于仁多澣而言,可以说是乐观其成。
能够除去梁乙埋,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是如何将这层意思清晰无误,而又十分的技巧地告诉给夏主秉常知道,又不能引起梁乙埋的警觉,打草惊蛇,却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这次可以说是十分阴毒。
秉常诏令墨迹未干,就不得不自食其言,他在夏*民心目中的威信,必然大受打击。
但仁多澣真正担心的还是,石越一定会不择手段逼迫西夏答应宋朝的条件,而除掉梁乙埋又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既然宋朝的条件得不到满足,那么这次宋军的行动,也许只是事情的开始而已。
大夏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大夏国是这样的局势,我们仁多族又当何去何从?仁多澣不能不为他的族人打算。
来人啊!仁多澣高声唤道,一面将给仁多保忠的信件与给夏主的奏章封好,又一起装进一个木匣内,用自己的私印封了。
末将在。
仁多澣的亲兵都头闪了出来,欠身问道:统领有何吩咐?仁多澣看了他一眼,将木匣递过去,说道:你带几十个人去一趟兴庆府,将这个送到小将军手中。
遵命!亲兵都头接过木匣,应道。
仁多澣点点头,冷声道:你要亲手送至小将军手中,若有半点差池,你让手下带你的人头回来见我便可。
亲兵都头凛然应道:是。
你现在就去吧。
仁多澣缓缓声音,又道:出去时顺便让人将慕义将军请来。
遵命!亲兵都头简洁地答应着。
仁多澣望着他退出帐去,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慕义与慕泽,说起来还是同族兄弟,但是便是这一对同族兄弟,慕氏一族这一代中的两个佼佼者,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
一个被石越视为亲信可靠之人,派来代表石越与自己联络,眼见着前途不可限量,连自己也要让他三分;一个却不得不栖身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受自己的保护与控制。
慕将军到!正感叹着,慕义已到了帐外。
请慕将军入帐。
仁多澣吩咐道,一面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
打扮成西夏中级武官模样的慕义弯腰掀帘入帐,抬眼见着仁多澣,忙抱拳欠身行礼道:见过仁多统领。
仁多澣满脸堆笑,向帐中亲兵吩咐道:给慕将军看座。
早有亲兵搬过椅子来,慕义谢过座,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
仁多澣又笑着问道:慕将军在韦州,可习惯否?下人们服侍可还周到?若有不到之处,将军不要客气。
统领客气了。
慕义欠身笑笑,道:在下奉命来此,原也不为享受而来。
只要统领珍惜两家和好之情,在下在韦州,便是过得舒适无比了。
石帅帐下,果然没有碌碌之辈。
仁多澣眯着眼睛笑道,慕将军公而忘私,让我着实钦佩。
慕义笑道:石帅为人至公无私,赏罚严明,居其属下,在下自不敢乱其法度。
我亦十分仰慕石帅的风采。
仁多澣哈哈干笑道。
说完,他顿了顿,又笑道:此番请将军过来,是有一事要烦请将军转告石帅。
统领请说。
我想向天朝购买五千套甲胄、五千副钢臂弩、十万枝弩箭、五千把钢刀。
仁多澣一口气说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慕义。
慕义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统领可是在说笑?自然不是说笑。
仁多澣一脸认真。
慕义缓缓摇头,沉声道:统领若非说笑,那在下便以直言相告,此事决无可能。
我大宋正在整编禁军,各军兵甲,几乎全部换新,统领所要的武器,大宋自己都供不应求,遑论出售?慕义可说是直言不讳了。
当时宋军整编禁军,所包含的内容极其广泛,武官的培训、操典的颁布、士兵的裁汰、军法的修订、兵甲的更换,可以说是在渐进的重新打造一支军队。
单从更换兵甲这一项,宋朝的投入就非常惊人。
宋朝向整编部队颁发的武器,几乎全部是崭新的精兵利甲,不仅仅严格遵守着军器监制定的武器标准,而且每件武器上,都标明了生产者与责任人的记号,兵甲的质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节省费用,宋军淘汰下来的旧兵甲,则用来装备厢军与乡兵,并选择性的卖给国内的百姓与商团、高丽、辽国、倭国,以及南海诸国甚至是大食诸国。
宋军那些淘汰下来的兵甲,虽然质量上有许多的不如意处,但是卖到高丽、倭国以及南海诸国之后,却成为他们难以想象的神兵利器——特别是宋朝的弓与弩,相对于中原的这两种武器而言,此时倭国与南海诸国的弓箭,只能说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
不过,唐康主导的沿海制置司为了保持宋朝海船水军在武力上的绝对优势,严格限制这些武器在南海地区乃至倭国、注辇国的流通,因此宋军这些换下来的武器,绝大部分却是通过与官府关系密切的海商,流向了与宋朝没有直接利害冲突、局势正非常不稳定的大食诸国。
宋夏两国当时其实处在战争的边缘,虽然说石越与仁多澣之间的确有少量的兵器交易,但那是做为对仁多澣向宋朝私自卖马的补偿,如仁多澣提出的这样大规模的武器交易,宋朝连淘汰下来的旧武器都不会肯卖,更何况钢臂弩是宋朝精锐禁军才能装备的新式武器,在宋军的制式武器中,仅次于霹雳投弹与神臂弓。
仁多澣素来精明,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让慕义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只见仁多澣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朝廷希望敝国能铲除奸臣,但是将军亦知奸党势大,若是得不到朝廷支持,又岂能容易成功?这批兵甲,我是想用来装备一支精锐之军,以备万一,绝不敢有他志。
见慕义默然,仁多澣又说道:我亦知石帅有为难之处。
若是石帅为难,我亦不敢勉强。
只请石帅宽以时日,我方能有足够时日,整军经武,与奸臣抗衡。
眼下敝国已颁令改制……听到此处,慕义才恍然大悟,原来仁多澣不过是用此来堵石越的嘴。
他想了一下,便即笑道:统领不必忧心。
仁多澣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奸臣势大,凡为国谋者,实不能不心忧。
朝廷早有承诺,可使统领无忧。
慕义从容笑道。
哦?仁多澣吃了一惊。
若果真贼人势大,统领放心,朝廷不会坐视不管。
大宋数十万精兵,可为贵国戡乱。
慕义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闪着精光,注视着仁多澣。
他这话明明是不怀好意,却又说得诚恳无比。
敝国这点家事,怎敢劳动朝廷。
仁多澣虽然早知道宋朝的野心,但是慕义就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却让他又怒又惧,但脸上却还不敢表露出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是天地之至理,若有奸佞之徒,乱此纲常,天下人人得共诛之。
朝廷又岂会坐视不理?义所当为,自然当仁不让。
慕义这两年颇读了几本书,竟能说出一番道理来。
统领不必担心,届时若有困厄,朝廷定然不惜一战,以维护夏国国本。
仁多澣望着慕义,一时间竟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没有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夏主秉常再次颁诏,宣布暂缓免税,并且派遣梁永能前往祥佑军司,负责协调左厢神勇军司、祥佑军司、嘉宁军司,亦即银、夏、宥、盐诸州的防务;禹藏花麻前往西寿保泰军司,负责协调西寿保泰军司、卓啰和南军司、甘肃军司,亦即会、兰、凉诸州的防务。
同时又下命全*队随时待命,准备迎战。
但是如临大敌的西夏,并没有遭到来自宋军的任何攻击。
梁永能与禹藏花麻到任没有几天,宋军的军事演习便结束了。
梁永能与禹藏花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弄清楚了宋军这次异动的性质,并且知道了宋军这次声势极大的军事演习,总共调动的兵马,其实还不足六千人!然而,西夏国上下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他们甚至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羞愧——西夏的细作弄到了宋军的演习内容:用精兵长途突袭敌军不及设防的城池与关寨。
侵略性十足的演习内容,让西夏国的统治者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
宋军至少又有两个军完成整编布防,宋朝兵部在延州增设马步军第二讲武学堂,以加速陕西禁军的整编速度……所有的这些消息,都使得西夏朝野危机感与日俱增。
夏主秉常再度派遣使者,谦辞卑躬向宋朝重申称臣之意。
但是——打不过就请和,恢复了力气再打——西夏这种行之有效的伎俩,这次却遇上了大麻烦。
宋朝对他的奏表表现出羞辱性的傲慢,使者被勒令不必进京,甚至在陕西连石越都没有见着;奏章草草回答……而在西夏国内,秉常的处境更加艰难……第五节数月之后。
西夏兴庆府,承天寺。
阿弥陀佛。
一间禅房之内,一老一壮两个僧人垂眉对坐。
壮年的僧人,正是此时兴庆府内最炙手可热的明空大师,而须发皆白的那位僧人,却赫然是大宋汴京相国寺的主持智缘大师。
明空双手合什微礼,向智缘说道:师兄远来,一路辛苦。
智缘也微笑着回了一礼,大事将谐,何言辛苦。
明空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他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激动,抬眼望着智缘,缓缓问道:要举事了么?兴许快了。
智缘含糊的说道。
阿弥陀佛。
明空低声宣着佛号,也不再多问。
但是他心中却被智缘的话激起了波浪,一时竟无法平息下来。
他微微拨动着佛珠,半晌,方说道:夏主虽颁布改制诏,然梁氏党羽密布朝堂,百官多数阳奉阴违,除去改汉服汉礼以外,改制之诏,几成一纸空文。
三月份之科举考试,因梁乙埋百般阻挠,考生仅五十一人,其中三十八人是朝中官员子弟,九人是各部贵人子弟,平民只有区区三人而已。
夏主想通过科举招览人材为己所用,不料各派贵人反而利用此机会,来谋取私利。
明空微微叹了口气,但是神色中,却殊无同情与愤怒之意,反带着几分讥讽。
智缘淡淡一笑,道:邯郸学步,夏主较之辽主,有若云泥之别。
明空点点头,又说道:夏主设立讲武学堂,以文焕为大祭酒,主持其事,不料国内派系林立,讲武学堂亦不免成各派争权夺利之所。
夏主虽亲任山长,然其中讲官,几乎被梁乙埋与仁多澣推荐之人瓜分殆尽。
武官若不肯趋附梁氏或仁多,根本不能进入讲武学堂。
文焕到任不足一月,梁太后又找了借口将他调走,夏主的讲武学堂,已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智缘含笑听着,并不插嘴。
自从梁永能与禹藏花麻巡边之后,宋夏边境的形势就变得更加微妙。
梁永能到任后,连只鸽子都飞不出西夏的边境,西夏反而不断的派出探子,刺探宋军军情。
而禹藏花麻虽然一面不断地向宋朝暗送秋波,又派人主动和董毡修好;一面却也没有放松对边境的控制,使得间谍往来,更加困难。
甚至连仁多澣控制的静塞军司,对往来宋夏间的行人,盘查也变得严厉起来。
职方馆陕西房,在三月至六月的时候,几乎与国内失去了联系。
因此智缘才接到石越的密信,请他亲自走一趟西夏。
智缘颇费了一番周折,在横山信众的帮助下,吃了不少苦头,才终于来到兴庆府。
到了这之后,却发现这里的情况,其实非常乐观。
明空继续向智缘介绍着西夏的情况,……至少夏主雄心悖悖的军事改革,以我看来,是遥遥无期。
夏国底层之百姓与兵士,因为夏主失信不能真正减少赋役而感到失望,虽则不至于民怨沸腾,但依我的观察,则百姓与兵士,亦不会十分支持夏主。
而各级官员、各部落的首领、贵人、缙绅,若非漠不关心,便是已明白改制无法成功。
加上梁乙埋不断派人散布谣言,蛊惑人心,这些人对改制都已不抱任希望。
梁乙埋数日以前,曾经请我过府,替他卜卦……他蛰居不出的日子,眼见就要结束了。
梁乙埋已将箭搭在弓上。
智缘沉吟着,夏主那方又如何?李清诸人,皆不信佛。
明空摇了摇头,从表面看来,似无异常,夏主与李清众人,看似深陷改制的各种事务当中,焦头烂额,对梁乙埋根本没有足够的警觉。
那师弟以为我们又要如何应对?莫若顺其自然。
明空沉吟了一阵,方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想法……哦?明空的双手不停地拨动着佛珠,一面说道:梁太后与梁乙埋皆信佛祖,对我亦甚为亲厚……智缘望着明空,悟道:师弟是说……正是。
也好。
在一瞬间,智缘便做出了决断。
李清接连几个月,都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改制遇到的困难,超出他的想象。
成立讲武学堂,本意是培养一批忠于夏主的中级武官,为重建一只由夏主亲自掌握的军队作准备,但是每一项改革的出台,都意味着新的利益瓜分,连讲武学堂也难逃此劫。
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拼命向讲武学堂安插自己人,并且竭其所能地攻击异己。
到了后来,竟然所有讲官的名额,都被梁乙埋与仁多澣这两大实力派瓜分殆尽,连文焕都被排挤出来。
李清与文焕盘腿对坐在一间静室之内,轻声读着新科状元郑大恩的一份奏折。
……陛下临朝愿治,欲思革故鼎新,须权归于上。
若权不在陛下,则……说得真轻易。
李清摇摇头,放下手中的奏折,如今的夏国,哪可能权归于上?内有太后掣肘,外戚专权;主上欲抗衡梁氏,便不能不倚重仁多,仁多因此而自大,俨然自成藩镇。
纵使果真驱除梁氏,焉知仁多不为董卓?李清放肆的说着,猛然想起文焕是仁多族的女婿,连忙收嘴。
文焕微微一笑,示意李清不必介意。
迫不得已,亦只能倚重仁多。
依我之见,主上若想独揽大权,终须仿效辽国。
辽主登基以来,便以契丹、汉、奚三族为国之根本,重用汉、奚士人,不仅使国内三大族不致互相仇敌,收恩于上,并可以此牵制契丹贵族。
主上若要改制成功,终须倚重汉人。
没有兵权,终是无用。
李清只觉得文焕的说法,听起来不错,但是实施起来,根本不可行。
若是组建一只全由汉人组成的军队呢?大夏国内汉人,劲勇并不逊于蕃人。
若是建成这样一支军队,由主上亲自控制,又当如何?文焕突发奇想。
李清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反问道:朝中谁会同意?文焕也默然。
如今只有一策可行。
李清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低声吐出这句话。
否则,任何改制,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文焕甚至没有抬头,他已知道李清想说什么。
若是失败,又当如何?李清站起身来,踱至窗边,背对文焕,没有说话。
他心里非常明白失败的后果,一旦失败,自己可能会死,夏主可能被软禁成为傀儡。
但是,事到如今,还能不赌上一场么?自己真的甘心做一辈子的蕃人么?如果夏国成为一个汉化的国家,汉人在夏国有着光明正大的地位,如同现在的辽国一样,汉人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文字,并且分享权利,那么为这个国家效忠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无论如何,李清心里其实是非常地在意,他究竟是象个汉人一样活着,还是象个蕃人一样活着!如果不能象汉人一样活着,活着的意义也就相当有限。
这一刻,李清的心里,有了一种决然。
若是这个国家最终也改变不了成为蕃邦的命运,那它也没有存在的价值——李清虽然不知道这些词汇,但是他心里却是确然这么想着。
若真是那样的话,便降宋吧!李清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李清用一种留恋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文焕移过身注视着李清的背影,他并不清楚李清在想什么。
这几个月来,他不断的诱导着夏主秉常,坚定他不除梁氏,不能改制的信念,将改制遇到的全部问题,都推到了梁乙埋身上。
新科状元郑大恩的这篇奏折,更是恰到好处——这必将进一步坚定秉常梁氏不除,夏难未已的信念。
文焕非常期待地盼望着西夏内乱的到来。
但愿石帅已准备妥当。
文焕也在心里暗暗说着。
简单地忠诚于大宋,比起李清那种不自觉地对华夏文明的忠诚,的确要简单得多。
时间的流逝,有时极慢,有时候又极快。
西夏国内的局势,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紧张,对利益的争夺也越发的激烈,隐隐已显出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来。
在七月的时候,一直告病的梁乙埋突然之间宣布病情好转,隐忍了将近一年的梁乙埋,似乎已经确定自己又重新站在了有利的一面,正式上表弹劾李清等人乱国,请求夏主暂停改制,起用元老重臣,驱除倖进之臣。
秉常将这份奏折留中,只是派人好言抚慰梁乙埋,叫他安心养病,莫问他事.但是梁乙埋既然出了头,便决不肯莫问他事.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
空气中的风一日凉似一日,天空也似乎渐渐高起来。
在以往,这意味着西夏的大军要出动,而宋朝的防秋正式开始。
但是,仲秋之时,一桩大事,再次震惊了整个兴庆府,甚至是西夏全国。
九月,董毡突然出兵,抄掠凉州,斩首五百级。
禹藏花麻下令守将出兵报复,结果被董毡打了个伏击,折损三百骑!军报传至兴庆府,朝野之间,弥漫着愤怒、无奈、羞辱的情绪。
梁乙埋要求领兵出征,报复吐蕃,但是西夏国内盛传董毡的出击是受石越密令,目的是警告不肯听话接受宋朝提出的和约的西夏,如果大举出兵,不仅仅不一定能打得赢董毡,反而可能导致宋军趁虚而入。
自元昊去逝后,夏蕃之间的战争不断,西夏的确也从未占到过优势。
报复吐蕃的打算,就此被压了下来。
但是以兵威雄踞西北,曾经有打败过所有的邻国纪录的西夏,沦落到任人欺负的地步,却始终是无法忍受。
战争并且胜利,才是西夏立国的基础。
深感屈辱的夏主,在战报传至兴庆府的第二天,就决心尽快重建铁林军,恢复西夏的军威。
冲动的夏主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向民众许下的诺言,西夏在失去了宋朝的岁赐之后,府库资金并不宽裕,而且还要优先满足兴建佛寺、佛像的需要,重建铁林军所需要的资金,已不是西夏的国库所能承受。
于是秉常接连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增税,并且强令中产以上之家,甚至贵族出资报效。
不满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在西夏全国范围内蔓延。
大多数西夏人,特别是党项人,会为西夏的战败而感到羞辱甚至怒不可遏,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财产,来为大夏报仇雪恨。
大多数普通人,最在意的事情,永远是自己的财产。
更何况,夏主信誓旦旦要减免税赋的诏令,颁布还不到一年。
这一年来,税赋并无半分减免,反而要增加一大笔钱,所谓的改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若只是官员们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礼仪,这关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什么事?科举与讲武学堂,离普通百姓与士兵们也一样的遥远。
所谓的改革,除非有足够的实力信念坚定的采用极端的手段,否则,想要成功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让大多数人感觉到自己因为改革而受益之前,至少不要让他们感到因为改革而受损害。
年轻的秉常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耶律浚用前一个方式而成功,石越用后一种方式取得成绩,但是秉常却既无耶律浚的决断与实力,又缺少石越的智慧与耐心。
唯一的悬念,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究竟在何时,由何人来压上……十月十七日。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霜早已融化,淡蓝的高空如冰一般地澄澈。
路边的枫树、杨树,红叶飘坠,承天寺的菊花,正是盛开之时。
五百余人的卫队戒备森严,在这秋天的清晨,更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大病初愈的国相梁乙埋拜过佛之后,便在明空以及一干僧人的陪同下,去参观承天寺塔。
前不久,承天寺迎来了一位高僧的舍利子,便供奉在承天寺塔之内。
不知道这承天寺塔,较之宋朝的开宝寺塔如何?站在承天寺塔下,听着铁铃随风作响的声音,梁乙埋的心又开始膨胀起来。
宋朝汴京的开宝寺,与相国寺并驾齐名,是东京右街僧寺的首领。
开宝寺舍利塔是汴京最高的塔,八角十三层,高达三百六十尺,本是木塔,但是毁于仁宗庆历四年的雷火,在石越回到宋朝之前的二十年,亦即耶元一零四九重建,同样是八角十三层,但是却是琉璃砖塔,因为塔的外表呈铁褐色,俗称铁塔.开宝寺塔号称汴京形胜之所,若单以高度而论,被焚的开宝寺木塔自然最高,铁塔与承天寺塔却是不相上下,但是随同之人,却毕竟无人知道,又恐说错招人笑话,不便胡谄,一时间竟然全都瞠目结舌。
明空也是怔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好叫国相得知,敝寺正有一个宋朝高僧西游,在此挂单。
若唤他出来一问,便可得知。
噢?宋朝高僧?梁氏一门,都极为崇佛,梁乙埋立刻笑道:既有高僧在此,怎不早点请来相见?只恐唐突国相。
明空笑道。
一面向小沙弥吩咐道:快,去请法明大师。
法明却是智缘在承天寺塔挂单用的假法号。
见着小沙弥应声去了,明空又向梁乙埋笑道:这位法明大师,早年学道,通晓易理,后皈依我佛,佛法精深。
真是天授之人。
梁乙埋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又问起法明的情况,明空一一回答。
二人说得一阵,便见小沙弥引着一个须发皆白的僧人,缓缓过来。
梁乙埋料是法明,忙整了整衣冠,郑重相迎。
果然,便听明空合什向那个老僧人躬了下身子,道:师兄,这位便是大夏国的国相,国相好善乐施,亲近佛门,亦是我佛有缘之人。
法明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只向着梁乙埋微微一礼,宣一声佛号,朗声道:阿弥陀佛。
贫僧法明,见过国相。
高僧不必多礼。
梁乙埋亦合什回礼。
明空在旁笑道:师兄自宋朝来,可知这承天寺塔较之开宝寺塔,孰高孰低?塔之优劣,不在高低。
法明淡淡回道。
山在不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一塔之高下,又何足道?大师高明。
梁乙埋连连点头,笑道:我等俗人之见,让高僧见笑了。
岂敢。
梁乙埋虽是国相,法明却始终保持着淡然的态度,言语中并不因此而加以辞色。
听说大师精通易理?梁乙埋含笑注视明空。
天下之大道,并无二致。
儒释道三教,亦是同源。
以易之无穷,贫僧岂敢说精通易理,不过粗晓一二而已。
大师过谦了。
梁乙埋笑道,不知我是否有缘,求大师片言指点?法明目中霍地精光一现,看了梁乙埋一眼,随便又眼帘垂下。
国相是想问卦、看相、还是测字?大师自南朝来,便测字罢。
梁乙埋笑了笑。
早有随从捧了文房四宝过来。
梁乙埋提笔沾墨,沉吟着,实则梁乙埋并不通擅文墨,他能写出来的汉字,并不太多,至少比他认得的少很多。
他想了一会,在两个随从捧着白纸上,挥笔写了一个草书的去字。
他素来听人说某人写字力透纸背,却不晓其意,只是写起字特别用力,写到最后一笔之时,手腕用劲,竟然将纸给戳破了。
写完之后,梁乙埋又端详了一下,自觉颇为得意,方得意洋洋地将纸交给法明.法明接过纸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便将纸张认认真真的叠好,放入袖中。
梁乙埋与明空莫测高深地望着法明,都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
国相,可否借一步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法明终于开口了,语气十分的小心郑重。
梁乙埋疑惑地望了法明一眼,心忽然怦怦地跳动起来。
他点了点头。
明空立刻引着二人,进到承天寺塔内,将众人隔在外面,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法明这才从袖中抽出那张纸来,指着那个草书的去字,眯着眼睛,笑道:国相看这个‘去’字,象什么?梁乙埋接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还望大师赐教。
国相以为象不象一个‘天’字出头?梁乙埋依言再看一眼,果然,草书去字,便如同一个天字出了头。
他点了点头,心脏却跳得更剧烈起来。
法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双手合什,意含双关地说道:阿弥陀佛。
国相欲行之事,便是要‘天’字出头,破‘天’而出,且可居‘天’之上。
敢问大师,这是凶是吉?梁乙埋听懂了法明的话。
大吉。
梁乙埋心中大喜,但是却还有几分将信将疑,毕竟这个法明他不知虚实,也不知道他是瞎矇还是的确有几分神通。
不料法明沉吟了一会,又说道:然则大吉之前,必有凶事。
梁乙埋大惊,忙问道:为何?国相写这个‘去’字之时,将纸戳破,此为不吉之兆……有句话,贫僧不知当讲不当讲?大师尽管直言。
梁乙埋素来迷信,此时心中有事,不免更加忐忑。
贫僧曾夜观天象,月乘右角,此亦为不吉之兆。
《荆州占》曰:月乘右角,后族家及将相有坐法死者……啊?!梁乙埋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
天事难知,人事难料。
贫僧初观此象,以为是应在大宋高遵裕身上。
遵裕逃过此劫,且遵裕事在前,天象在后,贫僧便以为或是遵裕事又有反复亦未可知。
而《荆州占》、《河图帝览嬉》又皆言,月乘右角,兵起。
贫僧又疑它是应在西北兵事之上。
但是……法明摇头叹了口气,道:月犯东方七宿,从来都是大凶之象。
但应在何事之上,凡人难以预料。
国相写这个‘去’字,本是吉兆,或者天象不过是示警,又或者此天象毕竟应在兵事之上。
法明虽然说得含含糊糊,但是梁乙埋向来信奉这些事情,心中不由大为惊骇。
不过回念想到自己相字得了个吉兆,总算稍稍心安。
他却不知他相字其实也是凶兆,不过法明故意把顺序颠倒,说他是先凶后吉。
那敢问大师,我当怎生应对?贫僧不过是方外之人,岂知世间之事?法明摇了摇头,道:国相在大吉应验之前,小心防范便是。
若依贫僧之见,国相非夭寿之相,必应吉兆。
只是吉兆之前,亦难免有一凶事。
梁乙埋心又放下去一点,多谢大师指点。
不知大师是否有留,在敝国盘桓数年,弘扬佛法,我也可以时时请教……多谢国相盛情。
待贫僧自西天归来之时,必再拜贺国相。
自承天寺出来之后,梁乙埋心神就一直不能安定。
后来与明空的交谈,又让他知道了法明的许多神通,明空在西夏佛众之中甚有威望,是梁乙埋认可的高僧,西夏国对他的敕封,还是梁乙埋颁布的。
而法明又是明空所拜服的高僧。
梁乙埋听法明讲了一阵经文,也认为这个法明佛法精深,只在明空之上——一个这样的人物,所说的话,在梁乙埋心中,无疑是极有份量的。
破天而出,立天之上。
梁乙埋骑在马上,嘴角不禁流露出笑容。
不是高僧,如何能一口说中自己的心事?只是万万不能让这个高僧和秉常见面,不过,秉常他们现在也没有空见和尚吧?联想到那个凶兆,梁乙埋还是决定要小心,一定要防备着万一才成。
卫队在前面开路,路上的百姓早被赶开。
离相府只有三四条街的距离了。
忽然,一阵巨大呼啸声裹着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从空中向梁乙埋飞来……刺客!刺客!士兵的呼声叫起一团。
梁乙埋下意识地往马下一扑,翻身滚到马下,尚未抬头,便听到一声重物砸地的巨响,碎石与肉泥溅得梁乙埋满头满脸都是——一个亲兵当场就被一支巨大的铁锥砸成了肉泥!但梁乙埋根本来不及看清楚这些,弩箭发射的声音,在屋顶、坊墙后响起,几十个亲兵未及反应过来,当场就被射杀。
梁乙埋早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身子都在地下蜷成一团,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国相府的亲兵死命地围成一团,护着这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国相,两个队长指挥着亲兵,依托战马,向刺客还击。
刺客只有几十人!梁乙埋的卫队长宁葛是个身经百战的西夏武士,他一面护着梁乙埋,一面很快就从刺客的突然袭击中回过神来。
罗庞,带队左边!折四,右边!别放跑一个!随着宁葛的吼声,两队人分左右两路,向刺客埋伏的坊墙后包抄过去。
其余的卫队则在宁葛的大声喝叫之下,不断的射箭反击。
很快,人数占优的相府卫队在火力上压倒了对方,刺客开始且战且退。
不要放走刺客!宁葛脸上横肉狰狞,高声吼道:把坊门堵起来,坊内的人都不准出去。
妹讹,你带五十人追杀。
其余的,随我护着国相回府。
是!一个身着黑色铠甲,高大粗壮的汉子应声而出,大吼一声:随我来。
带着几十个卫士,朝着刺客后退的方向追了过去。
被亲兵扶起来的梁乙埋,这时候总算是惊魂稍定,嘴里兀自不停地说道:真神人也!真神人也!刺杀梁乙埋的行动并未得逞,二十几名刺客,有十几名当场被梁乙埋的卫队格杀,其余几个人也都自杀了,没有抓到一个活口。
但是梁乙埋却不愿意这么善罢干休,兴庆府全城大索。
刺客埋伏的两个坊内数百户居民,不论无辜与否,男子全部处死,女子全部抄没为奴。
仿佛是长久沉默后的爆发,大安五年最后的几个月,兴庆府陷入一片血腥之中。
梁太后震怒,梁乙埋誓言要查出幕后主使,否则绝不罢休。
于是,不断的有人被怀疑与刺客有牵连,被抓出去处死。
大安六年到来之前,已有千余人因此被处死或者抄没为奴。
人命比狗都卑贱,没有审判,不需要证据,一语牵涉,立时抓捕拷打,宁可错杀,决不漏过。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
梁乙埋就是要用无辜百姓的鲜血,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并且树立自己的威势。
但这种淫威能不能吓住他的敌人,却只有天知道。
***在同一段时间,宋朝的都城汴京,也发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大事——熙宁十二年冬十月十四日(己酉日),太皇太后曹氏陷入昏迷当中。
娘娘,娘娘……慈寿殿内,不断有人低声抽泣呼唤。
太医们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快速出入殿中。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太皇太后的寿年到了。
但是,没有一个太医敢在此时触霉头。
皇帝赵顼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立时宣布停止视事,亲自到慈寿殿来伺候。
朝廷的大臣们,心照不宣的准备着拜谒景灵宫,祷天地、宗庙、社稷等等事宜。
甚至有些伶俐人还开始期望德音,在这个时候,皇帝是有可能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祁福的……不过这一切与清河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有不少人羡慕着清河,她受到的待遇,甚至比公主还显得亲贵。
此刻被允许在慈寿殿侍奉的,除了皇帝、高太后、向皇后与朱妃外,便只有蜀国公主与清河郡主两个人。
连昌王赵颢与嘉王赵頵两个亲王,都只能在殿外候着。
以为皇家就没有亲情的外人是无法理解清河的痛苦的。
自己深爱的丈夫战死在环州,甚至没来得及看上他的亲生儿子一面,紧接着,一向很宠爱自己的太皇太后,又要撒手人寰,这种痛苦,对于清河这样的女子来说,实已是无法承受之重。
狄咏的死讯,清河是在顺利生下孩子后一个月,才被告知。
清河开始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石夫人从产前到产后,陪了自己整整四个月。
还特意派人将包夫人程琉接到京兆府陪她解闷,每个月从汴京千里迢迢送到京兆府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的赏赐甚至有三次……清河虽然感觉到有点不合常理,但是她并没有向最坏的方面去想。
当孩子生下来后,她还在幸福的憧憬着狄咏以后会给他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将来是让他学文还是习武?但是孩子满月后,当清河无意中翻出一张过了时的《秦报》之时,才发现,原来天地早就坍塌了。
狄咏每个月都一封简短的家书,中间停顿了一个月,但之后立即补上了……清河重新检查这些间短的家书之时,才发现原来都是石越专门找人模仿狄咏的笔迹写的。
在清河的逼问下,梓儿终于告诉了她事实。
也许是事情其实早已过去,清河甚至都没有哭泣。
但是她心里面要忍受的痛苦,却不是外人可以想象。
皇室与石越夫妇,的确是在煞费苦心的保护自己,但是她为什么就没有资格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深爱的丈夫的死讯?现在,她连痛不欲生的权利都没有。
因为她又有新的责任——她要抚养自己的孩子。
一向被人视人乖巧懂事的清河,默默承受了痛苦。
但是直到现在,她没有完全接受狄咏已死去的事实。
有时候做事时,突然就会觉得,狄咏正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
但等她回头,却是空无一物。
很快她接到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懿旨,回到京师,与柔嘉一道住进了静渊庄。
失去了丈夫,至少还有亲人,还有一向宠爱自己的太皇太后。
但是,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太皇太后,又将要弃她而去。
在别人眼中,曹太后是贤明的太皇太后,精擅权术的女人,反对新法的顽固老太太……但是在清河的眼中,曹太后始终是疼爱自己的祖奶奶。
皇室的确有勾心斗角,有尔虞我诈,但是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家族,不都有同样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么?这些,并不能阻隔亲情的存在。
大宋的皇室,与一个普通的大家族,在本质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清河也许并没有自觉的意识到这些,但是她的心里,却的确是宽容的对待发生在宫廷中的事情。
她的确是乖巧,她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她自己并没有陷入所谓的人情世故当中,她的乖巧,是因为她的理解与宽容,还有她对亲情的珍惜。
但,这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在带着成见之后,她的任何一举一动,都只会被视为有心计,处世圆滑。
所有,没有几个人会真正相信她的悲伤,她的痛苦。
接连失去两个至亲的人的痛苦。
十一娘。
蜀国公主轻声推了推清河,宋朝的公主,有刁蛮任性得让人瞠目结舌的,也有温柔贤淑得让人不可思议的,但却没有一个公主让人感觉到可恶——蜀国公主就是属于那种温柔贤淑得简直不象一个公主的女子。
你去休息一会吧。
你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先回静渊庄看一眼孩子。
清河摇了摇头。
她几天前就进宫侍疾,的确很挂念自己的孩子,但是她本来就没什么母乳,孩子是由乳母喂养,柔嘉也懂事许多,至少可以放心得下。
她没有机会陪狄咏走完最后一段,至少希望陪着太皇太后走完最后的人生。
蜀国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是该羡慕清河,还是该同情清河。
殿外。
满眼血丝的赵顼红着眼睛向侍立在阶下的文彦博、吕惠卿几个辅臣下达诏令:明天罢朝一日,朕拜谒景灵宫,卿等分别向天地、宗庙、社稷祷告。
遵旨。
陛下放心,太皇太后吉人自有天相……赵顼点了点头,却没有听完这句话,转头对李向安说道:召翰林学士张璪觐见。
朕另有旨意,今日学士院锁院。
遵旨。
李向安接旨去了。
文彦博与吕惠卿等人都将头低了下去,这些人心里都知道,学士院锁院,皇帝多半是准备大赦天下了。
只是皇帝显然也是在心神不定,本来这样的举措,自是不宜当着众多辅臣的面说出来的。
万一事先泄了密,岂是小事?文彦博在心里暗暗记着在场之人的官职与姓名,预备着万一。
这位三朝元老、枢密使,时时刻刻都不忘以国事为重,他没有时间为曹太后的即将离世而悲痛,虽然文彦博很惋惜大宋即将失去一位贤明的太皇太后,但是事实无法挽回之时,他也会坦然接受。
文彦博心里真正担心的,是太皇太后在此时逝世,而种种迹象表明西夏似乎又将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为这一刻准备很久的宋朝,会不会因为国丧而丧失这次机会?墨绖用兵,毕竟是犯忌之事。
但这一切,文彦博当然只敢压在心底。
果然没有出乎众人的猜测。
十五日祷福之后,紧接着,皇帝就颁布了德音,宣布大赦天下,天下囚犯,死罪减一等,流罪以下全部释放,希望这些功德能够为太皇太后换回一些阳寿。
但是生死的规律,虽帝王之尊,又无法改变。
太皇太后在病榻上昏迷了六天,中间只有短暂的苏醒,到了乙卯日,即十月二十日,太皇太后却突然清醒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曹太后带着几分疲惫环视榻前诸人,哀家想和官家说几句话,其余的人先退下吧。
众人应声退下,很快,寝宫内只剩下曹太后与皇帝。
哀家很快要去见仁宗了,大宋有官家这样的皇帝,哀家很放得下心。
曹太后的语气很达观,曹家是功勋之家,家产丰厚,哀家死后,陛下不必赏赐。
丧事能简则简,不必铺张。
百姓戴孝一日,一日即可,不要过于扰动百姓。
孝道不在这里,哀家愿官家学汉文帝。
国家要花钱的地方正多……娘娘……赵顼不由得哽咽起来,想说什么,却卡在喉咙上,说不出来。
死生有命,何必悲伤。
曹太后甚至微微笑了笑,她说话还是很吃力,甚至有点断续,但是眼神却很清沏,只要官家时时体验百姓疾苦,善纳忠言,做个好皇帝,哀家死了,也很高兴。
娘娘放心,朕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曹太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司马光……范纯仁……是社稷臣……官家当倚赖之……祖宗遗训……莫、莫让石越没了好结果……朕记得了……赵顼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告诉十一娘,哀、哀家知道她的苦、苦……曹太后的话终于没有说完,她的手臂无声的滑下,双眼永远地闭上了。
哭声从慈寿殿中传出,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熙宁十二年冬十月乙卯日,太皇太后崩。
诏易太皇太后园陵曰山陵……辛酉,命王珪为山陵使……
第六节熙宁十三年,大安六年的春天。兴庆府的空气,似乎较严冬更为冰冷。
几个月的全城大索,使得兴庆府的百姓们都轻易不敢出门。
这一日正是正月十六,元宵佳节刚过,外面的街道上便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与军官的呦喝声,被吓怕的百姓更是早早将大门紧闭,生怕招来无妄之灾。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凶神恶煞地扑向位于城西的讲武学堂。
从他们的旗号,可以知道这是梁乙逋控制的西夏军队。
讲武学堂内那座从宋朝偷运入境的落地式座钟的分钟还没有走过四分之一圈,占地六十余亩的讲武学堂,就已被三千精锐的西夏马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们要造反么?讲武学堂祭酒嵬名敬带着两个随从,怒气冲冲地冲出门外,向与讲武学堂卫队持兵对峙的军队厉声喝斥道。
我看你们才是反了。
回答他的,是生硬得如同冰雪中的石头一样的语言。
带队的武官是梁乙逋的亲信罔仁忠。
这里是大夏讲武学堂,不是你们放肆之处?嵬名敬怒气更甚,他本是秉常亲信之人,代替文焕出任祭酒,志得意满,如何能受得了这个。
奉国相之令,捉拿要犯。
敢犯令者,一律格杀。
罔仁忠仰着头,轻蔑地看了嵬名敬一眼,声音如同这一日的空气一样寒冷。
这是讲武学堂,没有什么要犯。
无旨擅闯,视同谋逆!嵬名敬挥了一下手,卫队立时将箭搭在了弓弦上。
讲武学堂是座小型军营,也有箭楼高墙,数百卫队。
罔仁忠脸色一变,朝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早已会意,悄悄驱马绕开几步,猛地摘弓搭箭,弓弦响过,疾若流星,射向嵬名敬。
嵬名敬素有勇名,听到风声,脚步一移,便听啊的一声,一个随从替他挨了这一箭。
但是他躲了第一箭,却没躲过紧接着的两箭,那亲兵似早知第一箭射不中他,早又取了两枝羽箭在手,连珠发出,一箭射中他心窝,一箭射他眉心,嵬名敬身子晃了一晃,便倒在地上,眼见不活了。
罔仁忠立刻将手一挥,手下士兵立刻冲向讲武学堂的大门,罔仁忠一面指挥士兵冲锋,一面不断高声喝道:奉国相令,捉拿要犯,众兵士不得抵抗,违令者格杀!讲武学堂的卫队本来就都迟疑不定,此时主官被杀,敌众我寡,除了少数士兵还负隅抵抗之外,其余的发了一喊,便跑得无影无踪。
罔仁忠轻轻松松诛杀了那些抵抗的卫士,率着部队,便冲进讲武学堂之中,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按图索骥,将讲武学堂内凡是非梁氏一派的军官全部逮捕,关入狱中。
稍有抵抗者,毫不手软,当场格杀。
当罔仁忠在讲武学堂大开杀戒的时候,梁乙逋亲自率着五千最精兵,兵分两路,气势汹汹地杀向仁多保忠部的驻地。
把两个坊门封死,听本将号令行事!梁乙逋的语气十分从容,却透着丝丝杀意。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坊门突然大开,两队剽悍的兵士约两百余人,身着瘊子甲从坊中冲了出来,整齐地列成两队。
准备!随着一声尖锐的号令,两百张弓整齐地拉开,二百枝羽箭的箭头一齐指向梁乙逋,在冰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仁多保忠身着铁甲,踩着沉重的步伐,在几个武将的拥簇下,从坊中走了出来。
他每走一步,街道便仿佛震动了一下。
梁乙逋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勒马退了半步。
梁将军来访,末将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仁多保忠哈哈笑道,语气上仿佛是和梁乙逋叙家常一样,请将军营中叙话!仁多保忠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到一边,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梁乙逋如何肯上这个恶当?一旦进了那营中,岂非送上门去给仁多保忠当人质?他坐在马上,哈哈一笑,执鞭抱拳,向仁多保忠笑道:将军不必客气,在下此来,特为公事。
噢?仁多保忠眉毛一挑,公事?梁乙逋干笑着点了点头,脸色转瞬之间,便严肃起来,奉旨意,着仁多保忠部,即日离京,不得逗留。
仁多保忠上上下下看了梁乙逋一眼,冷笑道:梁将军不要诈我,既是奉旨意,末将想看看圣旨何在。
这是陛下口谕。
梁乙逋的脸也黑了下来,仁多保忠,你是要抗旨么?末将不敢抗旨,末将只怕有人假传圣旨!仁多保忠的脸也沉了下来。
敢抗旨者,格杀毋论。
梁乙逋咬着牙,几乎一字一字的说道。
假传圣旨,即是谋逆。
仁多保忠毫不示弱。
整条街道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你真想要旨意?对峙了一阵,梁乙逋似乎是要退缩了,但语气中却带着不易觉察的讥讽之意。
仁多保忠轻蔑地撇了撇嘴,做为回应。
虽然梁乙逋的兵力看起来比自己多,但是论打仗,他是不会害怕梁乙逋的。
要打就打,大不了老子杀回静塞军司降宋。
这便是仁多保忠此时的想法。
梁乙逋讥讽的笑容从嘴角流出,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在仁多保忠眼前晃了晃。
那便请将军看吧,这是太后懿旨!看你还有何话可说!说罢,便将黄绫抛向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却是连手都不伸,任由着黄绫跌落脚边,呶呶嘴,毫不在意地说道:末将只奉皇上诏旨。
梁乙逋望着跌在地上的黄绫,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脸色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仁多保忠,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在!众兵士轰然答应,似潮水一般,涌至梁乙逋身前,前排执刀盾,后排执弓箭,只待梁乙逋一声令下,便要强攻仁多保忠军营。
仁多保忠环视周围,忽视瞥见在左边数百步处,整齐地立着一队骑骆驼的泼喜军,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他知道这队泼喜军是重建的部队,数量并不多,但是自己的部队被封在两道坊墙之内,而梁乙逋又有泼喜军的话,情势对自己就极为不利了。
但事已至此,他仁多保忠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要先干掉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国相府。
花园。
梁乙埋与明空正对坐在一间小亭内手谈。
十几个僮仆、侍女在亭外伺候着,而这些僮仆、侍女之外,遍布花园乃至国相府的,是无处不在的侍卫。
梁乙埋拈着黑子,打入明空的白角之内,笑着问道:这块角,大师又危险了。
未必,未必。
明空微笑着,随手应了一子。
梁乙埋的棋艺,较明空而言,其差别简直有若萤火虫要与日月争辉,明空不过是随便出子,哄着这位国相,要和他杀得难解难分。
梁乙埋胸有成竹的又下了一子,一面问道:可惜法明大师,便这么匆匆远游了。
明空假意问道:法明大师留给国相一个锦囊,道是依此而行,可成大事。
国相还没看么?早已领教。
梁乙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法明留他的锦囊内,只写了两句话:步步为营,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这两句话,却是正中梁乙埋之心,梁乙埋自遇袭后,本来对法明早已十分相信,此时更是以之为世外高人。
连带着对明空,也更加亲近了。
国相。
一个慕僚匆匆走来,到梁乙埋耳边低声禀道:讲武学堂事毕。
嗯。
梁乙埋微微点头,并没有多搭理,继续拈子思考着,怎么样搜刮明空的白角。
幕僚知趣地退了下去。
明空早将一切收到眼底,他随手又应了一子,假意笑道:国相若有事,不如暂时封局,改日再下……欸——梁乙埋摆了摆手,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继续下棋,继续下棋……明空明知梁乙埋是想学谢安,肚子里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出钦慕之态,假意凝神苦思,继续与梁乙埋对弈。
又过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却见梁乙逋一身戎装,气急败坏的闯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梁乙埋虽然外示镇定,但是却已掩不住心中的担忧。
梁乙逋没好气的朝僮仆、侍女们挥挥手,众人慌忙退下。
连带着明空也起身告退,这次梁乙埋却没有再挽留。
莫非有什么变故?梁乙埋的眉毛锁了起来。
梁乙逋恼怒的朝着亭柱击了一掌,恨声道:竟没能赶走仁多保忠。
嗯?文焕那厮带了五百御围内六班直赶到,带传了圣旨,道是要建羽林军,仁多保忠部已编入羽林军,还当场封仁多保忠为羽林军左军统军。
梁乙逋想起此事,心中依然怒气难遏,小皇帝威信尚在,圣旨颁下,我亦不敢用强,怕反而激起兵变。
这次让仁多保忠逃过此劫,反而编入什么羽林军,将来必成心腹之患!事到临头,梁乙埋反而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梁乙逋沉吟道:仁多保忠那点兵力,也闹不起来大事。
你还是依计划行事,将所有参预改制者,全数监视起来。
是。
你继续住在军中。
我明日再上奏章,请皇帝废除汉制,恢复胡礼。
梁乙埋决心再向皇帝逼一步。
愚蠢!西夏王宫内,梁太后将手中的白瓷定窑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大声骂了起来。
愚不可及!太后……皇上毕竟有大义的名份。
本朝国法军法素来严苛,一纸诏令颁下,士兵不愿意背负叛逆之名……说话的,是梁氏党羽,枢铭靳姬遇。
竖子岂能成大事!梁太后没有理会靳姬遇的辩解,箭已上弦,岂容收回?!士兵贪利,只要许以重赏,胁以重刑,谁敢后人?!靳姬遇奉命向梁太后禀报事情的进展,不料触到这个霉头,早就战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梁太后怒气更甚,骂道:回去告诉你们国相,步步为营反成打草惊蛇,让他小心着梁氏一门的脑袋!是……是……给我滚!梁太后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向靳姬遇,一面大声喝道:速召嵬名荣觐见!在同一座王宫的另一处。
陛下!李清、文焕与仁多保忠、李乾义诸人跪在殿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再有犹豫,臣等死不足惜,只恐陛下亦为奸党所害。
朕必除梁氏!秉常此时,也知道自己再无退路。
他走到漆金箭筒之前,抽出一枝箭来,一把折为两断,厉声道:我断不能容梁氏于朝。
李清,你有何良策?李清设计了周详的刺杀梁乙埋的计划,不料却功亏一篑,反而招来梁乙埋的报复,并加速了梁乙埋的反谋,心中本是十分沮丧。
但是夏主与梁乙埋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而急速破裂,夏主终于坚定铲除梁氏的决心,却也让李清精神一振。
只要夏主坚定了态度,这场政治斗争,胜负就尚未可知。
臣有一策,请陛下决之。
快说。
陛下召嵬名荣诛之,夺其所统之兵,挟持太后,以太后名义召梁乙埋入见,以计图之。
如此,则国无兵乱而大事可定。
若此计不成,而形势未露,陛下可以臣之人头予梁乙埋,召其入宫,梁乙埋必以为陛下怯懦,其心必骄,陛下伏死士于宫中,可以一举成擒。
若计不成则形迹已露,则陛下速召御围内六班直之亲信、仁多保忠部及朝中忠臣义士,挟持太后,出巡静塞军司,再明诏罢免梁乙埋,诏令天下共讨之。
李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所献之策,竟是孤注一掷,说得众人耸然动容。
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掷,方有反败为胜的希望。
陛下,臣以为不妥。
便是诛李将军,亦难诓来梁乙埋。
仁多保忠当即反对,请陛下先以计图之,不成,则可暂时狩边,召天下义士共讨国贼,梁氏不足平。
对他而言,将夏主带到仁多澣军中,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秉常沉吟了一下,问道:若国家内战,岂不为石越所乘?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请陛下割河南之地与宋朝,以换来宋朝之支持。
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从此陕西无边患,其所立之功,自宋太宗以后为第一人,岂有不允之理?我大夏虽失河南之地,陛下仍可不失王位,总好过终身为梁氏之傀儡。
日后励精图治,西击回鹘,南并吐蕃,北拒大辽,南削大宋,中兴未必无望。
李清咬牙说道。
不错,当年我大夏建国之初,连兴庆府与灵州,都非由我所有。
留得青山在,未必没柴山,总好过国祚断在梁氏之手。
若石越肯卖给我军械,则梁氏败亡,只在反掌之间。
仁多保忠也鼓动道。
石越之心,能止于河南之地?秉常依然有疑虑。
河西之地,宋朝得之而不能守,于宋朝而言,所得不足以偿其所失。
况且石越一向倡言,只须我大夏推行汉制,谨奉臣职,当优容之。
宋朝腹心之患,毕竟不是我大夏,而是大辽,若得河南地,西境平,其正可伺机收复幽燕之地。
李乾义也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
四人之中,只有文焕避嫌,不发一辞。
秉常双手紧紧握着半截断箭,将目光移向文焕,注视了他一会,问道:状元公以为如何?石越之心,实不可测。
然臣以为,陛下若不甘心傀儡,实别无选择。
两害相权,请取其轻。
宋朝以诸国宗主自居,亦不至因河西沙漠草原之地,而背信弃义,使天下失望。
文焕低着头,从容说道:况且……事情未必会至最坏的一步。
罢!罢!秉常将手中断箭重重插入案中,咬牙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便拼上这一把!兀卒万岁!众人一齐拜倒,低声拜贺。
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称,其意为青天子,此时众人一齐称秉常为兀卒,顿时让这位年青的君主热血沸腾。
上天似乎有意要给秉常与李清他们一个机会。
大安六年正月二十日,正当秉常与李清等人更在紧张的谋划着如何诛杀嵬名荣,挟制梁太后,计杀梁乙埋之时,从契丹传来一个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辽主耶律浚假装春按钵,率军出巡,在路上突然改变路线,誓师亲征杨遵勖。
在辽主的大军向大同府进发的同时,辽主向天下散布了讨檄文书,并且向大宋与西夏都分别派遣了使者,向两国通告自己亲征的消息。
不过两个使者的真正使命却是各不相同。
去大宋的使者,是为了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干涉自己征伐叛逆的军事行动。
而来兴庆府的使者,则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东西。
无论秉常有没有履行承诺的意思,这件事本身,无疑却是一个千载万逢的机会。
兴庆府城西三十里,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
塞北江南,素称富饶,这里的村庄,与陕西的民居,表面上看起来亦没有太大的区别。
整个村子内,住着约八十户人家,全是姓史,村庄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称之为史家庄.史家庄祖上本是汉人,但此处沦于膻腥已久,村民久与羌人往来,早已渐渐胡化,除了耕种之外,也照样放牧牛羊,过着亦耕亦牧的生活。
而自汉朝甚至战国以来剽悍的民风,在党项人的统治下,更是被发挥得极致。
这里的村民,与普通的党项人及各种落蕃人一样,都要负担兵役,随着西夏的军队南征北战,其武勇丝毫不逊于土生土长的蕃人。
事实上,一般人也很难分辨出来,他们究竟是汉人还是蕃人。
他们与蕃部的区别,无非是他们拥有史这个姓氏,以及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
但既便是他们自己,在大多数时候,也并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
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只是生存。
至于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将之寄托于对佛祖的信仰,一个美好的来世……大安六年的正月,智缘就住在史家庄东北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内。
这间许多年不曾修葺的土坯房内,即便是白天也显得十分的阴暗,房中的陈设更是简陋,除了一条简单的板凳与一堆干草外,便一无所有。
但这一天,便是在这座房子内,却几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面一半的高级间谍。
垂眉坐在唯一的一条板凳上的,是智缘大师。
他在职方馆的地位超然,拥有仅次于司马梦求的权力;身着黑衣,背着双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壮汉子,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马贼史十三;而站在他身边,柔媚中透着几分豪迈之气的女子,是大宋栎阳县君;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身着西夏武官服饰的青年男子,手按佩刀,斜靠在门边。
智缘从低垂的眼帘下,偷偷打量着屋内的几个人。
屋中四个人,代表的其实便是宋朝在陕西谍报系统的四方势力。
智缘本人,代表的是职方馆高层;史十三,代表的是职方馆陕西房;栎阳县君,名义上直属于职方馆,但实际上代表的则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那个青年武官,代表的则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细作——智缘心中泛起一丝不快,因为这位细作是如此重要,甚至连智缘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
不过智缘很快的将这种不快抛之脑后。
这四方势力,并非是绝对的,亦非对立的;各方既有相对的独立性,但又紧密联系,难以截然区分。
职方馆高层也罢,陕西房也罢,神秘细作也罢,都隶属于职方馆,基本利益是一致的。
而职方馆与石越之间,同样有许多牵扯不清的联系,别说石越现在是陕西路安抚使,单单是职方馆创始人、现任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的出身,便注定了石越对职方馆的影响无处不在。
)大师。
栎阳县君朝智缘敛衽一礼,首先开口打破长久的沉默,按职方馆的条例,若非事情紧急,我们四个人,是不当冒然聚集的。
众人微微颔首,便听栎阳县君继续说道:既是我们四人会了面,便是想定下一个章程——若再这么着政出多门,对国事有害无益。
奴家素仰大师之贤名,一向敬佩大师是方外的豪杰,佛门的英雄,不论是皇上还是文相公、石帅、司马大人,也都是对大师敬重有加。
奴家一介女子,断断不敢冒犯大师,然则……大师请看……栎阳县君将一张纸条递到智缘手中。
智缘接过来,便看到纸条之下,钤着醒目的两枚红印——分别是司马梦求的私印与职方馆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纸上的内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马梦求亲笔手书的漂亮小楷:所报之事悉知。
至询西事方略,此间并无更易,诸君何疑?但当精诚为国,功成不远。
云云。
求字。
县君是有见疑之意么?智缘看罢,将纸条还给栎阳县君,笑着问道。
岂敢。
栎阳县君的声音温柔,但是却绵里藏针,奴家断不敢怀疑大师。
惟两月前刺杀梁氏之事,因大师之令,而使梁乙埋逃过此劫。
其后梁氏报复,致使陕西房损失惨重。
当日刺客中,有两人隶属陕西房,结果当场殉国。
其后受诛连而无辜死难之同僚,计有一十三名。
陕西房数年苦心经营,旦夕之间,在兴庆府之力量竟损失三分之一强。
大丈夫忠君王、死国事,魂归忠烈祠,本是死得其所。
然职方馆在西夏之方略,数年以来,一直是扶植反对梁乙埋之势力,收买、策反对梁乙埋不满之文武官员。
职方馆未有明令,而大师忽行改易,恪于国法军法,我等自当凛遵,但依程序,亦有责任上报汴京,请示上官明令……智缘一面听着,一面将目光移向史十三,见他目光中颇有恼怒之意;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个西夏武官,这个男子却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
栎阳县君默默地望了智缘一会,又继续说道:奴家以为,既然司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并无更易,大师理应给我们一个解释。
为何要突然改弦,帮助梁乙埋?史大人与这位大人,亦是同样的疑问么?智缘并没有直接回答栎阳县君,反而转头询问史十三与那位西夏武官。
大师叫我史十三便可。
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视智缘,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为何而死。
史十三显然还不太适应大人这个尊称。
熙宁十二年冬季的损失,可以说是陕西房成立以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除了刺客中的两名成员,其余十三名成员,都是莫名其妙被株连处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宋朝的细作,却就这么着受了池鱼之殃,实在是非常不值。
对于心高气傲的史十三来说,这种失败已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生死与共十数年的兄弟。
那个青年武官却只是漠然的说道:我并无立场,不过旁听与转达而已。
阿弥陀佛。
智缘点了点头,职方馆所订之西夏方略,的确并无变更。
栎阳县君与史十三迅速地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交换过眼神,耐心地等着智缘进一步的解释。
自兴庆府自汴京,有数千里之遥,往返非旬月不至。
我等在外,须有权宜决断,若事事须请示朝廷,虽有陈平之智,不能成其事。
老衲下令不得诛杀梁乙埋,固然不曾有职方馆之命令,陕西房要替李清诛杀梁乙埋,难道事先便有朝廷之令?智缘从容说着,显得胸有成竹,且老衲有文相公亲笔手令……手令我们见过,否则亦不肯听大师之令。
史十三粗声说道,打断了智缘的话,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显然,智缘这种程度的解释,是无法让他们心服的。
职方馆法令森严,下级对直属上级的命令必须毫无保留的执行,否则必受严惩。
智缘进入西夏后,便成为西夏境内身份最高的间谍,同时又有枢密使文彦博手令,可以节制职方馆陕西房。
但是陕西房在西夏数年的经营,亦不可能白白断送在一个外来的和尚手上,既然司马梦求言明西夏方略并无变动,那么智缘还有没有权力干涉陕西房的运作,便成为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奴家与史兄,是想知道大师为何要改变既定之方略。
栎阳县君见史十三的语气过于生硬,忙温婉地解释,但是言语中却并没有打算让智缘含混过关。
智缘又看了三人一眼,史十三与栎阳县君的目光坚定,显然若自己不能解释清楚,此事就不能善罢干休;那个西夏武官却无可无不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衲只不过不想重蹈辽国之覆辙而已。
智缘双手合什,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何谓辽国之覆辙?有些事情,县君不知道。
这位大人可能也不知道。
但是史大人却是一定知道的。
智缘含笑望着史十三。
栎阳县君与西夏武官好奇的目光,都投到了史十三身上。
史十三却默然似水,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智缘。
辽国死了耶律洪基,反而造就了一位百年难遇的英主。
智缘微微叹了口气,大宋虽利用其内乱之机,略缓边患,从容变革旧制,对契丹占得上风,但契丹有此英主,终久必为大宋之患。
而今西夏虽无英主,但是梁乙埋当权,不过豕中枯骨;李清、仁多瀚若得志,谁可料焉?栎阳县君与史十三尽皆默然,那个西夏武官却饶有兴趣地听着智缘的解释。
之前所以要扶植反对梁乙埋之势力,是因其势力于过弱小,所以助此辈者,不过欲使反对梁乙埋者,有足够之能力与梁氏相抗衡,如此才能挑动西夏内乱。
否则内乱虽起,梁氏反掌可定,我大宋之利何在?而今梁乙埋势力已然削弱,若再击杀梁乙埋,谁知梁氏一党群龙无首,会不会瓦解于无形?李清一党挟诛杀梁氏之余威,辅佐夏主亲政,是虎归山林,龙入大海,其势不可制也。
若果真如此,我大宋之利又何在?职方馆辛苦经营,是为了替夏主中兴大夏么?智缘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这个有时法相庄严有时和谒可亲的老和尚,此时看起来更象是一个慷慨激昂的义士,职方馆在西夏之作用,是收集情报、策反官员、挑动内乱。
为达成此目的,朝廷每岁在陕西房耗费的国帑,已高达二十万至四十万贯,几乎相当于朝廷以往对西夏的岁赐。
这笔钱,绝非是用来替夏主铲除权臣的……一个不得人心却掌握兵权的权相,一个没有兵权却占据大义名份四处流亡深受同情的君主,一群被诛除得七零八落的忠臣义士,一个军心民心士心尽皆涣散的国家……清脆的掌声从门口传来,斜靠在门上的西夏武官用玩世不恭的语气笑着问道:这便是于大宋最有利之局势,是么?大师。
不错。
若能如此,王师进入西夏之时,便可事半功倍。
智缘毫不否认自己的意图,因此陕西房之方略,亦有必要根据形势做局部之修正。
大师的确深谋远虑。
那个西夏武官的语气,说不出来是赞赏还是讥讽。
史十三已然明白了智缘的意图。
完全站在宋朝的立场来看,智缘的决策的确是正确的,史十三心里自然非常清楚。
但是,果真要达成智缘的目的,却意味着有更多无辜的西夏百姓要枉死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由自己推波助澜的西夏内乱中;也意味着更多西夏的忠臣义士,要死在梁乙埋手上——这中间自然也会有大宋职方馆的功劳;甚至还意味着,有更多的史十三的朋友、旧部都可能因为他的努力而丧命!他看不到正义何在。
史十三的确加入了宋朝的职方馆便担任要职,但他却并非是为了所谓的大宋而效力的人物,他亦不可能以宋朝的是非为是非。
他的确也曾经为了宋朝而算计自己的朋友,但是,史十三始终有自己的道德准则,或者说道德底线。
换句话说,这种算计,并非是无限度无原则的……栎阳县君担心的望了史十三一眼,她想起进入西夏之前,石越对她说过的话。
间谍有许多种,有些间谍为了钱财,有些间谍为了信念。
为了钱财者,可以因为钱财而背叛;为了信念者,亦可以因为信念而背叛……那我是为了什么而做间谍呢?突然之间,她心中冒出一个问题来。
不过很显然,这个问题此时出现并非是一个恰当的时刻,栎阳县君连忙收敛心神。
无论如何,她的直觉意识到,今后的史十三值得更加注意。
……史大人与县君还有异议么?智缘投向史十三与栎阳县君的目光,似乎有着更深的含义。
这个老和尚也在猜忌史十三么?栎阳县君清彻的目光,从智缘与史十三脸上掠过。
我没有疑问了。
史十三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个屋子里存在着猜忌与怀疑的目光,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异样。
夏国溥乐侯府。
他们是这么说么?新近敕封不久的溥乐侯文焕淡然问道。
这个大宋曾经的武状元,世家子弟,此时早已是另一副模样。
黝黑削瘦的脸庞上,一脸粗犷的胡渣,幽邃的眼睛让人完全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夏主对文焕不能说不宠信。
归降之日,即除汉字院学士、御围内六班直副都统;此时大安改制虽然并不顺利,但是秉常因文焕尽心尽力,却累受排挤,又感念绥州救驾之功,又特旨封文焕为溥乐侯,以示优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可惜的是,这始终不是文焕想要的。
文焕想要的东西,是秉常无法给予的。
出现在史家庄的年青的西夏武官,此时恭恭敬敬地站在文焕身后。
他叫谢夷,是司马梦求精挑细选,派来专门负责与文焕联系的间谍。
虽然从保密的角度来考虑,身在西夏的间谍不应当有任何人知道文焕的身份才是最可靠的,但是从实际操作的角度来看,却必须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和文焕直接联系,传递情报——相比所提高的效率而言,这点风险是值得的,因为西夏反间谍的能力,较之宋朝职方馆的组织能力,其差距至少要用甲子这样的时间单位来衡量。
而谢夷能够被司马梦求选中,担负这样的重任,亦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在职方馆的前途,不可限量。
史十三、栎阳县君、智缘和尚……文焕在心里翻检着这几个人的姓名,看来还是我没入西夏之前,朝廷便开始在西夏经营了……这个史十三竟然是职方馆的人……文焕突然为李清感到一阵悲哀,他不觉将史十三的名字喃喃念了出来:史十三……文侯。
谢夷并不知道文焕在想什么,史十三是个需要当心的人物……文焕瞟了他一眼,谢夷似乎意识到什么,立时收口,不再多说这个话题。
相比于宋朝国内不知道实情的人,谢夷对文焕是非常崇敬的。
在别人面前,谢夷或许偶尔会装成玩世不恭的样子,来迷惑他人;但在文焕面前,他会有着和对司马梦求一样的敬意。
多少大宋的青年才俊被吸收入职方馆后,他们的偶像,便是几乎一手促成辽国内乱的司马梦求。
但在谢夷看来,文焕将来必定会成为职方馆的另一个偶像。
对于大宋而言,智缘是对的。
文焕转过身去,平淡地说道:不过,这和我们关系不大。
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够了。
备马!
第七节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日,黄河上游的两岸,都飘起了小雪。而兴庆府城西的唐来渠,更是积冰不化,连车马都可以自由通行。
自正旦以来,兴庆府周围的定、怀、静、顺四州驻军,暗地里气氛似乎都变得有点紧张,所有兵卒军官,都被约束在营帐之内,不得随便外出。
而从唐来渠上通过,来往于兴庆府与右厢朝顺军司之间的官私使者,更是络绎不绝。
西夏王宫内,秉常一身戎装,踞坐在垫着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时焦急地往殿外张望。
李清与几个亲信的臣子,身着官袍,侍立在殿中,每个人的腰间都鼓鼓的。
李清,你说他们到底会不会来?秉常抑制着自己心中的紧张,向李清问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
他神色如常,看起来一点也不象要图谋大事的样子。
殿中的镶金座钟咔咔地走着,仿佛在催促着什么,扰人心意。
秉常皱眉望了那座钟一眼,道:还是沙漏好。
这座报时仪太吵了……李清与众人悄悄对视一眼,没有人接秉常的话。
这座座钟,还是从辽国辗转买来的,当日秉常可是如获至宝。
座钟照样一摆一摆地走动着,并不理会众人的情绪。
半个时辰的时间,仿佛走了一年那么久。
好不容易,终于从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众人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转向殿门的方向,秉常也腾地站了起来,似乎顾念到自己的身份与气度,迟疑了一下,秉常又缓缓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却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长着,紧紧地盯着殿外。
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可闻,没过多久,便觉一股刺骨的寒风扑进殿中,一个白色的人影随着这冷风,快步走进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
他的身上,头上,沾满了来不及擦拭的雪花,进到殿中后,便开始融化,头上身上都是湿潞潞的。
秉常已经等不及听他叩拜行礼,不待他说话,便欺身问道:如何?使者沮丧地摇了摇头,道:国相托疾不出,臣连国相的面都没有见着。
秉常的脸色迅速黑了下去,怒声喝道:你不曾说有军国机务么?臣说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使劲挥了挥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诏国相来见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个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钟一人,轮流宣诏!遵旨!李清高声应道,向使者使了个眼色,二人连忙退出大殿。
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大营。
西夏国王直接指挥的精锐部队御围内六班直,早已被分成东厢与西厢两部分。
东厢负责夏主的宿卫,由李清与文焕分任统军与副统军;西厢负责梁太后的宿卫,由嵬名荣任统军,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统军。
东厢大营,从外面看来,营内布满旌旗,营外持枪荷戈的士兵来回巡逻,盘查严密,但实际上,几乎已是一座空营。
而西厢除了日常宿卫梁太后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将士,却都在营中照常出操。
嵬名荣与梁乙萌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亲自在营中,督导部队的训练。
虽然外示平静,但是二人布袍的里面,都穿着铠甲,连睡觉都不敢脱下来。
站住!一声嘶吼在西厢大营的营门外响起,来的是何人?营门卒朝着冒着小雪向大营驰来的一队人马喝问,营门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箭楼上已有几人士兵从木制的箭夹里摘下了自己的弓——这样的天气里,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么?!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官从队中冲上前来,对着营卒一顿怒吼: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东厢副统军文大人!还不闪开!他话未说完,手中马鞭已向营卒挥出,啪地一声,营卒脸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营卒踉跄着闪到一边,一手捂住火辣辣吃痛的脸颊,向那武官身后望去。
果然见是一个身着白裘的青年军官领队,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焕是谁?但凡御围内六班直的兵士,对这个大宋朝的武状元,夏主宠信的降将,都是并不陌生的。
文焕率着一队约十几名骑兵纵马过来,冷冷地看了营卒一眼,说道:还不快通报?叫嵬名大人开营门迎旨?!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清晰地穿着飘雪的空气,传至每个人耳中。
下意识的,营卒竟打了一个寒战,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他敢对文焕的话稍有迟疑,这个南蛮子(在西夏人眼中,所有的宋朝人都可以称为南蛮子)就可能一刀杀了他。
他连忙退后两步,又看了文焕一眼,捂着脸便向中军帐跑去。
文焕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开始转头打量西厢大营的兵力布置情况。
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
其实在一个月前以前,文焕就熟知了西厢大营的日常兵力布置,他知道哪里是校场,哪里是营帐,哪里是粮仓,哪里是马厩,哪里是武库……他也知道各处各有多少兵力,哪里有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几队巡逻,每次巡逻的时间与路线……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兵力,文焕自认为自己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攻下这座大营。
嵬名荣的军营,看起来中规中矩平淡无奇,但是偏偏却是无懈可击。
这让文焕想起西汉的名将程不识,如同程不识一样,嵬名荣也是没有过人的才能,但是却绝对让人难以击败的将领。
在心底里,文焕认为嵬名荣是讲武学堂第一流的教官——他的军营,如同一座准确的座钟一样,精密的契合着经典的兵书,绝不肯多做一点多余的事,也绝不会少做一点必要的事。
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嵬名荣在政治上虽然没有过份的野心,但他却也绝非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的政治嗅觉同样是水准线以上的。
偏偏这样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
还真是难以对付的对手啊……如果有机会,文焕会毫不犹豫地为大宋除去这个在宋朝来说其名不显的劲敌。
但是,文焕现在连自己有没有机会完成夏主拖付的任务,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个夏主,总是爱让他的臣子去做超过他们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情。
文焕惟一感觉安慰的是,无论他此行是成功还是失败,对于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
溥乐侯!伴随着言不由衷的笑声,一群武官簇拥着一个身着紫裘、身材削瘦、微带笑容、有着一张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脸庞的武将从营中走来。
文焕认得此人正是西厢副统军梁乙萌。
文侯驾到,未曾远迎,还望恕罪……不敢。
文焕见着众人,早已翻身下马。
梁大人!嵬名将军呢?有圣旨!噢?梁乙萌似乎很吃惊,讶然道:老将军刚刚接到太后懿旨,进宫去了。
文焕也吃了一惊,将信将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与身边的络腮胡武官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情?这厢却是有紧急之事。
未到半柱香的功夫。
要不我再差人去请老将军回来?梁乙萌热情地笑道。
文焕心里计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荣不在此处,虽然逃出算中,但是西厢大营之事,却也更加简单。
他笑了笑,因道:罢了。
既如此,请梁大人接旨吧。
再另找人宣嵬名将军便是。
那,文侯请!梁乙萌做了个手势,让开一条道来。
在这当儿,他望了文焕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焕只觉梁乙萌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一闪而过。
但这当儿也不能多想,文焕赍着夏主的圣旨,率着亲兵侍卫们,大步往中军帐走去。
到了中军帐内,他才意外的地发现,这里竟早已摆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刚迎了太后懿旨。
文焕心下略宽,按捺住心中不时浮起的莫名的忧虑,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声说道:梁乙萌接密旨,余人回避!梁乙萌微笑着将手臂举起,缓缓地在空中挥了一下。
他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刀剑与铠甲碰击的声音,众将一齐退出了大帐。
梁乙萌这才上前几步,跪拜下来。
文焕清朗的声音,在帐中响起。
敕令:御围内六班直西厢都统军嵬名荣、副统军梁乙萌,即刻随溥乐侯文焕觐见,朕有军国机务谘议……文焕的手诏尚未宣读完毕,帐外又有喧哗之声,只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从远至近而来,仿佛是有人小跑着冲向大帐一般。
梁乙萌正惊疑地望着文焕,早见一人手执金牌,闯进帐中,高声宣道:召嵬名荣、梁乙萌速速进宫见驾!文焕心中暗赞这出戏演得逼真,他连忙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将夏主的手诏递过去,说道:必是军情紧急,梁大人速速领旨,随某进宫。
梁乙萌却默不做声,似乎在犹豫什么。
梁大人还不领旨?文焕却想趁着他没有反应过来,又连声催促。
他一面催促,一面观察形势。
现在中军帐中,只有自己的十几个亲兵,要就地格杀梁乙萌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脱身和善后?这个梁乙萌,虽然威信远不及嵬名荣,但也不是好对付的——梁乙萌与梁乙埋父子关系一般,在梁氏家族内部并不算受重视,但是却受梁太后的看重。
他也算是得到夏军普通兵众所认可的将领,此人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军中却颇为有名,有个外号叫做梁神箭.军队有军队的逻辑,勇猛善战的将领,在军中是受欢迎的。
何况梁氏在军中也还是颇有党羽的。
至少在西厢大营中,梁乙萌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
所以,不到万一得己,极端的手段必须谨慎使用。
毕竟文焕也不想毫无价值地死在西厢大营。
文焕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亲兵们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峥嵘。
梁大人?梁乙萌想了一会,似乎觉得不对,一面说道:嵬名老将军不营中,臣……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
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唰地一声,两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不得无礼!文焕朝亲兵喝斥道,却没有命令他们放开梁乙萌,反而笑着对梁乙萌说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来忠义,岂会抗旨?梁乙萌的脸腾地就红了。
不是抗旨便好。
文焕走近几步,笑道:那么梁将军,兵符何在?文焕,你想造反么?梁乙萌高声叫道。
叫这么大声,想找救兵么?文焕脸上笑意更浓,本侯奉有圣旨,梁将军随本侯见驾,商议军机,西厢大营,先由野利将军代领。
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个络腮胡子野利兰。
圣旨在哪里?梁乙萌硬着脖子叫道。
野利兰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在梁乙萌面前打开,果然,上面写着让野利兰代领西厢大营的赦命。
文焕笑道:梁将军请看仔细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本侯劝将军还是速速交出兵符。
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仿佛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脸色灰了下来,垂头道:兵符与将印是嵬名将军随身携带,我不知道在哪里。
文焕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梁将军,此时负隅顽抗,又有何益?梁乙萌瞥了文焕一眼,语带讥刺地说道:人算不如天算。
我命在君手,何必诳你。
野利兰看了看帐外,走到文焕身边,低声说道:文侯,此事亦速决。
文焕何尝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这件差事,办得却总是让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无兵符,将军能弹压住西厢大营否?只须拦住嵬名荣不归此营。
末将有圣旨在握,尽可弹压得住。
文焕寻思了一回,似乎亦别无他策——他毕竟不能在西厢大营的中军大帐拷问梁乙萌。
当下拿定主意,对野利兰说道:如此拜托将军。
我只带两人回宫复命。
余人都留给将军。
文侯放心。
梁乙萌对于自己的败局,似乎是抱持着认命的态度。
接下来表现得相当合作,毫不反抗地随着文焕一道出营,前往西夏王宫。
但不知为何,也许是事情过于顺利,文焕心中,竟然始终有着隐隐的不放心。
梁乙埋国相府。
疾驰往返于王宫与国相府之间的使者前后相继,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闻。
使者连梁乙埋的面都见不着。
国相,他们先动手了……梁乙埋的府上,幕僚们七嘴八舌的商议着。
这哪是召国相议事,分明是想学吕后擒韩信……这不是金字牌,这是摧命牌啊……梁乙埋却始终眯着双眼假寐,不发一辞。
这些幕僚们,吃干饭的本事是有的,真正节骨眼上,却没有人是可以依赖得上的。
小皇帝这次总算是抢先一步动手,但是动作却未免太大了。
梁乙埋是绝不肯轻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去见夏主的。
但是区区一次援辽之议,金牌使者来了十几趟,这中间的蹊跷,梁乙埋岂能嗅不出来。
第三波使者一到前门,他的后面,便有人分三路,前往梁太后处、梁乙逋的军营与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大营。
只要这三处不失,笑到最后的,绝对是他梁乙埋。
同时,为了反击,梁乙埋又以抱病为由,以军令诏李清、文焕等人往府中议事。
这是为日后留余地的作法——当然,如果李清、文焕等人真敢来,他梁乙埋便敢处死他们。
现在的关键,是要尽快让梁太后、梁乙逋、嵬名荣知道发生了事变。
听着面前的慕僚们议论纷纷,一时间,梁乙埋心中泛起一种智珠在握的快感。
一种居高临下,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的快感。
也许,梁乙埋养了这许多慕僚,其目的本身便是为了享受这种快感的。
镇定若素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内,很难攻克国相府,而一天的时间,足够让梁乙逋做出反应。
但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全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此刻,羽林军左军统军仁多保忠率本部人马,已将国相府通往外面的道路严密地封锁起来。
梁乙埋派出去的每一个使者,早都成了仁多保忠的俘虏。
只要控制住全部御围内六班直,就可以软禁梁太后,就可以以梁太后的名义召梁乙埋与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政变成功……既便事情不能如此顺利,也可以凭借大义的名份与御围内六班直的实力,攻下国相府,与梁乙逋周旋,支持到各地勤王之师的到来……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着文焕成功的消息。
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大营至西夏王宫的距离并不是太远,但也不很近。
文焕带着两名亲兵,押着梁乙萌赶往王宫。
东厢大营的主力早已调至王宫,梁太后手中只有当值的侍卫。
凭借着东厢的优势兵力,无论用计谋还是用强,总之有足够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兰能顺利控制西厢大营,那么驻扎在西夏王宫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卫无论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来的。
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势就会朝着有利于夏主的方向发展。
不过……文焕抬头看了一下天色:这样寒冷的天气,并非用兵的季节,如若政变能再拖两个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营不远,就被文焕谨慎地缚住了双手。
但是他却始终是安之若素,让文焕心中始终是疑窦难开。
文侯。
在离王宫大约还有五箭之地的时候,奔马上的梁乙萌突然唤叫文焕。
梁大人,忍耐一会,马上便到了。
文焕淡淡地回道,既没有胜利者的傲慢,也没有因此停下来。
我想与文侯做笔交易。
梁乙萌的声音穿过愈来愈大的风雪,清晰的传入文焕的耳中。
文焕心中一动,高举喊道:停!一面猛拉缰绳,只听到战马长鸣一声,已勒住了坐骑。
两个亲兵也勒住自己的战马,牵着梁乙萌的坐骑,走到文焕近前。
交易?正是,交易。
梁乙萌着重强调了交易两个字。
文焕右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梁乙萌,没有说话。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次我进了王宫,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
皇上恨国相入骨,拿我来出气,也是难免。
梁乙萌的语气中竟似带着几分自嘲。
文焕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坦率的点头道:梁大人说得不错。
我梁氏一族人丁兴旺,国相与太后也未必在意我这条小命。
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浓,这个时候,我也只有靠自己来自保了。
梁大人是想让我放了大人么?文焕不动声色的问道。
隐隐地,他感觉到极大的不妥。
自陷入西夏之后,文焕的警惕性渐渐有了脱胎换骨的提高。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不错。
梁乙萌似乎颇有信心与文焕谈成这笔交易,当南朝虎视眈眈之时,大夏却祸起萧墙,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只能是南朝渔翁得利。
文侯只要做个顺水人情,放我一马,我立马举家离开夏国,无论是大辽、南朝,还是大理都不愁没有容身之地。
文侯在皇上面前推托过去也并不难。
文焕依然只是望着梁乙萌,并不接话。
梁乙萌还没有提出他的价码。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尽,自当有所报之。
梁乙萌观察着文焕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一口回绝,语气上又亲热了几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沦入异邦,是李清用计,方不得己归降……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焕的神色,生怕激怒于他,见文焕没有异色,他才略略放心,继续说道:说句无父无君的话,若今上是可辅之主,文兄栖身于夏国,亦未必不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甚至标榜青史,留名万世。
然则……文兄果以为今上这次孤注一掷能成功么?你以为呢?文焕反问道,他此时几乎已经直觉到西厢大营出了问题。
西厢大营。
一个身着铁甲的老将端坐在虎皮帅椅上,冷冷地望着被五花大绑的野利兰等人。
这张椅子,岂是黄口小儿能坐得?野利兰做梦也想不到,嵬名荣居然一直都在军营之内。
梁乙萌说的并不全是假话,在文焕与野利荣到西厢大营之前,梁太后的确派人来传过旨。
旨意的内容,的确也是召嵬名荣进宫,只不过,是要嵬名荣多带人马进宫,加强宿卫的力量。
梁太后是从西夏腥风血雨的宫廷斗争中走出来的胜利者,对于宫廷阴谋,实是有着超出常人的嗅觉。
也正是这种敏锐的嗅觉,一次一次帮助梁太后转危为安。
嵬名荣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后没有多久,文焕与野利荣紧跟着就来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荣,其精明强干,远远超出文焕的想象。
文焕突然出现在西厢大营,嵬名荣便已然料定来者不善。
在尚未确认已经公开翻脸的时候,若文焕持圣旨而来,的确是不好对付的——轻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中。
因此嵬名荣干脆躲了起来,让梁乙萌去当挡箭牌。
若是没什么事,他也容易推脱;若果真有变,那么嵬名荣就决心让梁乙萌当替死鬼了——嵬名荣想的非常深远,如果文焕果真是来图谋西厢大营,一旦失败,那么夏主就很可能在东厢诸班直的护卫下杀出兴庆府,西夏难免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
为了避免内战,尽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气,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将政变控制在兴庆府的范围之内。
掌握住秉常,就等于占据着大义的名份。
能否争取到一点的时间,麻痹住夏主,至关重要。
至少是远比梁乙萌的性命来得重要。
所以,当文焕与野利兰的来意完全显露之后,尽管嵬名荣完全可以将文焕与野利兰一道在西厢大营内格杀了,他还是不肯冒这个险。
一来嵬名荣认为文焕比野利兰难对付,圣旨的力量在文焕的手中与在野利兰的手中可能完全不同;二来他不能保证杀光文焕一行人,就一定不会打草惊蛇。
事关重大,嵬名荣是绝不肯冒一丁点儿风险的。
牺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荣对于这种轻重利弊的权衡决断,是非常清晰果断的。
梁乙萌本来对自己的地位,毫无疑问也是非常清楚的。
不过,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后、嵬名荣、梁乙埋父子的为人,在这个时候,他若不甘心被牺牲,那么嵬名荣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与文焕等人一起格杀在西厢大营内。
而事后他的家人,也难逃悲惨的命运。
梁乙萌虽然不甘心成为牺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选择的人。
毕竟去到夏主那里,还有一丝侥幸。
文焕与野利兰被成功的欺骗过去。
当文焕带着梁乙萌离去之后,野利兰的屁股在中军帐的帅椅上尚未坐稳,嵬名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带来的亲兵杀戮殆尽,野利兰也被活捉。
西厢大营,转瞬之间,又回到了嵬名荣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兰此时面如死灰,垂头丧气说不出一句话来。
嵬名荣轻蔑地望了野利兰一眼,起身缓缓走到野利兰跟前。
野利兰对嵬名荣素来敬畏,亦深知他的为人:嵬名荣虽然平时看起来是敦厚的长者,但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对挡在他前面的人,绝不会有任何的仁慈之心。
嵬名荣每走近一步,野利兰便觉得嘴唇干涸得愈来愈厉害。
他努力抑制住颤抖的冲动,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脚步声停住了。
那一瞬间,野利兰只觉得时间凝固。
嵬名荣再次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看了野利兰一眼,刷地一声拔出佩刀。
血溅五步。
一颗滚圆的人头落到地上,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赏!若敢违我军令者,立诛不赦。
*的声音,绝对不容任何人置疑。
愿供将军驱使!众将连忙一齐凛遵。
好!说话间,嵬名荣已坐回帅位,诸将听令:赫连云,尔速去见梁将军,禀报李清、文焕作乱,挟持主上,请梁将军即刻关闭城门,控制内外城,切断中外交通,并派兵马至王宫救驾勤王,诛乱臣、清君侧!遵令!一名偏将侧身而出,接过将令,立即大步退出帐外。
其余诸将,即刻点齐兵马,随本将一道进宫勤王!全军倍道疾驰,毋要放走李清、文焕!那边一队队人马从西厢大营蜂拥而出,扑向王宫。
这边文焕的心已经沉至冰点。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当文焕安全离开西厢大营后,即便是西厢大营倾巢而出,监视西厢大营动静的人也一定以为是自己的人马,为了不过早引起梁乙埋的怀疑,他们不会用烟火对王宫示警。
此时,嵬名荣的人马,一定已经到半路了。
文兄须当机立断。
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几分心焦,选在这个时候才说,梁乙萌也是经过计算的——他要防止文焕过河拆桥,说得早了,夏主还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文焕就可能杀了自己,去给夏主报讯。
他想要的,是要让文焕与自己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现在文焕如果去王宫报讯,就只好给夏主殉葬。
只要进了王宫,文焕就不可能有机会抛弃夏主独自逃生,最后八成会被嵬名荣一锅脍了。
梁乙萌相信文焕是聪明人,能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也担心,这时候如果犹豫不决,那么自己逃生的机会,也会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为夏主守臣节。
兄得罪南朝,亦不可东奔。
何不早下决断,与我一道奔辽?我昔时曾使辽,与萧素有旧,现今萧素在辽身居高位,兼辽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梁乙萌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嵬名荣手握大刀追杀过来的声音。
奔辽?文焕冷笑一声。
他纵马至梁乙萌身后,猛地拔出刀来,反手一挑,将梁乙萌身上的绳子割开。
梁将军,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罢!梁乙萌没料到文焕竟然不肯投辽,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谢道:文兄大恩,日后必报。
后会有期!说罢,便掉转马头,急匆匆逃走了。
文焕看了几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宫一眼,咬了咬牙,对两个亲兵说道:你们过来。
两个亲兵依言策马走近,正欲询问文焕有何吩咐,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脖子上有液体喷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觉。
对不住了!文焕看了一眼被自己亲手诛杀的两个亲兵的尸体,调过马头,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为夏主守节。
一路之上,文焕都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着。
当文焕赶至仁多保忠部之时,才发现这里也已经脱离掌握了。
梁乙埋的亲兵队长宁葛意外发现国相府的各条道路都被人封锁了,于是宁静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后花园中燃起大火,无奈天不助人,雪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间猛然变大,还刮起了狂风。
火怎么也点不起来,既便是烽烟,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无法让远处的人看见。
梁乙埋总算也是经常带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让宁葛挑了三百精壮之士突围向梁乙逋求救,自己亲自披甲,命令满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来守卫相府。
巷战很快出现在国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仅有一千人的部队,却要分散控制国相府的四个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国相府全部兵力突围,那么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战,也不可能抵挡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务,本来也只是牵制梁乙埋。
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虚实,不敢孤注一掷冒险。
而宁葛似乎也欠缺应有的运气或者说谋略,他突围的方向,是离梁乙逋军营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亲自驻守的路口。
风雪掩盖住了嘶杀声,鲜血很快被白雪覆盖。
但是这一点也不能掩盖巷战的残酷与血腥。
这样的风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与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发挥作用,但同样也会大打折扣。
无论是仁多保忠部,还是宁葛的相府亲兵,都是在短兵厮杀。
不断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会,便连尸体都看不见了。
仁多保忠的确是一名出色的将军,他身边的四百精兵,也不逊于天下任何善战的战士。
但是,漫天飞舞的大风雪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要挡住宁葛的突围,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而宁葛的勇猛,也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仅见。
一名素以武艺高强著称的军官冲到宁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宁葛的战斧劈去半边脑袋。
两名仁多保忠的亲兵红着眼睛合围上去,便见宁葛大吼着挥动战斧,斧光卷着雪风,数招过后,两名亲兵便都成为了斧下亡魂。
堪堪要五名战士,才足以抵挡住如狼似虎的宁葛。
仁多保忠数次想下马,与宁葛决一雌雄。
但是念及自己身负重任,才勉强按捺住自己争强好胜之心。
一名真正的将军,其作用绝不是披坚执锐在战场上厮杀。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绌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惊喜地转过头,援军来……他的话只说到一半,文焕是孤身一人而来,身上还沾满了血迹。
仁多保忠的脸黯淡下去,皇、皇上……我们输了。
文焕的神情其实已说明了一切,赶快突围……趁着梁乙逋没有封锁城门……皇上与李郎君呢?文焕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
无论于公于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虑的。
没机会了。
不知为何,文焕没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
突围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锅脍了!仁多保忠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文焕。
文焕没有回避,迎着仁多保忠的目光,沉声道:回到静塞军司,再来勤王。
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皇上不利的。
输了么?仁多保忠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挡的宁葛,早知如此,还不如护着皇帝直接冲杀到静塞军司……他摇了摇头,突然大吼一声:撤!这支所谓的羽林军,虚晃一枪,迅速地集结起来,向着城门杀了过去。
梁乙逋的反应已经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荣的通报后,他立即下令内外城落关闭门,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亲信将领率兵加强城门防卫。
同时派人前往各个渡口要津,下达了许进不许出的死命令,以防各地诸侯知道消息后有非份之想。
然后他便亲自领着大军进城,直奔王宫。
但是他的使者还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达东门之时,离文焕与仁多保忠率部冲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气得跺脚大骂,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队,去追赶文焕与仁多保忠。
在梁乙逋看来,文焕无足轻重,但是仁多保忠却是用来对仁多瀚的上好筹码。
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还是控制住小皇帝。
对于仁多保忠与文焕,只能寄望于恶劣的天气。
虽然胜劵在握,但如果秉常有个什么意外,就是绝大的麻烦。
快点,直娘贼的!都给我再快点!梁乙逋不断的高声吼道。
一队队士兵,从各个方向,扑向西夏王宫。
第八节兴庆府一座不起眼的大院子里,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无赖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书上常见的词汇来形容,那么他们还有另一个文雅的称号——死士。
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国策,因此,虽然这些人的本质不过是地痞流氓,但他们还是有简陋的武器,以及少数破旧的铠甲。
李清曾经托史十三阴蓄死士,散养于民间,以备非常之用。
而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来时,所能用得上的人马了。
三千之数,除去意外被株连而死的,能够聚集起半数以上的人众,已经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华夏的历史上,三国时司马懿与曹爽争权之时,为了对付手握京师兵权的曹爽,司马懿也曾经阴蓄死士,散养于民间。
但是历史却并没有记载这支力量在司马懿的政变中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当然,以司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所谓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却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颗能用得上的筹码,虽然他的对手绝不比曹爽聪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却远远逊于司马懿。
这个时候,每一点力量,都至关重要。
但是,在兴庆府几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这些死士,依然没有出现在李清期望他们出现的地方。
史大哥,请三思而后行!发髻上插着花钗,耳垂上挂着碧玉耳环,身着白色梅花交领窄袖狐皮裘,肩上还披着一条披巾,脚下踏着一双西夏国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说着一口地道的兴庆府方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栎阳县君都象是一个西夏大户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紧锁剑眉,默默注视着栎阳县君,眼中闪着逼人的光芒。
一错已甚,岂可再错?我有甚错?!史十三冷冷地问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侠,而是大宋的武官。
身为武臣,岂可无阶级之分,不听节制?西夏方略早定,事变之时我等当置身事外,以待将来。
当初会议之时,史大哥既无异意,如何现在又召集这许多人来?栎阳县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缩。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职方馆时的那次谈话。
在西夏招募间谍,异常困难。
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户籍颇为严厉,空降间谍……空降?她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空降。
石越笑着点头,解释着这个词,从大宋派一个间谍过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凭空降下去一个人。
这个词的确很形象,虽然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从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这个词。
我们向西夏空降间谍,极其困难。
的确有人成功,但是极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
石越当然没有向她透露是谁成功了,她也没有多问,在她受封为栎阳县君之前,她就是极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这极少数成功的例外以外,其余空降的间谍,都很难在西夏发挥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满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国。
职方馆现在的报告,几年以来,总共已经有超过五十名空降间谍殉国,另外还有二十余名生死未卜。
石越既是告诉她事实,也是委婉的告诉她此行的危险性。
她当然能理解这些空降间谍所以面对的危险。
无论是西夏还是大宋的陕西,都是一样的,任何一个村落来了一个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
引人注目,对于一个间谍来说,已经是致命的威胁。
听说只有在大宋的汴京与东部的两浙路极为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们对陌生人都觉得习以为常的事情。
但是她只是笑了笑。
以她的身份,能够成为朝廷敕封的命妇,是她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事情。
她对于栎阳县君的封号其实也不是很在乎,因为她非常明白,无论她做了什么,得到什么样的封号,她都与别的县君们不同,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发生交集,只会是一场灾难,所以她心里是的确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
她只是觉得石越是个有意思的人,远比她以前只是听说他的名声之时更有意思——这个男子,表面上看起来,与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并没什么区别,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这个男子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是那种特别的感觉,却是非常的清晰。
去西夏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这位大宋朝的栎阳县君似乎从来没把这些危险放在心上。
空降间谍不行,在当地招募间谍也很困难……那一定是另有捷径?县君果然聪明过人。
石越抚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内寻觅效忠朝廷的适当人选,无论是自愿还是用手段迫使其就范,都是耗时耗力的事情。
但是朝廷与西夏战争不断,却又等不到职方馆慢慢建成间谍网的那一天……石学士的话中,暗示了许多东西。
所以不得不走一点捷径。
捷径是什么,石越没有直说。
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
所以,从后面的谈话中,她几乎已经知道司马梦求走了一条什么样的捷径。
司马梦求用名位、交情、金钱种种手段,大规模的拉拢、收买了许许多多西夏境内的草莽之雄、绿林好汉,从而构成了陕西房独特的间谍网络。
史十三是其实最重要的一个人,所以,司马梦求不惜付之以陕西房知事的要职,以示信任。
但是她却知道,实际上,司马梦求并不曾真正信任过史十三,无论是石越所谓的空降间谍,还是职方馆按部就班在西夏当地发展的间谍,绝大部分,都不受这个陕西房知事的节制。
这些人真正的上司,是那个智缘大师。
在职方馆的眼中,象史十三这样的人物,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向大宋效忠,帮助职方馆在西夏从事间谍活动,并且成效显著,但是这些人都自成势力,同样也是难以控制的危险人物。
职方馆忙于利用他们得到急需的更全面的西夏情报,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们为宋夏之后的战争作准备,却没有时间与精力来融化他们。
因此他们始终是被猜忌的对象。
尽管这一切做得几乎不动声色,一般人无法觉察。
但是她的使命,却让她对这些内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兴庆府,原因就是因为石越相信她对付得了史十三。
职方馆效忠的对象,只应当是大宋。
除此以外,对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余的,有害的。
这是石越对她说过的话,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么?真是惊世骇俗的话。
当时她并没有多想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石越对自己说出这样无父无君的话来,不是太不谨慎,就是过于信任。
栎阳县君并不知道当时的士大夫说过更多的远比石越的话还要无父无君的话,她只知道,石越绝非是一个不谨慎的人。
所以,当时她在意的只是那份信任。
不过,此时她又多明白了这句话的一层意思。
史十三这样的人,效忠的对象,绝不是大宋。
所以,她有必要纠正他那些多余的、有害的想法。
虽然这整座宅子里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只奉史十三的号令。
史十三只要抬抬手,她就可能被斩成肉酱。
但是栎阳县君没有半点畏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谓不对。
史十三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外面的人,本是受李清之托,用的是李清的钱财,与大宋何曾有半分干系?怎能说无干系?!长安已有明令,决不能助夏主重掌大权。
况且这些人,史大哥之前不是也没有打算为李清所用么?此一时,彼一时。
且长安也不曾说要让梁氏大胜,对于大宋而言,西夏内战才是上上之局。
史十三不知道长安的命令是出自何人的意志,但是宋朝似乎颇为忌惮秉常重掌大权后,日后失去出兵伐夏的正当性,因此虽然平素收买反梁派的西夏官员,表面上支持秉常亲政,挑嗦西夏内斗,但是真到了事变即将发生之时,却变脸比变天还快,接连下达命令,硬是要将秉常往绝路上逼。
对此,史十三颇不以为然,秉常是否走上绝路他不在乎,但是李清如果也因此走上绝路,那却是史十三无法接受的。
史大哥果真以为这点人马加入进去,便一定可以改变局面么?栎阳县君尖锐的直刺问题的实质。
来自国内的顾虑,绝非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西夏内战,而是认为不必要将辛苦积累的本钱,一把输在此时此地。
秉常也许要孤注一掷,但是大宋不需要。
主人。
史十三的黑衣童子走到门口,欠身说道:嵬名荣率西厢班直向王宫去了。
史十三脸黑了下来,逼视栎阳县主,冷冷地问道:你要我坐视李清死在今日么?奴家只是不愿看到这些人去白白送死。
栎阳县君显得十分冷静,嵬名荣还据有西厢之兵,大势已定,还带着这些人去送死,是不忠不义,不智不仁。
史十三默然不语,脸色却更加黑沉。
史大哥是为什么加入职方馆的?栎阳县君清沏的目光,直视史十三的胸口,仿佛从那里可以看到他的内心。
我为什么加入职方馆?!史十三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奴家虽是女子,但是却知道,史大哥加入职方馆,绝非是因为功名利禄,也绝非是因为私交旧谊!而是因为,史大哥虽在草莽,内心却始终是个儒侠!虽在异邦,但内心却始终是个宋人!史十三身子颤了一下,目光略略柔和下来。
奴家知道史十三不是出卖朋友的人。
史大哥相信石学士柄政之后,大宋会有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史大哥也相信石学士所谋划的对西夏的战争,绝非是想炫耀武功、开疆拓土!故此一直想设法劝李清归宋,共建盛世。
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栎阳县君诚恳地注视着史十三,李清有他自己的命运。
李清自己的命运?史十三的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但是他依然有自己的坚持,或许我不适合在职方馆。
我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做,不管它的结果是什么。
他望着栎阳县君,眼中竟有从未有过的温柔,你说的都是对的。
我想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宋。
但是,无论如何,李清是吾友,他的身边,也有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史十三或许救不了他们,但却可以和他们一道死。
但……史十三摆了摆手,止住栎阳县君,绿林有绿林的道义。
如果我眼睁睁看着李清与我的兄弟去死,那么我就是一个官了。
我虽然受了朝廷的敕封,但我始终不是一个官。
他仰天长叹一声,忽然笑道:石学士能不拘一格用人,太平不难得。
史大哥……你放心。
史十三打断了她的话,外面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再没有不泄露的道理。
这些人若散了,便是被人一个个抓了处死。
况且这些人不过是些市井无赖子,也难以凭他们成大事。
待会我率他们杀去王宫,在兴庆府搅个天翻地覆;你带着我这个童子和几个心腹之人,悄悄去李清府,将他妻儿接出来。
若能送往大宋,纵在九泉之下,我亦感此大恩。
要是李清侥幸不死,他妻儿俱在大宋,绝无不归宋之理。
似李清这样的人材,大宋能用之,是大宋之幸。
栎阳县君终于将目光从史十三身上移开。
她知道史十三决心已下,非言语所能挽回。
到这个时候,便只有考虑如何善后了。
无论李清能否逃过此劫,救出他的妻儿,至少可以竖立自己在史十三旧部中的威信。
史十三的行为,是职方馆成立以来面临的最大的挑战。
以后的日子还长……那么,请史大哥多多保重。
栎阳县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没有抱再见到史十三的希冀。
这个男子,也称得上是当世的豪杰,却可能活不过今日……栎阳县君心中泛起一种苦涩的感觉。
她的心里,其实与史十三的行为有着共鸣。
如果陷在王宫的人,是她真正的朋友、姐妹,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与史十三一样。
江湖豪杰有江湖豪杰的道义。
拜托了。
史十三依旧是豪爽的笑容。
栎阳县君向着史十三微微一礼,退出屋去。
黑衣童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转头望着史十三,目光复杂。
他跟随史十三多年,早已不需要再说什么。
帮我好好照顾她。
史十三敛起笑容,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点苍桑。
是。
我死后,也不敢指望进忠烈祠。
你替我在故乡祖坟立一块衣冠碑,刻上‘宋人史十三之墓’。
是。
史十三走到黑衣童子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大步走出屋去。
西夏王宫陷入混战当中。
李清指挥着东厢诸班直与嵬名荣的西厢诸班直努力周旋着。
当嵬名荣的军队出现在王宫之前时,李清便已知道政变失败了。
本来就是希求侥幸,与秉常不同,李清也切切实实做好了失败的准备,这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妹勒!李清大声指挥着,你带本部一百人,去‘保护’太后!是!一个武官大吼一声:跟我来!一百名班直侍卫小跑着向梁太后的寝宫杀去。
待阿妹勒离开后,李清游目四顾,观察起当前的形势来。
因为王城的守卫本就有西厢的人参预,嵬名荣的一部兵力很容易就攻入了王城之中,与东厢班直平分了半边的王城。
于是,东厢班直侍卫隔着一条窄小的金水河阻击攻入王城的西厢班直侍卫,而未入王城的西厢班直侍卫也并没有绕道进城,而是继续猛攻据守王城的东厢班直侍卫。
嵬名荣的意图很明显——困住夏主,不求一战成功,只求不让夏主逃脱。
只要梁乙逋的大军一到,胜利就唾手可得。
保护夏主突围,是李清现在唯一的选择。
如果阿妹勒能吸引嵬名荣一部分兵力就好……李清已没有时间多想,转身便往殿中走去。
一身戎装、惶惶不安的夏主秉常看见李清进来,腾地起身,恼怒地问道:嵬名荣果真要犯上做乱么?是。
李清不想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浪费时间,简短直截地回答后,便径直说道:贼兵势大,请陛下速速上马东狩。
东狩?秉常怔了一下,立即摇头,大声叫道:我是大夏的皇帝!走,我要看看西厢班直谁敢弑君?!陛下!李清无礼地直视秉常,沉声道:贼子已丧心病狂,陛下万乘之尊,岂可涉险?!只须抢在梁乙逋大军到来之前,杀出城去,东狩静塞军司。
陛下再召集各路大军勤王平难,叛乱可平。
秉常却不去理他,快步向殿外走去,李清与众亲信臣子、侍卫慌乱跟了上去。
陛下、陛下叫个不停,但是秉常却毫不理会。
秉常走到距金水河边五六步处,西厢攻势正猛,不断有守河的侍卫战死。
但众将士见皇帝亲来,顿时士气大震,一齐高呼:兀卒万岁!万岁!前赴后继地冲上前去,生生又将西厢人马击退。
秉常意气风发,又上前几步,朝河对岸喊道:你等本是朕之亲信腹心,怎敢犯上作乱?!必是受嵬名荣挟持,若能迷途知返,助朕平贼,朕当恕尔等之罪!有能得嵬名荣首级者,即刻封万户侯,拜大将军!若冥顽不化,族灭!西厢侍卫一阵迟疑,却忽听阵后一人尖着嗓子大声吼道:皇上已被奸臣挟持,言不由心。
太后有令,有诛杀乱臣李清者,即封将军,赏金三十两!众侍卫回首望去,喊话的正是太后的亲信宦官,顿时疑心全无,大声嘶吼着,向河这边杀来。
秉常还要说话,却早被震天的杀喊声遮住,风雪之中,有几支箭几乎从他耳边贴着耳朵飞过,吓出秉常一身冷汗。
早有几个侍卫连拉带抱,将他拉到安全之处。
陛下!李清不待秉常定下神来,再次劝说道:请速速下令东狩!罢!罢!秉常此时也无奈何,只得下令:东巡韦州。
陛下圣明。
李清正要安排人众断后,忽然,只见灰蒙蒙地一团东西冲他飞了过来,他一侧躲过,那东西便摔在他身前几步远的雪地上。
他定晴看去,袭击他的,原来竟是用灰布包着一团东西。
一个亲兵不待吩咐,已快步上前,将布扯开,便听啊地一声,那布里面露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赫然便是去保护梁太后的阿妹勒的。
与此同时,对岸也传出万岁的呼吼声。
秉常结结巴巴地说道:太……太后……李清转过头望去,果然是梁太后在侍卫的拥簇下,亲临战场了。
他的心立时沉了下来,暗暗咬牙道:若去的是史十三,不至于此!但是便到此时,史十三依然不见踪影。
他也无暇懊恼太久,眼见梁太后要说话,他深知梁太后厉害,连忙抢先喊道:嵬名荣作乱,挟持太后,大伙儿和他拼了!杀了嵬名荣,封万户侯!杀了嵬名荣,救出太后!负责金水河防线的两名武官举起刀,大声吼道:杀!众侍卫立时冲过河去,与西厢侍卫杀成一团。
这支西夏地位最尊贵、最精锐的部队,在一个最不适合战斗的日子里,进行着嗜血的内斗。
尸体不断地倒下,鲜血几乎将白雪染成红色,双方却还是打了个平手,东厢没有后退一步,西厢也没能前进一步。
秉常与李清没有在金水河边多做停留。
当这里处于缠斗之中时,王城那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突然袭击了王城东门外的西厢班直军,守城的东厢侍卫趁机出城,前后夹击,东门外的西厢班直竟被击溃了。
史十三来得正是时候。
不用多问,李清也知道是史十三到了。
李清护着夏主向东门奔去,沿途不断召集侍卫,到达王城东门之时,身后竟也有五百余人。
守卫东门的武官见到夏主与李清到来,连忙上前迎接。
从背后袭击叛军的那般人呢?李清见到他,张口便问道。
禀将军。
那似是民间义军,击溃东门叛贼之后,其首领说事不宜迟,往南门偷袭叛军去了。
见到李清神态,他便不敢说真话,实际是他怕出事,不敢放史十三等人进王城。
史十三迫不得已,转战王城南门。
南门?!李清倒吸了一口凉气,南门有嵬名荣亲自领兵!末将看他们作战勇猛,兼有风雪为助,必能成功。
罢了!李清也无暇再多说,你立即下令,集结所有人马。
是。
武官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是要突围了。
马上跑了开去,大声呼喊怒骂,将所有能战的侍卫全部召集起来,一起在东门之外集合。
李清点了点人数,也有千余士卒,只是士气低落,许多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作战一天,早已疲惫不堪。
李清暗暗叹气,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让秉常脱了衣甲帽子,找一个与秉常差不多模样的侍卫穿了,却让秉常穿着侍禁一级武官的服饰。
将这些事调停妥当了,这才大步走到集结的侍卫们之前训话。
众儿郎听着!此番叛贼作乱,皇上要东狩召兵平叛,正是忠义之臣奋不顾身之时!若能护得皇上周全,克定叛乱之日,你我人人都是护驾有功之臣。
封官拜爵,妻荣子贵,不在话下!但万一兵败,误了皇上国家,人人也都死无葬身之地!大伙儿都要奋勇争先,不可抱侥幸之意,若有怯敌惧敌者,立斩不赦!风雪呼啸,李清带着杀意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是!众人轰然答应。
李清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上。
众人尽皆凛然。
李清看完所有人,方转头对秉常说道:陛下,臣必护得你周全!秉常微微点头。
唰地一声,李清拔出刀来,高举向天,大声吼道:出发!一千人排成几列,浩浩荡荡地出了王城。
因为风雨未停,街道上有些地方雪深难测,所以,虽然号称突围,实际上所有人也只是在骑马慢跑。
此时此刻,李清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样的大雪,一样也会限制梁乙逋的行军速度。
王城南门外。
在巷战中,史十三率领的地痞无赖们,未必没有他们的长处。
他们从各个建筑后的后面、雪堆之中,突然冒出,也许是给嵬名荣的西厢侍卫们一冷刀,或者是扔出一块石头,待到这些精锐中的精锐,御围内六班直的侍卫们集结起来追击之时,他们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白雪之中。
嵬名荣努力勒束着自己的士兵。
休管那些该死的兔子!他执刀大声吼着,盯紧南门,不要那些叛军有机会出城。
突然想起什么,又一把拉住一个亲兵,大声吩咐道:带几个人去看看东门。
那个亲兵答应了,叫上两个人,骑着马便向东门方向奔去。
这三人骑马驰出不过一百步,便听到啸耳的风声,一个人影从他们驰过的一棵树上跃身扑下,稳稳落到了一个亲兵的马上,便听到喀嚓一声,那亲兵脖子被扭断,摔下马去。
他的马却在那人操纵下,没有半点停留,瞬时便赶上另一个亲兵,那亲兵正回头张望,就只见白光一闪,那人手起刀落,又一个亲兵死于非命。
余下一个亲兵听到声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拼命鞭打着坐骑往前跑,那人却不再追赶,勒马哈哈长笑。
嵬名荣看到此情,刚刚松了口气,不料笑声未已,那人手中的刀脱出而飞,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线,正好砍在余下的那个亲兵的背上。
扑通一声,那个亲兵也跌下马来,活不了了。
这人是谁?!嵬名荣惊疑的问道。
他的亲兵,也不是好惹的,与寻常武将对打,也能战上几十回合不分胜负,这样三招毙三命,被人杀小鸡一样杀了,不止是嵬名荣,连他的将佐们也惊呆了。
没有人认识那人是谁。
东门这么久没有人过来联络了。
嵬名荣思忖着目前的形势,定是被皇上突围了。
这些人是用来纠缠我的,使我不能追击。
想通此节,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能。
无论如何,不能让夏主出兴庆府。
夏主如果逃到一个地方诸侯的地方,西夏必然掀起内战。
辽国内战之时,宋人还无力从中分一杯,西夏要内乱,运气就绝不会有辽国那么好了。
众军听令!嵬名荣又开始出招。
嵬名荣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觉,竟然召齐了王城南门外全部的兵马,列着行军队列,径直向兴庆府的内城东门追去。
面对着这样规模的部队,史十三所率领的那些民兵,是绝不敢招惹的。
何况,史十三也不知道嵬名荣的意图。
果然,嵬名荣的人马几乎是畅通无阻地通过,径直向内城的东门扑去。
就在王城南门守将与史十三几乎是同时松一口气的时候,二人前后接到了夏主东狩的消息。
***!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嵬名荣是做什么去了。
王城已没有再守的必要,南门守将立即弃城,率着部下的侍卫,尾随着嵬名荣部的足迹追了上去。
而史十三则反应得比他更快。
但是,当大势已经决定的时候,无论应变如何得体,也只能徒增遗憾,却极难改变事情的结果。
史十三率领的死士们先一步遇到伏击。
箭雨!那一瞬间的箭雨,使得密密麻麻的飘雪都在空中融化,只见如蝗虫蔽日一般,飞啸而来,顷刻间,数以百计的人变成尸体,有许多人直接被射成了刺猬。
并行的两条街道上,都只有箭、插满箭的尸体、还有一些受了箭伤的活人。
这不是嵬名荣的部队所能有的规模!史十三立刻就意识到了。
而且,这是一个大雪天,只有真正有过很多实战经历的军队,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形成这样的箭雨。
梁乙逋进城了。
史十三喃喃骂了一句,咬着牙,单手拔出正中左臂的箭杆,随便撕了块布给自己包扎了一下。
自己带的那些死士,现在活下来的可能不到三分之一,有些人已经眼珠四顾,想要趁机开溜;有些人躺在雪上装死;还有一些干脆跪在地上痛哭,准备投降。
真正想亡命一搏的,可能连十个都不到。
街道的两面出现了数量庞大的西夏军。
每个士兵手中都拿着盾牌与单刀,他们小心翼翼地进巷,割下每一个死者的头颅,拿走他们的财物,杀死每一个还活着的人。
所有活着的人,看到他们的行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大家拿着兵器,缓缓后退,全部集中到了史十三的周围。
但是那些西夏兵仿佛是看到了他们没有弓箭,却并不着急,依然只是慢腾腾地向中间挤压过来。
时间仿佛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史十三感觉到了每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么?不知李清与夏主怎样了,不知她怎么样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越来越近的西夏兵。
此时,隐隐约约,从附近传来人马痛苦的喊叫与嘶鸣声,史十三虽然不知道这是与他一道追出来的南门守将,被嵬名荣杀了个回马枪,但是也明白那些东厢侍卫的命运,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当史十三与南门东厢班直都陷入重围之时,夏主与李清,也到了需要直接面临自己命运的时候了。
周围的街道,到处都有士兵。
斥侯的报道让人沮丧。
他们一路上不断碰到梁乙逋的前锋小队,一直杀将来,此时离内城东门不过数箭的距离,却发现各城门的兵力都非常雄厚。
而且都有梁乙逋的军官接管。
梁乙逋已经完全掌握住兴庆府了。
秉常的话里带着一丝绝望。
陛下,李郎君。
身着秉常服饰的侍卫突然说道:让我去引开他们……李清还在思忖,这可能是最后一张牌了。
不必了。
秉常打断了他们,我们把衣报换回来。
陛下?李清抬起了头。
既便被俘,也要有王者的威严。
秉常此时反而想开了。
快点。
侍卫望了望李清,李清无奈地点点头,他连忙脱下衣服,与秉常对调过来。
李郎君。
换回夏主服饰的秉常,的确更象是一个君主了,梁氏欲得你而甘心,我只是担心你……陛下!李清拜倒在地,眼眶湿润了,臣深误陛下,万死难辞其咎。
他们若敢弑君,也是千古骂名。
秉常安慰性地说道。
其实他也没有把握,这毕竟只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李清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郎君,你说仁多瀚能来救驾么?李清摇了摇头。
如果仁多瀚能对付得了梁乙埋,还用这么麻烦么?本来如果夏主不在梁乙埋掌握之中,或者还有机会。
那我们君臣,就注定要落在梁氏手中了?秉常这时候异常冷静。
除非……李清没有说完。
除非什么?除非是南朝出兵。
西夏交给梁氏,还不如交给宋朝。
这是李清真实的想法。
南朝?!秉常喃喃一会,说道:我若死了,祖宗基业,就落入梁氏之手。
纵便不死,这江山也是梁氏当权,我不过行尸走肉。
与其如此,还不如便宜南朝!南朝若能为我报仇,我也不失封侯爵,为富家翁!秉常一面说着,一面从身上撕下一块白布。
反手一刀,将自己的坐骑杀了。
用手指沾点血水,就在白布上写起字来。
写完后,又取出玺印印了,这才叠好,交给那个曾扮成自己的侍卫。
压低声音说道:你拿着这个奏章。
朕与李郎君,都逃不过此劫。
你要侥幸逃出,送至南朝,南朝必有封赐。
要是逃不出,献给梁乙埋,也是大功一件。
总是不让你枉跟朕一场!皇上!侍卫接过秉常的奏章,哭倒在地。
李清上前扶起他,低声道:莫要引人注目,引祸上身。
那个侍卫忙擦拭眼泪,将血布收入怀中,退到一边。
四面的脚步与呦喝声越来越清晰可闻。
这数百人的大队人马,离被发现也没有多久了。
果然,没多久,街道的两面都出现了军队。
皇上在此!叫梁乙逋前来迎驾!李清的喝斥,将街口的军队都吓住了,他们既不敢前进,也不敢离开。
只得派人去通知上官。
没过多久,这条街几乎被梁乙逋的军队包围了里外三层。
进来拜见秉常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但是秉常一直不予理会。
秉常与李清以及几百幸存的东厢侍卫,都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一个得意的声音在街中响起:臣梁乙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秉常冷冷地望着拜倒在地梁乙逋,但是梁乙逋却没有等待秉常的旨意,自己站起身来,他假装不去看脸涨成猪肝色的秉常,只是高声命令道:迎皇上回宫,将叛贼李清拿下!慢!李清大喝一声,他正了正衣冠,朝秉常拜了两拜。
站起身,环视众人,目光落到梁乙逋身上。
李清猛地拔出剑来,轻蔑地骂道:大丈夫岂能受小人之辱?!说罢反手挥剑割颈,自刎而死。
梁乙逋看了一眼死在面前的李清,咬牙咒骂得:贼汉儿!休道死了皆休,我必诛你满门!又看了脸色苍白的秉常一眼,喝道:迎主上回宫!迎主上回宫!迎主上回宫……兴庆府的风雪,越下越大了。
第九节陕西的三月,草木已经发出新芽,但空气中依然还有着丝丝寒意。
这是熙宁十三年的三月四日的傍晚。
距离西夏己丑政变,已过去了一个月。
因为文焕与仁多保忠成功逃过梁乙逋的追杀,在十余日后到达静塞军司的控制区,于是正月己丑日兴庆府发生政变、夏主被幽禁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仁多瀚立即向西夏十二监军司派出使者通报此事,但是这位西夏国地方诸侯中的强者,却非常的谨慎,并没有立即站在与梁氏誓不两立的位置上。
这一点,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仅仅在仁多瀚得知政变部分事实的两天后,大宋陕西路安抚使石越的公案上,就摆上了一份有关西夏政变详情的情报,这份情报同时以金字牌递发枢密院乃至御前,以宋朝的驿传体系,可以保证最多四五日之后,这份情报能够摆在大宋皇帝的御案之上。
因为熙宁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是己丑日,所以宋朝的这份情报称当日西夏发生的政变为己丑之变。
到了二月底,京兆府的《秦报》不知道通过何种渠道得知西夏政变的消息,卫棠亲笔撰文,头版头条冠以己丑政变之名,各大报纷纷转载,袭用此名,从此无论宋辽夏,不分官民,都称西夏之政变为己丑政变。
当然,怎么样称呼西夏发生的事情,只是无关紧要的小花絮。
宋朝的两个敌国都不安稳,但是一个让汴京的君臣们高兴,一个却让汴京的君臣们担忧。
在西夏,大宋看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辽国,耶律浚却势如破竹——这位大辽的皇帝是如此得到民众与兵士的拥戴,他大军所到之处,百姓杀掉守吏,士兵杀掉将领,纷纷投降反戈,即使得到宋朝民间的走私相助,杨遵勖也毫无作为可言,只是被吓得躲在大同府的高城之下,苟延残喘。
耶律浚将大同围了里外三匝,杨遵勖的倾覆,指日可待。
辽主的胜利,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刚刚办完曹太后丧礼的赵顼与他的臣子们的神经。
一辆简陋的牛拉四轮车,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停在坊州宜君县驿站之前。
各位官人,宜君驿到了。
一个老迈的厢兵车夫朝车厢唱了个无礼喏,大声招呼道。
四轮车上,七八个旅人弯着腰走下驿车。
咦?有怪物!突然,驿站前有小孩子大声叫喊起来,驿站的几个驿丞顺手抄起身边的诸葛弩,左顾右盼,大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他们都是厢兵出身,虽然是不教阅厢军,但是毕竟是吃过兵粮的,胆气比旁人壮上几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从一辆骡拉驿车后露出一双眼睛来,指着刚刚从驿车上下来的一个人,怯生生地说道:在那里……长毛怪……众人循他手指望去,原来是个蕃商,不由都松了口气,顿时驿站之前笑成一团。
一个驿丞走到小孩身后,轻轻踢了他屁股一脚,啐道:什么长毛怪,胡人都不识得?让你来帮忙挣点小钱,可不是让给我惹祸。
还不去做事?那孩子见着众人表情,已知必不是怪物,但是心中却依然害怕,不敢去看那个蕃商,转身一溜儿就跑了。
那个驿丞朝着小孩的背影啐了一口,走到刚刚下车的旅人跟前,躬身笑道:乡下人少见多怪,各位官人莫要见怪才是。
又特意走到蕃商跟前,用半生不熟地官话问道:不敢请问这位客倌如何称呼?我叫阿卡尔多。
阿卡尔多现在已能说得出一口地道的汴京话。
他这是第一次到大宋内地游玩,因为丝路断了很久,内地宋人极少见到泰西人种,进入陕西境内后,他就经常被人误认为怪物,这等尴尬,他早就习以为常,倒也并不介意。
原来是阿……阿官人,驿丞终于没有弄明白阿卡尔多的名字,打了个含糊过去了,他笑着向阿卡尔多道了个歉:小孩子无知,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不要怪罪。
不知者无罪。
蕃商口中冒出一句文绉绉的话,驿丞反而吓了一跳。
不过,在宜君县,他这样的驿丞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当下又寒喧几句,便热情地招呼着这些客人进驿站休息。
从驿车上下来的旅人,大多半各自散了,只有三四人,随着驿丞走进驿站。
宜君县的驿站从外观上看,如同一座大院子,空间宽阔,内里陈设十分精致。
宜君县原本只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县,最初隶属于坊州,熙宁间司马光主持合并州县之后,坊州撤罢并于鄜州,从此宜君县成为鄜延地区最南的县城,处在连接延州与京兆府长安之间的官道之上,也是陕西路驿政网中重要的一个城市。
它距南面的同官县九十里,距北面的中部县(原坊州城)六十里。
水运上远远不如中部县发达,甚至也不如同官县,但是依靠通过宜君县的官道,宜君县的驿站与同官、中部两县的驿站每天拂晓时分,都有一趟驿车分别驶往对方的城市,到傍晚时就可以返程回到各自的城市。
此外宜君县还有一趟驿车连接县内有着矾矿场的升平镇。
宜君县因为交通上的便利,使得商旅渐渐增多,连带着商业也繁荣了许多。
随着军制改革的顺利推进,在石越的力主之下,借着军事上的大胜带来的边境压力减轻,宋朝彻底改变了以往分兵防守处处虚弱的痼疾,进一步完善了边防体系。
以前的军事路虽然被废除,但是却在陕西与西夏的边境,又设置了延绥、环庆、秦凤、熙河四个行营(行营比军事路更加完善,它完全与民政等方面脱离了关系,只是一个纯粹的军区机构),由长安为四大行营的总后方——这样的设置,实际上是石越与枢密院博弈的结果,四大行营依然归安抚使司节制,但是行营总管与行营监军都虞侯分别由枢府、卫尉寺指派,这样既保证石越在陕西的权威,又减少了宋朝对于藩镇割据的担心。
而与此同时,一支支整编完毕的禁军开始进驻各大行营。
至熙宁十三年西夏国己丑政变之时,节制延州、绥德、鄜州、保安军的延绥行营,除了姚兕的振武军第三军、种古的云翼军以外,又有新完成整编的振武军第二军、神锐军第三军进驻,于是在延绥行营,禁军步军达到四万二千众,骑军达到一万零八百骑。
此外还有两个神卫营,以及屯田的沿边弓箭手、部分教阅厢军、蕃兵。
因为对横山的攻略,许多横山部落内附,种古与刘舜卿上书奏请依嵬名山之旧例,将这些部落中的一部分,迁到绥州境内沿河的空旷地区居住,半耕半牧,朝廷再加以恩信抚之,使之成为大宋之助力——宋军可以随时从中征召超过一万人的蕃兵,这些蕃兵,平时不需要朝廷花一分钱,打仗之时,只要付给他们厢兵的薪俸就足够,虽然不足为以万世法,做为一时之权宜,却是非常划算的。
于是在绥德城附近,大理河⑽薅ê印⒒茨樱脶兔讲柯湎嗖危虑ㄒ频牟柯洳悸影叮驴训呐┨镖淠跋嗔扇辗拍恋呐Q蚵奖橐埃较铝钤诖罄砗佑胛薅ê印⒆寄优希中私巳挥谐乔降男〕牵〕抢锍撕嵘睫诵叛龅姆鹚轮猓褂凶派枇⒌难#勺さ囊缴约坝糜谵好骋椎募小?BR>超过五万的正规军、数以万计的蕃人部落新附,哪怕是冒着极将打仗的危险,这中间的商机,也足以吸引远在杭州、成都、泉州的商人前来贸易。
而对于宜君县而言,因为是延绥地区的南大门,来来往往的客商许多都会在此歇脚,顺便也购买大量的明矾卖到汴京甚至是杭州——宋朝的士大夫们在暑月宴客之时,喜欢将明矾堆在盘中,放在席间,看起来好似冰雪一般,称之为矾山。
而军器监与各兵器作坊对宜君县也非常有兴趣,用明矾水来书写不只是职方馆的专利,很多部门都对此感兴趣;而宜君县还出产一些制造弓弦的材料,也被来官方与民间的作坊大量收购。
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县,甚至因为没有通畅的水利运输而人们相信没什么前途的内陆县,因缘际会,在短短的时间,竟然变得繁荣起来。
虽然驿车依然是略显老旧的牛拉四轮车——因为驿政改革之时,为了节省成本所致,但是,驿馆里面的布置,却早就越来越精致用心。
阿卡尔多对这一切却所知有限,自从进陕西路境内后,一路所见所闻,都大异于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每每都让他惊叹不已。
恪于他的见闻,他此时的印象,竟是以为陕西路是大宋朝内陆的富庶中心之地。
他随驿丞到柜台付了押金,挑了一间房间,整理了一下行礼,清洗一番,便出来找那两位与他有同车之谊的年轻人。
阿卡尔多对那两位年轻人有着非常好的印象。
从路上的交谈中,他已经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朱仙镇讲武学堂的高材生,阿卡尔多猜测,他是奉命前往延绥行营报到。
这位年青的大宋武官,有着让阿卡尔多着迷的军人气质,虽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但是举止沉稳,行事机敏而果断,寡言少语却言必有中,听说这个叫种师道的年轻人出自大宋帝国一个姓种的武将世家,是这个世家中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另一个年轻人,比之种师道,其出身则更加尊贵。
那个叫柴远的年轻人,其祖上曾经是中国的皇帝,至此今日,他的远房堂兄还被尊为国宾,享受尊荣。
虽然依中华的习惯,他是旁支庶出,在许多代以前,便已无半点爵位与特权,但在阿卡尔多看来,他血统中的尊贵与荣耀,绝不会因此而减弱多少。
况且,柴远同时还是一个资本雄厚的商人,这无疑让阿卡尔多更加喜爱他。
阿卡尔多走近驿站的前厅之时,天色已经开始泛黑。
厅中点了几盏油灯——比起侈华的汴京人来说,陕西人更加朴素与节俭,所以,明亮的蜡烛除了在京兆府外,很少有地方能看到。
就着昏暗的灯光,住在驿站的客人们,或单独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吃着晚饭,一面还互相交谈着。
阿卡尔多睁大眼睛,努力地寻找种师道与柴远,在人群中找了一圈后,终于发现种师道与柴远同坐在一张桌子边,正边说着话边交谈着什么。
他连忙快步走过去,笑道:种公子、柴公子,让我好找。
原来是阿兄!请坐!柴远热情地应道,和大部分宋人一样,他对于阿卡尔多的姓名分不太清楚。
种师道却只是淡淡向阿卡尔多友好的笑了笑。
阿卡尔多道着谢坐下了,向驿丞加了酒菜,这才准备与种师道、柴远闲聊。
正在他欲张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声骂道:你这厮是睁眼瞎?还是反了天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朝廷的驿券!我家老爷,是新任的甘泉县主薄,你们不来服侍,连着这驿券,也敢不认?这一番叫骂,将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原来是有衣着体面的主仆二人,嫌驿丞怠慢,又不肯付钱,而驿丞却不肯收驿券,那仆人便出言不逊。
阿卡尔多与柴远倒也罢了,种师道却是剑眉紧锁,鄙夷之情现于言表。
那驿丞听说是个真正的官人,心中便怯了几分,但是陕西一路是明颁诏旨,驿政不同他处,他亦不能自己吃亏,替人垫钱,当下便想着要措辞解释。
不料他没有说话,有人先替他说了。
甘泉县主薄便了不得么?你这个刁仆,在陕西路放肆,当心连累你家老爷将前程给丢了。
十年寒窗,苦读不易。
一个儒生打扮,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语带讥讽地打抱起这个不平来。
你是何人?便敢口出狂言?那主仆都拿眼打量眼前之人,一时摸不着对方底细。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何人不打紧。
朝廷明颁诏书,陕西路行新驿政法,凡过往陕西官员,依官品里程计算花费,至陕西路转运使司支取。
不能亲至者,可请在薪俸中补发。
一切驿券,陕西一路废止使用。
除非事涉军情,有金、银诸字牌者,可以先开销后报账,便是朝廷的天使,到了陕西路,亦须得掏钱住驿馆。
区区一个甘泉主薄,又算什么?同州、耀州、陕州,都有知县因扰乱驿政被参革职,难道你不曾听过么?但凡进了陕西,我劝你主仆便将作威作福之心收拾了,你们一路而来,这宜君驿又不是第一家,为何一路都安份了,此时偏忍耐不得?有宋一代,驿政之*,是三冗当中冗费一项中数得着的弊政。
石越的驿政改革,建立驿政网络,只是其一,改良役法,只是其二,而要革除这个驿政之弊,才是他极用心之处。
宋朝的官员出差,本来各有驿券,至驿站可以凭驿券消费,但是那些官员作威作福惯了,到了驿站,便驱使驿丞无所不用其极,因为带着大量随从,他们在驿站的花费,也远远超过规定允许的。
一旦供给不如意,驿丞往往还被这些官员虐打。
而他们多花的钱,官府不肯认账,往往只能驿丞自己贴补,实在贴补不了,地方官员不敢得罪当官的同僚,就从附近百姓身上强行摊派,因此驿政一样,实是宋朝之大弊政。
朝廷花费巨大开销维持这个网络,而百姓同时还要受涂毒。
但是因为驿政一样,同时还与军事有关,一直以来都投鼠忌器,纵有改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很快就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但是石越的新驿政法,却很好的解决了这些问题。
皇帝赵顼与政事堂、枢密院在权衡之后,也同意了他的新驿政,并明颁诏令,在陕西一路先行实施。
在石越的新驿政法中,将陕西一路的驿政网分为干线与支线,连接军事重镇与主要城市直至汴京的网络,称为干线,干线全部是官营。
而其余的州县城之间的网络,则是支线,这些或官营,或民营,不一而足。
而无论是干线还是支线,如同那人所说,整个陕西的驿政网中,都废止了驿券,官员们可以根握品阶与里程领取一笔固定的差费,想多花自己出钱,少花了钱便是自己节省的。
而且,为了减少情弊,这笔钱直接到陕西路转运司去结算,与地方驿站、地方官府都不发生关系。
而另有一套方法,由转运司与各驿站来进行结算。
从此,官员们进驿站,便与住客栈一样,现钱交易。
驿站再也不是各级官员作威作福的地方。
当然,以宋朝的条件,不可能花巨资另建一套军方的驿传系统,因此,驿政网的干线,同时也军方的驿传系统,并且要优先保证战争的需要。
所以枢密院另外颁布了通报军情的方法,即所谓的金字牌递发、银字牌递发等,各驿站必须优先保证军方的用马与信使的一切用度。
但是,除此之外,如普通武官的出差,也与文官一样,并无特权可言。
石越的新驿政法可以说是触动了一大批人的利益。
在汴京,找出种种借口来反对石越的新驿政的官员,可以说是头一次比支持的官员还多。
有些人只看到一点可能的不足,便死死咬住,完全不去顾它的巨大好处,不遗余力的攻击。
因为这件事情,一旦陕西成功,肯定要推行全国,注定是要损害到那些官员的利益的。
须知自从陕西推行新驿政法后,官员上任带一大堆人的事情,立马就消失了——如果是自己出钱,既便是宋朝官员薪水优厚,许多人出行,也是一笔可观的开销。
而且,更让这些人无法接受的是,在新驿政法推行后,地方上专门用来招待过往官员及使者的公使钱,也自然而然地被大幅压缩了——新驿政法规定,三品以下官员过往,不得动用公使钱;三品以上官员过境,可以动用的公使钱也有限额,不再是随地方官员想怎么用就怎么样。
在新驿政法的限制下,根本就不存在官员们迎来送往的空间。
这让许多人认为缺少人情味,实则不过是减少了官员用公费进行逢迎上司、建立良好关系网的机会,自然使人觉得深恶痛绝。
于是,石越与刘庠将陕西路的公使钱挪用去兴修水利,竟然也成为这些官员攻击的借口。
石越这是头一次向天下展示他狰狞的一面。
以往,尽管石越不动声色的做过许多实事,但他的形象始终是温和的,似乎是一个善长调和与妥协的官员。
但是现在,天下开始看到石越勇于任事的一面。
自从石越抚陕之后,这种形象便越来越鲜明,到新驿政法推行之后,更是达到了一个顶点。
石越的强硬之处,一点也不逊于他温和、妥协的一面。
安抚陕西后接连取得对夏战争的胜利同时也给石越赢得了巨大的威信。
加上他自熙宁三年以来积累的政治资本也颇为雄厚,在朝中又得到了司马光、冯京、韩维甚至是吕惠卿等一大帮人的支持。
这些政策推出之后,庆历老臣们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公开支持;而三大报更是异口同声的赞扬,白水潭出身的进士,怀着年轻人的热情,也公开提倡单骑赴任,以示支持;从朝廷到地方,更有许许多多与石越利益相连、或者理念相合的官员替他辩护,为之声援。
于是,陕西路的新驿政法,虽然非议、污蔑、攻击的声音从未停止过,但却终于被坚持下来了。
但凡敢在陕西路破坏新驿政法的官员,无一例外,都被石越与刘庠参劾得罢官革职。
陕西的驿政网络,也终于一日比一日健全成熟。
只是,陕西也是无法自外于全国的。
由外地入陕的官员,难免会有几分不适应。
宜君县驿站的事情,不过是这种不适应症的一个小例子罢了。
主薄大人若是往他路就任,虽然职位卑微,但是因为是进士出身,一路之上,莫说驿馆要殷勤招待,过境的地方官员,免不了也要召集歌妓大兴宴会迎送,许多诗词便在这样的宴会上诞生。
这既满足了他们文人身份都需要的风雅,又满足了他们官员身份所需要的逢迎。
当然,这一切都要由大宋的财政来买单。
但是,在陕西路,除非三品以上的官员,地方官员要接待,就要自掏腰包,否则被石越、刘庠知道,便会担上贪腐的罪名被弹劾。
这样一来,各州县的地方官员们都自然而然变得小气许多,如主薄大人这样级别的官员,更是被不自觉地忽略了——宜君县的知县,完全是假装不知道有位甘泉县的新任主薄要经过自己的辖区。
当然,主薄大人也不是头一次有这样的遭遇,进入陕西境内之后,只有一个县派人迎接过他,那是因为那个县的主薄,是他的同乡。
但是宴会的规模,却远远低于传说中曾有过的盛况,由私人出钱与由官府出钱,永远是两个模样。
席间两位主薄喝着酒大骂石越与刘庠的祖宗十八代,但是一觉醒来之后,却也无可奈何。
甘泉县主薄大人与他的仆人虽然被那年轻儒生讥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是始终不敢闹将起来,将自己的前程丢在这宜君县——石越与刘庠的决心,举国皆知。
那仆人嘟囔两句,便被主薄大人喝住,主仆二人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乖乖付钱吃饭去了。
阿卡尔多三人将这一幕闹剧看在眼里,不免都各有感慨。
柴远便叹道:何日能将这善政推行天下便好。
他有他的算盘,陕西驿政网络支线中几个富庶地区的,大抵都被江南十八家商号联号瓜分,其余的一小部分也有陕西本地富豪民营的,余下的便只是些没什么利润的支线由官府经营——这样的地方,由官府来做,成本并不高,不过是一两个老厢兵,一两辆破旧牛车。
但是对于商人来说,却是没什么兴趣的,因为这样的地方,十年可能也挣不出一辆破旧牛车钱来。
陕西算是被瓜分干净了,但是在柴远这样的商人看来,真正的商机绝不在陕西。
大宋比陕西富庶的地区数不胜数,试想一下,如若能独占两浙路驿政网……种师道仿佛是知道柴远的心思一般,淡淡接道:柴兄不知杭州蔡元长已经上表请求朝廷许可两浙路效法陕西,行新驿政法么?果真?柴远这下当真是喜出望外。
蔡京是想拍石越马屁,故意呼应石越,还是想真的做点政绩,柴远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是结果。
朝廷可许了他?在下亦不晓得。
不过是听说而已。
种师道说这些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
他是个纯粹的武人,对政治、经商,都有着天生的嫌恶感。
虽然他有着世家子弟应有政治敏锐,但是正如他也有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礼貌一样,那都不是他的本心。
失望的表情浮上柴远的脸上,不过只是一闪而过。
他喝了一盅酒,摇摇头,笑道:休管那些不着边际的。
弟但有一事,想请教种兄。
种师道不愿意轻易许诺,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柴远也笑了笑,压低声音,问道:小弟想请教种兄,兄以为朝廷到底会不会墨缞用兵,征伐灵夏?种师道似乎怔了一下,立即说道:朝廷不是还在议论么?语气还是如平时一样的平淡。
但凡有大事,朝廷总是要议论不休的。
柴远的话中带着讥讽,果真要朝廷诸公议论妥当,只怕夏主连儿子都生出来嗣位了。
他说的话未必没有几分道理。
小弟虽不是读书人,但是朝廷那只事,我亦看得清楚。
想打的也有,怕打的也用,各自的理由虽多,但归结起来,也就那么几点。
想打的,认为机会难得,必能建功;怕打的,担心军费不够,禁军打不过西夏人。
那柴兄以为?种师道反过来问了一句。
太皇太后刚崩不久,王大将军又突然生病,眼见着不起了。
朝廷诸公一时疑心不定,瞻前顾后。
但是以弟之浅见,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假设辽主灭了杨遵勖,突然布告天下,要替天下行义,为夏主除奸,出兵灭夏,易如反掌。
届时以辽并夏,我大宋要如何自处?眼前夏国是以下犯上,朝廷出兵,是正三纲五常,一介使者至辽,休说契丹无力西顾,但是有力,大义之前,亦只得拱手。
否则日后辽主无以服天下者。
我军亦不是不能战,石帅主持西事,屡战屡胜,区区一个王韶,何关大局?这么说,西方果然要打仗?阿卡尔多兴奋的插话问道。
大宋皇帝要出兵替一个国王平定叛乱的臣子?天才晓得。
柴远大大咧咧地笑道,听说司马君实几次叩得头破血流,谏阻出兵……那朝廷养我们做何用?一直不愿意多说的种师道忽然语气激烈地说道。
柴远顿时吃了一惊。
朝廷并非没有能战之兵,禁军整编已完成了八成。
不取灵夏,养兵何用?种师道声音不高,但是却是辞气慷慨,显然对于司马光反对伐夏十分不解,对于种师道在内的大部分北方世家子弟来说,司马光一直是他们所尊敬的人。
禁军整编已完成了八成?柴远却愣住了,《新义报》去年底曾经报道过禁军整编的事情,当时报上说对辽部署的禁军整编顺利,但是对西夏部署的禁军整编却因为战争而进展缓慢。
显然,《新义报》没有说真话。
种师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轻描淡写的掩饰道:我不过是推测而已。
以我的阶级,亦不能知道这些事情。
阿卡尔多对宋军有多少军队完成整编不太感兴趣,他用旁观者的语气笑道:想知道朝廷是不是要用兵,其实只要打听一下陕西的粮价有没有上涨便知道了。
柴远赞道:果然是高见。
种师道含笑望着阿卡尔多,心里面对这个蕃商也不由得开始另眼相待。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若朝廷果真有意西北,此时虽然未必集结兵力,但是却一定会开始暗中筹措粮草,否则,朝廷的三公九卿们,未免也太让人失望了。
这个年轻的军官,此时还并不知道,居高位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让有识者失望。
三人如此边吃边交谈着,忽然,听到驿站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听到奔马急停的嘶鸣,有人牵马进入驿站,大声说道:驿丞,好好喂喂这匹马,快烧点热水,热点小菜,我还要赶路。
哎。
官人,这边请……驿丞答应着,引着来人往前厅走来。
门吱地一声开了,一股寒风吹进厅中,众人不觉一齐缩了缩脖子。
便见一个戴着英雄帽的英俊的中年军官大步走了进来。
种师道看到这人,不觉一怔,忙站了起来,军官显然也看到种师道了,远远便笑道:彝叔,你怎会在这里?不是听说你在朱仙镇么?一面笑着,一面走近。
种师道连忙抱拳还礼,遵正兄,你怎的来陕西了?他心中的确是非常奇怪,这个军官,乃是宋朝另一个武将世家、世世代代替大宋镇守府州的折家将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折可适。
折家虽然是羌人,但是世代忠义,颇得宋室信赖,府州知州,向来都是折家世袭,现任府州知州,便是名将折克柔。
而折家的男子,大多都有武职在身。
象面前这个折可适,不过三十岁,便已经是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
有点公务。
折可适笑了笑,向柴远与阿卡尔多告了罪,对种师道说道:彝叔,后面叙话。
种师道也向二人告了罪,随着折可适走进驿馆后面小院的一间房间里。
驿丞将一直备着热水端了一盆来,放到坑边,折可适一屁股坐在坑上,将马靴、袜子脱了,把脚伸进热水里,舒服的叫了一声:痛快!驿丞已将酒菜端到坑边的小案上,折可适也不理会种师道,一面便吃将起来。
种师道笑吟吟望着,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
他注意到折可适腰间有一块银牌。
种师道与折可适用两种类型的人,折可适不拘礼数,洒脱随意,注重实效;种师道却是时时刻刻用最严格的武人要求来要求自己,举止有度,注重风范。
但这样不同性格的人,真正交往过的时间也不多,却是极好的朋友,这正是世间可奇怪的一种事情。
彝叔是去延绥行营罢?折可适吃了一口酒,看着驿丞退了出去,便开口问道。
你不是要去宣武军么?莫非传言有误?原是要去宣武军第一军。
种师道略有点自豪地说道,宣武军第一军,是步军教导军,号称大宋最精锐的步军部队。
能够进入宣武军第一军做武官,没有本事是不可能的。
怎的来了延绥?种师道笑道:托了点关系。
折可适理解地笑了笑,想打仗?是啊。
宣武军没动静。
按兵制改革的方案,整编后,朝廷在陕西的马步禁军有十七万,加上蕃兵、沿边弓箭手,总兵数过二十万。
打个西夏,足够了。
我怕朝廷不去调动京师附近的部队,宣武军是殿前司的……折可适笑着摇了摇头。
种师道是明白人,立时问道:你来陕西,河东的飞武军、飞骑军都要参战?难道西夏就是陕西石子明的事?折可适白了种师道一眼,我们折家和西夏人打了一百多年,难不成算总账的时候,反要落下了我家了?种师道笑了起来,也是。
不过朝廷没有议定打不打……你以为今上忍得住么?折可适蛮在不乎地笑了起来,石子明费了这么多心机,不伐灭西夏,他万般辛苦为谁忙?我从北面过来的,你去河边看看,现在江河刚刚解冻,河面上就热闹起来。
运往延州的都是些什么?粮食!一船一船的粮食!啊?!种师道吃惊得叫出声来。
陕西粮价没有半点波动。
熙宁十二年陕西大熟,石越下令不许半粒粮食出陕,熙宁十一年打仗的军粮都是外路运来的,熙宁十二年陕西军费,也是外路运进。
你说说陕西路存了多少粮食?河面一解冻,又开始往陕西运粮……石子明不是铁了心要打西夏,他折腾这些事,不是有病么?折可适压低声音,又说道:若说长安那位没有圣心的默许,打死我也不信。
不论怎么闹腾,官家的心是铁定了,石子明的心也铁定了,这仗就非打不可。
遵正兄说得在理。
种师道搓着手,更加兴奋起来。
当然在理。
折可适得意笑着,一面朝种师道呶呶嘴,种师道忙上前从热水壶中掺点热水进洗脚盆。
折可适笑道:你们种家,我就看你最顺眼。
种朴和种师中呢?还在拱圣军和朱仙镇?依我说,你劝劝种朴,别去拱圣军,那是老头子待的地方。
男子汉大丈夫,要真刀真枪到前线来挣功名,拱圣军有什么本事?别看它是殿前司的,都是花架子,我带一千蕃骑,就可以吃掉他整个军。
那也不是他本意。
拱圣军平日操练也极严的……折可适摇着头,满脸不屑,朝廷最好不要派这些殿前司的禁军来打仗,他们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契丹人就够了。
种师道笑道:遵正兄,还没说你怎么来陕西呢?我?官家要问我叔叔的意见,我去送表章。
顺便去长安,拜访一下名满天下的石子明。
绕了这个大弯子,生怕耽搁了时间,只得昼兼程地赶,可把我累着了。
折可适轻描淡写的说道。
种师道心中一动,却立即知道折可适的用意:如果果真要和西夏开战,折家肯定想知道未来的主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石越毫无疑问最可能是主帅,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文官,折家这样的武将世家,可不会凭他的名声就服气,他们总要眼见为实才肯放心。
若是石越不能让他们服气,折可适前往汴京,一定会反对石越为帅——虽然折家的意见不是决定性的,但是以折家在边疆的威望,毫无疑问还是很重要的,何况此时朝中有不少痛恨石越的人,不愿意让石越来立此大功。
种师道几乎可以肯定,折可适怀中,有两封不同内容的奏折。
这一瞬间,种师道有几分犹疑,他很想出言劝阻折可适,如果折克柔的奏章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来打击石越,对于西夏的战局,绝不是一件好事。
种师道从来不相信朝廷会派一个出色的统帅给他们,以对一个文官的要求而言,种师道对石越已经够满意了。
然而,种师道也知道,折家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
他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心情复杂地望着折可适,种师道终究还是吞下了到嘴边的话。
就让他们自己去判断吧!第十节陕西路京兆府。
安抚司官衙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在辕门外面,依然是停满了车辕相接的马车,衣着体面的达官贵人带着或忧或喜不同的表情进进出出。
安抚司的亲兵护卫们神情也很轻松,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样子,惟一能从他们身上看出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些亲兵护卫们,依然身着素袍,没有换成宋军常见的红色战袍——石越对已故的太皇太后,有着他自己的尊敬。
所有的长安人都知道,安抚司自接到丧报之日起,便在内部停止了一切娱乐与庆祝活动,直到此时,亦未恢复。
折可适自从进入长安城之后,便感觉到一种异样。
这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长安。
长安城古老而常见的坊墙,大片大片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昔日的居民区内,出现了鳞次栉比的商铺,还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走贩。
甚至于连安抚司的辕门之前,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贩。
即便是折可适这种不太关心民政的武人,也听说过在陕西发生的一些事情。
石越在陕西推行的另一个引起举国议论的重要举措,便是他与刘庠一道,断然改革了陕西一路计算户等的方式,下令牛马桑树,凡十匹(树)以内,不必计为户产。
这个措施推行之后,陕西路内有无数的民户户等下降,其相应的赋役也因此大为减轻,无异于一次大规模的减税。
而在另一方面,农户们也因此没有了顾忌,敢于大胆的种植桑树,牧养牛马,生产的积极性立即提高。
虽然陕西路当年因此两税收入大减,石越与刘庠的考绩都被评为下,但既然皇帝陛下决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此事也得到了陕西路士大夫的普遍支持(自己不需要承担政治风险却可以坐享其成的事,大多数人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支持),这件事终于也得以坚持下来。
但老天永远是公平的。
既然你能得到长期的好处,就必须忍受短期的损害。
连折可适这种几乎不懂民政的人都知道,至少三至五年之内,陕西路都必须接受两税大幅减少的现实。
石越在《秦报》上撰文为自己辩护之时,也坦率的承认了这一点。
虽然从长远来看,民间的富裕会使得陕西一路最终恢复元气,从而导致农业的恢复与商业的繁荣,商税农税都必然会有相应的增长,但是石越本人也承认,他绝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无论是农业还是商业,都需要时间。
牛马不会一年满圈,桑树不可能一年成材,这只是简单的现实。
为了弥补两税上的损失,石越必须另觅善法。
想在短期内获得最大的利润,内陆永远比不上沿海。
泰西诸国对于丝绸、瓷器、茶叶、香料的追求仿佛没有止境一般,海外贸易的利润并没有因为规模的扩大而降低,遥远的市场远远没有饱和,宋朝从中攥取了难以想象的丰厚利润。
而处于大宋海船水师控制之下的环南海地区,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宝库,香料、木材、药材、粮食……它八成以上的产品卖到宋朝本土,只有不到两成被运往西方以及高丽、日本国。
然而,既便是宋朝本土的需求,也不是仅仅只限于初步开发的环南海地区所能满足的。
因为土著居民对于劳动缺乏兴趣,而愿意远赴海外的宋人是绝对少数,特别是北方的宋人,有着严重的水土不服问题,所以,尽管私下里使用强迫或欺诈的手段役使土著居民的情况渐渐普遍,但在南海地区经营的宋朝商人,始终面临着劳动力严重不足的困境。
制约着宋朝海外贸易再一次飞跃性提升的诸种因素中,航海技术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劳动力的缺乏、生产能力的落后、海船的总运量的局限,才是至关重要的。
而这一切,归根到底,都要归结到有限的生产能力之上。
对于沿海地区而言,需求与价格并不是问题,产量与运输才是症结所在。
大宋的物产,总能给西方的人们惊喜,甚至连胡椒这样最平常不过的东西,也能在西方卖个好价钱。
但对于内陆地区而言,需求与价格都是问题,产量与运输则是更大的问题。
穷困的农民购买力有限,商税与关税以及高额的运输成本、有限的产量,都限制着价格,居高不下的价格反过来又进一步限制人们的购买力。
在这里,几乎没有捷径可走。
商业的繁荣必须以农业与手工业的发达为基础,否则就是缘木求鱼。
石越并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但是,陕西路也有陕西路的长处。
在陕西一路,驻扎着总数十余万的禁军。
与石越出生的时空的普遍误解不同,宋朝的禁军享受着极好的待遇,其购买力远非普通民众可以相比。
为军队服务的贸易很快便成为陕西商业的主流。
石越提供了种种方便,让商人们掏空禁军官兵的口袋,然后他再从中厘税,以弥补税收的不足。
除此以外,陕西路还可以与西夏、吐蕃互市,这种受控制的边境贸易虽然不能与海外贸易相比,但是边境贸易毕竟是边境贸易。
从仁多瀚手中买到牛马,除了满足了军队的需要之外,石越下令将牛租借给有需要的农户,收取相应的牛租。
另一方面,他不仅允许民间商人与西夏、吐蕃人互市,还公然放宽数量与种类的限制,以扩大贸易总量,自己从中抽取十分之二的关税。
这种种措施,使得陕西一路商旅渐多,做为陕西中心的京兆府长安,其商业自然也相应的繁荣起来。
但是尽管如此,熙宁十二年与十三年的时候,无论是石越还是刘庠,都知道府库其实是何等的拮据——这一点点开源的措施所带来的收入,相比推行种种建设所耗费的钱财,以及为使民众休养而流失掉的税赋来说,简直可忽略不计。
这两个人都只是为各自的理由而咬牙坚持着。
石越是能够面对现实的人。
连现实的问题都不能处理好,却整日幻想着民主与自由,这是空想家们的事情。
在石越看来,与其臆想着做后世的导师,羊角疯似的幻想着带领诸夏民族走向光荣的未来,还不如踏踏实实做一个名臣实在。
没有今天的人,是不会有明天的。
所谓的名臣,不就是能把握住今天的人么?在石越看来,一个富强的宋朝,需要一个富强的陕西。
一个大陆国家,如果她的内腹地区是虚弱的,这个国家的强盛,始终只能是外强中干。
中国历史上强盛一时的两个大帝国都拥有强盛的关中地区,这绝非只是一种偶然。
所以,能够让陕西恢复元气,这种程度的付出,是值得坚持的。
刘庠想得没有石越深远。
他坚持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朴素。
仅仅是出于一个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的士大夫的良知,便足以让他坚持下去。
他所做的一切,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在刘庠看来,既然这些措施推行之后,百姓得到好处,而陕西路的官府还能够运转,西夏亦无边境之患,那么又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坚持?一个敢于在王安石权势熏天的时候公然冒犯王安石的人,对于自己的官运,是不会太在乎的。
刘庠偶尔会忧心的是,如果自己与石越不能坚持到成功的那一天,会不会人亡政息?但是这种忧心往往只会一闪而逝,这种不由自己控制的事情,其实没有必要多想。
哪怕是他明知道下一任转运使明日就会来京兆府,中止自己的一切善政,他也不会放弃今日的努力。
百姓宽得一分便是一分,宽得一日便是一日。
刘庠的想法十分简单。
这背后的努力与艰难,折可适不可能知道太多。
折可适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小习武,束发从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是在陕西路的延州军中度过的,调回河东府州,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所以,对于京兆府长安城,折可适并不陌生。
他不止一次到过长安,但却没有一次有今日这般震憾。
虽然不再是汉唐的京城,也屡经战乱破坏,但是长安城一直延续了它的宏大整齐庄严肃穆,那种规模与气质,正如它整齐对称的街道坊市,遍布全城的坊墙一样,顽固的保持下来,仿佛一千年间没有任何改变。
战火可以烧掉它的建筑,但是它却会在一次次被破坏后,顽强的恢复自己的旧观,那种气质,仿佛是永恒不变的东西。
任何人一进长安,都能感觉到汉唐的气息,都会从心里面不自觉地生出一种仰慕与崇敬。
但是,在熙宁十三年,当折可适站在长安城中之时,他敏锐地觉察到了长安城气质的变化。
这座古都似乎在一夜之间,沾染上了汴京城的市民风气,少了一点高高在上,多了一点平易近人。
在长安街边叫卖的声音,还夹杂着许许多多的外地口音,更让折可适一时间颇难适应。
对于长安城来说,这是自唐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盛况,但对于很少读史书的折可适而言,他只觉得长安城变得陌生了。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
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豪迈瞭亮的歌声伴随着整齐的步伐从折可适身后传来。
折可适心中兴起一种莫名的亲切,连忙转头望去,原来是一都禁军出操归来,经过安抚司辕门前面的街道。
这些士兵没有穿标示他们隶属军队的背心,但是从队首那面迎风飘扬的长箭贯日军旗,可以知道这是神锐军的士兵。
驻守长安的,是神锐五军还是六军?折可适在心里暗暗揣度着,无论如何,他承认这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
目送着这一都士兵走过,折可适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轻声哼起飞骑军的军歌,一面在心里想着,沈括上章建议禁军诸军应当拥有自己的军歌,以激扬士气,的确是个好主意。
三十遴骁勇,从军事北荒。
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
画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
长驱空朔漠,驰捷报明王……飞骑军的这首军歌,说起来,还是选自石越的诗词配谱而成呢。
我们折家与石子明,看来还真有一点缘份。
折可适一面想着,一面收敛心神,牵马快步向安抚司衙门走去。
石越送走一位长安的富商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对侍剑吩咐道:今日断不再见客了。
要不是为了这破马政……他一面说着,一面叹了口气,起身便要往后院走去。
在繁忙的政务军务当中,能和自己的宝贝女儿多呆一会,实是一种难得奢侈。
学士。
当石越为人父的角色一日比一日清晰之后,便极少有人再来叫石越公子了,所有人都自觉的改换了称呼。
侍剑同情地看了石越一眼,苦笑道:有一位客人,学士只怕非见不可。
喔?府州折克柔派人送信给学士。
侍剑从手中厚厚的一叠名帖中,抽出一张来,递给石越。
石越只瞄了一眼,便饶有兴趣地笑道:折可适?河东折家的人?对于折可适,石越并不陌生,他摇了摇头,笑道:看来确是非见不可。
要不要请李先生?侍剑谨慎地问道。
不必了。
石越抚陕之后,幕府之中的人材的确是大增,他总共养了十几位幕僚,但是真正能倚为心腹的,始终只有李丁文与陈良。
但是先是驿政,后是马政,两桩事情几乎让陈良没有一分闲暇;而筹措即将到来的战争后勤,又将李丁文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石越还清楚地记得驿政初成之时,筋疲力尽的陈良大病了一场,几乎把命都丢了,后来整整将养了三个月才康复。
有了这前车之鉴,眼见着对西夏的战争几乎不可避免,石越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幕僚也被累垮。
去请他进来吧。
是。
侍剑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厅去。
石越坐回到帅椅上,望着侍剑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陕西的这两年,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系列的军政事务当中,石越颇能得到一种满足感。
在内心的深处,对于朝堂中的勾心斗角,游走于各种势力之间,进行着平衡与妥协,他渐渐生出了一种厌恶的情绪来,并且下意识的回避着这一切。
这两年间,他悍然推行许多引起争议的政策,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源于这种厌倦与懈怠的情绪。
人类这种动物有时候是非常奇怪的,如石越,当他凭借着小心谨慎与妥协积累了相当的政治资本,达到高位之时,竟然会突然间厌倦小心谨慎与不断的妥协,反而凭仗着自己的政治资本进行蛮干。
难道我是骄傲了么?石越再一次拷问自己的内心,难道是一次一次的正确与胜利,让我开始忘乎所以了?所以我才会对似乎永远止境的谨慎与妥协感觉到不耐烦?他在心里摇着头,给予自己否定的回答。
无论如何,政治首先是一种平衡各种势力的游戏……学士。
侍剑的声音打断了石越的自省。
嗯?折将军来了。
请他进来吧。
话一出口,石越就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若是以前,他应当会降阶相迎吧?但……当然,以石越此时的身份,坐在厅中等候折可适,便已经是一种礼遇了。
但是人的这种惰性,还真是可怕啊!石越自嘲的想道。
侍剑答应着,走出厅外,很快便领着一个精壮的关西大汉走进厅中。
末将致果校尉折可适,拜见石帅。
折可适见着石越,忙拜了下去。
折将军请起。
石越一面吩咐下人给折可适看座,一面趁这当儿打量着折可适。
这个史书上记载过的名将,比自己要小上几岁,他身材与自己相侔,但是显得更加精壮有力,一身戎服一丝不苟地穿着身上,仿佛竟是个天生的军人。
石越注意到,折可适那略显谦卑的眸子中,其实藏着不易觉察的桀骜。
折可适也趁着这机会打量着闻名已久的石子明。
虽然早已知道石越的年轻,但是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不到十岁的人,身居正三品的高位,安抚一路,一向颇为自矜的折可适还是感觉到几分沮丧。
三分里说周瑜三十七岁破曹,这件的事情不料现实中也存在。
石子明给折可适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轻、削瘦、疲惫,以及一双深遂的眸子。
家叔慕石帅之名久矣,不料缘悭一面,常以为生平憾事。
此番末将入京,因责末将顺道拜会石帅,并致书信一封,聊以慰平生之愿。
石帅身负国家之重托,事务烦忙,冒昧打扰,还乞恕罪。
折可适恭敬而有礼的说道,一面掏出一封书信来,双手递上。
侍剑连忙接过,递给石越。
石越接过书信,笑道:某亦久仰府州、遵道将军英名,只恨无缘得见。
今日能见‘将种’,足慰平生之志。
他口中的遵道,乃是指折克柔之弟,声名更在乃兄之上的折克行。
而所谓将种,却是在夸折可适。
折可适未冠之时,便被郭逵赞为真将种。
一面说着,石越一面拆开书信,却见书信之中,折克柔亦不过殷勤致意,并无半语道及国事。
他自然知道折克柔之意——互不隶属的两个边臣避开朝廷私自商议国事,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都难免会招到朝廷的疑忌。
折家世镇河东,深得宋室信任,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自毁基业。
他将书信收好,向折可适关切地问道:劳府州挂念,本帅实是惭愧。
不知府州目疾,可有好转?折克柔患有眼病,在熙宁十二年之时,便已屡次上表请求致仕,由他弟弟折克行继任府州知州。
石越既然有意于西夏,沿边诸将的情况,他自是了如指掌。
多谢石帅挂念。
只是家叔之目疾,已非药石所能治。
折可适淡然说道,生老病死,家叔虽是武人,亦看得平常,所恨者,不过是不能战死沙场,名列忠烈祠尔。
家叔常言:为将者之悲,是得善终,死于儿女子之手。
府州真豪杰也!石越击掌赞道,顿了一会,又喟然叹道:但使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果真大宋武人皆有府州风骨,朝廷又岂会受制两虏近百年?!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折可适默默念着这两句话,在这一瞬间,石越在他心中的形象,有了明显的变化。
但是,毫无疑问,折可适绕道来长安求见石越的目的,既非是为了转达折克柔对石越的仰慕之情,亦非是来听石越的名人名言。
而且,折可适心里也很明白,既便他是折家的信使,见到石越的机会也不会太多,容不得他去浪费。
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话题的机会,但也可能是石越故意透露给他的引子。
我堂堂华夏,受制两虏近百年,此实忠臣义士切齿之恨也。
所幸天佑大宋,百年之耻,不日可雪。
石越也很清楚折可适的来意,他也想借机试探折家的态度。
致果之意是?自石帅抚陕以来,屡败西贼,兵威震陇右。
今河西己丑内乱,实是天赐良机。
古语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国家抵定灵武,正当时也。
陕西虽三岁童子,亦知西夏当亡,大宋中兴可坐待。
家叔与末将言:吾折氏世受国恩,虽为武夫,亦知此为报效君王之时。
石帅坐镇长安,为国家之柱石,受皇上之重托,寄士夫百姓之厚望,其良谋善策,必非吾侪所能及者……折可适给石越戴着高帽,但他毕竟是个武人,言辞直爽,他们折氏主张对西夏发动全面战争之意,没有几句话,就流露得一清二楚。
不过话说回来,折家在这一点上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岂敢。
石越淡淡笑道:某是文臣,岂晓兵事?前者侥幸胜敌,亦不过是众将士之功,非某之能。
尊府与西贼周旋百年,西贼闻名而胆寒,论及破敌致胜之良策,某料府州、遵道将军必有所谋。
石越的这段回答,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连他是否支持对西夏发动全面性的战争,也没有明确的回答。
只是把问题又踢给了折可适。
折可适对这种不够直率的对话,颇不自在,不自觉地微微动了动身子,方朗声说道:家叔日常闲叙,确曾与末将说过一二。
折家与石越之间的试探,是相互的。
折家的态度固然会影响到石越可能的伐夏主帅的位置,但是相比而言,折家更在意的是将来可能有一位什么样的主帅。
毕竟他们无法对谁是主帅这件事起决定性的影响,而石越在目前来说,却有极大可能成为他们的主帅,并会在未来的战争影响他们的命运。
更何况,折家也有另一方面的顾虑——只要有可能,他们就希望尽可能的避开朝廷的政治斗争,置身局外是他们折家一直能赢到皇室信任的重要原因。
如汴京那样的深潭浑水,做为边将世家的折家,自是望而生畏的。
无论石越还是折可适,对这些微妙的关系都心知肚明。
石越不介意适当地努力以减少自己的麻烦,赢得折家的支持,但在这场试探中,石越是占据主动的。
否则,就应当是石越派使者前往府州,而不是折可适千里迢迢绕道来长安了。
哦?石越表示关心的倾了倾身子。
家叔尝言,凡战有大战小战之分。
小战不论,大战又有三种:有灭国之战,有夺地之战,有破军之战。
为将者,庙算之时,必先明乎此道。
明此道,则可不贪小利,使敌无所乘……战争的目的要明确。
石越在心里微微点了点头。
以今日之事论之,石越与贼战于平夏城,是夺地之战;与贼战于绥德城,是破军之战。
筑平夏城,使渭州无虏骑;破贼于绥德,攻守之势自此易手。
今熙河已定,平夏城成,横山众附,是以刃迫贼之胁下,锁其咽喉,断其手足。
而夏贼竟自内乱,真是自作孽者。
此天欲亡之,奈何犹豫?乘此良机,举十万之军,灵武可下,西贼可亡,汉唐旧规可复。
折可适说起来不禁眉飞色动,慷慨激昂,若逢此良机而坐视,一旦契丹平定杨氏,挥军西进,吾辈必为子孙之罪人。
纵使耶律氏不为此事,夏贼恢复元气,亦足为大宋百年之患。
袁绍之笑柄,岂可复见于今日?石越微笑着不肯说话。
折可适心中一动,决定祭出杀手锏来,他也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含笑说道:熙宁十二年陕西粮……致果……石越不待他说出来,便连忙打断了折可适的话,笑道:尊府之意,某已知之。
惟战或不战,须决于皇上与枢府。
他说罢,起身走到折可适跟前,笑道:来,某请致果看一样东西。
侍剑早已会意,在前面引路。
折可适随着石越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里间走去。
一路之上,他细心观察,却见安抚司衙门内的陈设竟简陋得不如一个县衙,更不用说与府州州衙相比。
而越往后走,便发现护卫的兵丁越多,文职官吏与家丁仆役越少,到最后更是一个人也看不见了,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戈执戟的卫士随处可见。
折可适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是去……却见石越与侍剑已经在一座建筑之前停住了脚步,他忙停身抬头,果然,那座孤零零的建筑物,紧闭的大门上方挂着一面横匾,上书白虎堂三个大字。
每个字似乎都象是一柄利剑,直刺折可适的心脏,一瞬间,折可适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们停下的地方,距离白虎堂至少还有五十步远。
但是侍剑到了这里,便不再往前走。
折可适用目光注视石越,石越微微点头。
二人默默地向白虎堂走去。
折可适从军十余年,以战功累迁至致果校尉,但是这一生还没有机会进入到这等军机要地,饶是他久经沙场,此刻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情绪,虽然明知道这并不参预高层的军事会议,但是,那种久植胸中的敬畏与向往,夹杂着兴奋与激动……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折可适竟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连忙深吸了一口气,调匀自己的呼吸。
石越感觉到了身后忽然粗重的呼吸声。
他在心里笑了笑,凡是有着野心的年青武将,来到这个地方,绝没有可以不心潮澎湃的。
负责守卫白虎堂的职方司武官打开了一扇侧门,石越没有等待折可适,大步走入门中。
踏入白虎堂的那一瞬,折可适的呼吸几乎一度窒息。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超大型的沙盘!不用多看,折可适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沙盘的地形是哪一处。
瞬时间,折可适将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快步走到沙盘之前,贪婪地望着沙盘上的山脉与河流,城市与沙漠。
这是一座包括了整个宋夏边界,纵深延伸至贺兰山脉的巨型沙盘,整整占满了一间可以容纳三十人以上的议事厅!最让折可适惊讶的是,几乎西夏的每一处关寨,都用小旗明确标示了驻军的人数。
这便是职方馆这些年来的成绩。
石越淡淡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得意之情,很快诸禁军都会颁布新地图。
朱仙镇所有武官最新增加的一门课程,便是地图学。
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先要牢牢占据住地利。
也许这座沙盘还不够精确,但是,石越却可能肯定,它已经是有史以来最精确的沙盘。
折可适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大吼的冲动。
有如此详尽的情报,西夏不灭,天理何在?!从这里……折可适指着银夏一带,再从此环庆、熙河,联络董毡攻击凉州,四路出击,西贼首尾难顾,可一战而定。
四路伐夏?石越笑道。
实际是五路,河东、延绥两路,直指银夏。
折可适完全沉浸到对战争的设想当中了。
石越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便是五路伐夏。
若细心钻研宋夏的兵力配置与地图,五路伐夏的确是一个当然的想法,理所当然得不用置疑。
而且,石越也承认,即便另一个时空的五路伐夏失败了,也并不意味着五路出击便是不对的。
所以,他并没有嘲笑折可适。
石越对这个问题研究过无数次,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的说,五路伐夏失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宋人居然指望着这五路最终能在灵州会师!这种在千里之外约期会师的好事,也许历史不是没有过成功的例子,但是石越可以肯定,失败的事例是成功的事例的一万倍以上。
石越可以确信,现在宋军的纪律与战斗力有了极大的提高,而后勤与通讯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但是,即便是现在,熙宁十三年,石越甚至不敢指望四大行营能在同一天发起进攻——这种时间上的误差能够不超过三天,他就可以谢天谢地了,天知道到时候会发现什么样的意外?历史上无数造反者相约期起事,但是果真能在不同的地方同一天起事的例子却少得可怜。
这样的条件下,却去奢望着约期会师,并根据这种期望制定战略……石越突然想考较一下折可适,看看这个被史书称许的名将,是不是果真名不虚传。
他虽然对军事所知有限,但是他毕竟秘密的召见过种谊等将领许多次,其战略构想也得到了章质夫这样的人物的支持。
喔……石越假意思考,问道:致果何不详论之?折可适只是略略考虑了一下,便指着环庆路说道:此处主攻,直捣灵州。
仁多瀚与梁乙埋素不和,必为他卖命。
纵然顽抗,以仁多之部众,亦无能拒我大军。
说完,他的手指向西移动,以渭州、熙河之兵自兰州、萧关辅攻,或可会师于灵州城下。
董毡之军,终是异族,不得不防,使攻凉州,以牵制西贼。
延绥与我河东之兵,克定银夏四州,再挥师西向。
如此西贼首尾不能相顾,再无不败之理。
石越正觉失望,却听折可适又说道:然亦有可虑者。
银夏诸州是拓跋氏之祖业,经营日久,不可轻易。
平夏兵素来悍勇,梁永能非无能之将。
兼之当地要么高山峻岭,路途险恶,要么沙漠大荒,数百里无人烟。
转运之难,莫过于此。
万一梁永能弃城不守,坚壁清野以待,我军无粮,实有倾覆之危。
诚然,此亦某所忧虑者。
夏州城自赫连勃勃筑成以来,是为中国之大患。
当年朝廷虽毁此城,然既不能守,我去敌来,终是无用。
银夏之争,最难在补给。
石越顿时收起了对折可适的轻视之意。
银夏之争,是破军之战。
要引诱梁永能率平夏部与我决战,只要击溃其主力,银夏不足平。
若其避而不战,则需步步步为营,护守粮道,大军绝不轻出夏州一线。
只遣军掠其民而归,袭焚青白池,一旦冬季来临,不愁梁永能不破。
况且只要能牵制住梁永能之军,使其无法回援,一旦灵州城破,兴庆府告急,梁永能有何威德,敢不回师勤王?石越微微点头,折可适的战斗经验局限于延绥与河东,对银夏诸州的情况,还是十分熟悉的。
所提的建议,也的确切中要害。
但是对于其余诸路,却未免有点想当然。
其实任何一路的补给困难程度,都绝不亚于所谓的平夏地区。
这也是石越对于全面对夏战争始终抱持着谨慎态度的原因。
哪怕是现在,宋朝占据着相当大的优势,而且伐夏似乎也是必然之举的时候,他依然谨慎。
战争一旦开始,就会出现许多意料之外的情况,哪怕他做了相当的准备,但是自然条件的恶劣程度依然难以克服,宋军再一次输在补给之上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石越对理论与现实的差距有着清醒的认识——自古以为有几个将领不知道粮道重要?但是因为补给而失败的战争却始终占据着历史上所有战争中的绝大部分。
但是没有必要和折可适讨论这些。
战争果真开始,便让种古去守城,果真要与平夏兵一较高下,还要看我们河东兵。
折可适全神贯注的看着沙盘上的每个细节,一面在心里暗暗赞叹,一面便露出狂妄的本性来了。
他此刻几乎完全忘记了和自己说话的人是陕西安抚使,只当是在府州州衙与自己的叔伯兄弟们讨论战争。
石越怔了一下,不由微微笑了笑。
敢说在绥德之战中一战扬名于天下的小隐君只能守城,也是了不起的傲气。
折可适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继续着他的猖狂。
云翼军也罢了。
吴安国吴镇卿,人不怎么样,但会打仗。
千万千万,不要调京师的禁军来,什么捧日军、拱圣军,做仪仗队便好。
果真到了银夏,必是给梁永能去送死,没得影响大伙士气。
石越摇摇头,并没有把他的这些话放在心上。
毕竟,很快折可适就会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他轻轻咳了一声。
折可适猛地回过神来,顿时尴尬万分地望着石越。
末将,末将……在折可适回过神之前,石越已将目光投到了沙盘上。
他仿佛没有听到折可适的话,皱眉问道:那……致果以为何时开战最佳?!第十一节四月!折可适不假思索的回道。
四月?正是。
敌我之优劣甚明。
当秋高马肥,弓矢劲利之时,是贼雄我劣,若战于敌境,则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在敌,智者所不取。
当此之时,贼兵长驱深入,彼聚而攻,我分而守。
至冬深水枯之时,贼马无隔夜之草,是其弱之时。
然冬季苦寒,进攻不易,此两不利之时。
至春深,贼势更弱,而我则练兵秣马,可乘便而出,此我雄而贼劣之时。
是故四月出兵,我军可得天时。
当折可适看到沙盘的那一刻起,他在心里就完全承认了石越有资格担任大军的主帅——也许石越不是最好的,但是总比那些完全不懂军事的人要强。
所以,他此时的语气,更象是希望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石越提出自己的建议。
石越在心里赞许了一句。
这番道理,李丁文和他说过,种古、种谊、李宪、王厚、刘舜卿、章楶都和他说过。
的确从军事上来说,最恰当的开战时间,是四月无疑。
但是,战争的时间,并不仅仅是由军事上的因素来决定的。
石越拍了拍折可适的肩膀,勉励道:男儿建功立业之时,致果当好自为之,勿负折氏威名。
***派人将折可适送往驿馆之后,石越稍稍喘了一口气。
已经三岁多的石蕤的可爱程度,穷尽石越以前想象力的极限,也无法描叙其万一。
毫无疑问,这是个精力旺盛得可怕的小家伙。
但是石越还是很喜欢和她呆在一起。
爹爹——远远的望见石越走进内室,石蕤就拖着长长的尾音大声叫了起来,一面伸着胖嘟嘟的双手,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
石越一天的疲劳在这一声含糊不清的叫声中,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笑吟吟地望着女儿,紧走了两步,一把抱起来,让女儿骑在自己肩上,笑着问道:璐璐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依当时的习俗,大户人家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有个小名,一般称呼没有出阁的女孩子,或者便唤她的排行,或者便唤她的小名。
当今皇太后高氏的小名,便叫滔滔。
石越夫妇依着当时的风俗,也给石蕤取了个小名,叫璐璐。
璐者,宝玉也。
璐璐最听话了。
小石蕤立即奶声奶气的大声回道。
梓儿笑着望着这父女俩,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有明前新采的散茶,给学士泡一壶来解解乏。
梓儿一面吩咐着阿旺,一面迎着石越进屋坐了。
宋人制茶饮茶方式与后人不同,除刚刚开始出现的花茶外,最常见的是散茶与片茶。
所谓散茶,是采芽焙干后所得;所谓片茶,亦称饼茶或团茶。
其制法是将蒸熟的茶叶榨去茶汗,然后将茶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内压制成形。
在宋时,片茶是茶之上品,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士大夫中时兴的斗茶、分茶,也都须用片茶。
但对于石越而言,饮食习惯难以改变,他更喜欢的,反倒是在当时被人们轻视的散茶。
梓儿在蜀中出生、长大,当时广汉的赵坡茶、合州的水南茶,峨眉的白牙茶,雅安的蒙顶茶,都是片茶中的珍品,梓儿从小喝惯的都这样的好茶;而分茶、斗茶,梓儿也是个中能手,但是因为石越的习惯,梓儿也不再喝片茶。
于是,这石府上,竟渐渐只有来了客人,才会用片茶招待。
此事传出去后,不知内情的人还道是石越节俭,不免又成为一桩美谈。
阿旺答应着去泡了茶。
未多时,便托着茶盘进来,分别给石越和梓儿沏了茶。
石越将女儿放到自己膝上逗弄着,见茶来了,端起茶先给女儿喂了一口,方才自己轻啜一口。
爹爹,璐璐今天背会了九九歌!石越的这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小石蕤又大声向父亲叫唤起来。
我女儿真了不起。
石越方待与梓儿说几句话,没来得及开口,便忙着把茶咽了,赶紧先来哄女儿了。
大姐儿将九九歌背给爹爹听听。
梓儿轻声笑道。
但凡石府的称谓,大多循的是开封的习俗,譬如将大女儿称作大姐,又如小石蕤唤父亲为爹爹,母亲为妈妈。
若依陕西风俗,父亲在当时是被唤为老子的。
西夏人称范仲淹和范雍为小范老子和大范老子,其意便是尊其为父。
而若依着河北一带的习俗,则子女称父亲为爷或爷爷,如金兵称宗泽为宗爷爷,岳飞为岳爷爷,亦是尊之为父的意思。
而在许多地方,子女又将母亲唤作娘娘。
但是石府现在毕竟也称得上钟鸣鼎食之家,这些俚俗的称呼一般也难以进府,便是给小石蕤请的乳母,虽是陕西长安人,但在石府之内,也只敢学着说汴京官话。
好啊!石蕤是不懂得谦逊为何物的,听到母亲吩咐,立即坐在石越的大腿上,大声背诵起来:一一如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中国的九九乘法表,自春秋以来,都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而且持续一千多年,也没有一一如一这一条(阿越注:里耶秦简最后两句口诀是一一而二,二半而一,其释义兹不详叙),直到南宋末年,才开始翻转过来,有了后世的九九歌模样。
石越本来也不曾注意过这些细节,但一轮到自己的女儿学习,便立即发现其中的别扭,立时将它纠正过来,还为此写了一封公开信给《白水潭学刊》,指出这其中的问题。
小石蕤的九九歌背得甚是熟练,很快便背到了九九八十一,石越一面欢喜的哄着女儿,一面在想自己三岁多时究竟能不能背得九九歌,但是想来想去,却只觉得一片茫然,竟是全然不记得了。
他在心里摇摇头,叹息道:还真是老了。
口里却不忘夸着女儿:璐璐真乖。
大姐儿真是冰雪聪明,不愧是学士的女儿,不止九九歌,连唐诗,现在也背得十多首了。
石蕤的乳母汪氏也在一旁奉迎着,这汪氏本是没落的官宦家小姐,也是能断文识字、吟诗作画的。
石越高兴得连连亲了女儿两口,梓儿忙趁着这个当儿说道:前日接到清河郡主带来的礼物和书信……哦?石越一面和女儿互拍着手掌,一面支唔了一声。
郡主在信中说离别日久,甚是想念。
又说淑寿公主出落得越发讨人喜欢了,整日和圣人说想看看石家大姐儿是什么样子。
圣人因养着延安郡王和信国公,也很是喜爱小孩子,问过几次郡主咱家璐璐的事情。
郡主因问,眼前见着陕西可能又要打仗,问我想不想带着大姐儿回汴京小住几个月,一来算是回娘家探亲,二来两家孩子也能有个玩伴儿,三来柔嘉县主在太皇太后驾崩后,一直郁郁不乐,连性子都变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发呆,又与郡主说想去巩义替先太皇太后守陵,郡主甚是担心,我也是能和县主说得上话的,回京住一阵,或者能劝劝……梓儿轻声细语地说着,石越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
是啊,陕西又要打仗了……石越淡淡叹了口气,轻描淡写的说着。
但是他话中讽刺的语气,梓儿却是听出来。
她温柔地微笑着,善解人意的说道:依我说,我回一次汴京也好。
说真的,离家久了,也甚是想念。
我也想看看我侄儿子长什么样了哩……我知道你的心思。
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梓儿的手掌。
你是说着这些话来宽慰我的。
石越干涩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道:我是舍不得我的宝贝女儿。
说罢,狠狠地在小石蕤的脸蛋上亲了两下。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梓儿轻声说道,从郡主的信来看,大哥为帅应当是*不离十的事情。
否则亦不必有这些话。
果真大哥能为帅,解除国家边患,我虽是女流,也知道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至少这陕西一路千千万万的百姓,也可以息肩几年了。
况且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岂可因为家眷而拖累了。
依我说,郡主说也没错。
若我和大姐儿在长安,大哥总不免分神……我担心的,是没人照顾大哥。
阿旺是使唤久了的,我想不若将她留下,我带着汪娘子和几个丫头回汴京便好。
那倒不必。
石越一面挠着小石蕤的庠,逗得她呵呵大笑,一面强作笑容,说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要侍婢照顾的。
况且阿旺现在也是个女博士,你带她回京师,看看能不能让她挑个可意人……一句话说得阿旺脸羞得通红,低声道:奴婢不愿意嫁人。
这才是傻话。
梓儿笑道,我这几个大丫头,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
若是你找到中意的人,我总当是妹子出嫁一般。
正是。
石越笑道,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道:况且我还有个小器的心思——有你这个女博士在,待璐璐大点儿,也有个人教她大食文字,省了我专程去西湖学院请西席的钱。
大食文字?梓儿瞪大眼睛,惊讶的问道:让大姐儿学这个做什么?连阿旺也是十分吃惊,也道:学士是取笑奴婢罢。
我是认真的。
石越能理解两人的惊讶,解释道:我家女儿可不管什么‘女子无才就是德’,我巴不得她变成才女。
那也用不着学蕃文呀?纵是想读夷文,也有译经楼。
华夏这多东西,够她学的了。
梓儿还是不能理解。
多学点东西,总是学问。
石越笑道,这个世上,真称得上文明的,眼下便只有大宋与近西大食诸国。
女儿还小,总不要局限了她。
将来她要对大食没兴趣,不学便是。
俗语还说,‘艺多不压身’哩。
其实以学问来说,越有学问的人,越是处在低处,并不敢以学问骄人。
你看那大海,因在低处,百川才能汇聚其中,成其博大。
咱们华夏,在别处倒不妨自矜,在这学术上,却不妨以大海之胸怀,自居低处。
若是以为咱家学术甚好,便以为别国别族便一无可取之处,闭耳不闻,那终是成不了大器的。
故此,不仅我女儿,将来有朝一日,我还盼着大宋所有的读书人,都能有知道外国外族是何模样的本事。
休说大食这等大国,便是高丽、倭国、交趾,乃至蒲甘、三佛齐,都未必一无可学之处。
大哥说得甚是。
梓儿虽然不知道高丽、倭国有何可学之处,但是石越说的道理,却是极其浅显而明白的,她便也接受了这思想。
夫妻俩正在聊着这些事情,忽见侍剑走了近来,在门口说道:学士,丰参议求见。
石越立即起身,梓儿忽的呀了一声:学士还没有吃饭呢……石越苦笑了一下,将小石蕤递给梓儿,说道:顾不得了。
你先想好,看看哪天起程……是。
夫人要出门?侍剑吃了一惊。
石越点点头,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是如果果真他是主帅,他统军在外,家属居然不在汴京做人质,只怕汴京城的三公九卿、谏官御史们都会闹将起来。
这种事情,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清河郡主的书信,虽然说得委屈,但以清河的谨慎,八成是承了上意的,这是给石越和朝廷都留体面的做法。
因此石越心里虽然不怎么高兴,但是却也只能接受现实。
随着侍剑到了公厅后,石越才发现,公厅内外戒备之森严,竟比平常严密了一倍。
公厅中的守卫,本来都是石越亲兵中的亲信,但此时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认识的士兵,石越仔细看去,这些守卫竟然全都是卫尉寺的。
这些卫尉寺的士兵,全部穿着标志身份的红底黄边绣着黑色獬豸图案的背心,一个个面容严肃,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每一个人,似乎厅中的每个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对象。
石越吃了一惊,回去看侍剑,却见侍剑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他来传报之时,也不知道这里的情形。
参议丰稷一直站立在公厅之外,见到石越过来,忙大步走到跟前,低声在石越耳朵说了两句。
石越心头一震,向侍剑摆摆手,示意他留在外面,便随着丰稷往公厅走去。
进到厅中,便见大厅之内标杆一般挺直的站坐着几个一丝不苟的军官。
他扫眼看去,只见公厅左边依次站立着的是兵部职方司陕西房知事许应龙、卫尉寺陕西安抚司监察虞侯任广、枢密院职方馆陕西房主事李赓芸。
在他们的对面,公厅的右边站着五个军官,一个是环庆行营监军都虞侯刘过,一个是环州知州张守约,后面三个,却都穿着西夏武官服饰。
石越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移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这三个西夏武官,石越都是认识的:仁多保忠!文焕!慕泽!文焕居然敢以西夏武官的身份来长安!难怪任广与刘过脸上,似乎见到杀父仇人一般结着寒霜,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而许应龙与李赓芸脸上又是狐狸看见鸡的表情,张守约与丰稷,则是一脸的鄙夷。
在文焕的对照下,慕泽这个叛蕃,反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三个人显然是仁多瀚派来的使节。
但仁多瀚让文焕与慕泽来长安,究竟是什么意思?石越一面缓步走向帅椅,一面在心里忖度着。
将这样敏感的人物,送到长安来,要么是挑衅——但这绝不可能;要么就是……石越在心里笑了一下,在帅椅上从容坐下,再次打量着文焕与慕泽。
神态倒是挺从容的。
石越在心里说道,但脸却同时黑了下去,仁多保忠!不等众人行礼,石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出了仁多保忠的名字,仁多统领是让你将这两个人的人头来送给本帅么?!回石帅,我家统帅确有此意。
仁多保忠向石越欠身行了一礼,看都不看文焕与慕泽一眼,便从容不迫的回道。
那好!石越冷笑着,厉声喝道:来人,绑了!慢!仁多保忠高声喊道。
石越举起手止住了正要一扑而上的卫尉寺士兵,盯着仁多保忠,语带讥讽地说道:方才不是你说要送他们人头予本帅的么?石帅何先不听末将说完来意,再确定要不要他们的人头?仁多保忠始终保守着外交官应有的从容与冷静。
本帅倒要听听。
末将是奉我家统领之命,来向朝廷借兵平叛。
并要请石帅替我家统领,向朝廷代为递送表章。
仁多保忠这句话说出来,厅中诸人,除石越与张守约之外,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
所谓借兵平叛,任谁都知道,在现在的形势下,不过是为宋军伐夏提供一个借口。
仁多瀚打着什么主意姑且不论,有人开门揖兵,对宋军来说,总是求之不得的。
一时间,连任广与刘过,也暂时忘记了文焕这个大叛贼的存在,留神倾听石越的回应。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
正是。
仁多保忠一脸悲愤地说道:天道有常,君臣有序。
下邦不幸,权奸乱国,劫持君王,祸乱朝政。
我家统领虽是蛮夷小国之臣,亦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岂敢不发愤切齿?只须能救主君脱此大难,虽粉身碎骨,亦不敢辞。
我统领虽在边鄙,亦知天朝上国是礼仪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伦天道之大不幸,世间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善之美之;世间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国,同恶之厌之。
今梁乙埋以权奸作乱,所劫持者虽是下邦之君,然所践踏者,却是君臣父子之纲纪伦常。
虽蛮夷之人,亦知天朝断不肯坐视此等乱臣贼子,败坏纲常,祸乱天下。
况且梁氏父子,一向穷兵黩武,挑衅天朝。
两国交兵,军民死者无计,皆原自此贼。
天朝岂能不发义师,为天下除此穷凶极恶之贼?仁多保忠满口大义,神情悲愤,辞色慷慨,当时之人,莫不受三纲五常之影响,听到他这番话,真是人人动容,几乎全然忘记仁多保忠这番做作,亦不过是想大义凛然地把仁多族卖个好价钱罢了。
这世间,有些人卖国,身败而名裂;有些人卖国,却似乎委屈无比,竟能赢得许多人的同情,几乎让人以之为民族之英雄。
两者高下之别,直是判若云泥。
石越对三纲五常,本来也看得平常。
且这等忠臣卖国之事,他所见所闻,见识得也算是多了。
哪里能被仁多保忠骗了去?但他心里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干,也故意装成动容之色,静听他继续慷慨陈辞。
故此我家统领派末将前来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乱,以正纲常。
下邦君臣,对天朝之恩德,当百世不忘。
此处有我家统领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帅代为递交。
仁多保忠说到这里时,语气之诚恳,亦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之一般。
石越环视厅中诸人,看到众人表情,便猜知他们几分心思。
厅中诸人,虽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说辞所打动,但是倒也不会天真得以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维护什么纲常人伦,人人所想,却都是借着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出兵西夏。
兼之若有仁多瀚反正,灵州可谓门户大开,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
石越在心里暗暗感叹。
在场的人,连张守约这样的人物,都没能看透仁多瀚的心机。
但是石越心里,却明镜也似。
仁多瀚犹豫这么久,终于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实是他目前情势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仁多瀚心知自己与梁氏势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在西夏所忌惮之人,不过仁多瀚与禹藏花麻。
而禹藏花麻毕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响力远不及仁多瀚,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势,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瀚。
除非仁多瀚能有足够的力量,来制衡梁乙埋。
但是考虑一个日渐强大起来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瀚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别说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梁氏父子达成平衡,纵然有,他也没有这个机会。
宋军一旦挥师伐夏,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
且不说到时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将他置于统一指挥之下,纵然梁氏父子给他方面之权,他也必然陷入两难之境地——如果消极作战,放任宋军长驱直入,他在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瀚也难免成为众矢之的;而若积极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的要在与宋军的苦战之中消耗贻尽,即便西夏最后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仁多瀚也会成为梁乙埋收拾的对象。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仁多瀚最好的选择,就是公开站在梁乙埋的对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敌人、夏主的同情者与支持者的同情。
他以一种孤臣的姿态,引宋军进入西夏,让宋军与梁乙埋父子去肉搏。
而他却可以保持一个微妙的地位,倘若宋军得胜,他就是引宋军入夏的功臣,宋朝绝对不会吝啬对他爵赏,甚至于宋朝在胜利后,还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来统治西夏地区——在西夏的内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释,到时候他只要装模作样的和宋朝据理力争一番,就可以交待过去,那是宋朝无耻的欺骗了他,利用了他,胜利者本来就不受指责,何况他还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也不用担心,因为他并没有公开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败的英雄!英雄的实力不会有损伤,甚至可能会有加强——石越敢肯定,一但宋军失败,最先反戈一击的一定是仁多瀚;而梁乙埋的力量却会在与宋军的战争中削弱。
得到各部落首领同情的仁多瀚,在那时候,甚至还有机会与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统治西夏的大权。
以仁多瀚的算计,在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绝对的胜利者。
但石越却看透了这一点:虽然仁多瀚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纲常人伦大义的掩护下,仁多瀚却并没有将自己绑上宋军的战车,而巧妙的将自己处于一种局内中立的位置,实在称得上是玩弄权术的高手。
仁多瀚的这份机心,实实在在地骗过了许多人。
石越接过丰稷递过来的仁多瀚写给皇帝的奏章,放到帅案上,目光不断的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来移去。
他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将仁多瀚绑到宋军的战车上来。
不出力气就想占尽便宜,这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骂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给你榨出油来。
一面想着,石越一面问道:仁多统领忠心可嘉,乱臣贼子,的确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自古以来,便没有空手乞别家出兵的。
仁多保忠说了半天,石越脸上虽然感动,但张口一句话,便又回到了*裸的利益上面来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口里却谦恭地说道:下邦国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乱,愿以河南之地敬献朝廷。
此事乃是文将军亲耳所闻。
打白条么?石越在心里头冷笑起来,那地方我若能夺到,你‘敬献’不‘敬献’有何关系?我若夺不到,难道我还真指望着你‘敬献’不成?只是也不能将仁多瀚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即是他有求于我,实际也是我有求于他。
但想这般便宜,你仁多瀚却趁早别做这美梦。
但石越尚未说话,这文将军三字,已经惹恼了一堆人。
环庆行营监军都虞侯刘过便已忍耐不住,在旁边冷冷地说道:背祖忘宗的人说的话也信得过么?陕西安抚司监察虞侯任广也立即附和道:就是,这等小人的话,可没人信得过。
文焕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在西夏被人讽刺,他早已习惯,但是被自己的国人、同袍讽刺,对于文焕而言,却是更为难受的体验。
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年的武状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终于将眼帘垂下,依旧保持沉默。
见文焕这般,唾面自干,无耻……低声的讽刺又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但文焕心中此时反而变得坦然。
只是默默听仁多保忠去交涉。
你们不会知道为了促成仁多瀚主动派人来长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机……文焕用自己的骄傲暗暗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若朝廷有疑惑,末将愿作主,立下盟誓。
仁多保忠坦然得几乎象个君子的宣言,适时地替文焕解了围,也堵住了众人的嘴。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石越。
盟约自然要订。
石越淡淡说道,目光扫过众人,在掠过文焕脸上之上,不易觉察地安慰性的停留了一瞬。
但这点东西,华而不实。
河南之土地虽小,虽有数千里;河南之人民虽少,亦有上百万……这些本帅知道。
石越打断了仁多保忠的话,尖锐地说道:然则这些土地人民,毕竟要我禁军将军用血去换。
本帅只想知道,仁多统领愿意做点什么?我家统领愿为王师前驱。
然只恐寡不敌众……本帅要仁多统领接受朝廷敕封!石越冷酷的声音,穿透大厅。
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仁多保忠的眸子。
仁多保忠不自然地避开了石越的逼视,他没有料到石越如此咄咄逼人。
但是自居小臣的人,去拒绝朝廷的敕封,一时却又无法开口。
他沉吟了一阵,方才回道:朝廷恩德,是我家统领的福分。
但如今我主君有难,而臣子却受朝廷敕封,传扬出去,世人必说我家统领不义。
愿暂辞封赏,待奸臣被诛,我主复辟,再领恩典。
仁多统领忠义无双,又忠于朝廷,朝廷敕封,有何不可?便是贵国国王,亦是受朝廷敕封。
名正而言顺,将军又何必推辞?虽是如此。
然实是关系大义名节……朝廷的封敕,便是大义,便是名节。
石越毫无退步之意。
此事还盼石帅许末将等合计,异日再为答复。
还望石帅能体谅我家统领的苦衷……仁多保忠眼见着石越咄咄逼人,干脆祭起缓兵之计。
反正他也没指望一次面谈,便能达成协议。
也罢。
石越也知道仁多保忠不可能立即答应,便许了他,又充满暗示的说道:仁多统领德才兼备,朝廷都是知晓的。
亦请将军三思之,朝廷之恩典,绝非寻常。
石越说的也是实话,以仁多瀚的身份,果真公开降宋,至少也是三品武官,位列公侯。
是。
仁多保忠谦恭的答应道,又指着文焕与慕泽,向石越说道:此行另有一事,便是带文将军与慕将军,向石帅请罪。
提到这两人,在场之人,脸色又变得生硬起来。
两位将军得罪朝廷与石帅非浅,朝廷若加诛戮,绝不敢辞。
然而末将此行,亦得益于两位将军从中周全,亦是其有功于朝廷之处。
且……且夏*中,得罪朝廷之人车载斗量,不可胜计。
本帅若怪罪此二人,不免使夏国人心生疑忌。
若释二人之罪,则有汉高封雍齿、燕昭市马骨之效。
是么?石越打断了仁多保忠的话,悠悠说道。
石帅明鉴,末将要说的,正是此意。
朝廷能容天下之士,此事不必多言。
以将军之见,本帅是胸心狭窄之人么?石帅有宰相之量,天下皆知。
仁多保忠顺着石越的意思拍了下马屁。
石越哈哈大笑,指着文焕、慕泽说道:他二人果真欲重新归顺朝廷,本帅又岂会计较些些旧嫌?本帅当亲自向朝廷举荐两位将军,料朝廷亦当不吝爵赏。
石越说出这番话来,刘过、任广脸色当时便变了,二人正要说话,却被丰稷、张守约用眼色止住。
只得气鼓鼓地生生忍住。
仁多保忠与文焕、慕泽一同欠身谢道:多谢石帅。
与仁多保忠的会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之后,在卫尉寺部队的严密看护下,将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驿馆安歇。
本来这些事情理应当由职方司负责,但是诸司都是草创,机构设置并不完全。
职方司陕西房只有少量直属部队,还要专门负责保护要害部门,因此便只能向卫尉寺借调部队来使用。
前卫尉寺卿章惇的才干由此可见一斑,虽然闹出许多事情来,但是实际上是他一手草创的卫尉寺,却是新兴机构中,最先变得较为完善的机构之一。
仁多保忠等离开后,丰稷等人也陆续告辞离去。
这些人前脚刚走,李丁文与陈良便走了进来。
李丁文屁股也没有坐稳,便笑着问道:方才刘过一面走嘴里一面骂什么‘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究竟是何事惹着这刘大炮?陈良也笑道:卫尉寺的人,学士终要留几分情面才好。
石越一面将就着吃着刚刚送上来的果子充饥,一面苦笑着摇摇头,将方才之事捡着说了一遍。
仁多保忠等人来长安,是极机密的事情,李丁文与陈良刚刚也只看到丰稷等人,却没能看见仁多保忠三人,本来还在担心卫尉寺大张旗鼓来帅府做什么,这时听石越说了,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石越说完,解嘲似地笑道:也须得保密,否则,若是让人知道文焕竟然来了长安,只怕激起兵变也未可知。
李丁文和陈良本不知道文焕的底细,陈良不禁击掌叹道:也亏得这文焕、慕泽竟有胆量来长安。
李丁文却笑道:这不过是仁多瀚两粒棋子罢。
他仁多瀚自己不怕投降后没个好结果,可他的部将却不能不怕。
一旦有了文焕、慕泽这两个活例子,万一真要公开投降,他要说服自己的部将便容易多了。
纵然我们小器,杀了文、慕二人,对他仁多瀚又能有多大损害?潜光兄说得不错。
石越笑道,所以我要容他们。
文焕是叛国之臣,慕泽几乎害了我性命。
这两人都能容得下,那些夏军将领便再无什么可顾忌了。
只是文焕的事却棘手,军中民间,都恨他入骨……文焕可以免罪,让他以白衣戴罪立功;慕泽可以复原官,若立功勋,则厚加封赏。
如此可内外皆安。
李丁文轻描淡写便解决了这桩麻烦,反正现在这两人能得朝廷敕免,已是万幸。
石越微微颔首,道:也只能这般。
又问道:潜光兄与子柔来此,想必还有事情?李丁文跷起二郎腿,吃了个果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当儿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若没有事情,也没空来见公子。
他是唯一一个懒得改口,一直叫石越公子的人。
陈良一面抓紧时间吃着茶和果子,一面插口道:现在不将事情弄妥当,果真打起来,些许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酿成大错。
我是与学士说马政的事情的……虽说这事急抱佛脚,已经干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处置不当,难免不拖后腿。
且这也是朝廷的百年计,轻率不得。
他整个人都已经削瘦得不成样子。
李丁文半取笑半规劝地说道:我知道你陈子柔忙的百年大计,没人敢轻率了你。
只怕你太拼命,把这条小命给送了。
你死了不打紧,公子许多琐碎事,我却担心没个中意的人打理。
纵累死我也愿意。
且还累不死呢。
陈良笑道。
你要没要紧事,我便先说我的马政了。
你说罢,我乐得歇会。
李丁文说罢,果真身子一仰,闭了眼睛假寐起来。
第十二节宋朝马政之*低效,在熙宁年间的宋朝官场上,也是罕见的。
每个牧马监,每年数以十万贯计的国帑投入进去,空占着成千上万顷的草地,供给军队的战马却少得可怜。
说宋朝不重视军队建设,绝对是冤枉的,被讥为重文轻武的宋朝,军费开支在财政支出中所占的比例,是古往今来人类历史上所有文官政府中最高的,几乎可以肯定的说,它的这个纪录,不仅仅是空前,而且必然绝后——然而,宋朝的问题是,大量的军费,便如这马政一样,被贪污、浪费,却收不到应有的成效。
石越几乎是自入陕之日起,便决心要改革马政。
但是马政是国之大事,牵涉的范围,从中央到地方,从军队到民政。
其中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阶层——石越本来想从沙苑监私卖马匹给蓝家的弊案打开一个口子,来改革马政,但是查了几年,都不得要领。
这中间层层庇护,利益纠缠,石越纵是个木瓜,也可以知道一二了。
何况他竟是个天生的能臣,这几年处理庶务的才干,连李丁文、陈良、刘庠这些人都很是赞赏的。
本来马政的事情,因为这座冰山实在深不见底,石越也不免投鼠忌器。
他的政治资本并非不雄厚:有皇帝的宠信,有士大夫中的威信,有民间的支持;在党派上,不仅得到许多庆历老臣的支持,旧党中有支持他的,新党中也有亲附他的,而且隐隐还有自己的派系;在政务上,他守杭抚陕,在中央主持改革,其推行的政策可以说影响到大宋的每一个角落,若论到对这个国家的影响力,连王安石都得自叹不如。
在军事上,倡导军制改革,对西夏接连取得两场大捷——自古以来,都是军功最重,以文臣而有如此军功,皇帝纵心有疑忌,但亦忍不住要倚为干城,而在朝廷中,他说话的份量无形中也提高了许多。
但是,纵是有如此资本,面对着沙苑监弊案后隐藏的黑幕,也不禁要迟疑,要权衡。
牵涉的文臣过多,难免会激化党争;而牵涉的武将过多,则甚至有可能激起兵变。
石越在暗地里也咬牙切齿了好几回,但政治是现实的。
不顾一切的蛮干,既便是在你的力量足以压倒一切之时,也并非最佳之选择。
因为对手是绝不会坐以待毙,激烈的冲突下,必然要付出巨大的社会成本。
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就是要懂得权衡这一切。
在石越看来,其实政治与商业并无本质的区别,无非是成本、收益、风险六字真言,只不过政治买卖的对象无所不包,远比商业的对象要广泛。
而能否在这六字真言中找到一个最佳的点维持平衡,便是判断一个政治家素养的唯一标准。
石越并不希望过早的激化各个利益阶层之间的矛盾。
这并非是他认为收益比不上成本,而是认为风险过大,这种程度的收益还不足以让他去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而大多数时候,他也不喜欢蛮干。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就换一条路好了。
在兴修水利、改革驿政、重定户等这一系列措施推行后,被财政紧张逼得喘不过气来的石越,终于不得不想方设法节流。
而被搁置的马政改革也在这个时候再一次进入石越的视野。
石越推出的措施,完全是因为没钱而逼出来的。
但是他推行马政改革的时机,也算是恰到好处,至少比起几年前要更加合适。
马政的事情若说起来实则很简单。
学士上的劄子,其实是想让朝廷放下牧马监这个大包袱。
故此请朝廷恩准,将陕西一路所有牧马监,全部转为民营马场,牧马监官吏,一体裁汰。
民间富商豪绅,竞拍买下牧马监,每年只要能保证以市价供给军队规定数量之战马,则朝廷可免其税务,否则可加以惩罚。
战时朝廷要租用驮马,亦只按价租马便是。
如此亦算是官民两便。
但凡陕西、河东、河北之牧马监,固然不如西夏、契丹,然亦是水草丰盛之处,果真用心经营,善配马种,再不如意,亦会比今时要好。
只要能保证供马,花费同样的钱,能买到更多更好的马,于朝廷亦是好事。
陕西实行之后,若行之有效,将来还可推广至全国。
每岁朝廷由此节省下的国帑,至少亦有十余万贯。
陈良娓娓而谈,条理甚是清晰,然出人意料者,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决,异议者甚众。
学生将所有异议归纳起来,其要者不过四条:一是以为商人重利轻义,不可信任,马政是军国之重,不可寄之于商人,持此议者甚众。
这一桩事,还得多谢桑长卿,《汴京新闻》联合《海事商报》连续数月,刊发了上百篇文章,驳斥此类成见。
两报援引古今事迹,力证商人因为重利,反重信用,有时更为官府所不及,且军器监改革,民营之军资较之官府作坊,物美而价廉,更是现成的例证。
最后吕吉甫与王禹玉(王珪)建议仿汉代盐铁会议之例,在白水潭召开会议,两派公开辩论,甚至连皇上都御驾亲临。
最后朝官被辩得哑口无言,桑长卿与诸学院的士子们大出风头,此事才算暂告一段落……陈良所说之白水潭会议,是宋朝建国百年来的一大盛事。
石越自是早已知道,但此时听陈良说起,亦不禁脸露微笑,心中依然在遗憾自己没有机会亲临会场。
自从汉昭帝盐铁会议、汉宣帝石渠阁会议、汉章帝白虎观会议以后,中国历史上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皇帝亲临、朝野官员学者共聚一堂,互相辩论政策、学术上的异同,以求达成一致,辩论之时没有人能以权势身份压人,只求以理服人,辩论之后将所有言论结集出版,公布天下,传于后世。
对于这样的场景,石越以往读史书之时,常常心向往之,不料当生活中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情之时,自己却失之交臂,只能靠读着白水潭会议后出版的《义利集》来想象当时热烈的情形。
陈良歇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其余三条则执论者皆不多。
一是以为将所有牧马监官吏一体裁汰,过于不近人情;一是以为牧马监不止供应战马,亦担负平时牧养战马之责,一旦转为民营,此事必须解决;一是以为马政之不振,是由地理位置使然,纵然转为民营,亦不见得会更好,只恐反而坏事,且为政务在简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些异论,皆不足道。
枢府已颁明军令,马军须牧养战马,以精练马技。
且朝廷亦可将一些战马寄养于马场,付预费用,计其支出,总要好过如今之牧马监。
故此,皇上终于下定决心,准了学士的《再论马政劄子》,其意也是想看看陕西一路施行之效果如何。
毕竟全国牧马监,陕西一路只占少数。
但是,朝廷却又加了一个尾巴,只许陕西籍人经营陕西路之马场……石越微微叹了口气,侧过头去,却见李丁文微微睁开眼睛,二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下眼神。
朝廷加这个尾巴,内里涵义是十分丰富的。
一个马政,不知道牵扯上了多少官员,虽然白水潭会议辩论失败,让皇帝下定了决心,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于舆论,亦不得不退步,但是他们毕竟不肯轻易吐出这块肥肉的。
在技术上设置一个小小的障碍,只许陕西籍人经营陕西路之马场,立马就将汴京、江南、蜀中那财大气粗的富商们挡在门外,从而除去了最强大的竞争对手。
他们一定是自信在陕西路内,无人能竞争过自己的。
而只要马场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经营得好,利益是自己占了;经营不好,则是石越的马政改革失败。
到时候推动重来,又可以吸吮国库的钱财。
而在皇帝方面,肯定也不愿意见到江南的富商们到处伸手……还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石越在心里冷冷的说道。
只要准了马政改革劄子,此事便操于我手,我还不信陕西这么大地方,还找不到几个合适的人来经营马场。
石越是绝不能容忍马政改革被破坏的——将牧马监转为大规模的马场,在石越而言,也不仅仅是改革马政这么简单,这还是他雄心勃勃的改善整个陕西生态环境计划中的一环。
陕西的疲弊,除了当时现实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很大原因,便是千余年来的过度开发,耗尽了陕西的元气。
在石越看来,将陕西由农耕生产方式,逐步转变为半农半牧的生产方式,是恢复陕西生态的关键。
熙宁年间的陕西,相比起一千年后的陕西来说,还是大有可为的。
将保护生态的关键地带,逐步转变为牧场,防止农业带来破坏,留给子孙后代的陕西,完全可以重现它天府之国的美誉(注:关中古时被称为天府之国)。
若从这个角度来说,陈良现在所耗费心血而努力的,还不仅仅是百年之计,而是千年大计!学士事先已有钧令,凡涉嫌沙苑监案的家族,要尽量避免让他们竞拍下牧马监。
陈良无奈地苦笑道:但将这些人排除之后,学生却发现,整个陕西路,竟找不出几家有资格又愿意来竞拍马场的人家了。
陕西一路的风俗学士是明白的,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确也有许多,但是大多不喜货殖,讲究的是诗书礼义传家。
让他们力耕、垦田、淤河、兴修水利,他们不会后人,但是让他们从事货殖、经营马场,却是多半不屑为之。
且平心而论,最适合经营马场的几家,反倒是与沙苑监案有牵涉的几个家族……石越听到这些话,虽然明知是事实,脸却不由自主似的沉了下去。
子柔的意思是,我绕不开这些人?石越冷冰冰地问道。
学生是以为,至少,学士绕不开卫家。
陈良并没有因为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缩,照样直言不讳。
啪地一声,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上茶杯乱晃,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陈良毫不退缩,一双眸子直视着石越。
李丁文微微睁开双眼,望着二人,半晌,方淡淡说道: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
行大事者,岂能无容人之量?是容人还是藏污纳垢?!石越讥讽地说道,卫家不过一土财主,凭什么便非得俯仰其鼻息?为行大善,有时候必须忍小恶。
李丁文严肃地说道:且公子所言差矣,卫家非土财主可比。
且不论其家世背景,单是卫棠与《秦报》今日之影响,便是不可轻视者。
汴京之人,能视桑家为土财主否?李丁文说话全不客气。
石越转过头,久久注视着李丁文,心中实是恼怒异常。
但即便是盛怒之时,他心中也有一丝清明,知道自己恼怒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李、陈二人,说的都是事实。
这等事情,若是才来那几年倒也罢了,那时候夹着尾巴做人,尚且要战战兢兢,每晚睡觉之前总要三省吾身——不过省的是当天的言谈举止,有没有什么失漏,会不会授人以柄,生怕有半点不妥,自己生死荣辱事小,一腔抱负却只能付诸东流,因此若以当时之心情而论,倒是平常。
但时至今日,他以朝廷重臣、宠臣的身份,负安抚一路之重,石越在陕西可以说过惯了一呼百诺的生活,但即便在声望日隆之时,如日中天之时,面对着极为厌恶的恶势力,也不能为所欲为,实在让人心中有如憋着一股闷气,左冲右突,却无处发泄。
自己自以为巧思妙策,要将陕西这些地头龙戏耍一把,不料到头来,还是要寻求与他们合作……卫棠!卫棠!石越恶狠狠的念着,他心中仿佛有个魔鬼探出头来,用充满诱惑力的语调说道:你有这个权力除去挡在面前的石头。
只要你挥挥手,权力、阴谋……没什么不能绕开的,没有什么要妥协的。
应当是他们怕你,向你妥协,而不是相反……你应当向他们展示你的权力与手段!人一旦拥有支配他人的力量,就很难抑制住去使用它的冲动。
使用包括权力在内的暴力手段去压迫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永远是最简单、最痛快的行为。
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越是最简单、最痛快的手段,便越是要付出更为巨大的代价。
人类极容易沉浸于其中,而无法自拔。
维持社会良好运转的规则也会被击得粉碎,接下来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残酷与血腥的相互斗争,报复与反报复。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当司马光要将新党大肆贬斥偏远之地的时候,范纯仁就清醒的意识到,从此大宋的政治斗争将走向更加残酷的方向。
而历史亦果然如他所料,恶性的循环一旦开始,就难以阻止,从此新旧党争愈演愈烈,宋朝也在这党争中丧失元气,最后走向亡国。
到了那种时候,既便有程颐这样的人进行自我的反省与反思,但是却也无能去阻止历史的惯性。
除掉卫家只是举手之劳,大规模的铲除陕西所有不顺眼的士绅也不是难事。
但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没有让人信服的证据,在既有的规则下去打击对手,而是依赖于权力与阴谋去打击敌人;敌人同样也会不惮于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他石越可以对付卫家,别人难道就不敢对付唐家、桑家?人人都知道旧的社会规则有许多的问题,特别是阻碍到自己时,更加会怒不可遏。
但是在破坏了旧的规则之后,又会怎么样?建设永远都要比破坏难上上百倍。
养成良好的社会传统需要上百年,甚至是数百年,但是破坏起来,却不过需要几十年,甚至是十几年。
程颐说得对,嫉恶太甚,亦是一弊啊!石越的理智还有说话的机会,石越,你付出这么多努力,可不是想要个历史重演的结局!这个‘长安君’,与卫洧、卫濮,毕竟有些不同。
陈良从容说道,《秦报》这几年之间,鞭挞贪官污吏,直斥时政之非,在蜀中、关中、晋地都有相当的口碑。
便在驿政改革、改革户等、兴修水利等事上亦立场鲜明,支持学士。
且卫棠能重金礼聘陆佃为《秦报》总编,对陆佃信任有加。
又派遣记者,前往延绥、环庆、熙河诸边塞之地采访,向国人介绍国朝边境及西夏、吐蕃之真实情况,使国人头一次了解真实之边疆,而不再是听信那些荒诞古怪之传说……仅此一事,三大报皆竞相转载,《秦报》与卫棠名扬天下,卫棠赢得‘长安君’之美誉,亦并非幸致……石越此时已平静下来不少,卫家不仅与沙苑监弊案纠缠不清,而且牵涉到与高遵裕等边将走私,至于其他贿赂官府,谋取暴利之事,更加数不胜数,这些事情石越心里十分清楚。
但是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切实的证据,而卫家的关系,牵扯到已故的太皇太后的母家曹家、当今皇书名太后高太后的母家高家、皇帝的亲弟弟,有贤王之名的昌王程颢、大宋数得着的几大官宦世家之一的韩家的韩绛,且卫棠声名鹊起后,更是交流满天下……这样的家族,的确也不是什么土财主,不是可以随便入罪的。
而另一方面,石越也清楚陈良说的都是事实。
卫棠与他的《秦报》,在政治立场上,是开明的,对自己颇多声援——甚至卫棠本人也一惯是以石越的学生自居的。
逢年过节,卫棠总要恭恭敬敬地派人送来礼物,或者亲自来府问安,只不过石越以方面大臣,不能私自结交地方豪贵为由,从来没有收过他的礼物,然而卫棠却亦是一直执礼不废。
当然,石越也知道陈良口中的卫棠,只是卫棠的一面——在另一面,石越确信卫棠此人绝非所谓的君子。
他站在传统的陕西士大夫之立场,大张旗鼓的非议石越重视商业的作法,却无视他们卫家却因为陕西商业的繁荣而受益良多的事实;他道貌岸然的批评陕西走私猖獗,但他们卫家却是陕西最大的走私家族;石越下令将官妓组织起来,每日在勾栏公演曲目,靠售卖门票获利,更是被《秦报》大加讥讽指摘,认为石越是在败坏风俗,是儒教之罪人,甚至因此还导致了御史的弹劾与一场报纸上的口水战;至于因为私妓业日渐繁荣而指责石越缺少作为的言论,更是《秦报》上最常见的——尽管卫家父子一样购买门票去勾栏看官妓们公演,一样无所忌讳地出入***场所……在某种程度上,石越承认卫棠是个聪明人。
石越自己为报纸的言论自由立下的法令,被卫棠充分利用。
对于石越,他一半高调赞扬,一半高声反对,从而让支持石越的人轻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却也讨得了反对石越的人的欢心。
《秦报》凡是批评石越之政策行为,都是从礼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动声色地替《秦报》最大的读者群——陕西路的士大夫们代言,博取他们的欢心。
而在另一方面,卫家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石越带来的好处,并且以一种小骂大帮忙的姿态,来避免过于激怒石越及他的追随者。
对于这样的一个卫棠与《秦报》,石越的确也有点无可奈何。
在第一次见卫棠之时,石越绝对想象不到,那个年青人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可以迅速成长成一个几近完美的政客——他的确拥有适合他转变的家世,但是石越还是隐隐觉得在卫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既没办法了解,亦没有这个精力去关心这些事情。
……况且,学生以为,陕西巨室实多以卫家为马首,学士抚陕,当以安抚之上;且若昌王见怪,总是不便……石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子柔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
但仅仅是知道,是不够的。
学士,马政之事,实是拖不得。
陈良礼貌而又坚决地说道,朝廷于马政之事并不放心,有传言要派石得一来秦……那个阉竖?石越冷笑道,子柔是自何处听来的?长安街头巷尾,多有风传。
只怕亦不能不防。
陈良亦不甚自在的道,国家诸内侍,以石得一为最可恶者。
无论士夫民间,稍有小事,便密报于上,以此邀宠。
所幸皇上甚少让他离京。
此番若让石得一来陕,还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
若马政能在这阉竖来之前停当,则少去许多烦恼。
且大战在即,亦容不得拖下去……石得一。
石越不屑地撇撇嘴,但终是没有说什么。
倒是李丁文眉毛一扬,欲要插话,似乎从眼缝中觑见石越神色,嘴唇只微微动了一下,终于也没有说什么。
便照着子柔的想法去办罢。
石越还是决定接受现实,子柔你再去一次沙苑监,看看能不能将之扩大一点——稍大一点的牧马监,可以分割成两个或三个马场。
你再挑几个人去一次延绥,沿边大族中,便没有对马场有意者?是。
陈良总算松了口气。
折可适本是呆不住的人,在驿站没多久,因听到驿站的人与旁人说起当天晚上,长安的官妓要在一处叫梨花园的地方公演《剑舞》——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剧,演的是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之事,其间从汉高祖斩蛇起义、项羽设鸿门宴说起,贯穿许多关于剑与舞的故事,十分精彩。
折可适素来久闻这曲目的名声,只是府州虽然也有军妓、官妓,但毕竟是偏远地方,无法与内地大郡相提并论,竟没有妓者会这个舞蹈。
加上又听说当晚之舞戏,是长安第一名妓董乐娘亲自挑台扮公孙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适好奇心动,非去不可了。
傍晚时分,折可适从驿站租了辆骡车——长安的驿馆,怕犯了帅司衙门的禁令,没有人敢租马匹给私人。
好在折可适生性洒脱,也并不介怀,只坐着骡车到了梨花园,只准备看戏。
不料,待他大摇大摆下了车来,竟是大吃一惊——梨花园前面人山人海,车马停满了整整一条巷子。
他从下车的地方走到梨花园的门口,几乎要走半里路,而这半里街道之上,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适几曾见过这等场面?他又从来没有过买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处买票,只好询问车夫。
那车夫听到他相问,竟是呆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官人不曾事先买票么?书名还要事先买?折可适也呆住了。
车夫这才知道这个外地人竟是什么也不懂,但折可适虽然穿着便服,可他却是亲眼见到是帅司的人将他送到驿馆的,因此也不敢轻慢,连忙耐心解释道:董乐娘是长安头牌,平素一般人想见她一面也难,但凡她上台演戏,总是要预先买票定座的。
官人这些时候才来,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折可适听到这话,不禁大为扫兴。
正要败兴而归,抬头又了看了一周围,忽然计上心来。
他向车夫笑道:你先去回去,既来了,我不如到处走走。
那官人要记得早点回驿馆。
长安虽放宽了,但子时以后,仍是要宵禁的。
车夫好心提醒道。
折可适点头示谢。
待车夫调转车头走了,他又左右观察了一下,沿着梨花园的围墙,专往人迹少的僻静处走去。
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折可适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轻轻扔进院中,自己在墙外听了半晌,见里面并无动静,当下将袖袍一挽,竟翻起墙来——以折可适的身手,区区一座梨花园的围墙,怎么拦得住他,自然是轻松便翻了进去。
军旅生涯,虽然只是马上的生活,但是对于鸡鸣狗盗之事,似乎也颇有助益。
他从后花园一路观察地形,小心避开生人,没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前面的戏楼之中——此处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楼的楼上楼下,戏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过道之中,还挤满了站着人群,折可适便往人群中一挤,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折可适是世家子弟,平素里看戏观舞,总是人家郑重其事的相请,或者一群将领,或是一堆士大夫聚集在一起,哪里曾如今日竟要翻墙逃票,与一群市井小民挤在一堆,连个座位都没有——但偏生折可适还觉得甚有趣。
此时那戏台上,两个舞者正在一同唱着一曲《霜天晓角》,折可适细听歌词,却听唱的是:莹莹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
唱彻,人尽说,宝此刚不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终当有用时节。
折可适只觉歌声悦耳,歌词中意,不由轻声哼唱着。
戏台上两个舞者唱罢,便是乐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剑器曲破》来。
只见衣带飘扬,剑光耀眼,柳腰莲步,渐欲迷人,看人眼花缭乱,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两个舞者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另有两个穿着汉朝服饰的舞者出来,在戏台中间一张摆着酒案的桌子两边对坐。
竹竿子(注:即宋代戏剧之主持人)拿着竹竿拂尘上前来,清声说道: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
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
……折可适便知道接下来便是演鸿门宴了。
此时虽然离唐装出场的公孙大娘尚远,但折可适却已是心驰神往,完全融入到戏中的世界了。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只见到满座一齐鼓掌的鼓掌,叫唤的叫唤,便见两个汉装舞者徐徐退场,进场两个唐装舞者,其中一个却是女子,折可适只听到旁边有人不断地叫着董乐娘,便知那个女子是眼下的长安第一名妓董乐娘了——宋代民俗,卖身者为娼,卖艺者为妓,要当得上长安第一名妓的称号,必然要才貌艺三绝。
折可适也想知道这董乐娘长得是何模样,连忙定睛仔细望去——只觉得那董乐娘,粗看起来,其实相貌也是平常,虽然也可称美貌,但这种程度的女子,妓者中并不少见;但细看第二眼,便觉得她一只鼻子生得甚是可爱,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脸上,便是绝配,绝半点瑕疵,而若是换到别的女子脸上,却总要损了几分颜色。
折可适虽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偬,少近女色。
忽然间见到如此佳人,只觉心中一动,不竟得生出几分难得的怜香惜玉之情。
只见那董乐娘手执短剑,端立于裀席之上,观其神态,便仿若一个大剑客一般,眉宇之间,竟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仿佛举世之间,莫逢敌手,茫茫天地,难觅知音。
然而自其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骄傲自得之气,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试图接近之时,却觉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风尘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将拂尘搭在一只手上,在一边抑扬顿挫地说着:伏以云鬟耸苍壁,雾縠罩香肌,袖翻紫电以连轩,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龙自跃,锦裀上跄凤来仪,逸态横生,瑰姿谲起。
领此入神之技,诚为骇目之观,巴女心惊,燕姬色沮。
岂唯张长史草书大进,抑亦杜工部丽句新成。
称妙一时,流芳万古,宜呈雅态,以洽浓欢。
一段念完,竹竿子将拂尘一甩,退至幕后。
便听乐部开唱曲,和着乐曲,董乐娘与另一个舞者便舞起剑来。
这一番剑舞,在旁人看来倒也罢了,虽然赢得一阵阵喝彩之声,但平常之人,亦不过是看个热闹。
但在折可适,却是大吃一惊——他看到那董乐娘一击一格,一撩一架,虽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加了许多好看却无用的变化,但是从她的步法与手腕的动作,折可适却可以肯定董乐娘是会真正的剑术的。
其实妓女会武艺,甚至精擅骑射,在宋朝并非是稀罕的事情。
汴京教坊,有不少妓女,其射技便是寻常的禁军士兵,都是望尘莫及。
但折可适此前接触过的歌妓,却都是只会诗画歌舞,从未有过如董乐娘这般,似乎竟是受过严格的剑术训练的,自然是大感讶异,对于董乐娘这个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来。
《剑舞》表演完后,又有当时人孔三传首创的诸宫调杂剧,而最后压轴戏,却是一剧《千里送京娘》,由董乐娘来扮京娘——这个故事,本来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说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当时毕竟是宋朝,虽然是替宋太祖歌功颂德,但若说是宋朝之事,则只怕没有人敢演一条盘龙棒打出八百座军州的好汉赵匡胤。
因此那编写剧本之人,便想了个主意,竟将此事强按在了唐太宗的头上。
一般看客,无论贵贱贤愚,却也乐在其中,虽然戏中一口一个李公子,但却人人皆知那是赵公子。
而宋人写的《千里送京娘》与冯梦龙之版本,也大相径庭。
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脚,最后也没有自缢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被收为义妹,共享富贵,竟是一个大团圆的喜剧。
因为这出戏是新编的,折可适以前从未看过,此时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而董乐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动人,反抗强人时机智贞烈,与她演公孙大娘之时,竟全然是两般模样。
演公孙大娘之时,董乐娘是让人又敬又爱;演京娘之时,却是让人又怜又爱。
折可适几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护送着京娘回乡了。
如此不知不觉间,便听到梨花园内的大座钟响起,竟到了亥初时分。
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团团揖,说了几句散场的场面话。
梨花园园门大开,所有看客都陆续离场回家。
折可适却挂念着想与董乐娘说上几句话——他第二日便要离开长安,下次来长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与董乐娘素昧平生,且一个武官,在宋朝也不见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乐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见他。
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欢,亦不会去做这种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个歌妓取笑,传扬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但折可适却并不理会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乐娘一诉衷肠。
他曾经听军营中的书记官讲过魏晋的故事。
道是有一个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门口,却不进屋,立时折回,别人问时,他便说是乘兴而往,尽兴而归,如此便足矣。
折可适生平极为仰慕这些古人的风范,本人的性格亦是喜欢洒脱而不拘小节。
因此,他既然心中喜欢,便不愿留下憾事。
有了这个心思,折可适便磨磨蹭蹭,等着众人散尽,又眼看着董乐娘上了一辆马车,便悄悄跟在后面,尾随而行。
好在那马车为防颠簸,驶得甚慢,折可适大步尾随,倒也跟得上。
只见那马车在长安城中东拐西弯,跑了有半个时辰,终于驶进一间院子中。
此时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两盏昏暗的灯光,折可适远远望去,却看不清是什么所在。
只隐约听到有几个人低声说话,还有一人的声音竟甚是耳熟。
折可适更觉得奇怪,借着夜色掩护,悄悄走近了过去,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
好在他反应甚是敏捷,立时便用手将嘴死死掩住。
第十三节透过昏暗的灯光,折可适可以看到在大门前,在院墙外,到处都是荷戈执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门上方,赫然写着长安西驿四个大字。
长安西驿,是京兆府专门用来招待西夏使者的驿馆!董乐娘怎么会来这种地方?长安西驿为什么如此戒备森严?别说此时没听说有西夏的使者来了长安,便是来了,亦不至于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折可适的心里闪过一个个疑问。
难道是西夏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密使?只在一瞬间,折可适便接触到了事情的本质。
想着即将发生的战争,折可适对这个密使究竟是谁充满了兴趣。
但是,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是要冒风险的。
刺探这种军国机密,一旦引起误会,只怕自己会被当成奸细处死在长安。
折可适的心在犹豫着。
是在外面等待董乐娘出来,还是设法潜入驿馆?刚才似曾相熟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
宋贵,你带着自己那队人,再查查东面的街道……大伙都辛苦一点,查完最后一次,宵禁开始,便有京兆府的人来巡查。
俺们也好轮替着歇息……没错,折可适再一次确认,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张范!与自己一起在延州打过仗的张范!但是,张范不是听说已经调到卫尉寺了么?折可适心中不觉一惊,又露出头看了一眼视线内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红色战袍。
但是这些人的表情与动作,却瞒不过折可适,在所有的军营中,真正当过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来卫尉寺的军法队与普通士兵的区别。
果然是卫尉寺的人!西夏密使,竟然要调动卫尉寺的部队来守卫?!折可适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了。
那个宋贵在分派着人手,向折可适所在的方向开始巡查。
折可适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小心的掩饰着自己的行踪,一面大脑飞快的运转着,判断眼下最佳的对策。
眼见着巡查的卫兵越来越近……便在这当儿,忽然,只听到长安西驿门前,张约厉声喝道:停步!来者何人?!静夜中的这一声高呼,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哥,是自己人!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到折可适的耳里。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笑了笑,来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种杼!又是一个种家的人,不过这个种杼在种家这一代的兄弟中,并不是出众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
几年前种杼离开延州后,便不知道他去了哪只部队,算算年龄,今年应当正好是虚岁二十。
是种兄弟。
张约似乎松了口气,停了一会,又听他问道:这位是……来,我来介绍一下。
种杼的话中,似乎带着点做作的热情,这一位,是职方司的姚凤姚子鸣大人。
不止是折可适,连张约,顿时也明白了种杼那种热情的做作。
姚家与种家,都是山西巨室,又是为大宋将门,便以这一代当家人而论,种家有三种,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满西州的名将。
因此两家子弟,素来彼此看不起,暗地里咬着牙要争个上下的。
原来是姚大人。
张约客气地打着招呼,但是他是个严谨的军人,目光中始终带着怀疑,还一份对职方司这种神秘机构的不信任。
姚凤仿佛看出了张约的心思,掏出腰牌递给张约,一面淡淡地说道:兄弟也是延州军中出身,收复绥德之役,兄弟便在种太尉(太尉,宋代对高级武官的尊称)帐下,只不过与张大人各属一营,兄弟职卑位低,因此张大人不认识罢了。
张约验过腰牌,笑道:实是失礼了。
一面又狐疑地问道:种兄弟与姚大人来此,不知有何公干?奉命来拜会里间的那位。
折可适从姚凤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屑。
奉命?张约歉然一笑,用不容商议的语气说道:兄弟奉有严令,除非是任大人、许大人亲自来此,否则,无帅府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张哥,我二人来时,许大人并未说要手令。
种杼解释道。
种兄弟,我军令在身。
张约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这……种杼为难地望了望姚凤,又望了望张约,最后向姚凤说道:要不我回去讨一个手令?姚凤苦笑道:马上便要宵禁了。
待讨了手令再回来,早误了事。
说不得,还要请张大人通融一二。
姚家的人,难得向人低声下气,姚凤话中竟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连张约都感觉得有点意外。
折可适全神贯注地偷听着张约等人的谈话,一时间竟忽略了宋贵的人正在巡查,待到他藏身的巷子两侧都传来脚步声时,已是为时已晚。
折可适此时便顾不上再偷听,连忙观察周边的环境,却发现竟然没有他的藏身之处。
好在折可适颇有急智,不待被人发现,自己主动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朝着长安西驿走去。
站住!站住!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街道中响起,提着灯笼的卫卒飞快的跑了过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折可适。
折可适停住脚步,无辜地望着被引到自己身边的卫卒,但神态间隐隐又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傲然。
你是什么人?折可适傲然掏出一块腰牌,向凑上来的宋贵晃了晃。
宋贵一脸狐疑地举着灯笼,仔细看了一眼,大吃一惊,连忙欠身说道:下官失礼了。
不知致果深夜到此……官制改革后,宋朝极重名爵,致果校尉,在武官之中,毕竟也是中级军官——卫尉寺在陕西的最高长官任广,以阶级而论,亦不过是个致果校尉。
我看完戏想回驿馆,不料走错了路。
眼见着宵禁将至,打听到这边也有驿馆,便想来借宿一晚。
折可适随口编了个借口。
宋贵一听折可适开口,便知道这不是个本地人。
又谨慎地问道:不敢请问致果大人官讳?某是府州折可适。
你们是长安府的兵?现在到子时了么?折可适明知故问。
宋贵笑了笑,但凡在陕西当兵的人,谁不知道府州折家?忙道:原来是折大人。
此间乃是长安西驿,向来只接待西夏、吐蕃使者,只怕还要请折大人打转,或将近寻个客栈,找间民居,先过了今晚……某住不惯那些所在。
纵不能借宿,便是借匹马也行,总之明日便还,该付的缗钱亦不少他便是。
折可适拿腔说道。
这,石帅钧令……宋贵正在委婉拒绝,那边张约与种杼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二人眼尖,早已远远看见折可适,种杼远远便叫了起来:是折大哥么?张约却向姚凤说了声恕罪,大步走了过来,见着折可适,一把拜倒,说道:折大哥,想煞兄弟了。
折可适连忙扶起张约,看一眼他的装束,此时更看得分明,是长脚幞头、紫绣抹额(阿越注:所谓抹额,是宋朝武人流行的装扮,将不同颜色的布帛剪成条状,然后系在额间以作标志。
歪。
歪。
书。
屋有点象小日本额头上常绑的那块狗皮白带,不过系戴的式样有所不同,且颜色各异,亦不知倭人风俗,是否源自宋人这一时尚。
)——折可适心中更无疑问,这紫绣抹额,在熙宁十一年已明颁诏旨,武人非诸班直、卫尉寺不能系戴。
再看张约的背子,胸前绣着实心双戟相交图——根据熙宁十一年枢密院颁布的武官标志图案,这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标志。
恭喜兄弟又高升了。
折可适与张约一见面便开起玩笑来。
当年他们一起在延州之时,张约还只是个陪戎校尉。
两个人不仅一起打过仗,还曾经一道在无事的时候偷偷跑到横山蕃落的地盘去打猎,称得上是交情深厚。
当时种杼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也经常跟在二人屁股后面,帮他们拖猎物。
大哥取笑了。
张约笑道,以一个普通人而言,在三十岁之时能够成为正九品上的武官,还是蛮可骄傲的。
毕竟象他这样出身于平民的人,是无法与折可适这样的世代将门之后相比的。
他与折可适的友谊是一段奇特而珍贵的友谊,对于做事一丝不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张约而言,折可适的胆大妄为,是他心里格外欣赏的。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如若是换成别人,张约亦不会冒着违背军纪的危险,与他一道深入横山数百里,只为享受那种冒险的乐趣。
虽然张约承认在卫尉寺的生涯,更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他心中最宝贵的回忆,还是在延州当兵与折可适的种种冒险。
此时种杼与姚凤也走了过来。
折大哥。
种杼有着种家人少有的热情,不待折可适回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怎么到这里来了?折可适并不回答,只是望着姚凤,明知故问道:这位是……在下姚凤姚子鸣。
久闻折致果大名,不料今日竟得亲见。
姚凤客气地说道。
虽然四个人都曾经在延州军中效力,但是姚凤既便是在姚家内部,也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子弟,折可适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但是之前已偷听到姚凤是职方司的人,折可适猛地想起一事,不由移目望了种杼一眼——难道种杼也加入了职方司?种杼仿佛猜到折可适在想什么,在旁边笑道:姚兄与兄弟我都在职方司陕西房听差。
久仰,久仰。
折可适敷衍地向姚凤抱了抱拳。
没有人愿意招惹职方司的人,但也没有人愿意亲近职方司的人,哪怕他是身份公开的官员。
姚凤似乎对此早已习惯,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也并不介意。
张约在一旁已听宋贵说起折可适的事情,心中顿时大感为难。
长安西驿住的究竟是什么人,张约的部下没有人知道,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任广对他很信任。
显然,从种杼与姚凤说话的语气来看,他们也知道。
如果说张约对种杼与姚凤还有一点怀疑的话,对于折可适,他是没有任何怀疑的。
但是任广的军令没有给他留半点余地——除非是任广与许应龙亲自来此,否则,没有帅府的手令,长安西驿之内,便是只蚊子,也不许出入。
长安西驿不是没马,但是的确不能借。
但是对于折可适,张约却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复。
他无法解释,亦不能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向折可适说话。
而且张约也深知京兆府的宵禁令不是闹着玩的——犯宵禁令敢拒捕或逃逸者,一律格杀;老老实实被抓进京兆府大牢的,不论士民,一律扔进牢中饿上一天一夜,再由家里人出钱赎回。
如果果真听任折可适犯禁令,便是不饿上一天一夜,单是关上一个晚上,折可适也是颜面尽失,他更是没脸再见这个兄弟。
眼见着折可适将目光缓缓移到自己脸上,张约的脸慢慢变成赭红色,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约的表情,足以让折可适明白,住在长安西驿里面的人的份量。
能让陕西路派董乐娘这样的歌妓深夜前去献技,能调动卫尉寺的人严密守护,还引起职方司的兴趣……折可适心里转珠似的快速掠过种种想法,一个惊人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难道是仁多澣来了?想到此处,折可适更加兴奋起来。
想个什么办法才能赚得进去呢?正在暗暗算计之时,忽然,西边的夜空中映得通红,折可适一怔之间,便听到喧哗之声大起,着火啦!着火啦!呼声喊声从西边传来。
张约与宋贵也听到声音,连忙回头望去,二人脸色立时便变了。
那里挨着驿馆!宋贵惊叫道。
慌什么?!张约厉声喝道,只略一沉吟,他便立即吩咐道:宋贵,你带一拨人去领着百姓救火!京兆府马上便有人来支援你。
是。
宋贵答应着,领了一拔人急匆匆地去了。
张约又向折可适与种、姚二人抱拳说道:折大哥,种兄弟,姚兄,请恕兄弟我失礼了。
说完向手下的卫士挥了挥手,厉声喝道:其余的人,都随我来!领着身边的人,向长安西驿跑去。
折可适只见张约一路跑去,驿馆周围不断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冒出来,随着他向驿馆跑去,最后竟几乎有一百余人,不由得竟呆住了。
心里也越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长安西驿里面,毕竟是有大人物在。
姚凤与种杼望着张约的背影,二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种杼突然向折可适笑道:折大哥,想不想去看看热闹?折可适一怔,问道:什么热闹?随我们来便知。
种杼笑了笑,向姚凤使了个眼色,二人也径直向长安西驿走去。
折可适愣了一下,随即也立刻大步跟了上去。
种杼与姚凤对长安西驿显然十分熟悉,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绕到南面的一扇小门旁边。
此时众守卫似乎大都被调走,门边便只有两个守卫,二人大摇大摆走上前去,休说那个两个守卫,便连折可适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二人默契的使了个眼色,猛地挥掌,掌锋准确地砍在两个守卫的脖子上,守卫当即被打晕了。
种杼完事之后,将食指竖在唇边,笑吟吟地向折可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折可适心中颇有疑窦,只觉今晚的事情难以索解。
但是越到这种时候,他反而越是冷静。
当下只不动声色地跟着种杼与姚凤在长安西驿中穿行。
只见种、姚二人一路不发一言,在驿馆之内行走,竟不要丝毫停留与迟疑,仿佛对此地竟是极为熟悉的。
折可适又细细观察,见这长安西驿规模颇大,此时火势已越过西墙,驿馆的人众与卫卒,拎着水桶前后相继地向西边跑去,显得一片混乱。
折可适深知城市之内失火,向来是了不起的大事。
长安因为是离西夏最近的大城,担心奸细纵火作乱,所以才会严厉推行宵禁。
此时他脑海中不断想起种杼与姚凤那有点诡异的笑容,心中隐隐伏着一个想法,却又不由自主地极力回避着。
如此在驿馆内走了一阵,种杼与姚凤忽然在一排大树后面停了下来。
折可适从树干间抬眼望去,只见离他们三人所在约有一箭地的地方,有座小楼。
小楼上约有十余人在凭栏观火,折可适清晰地看见三个年轻的西夏武官正在低声说着什么,而在他们身边,赫然便站着董乐娘与几个帅府亲兵。
折可适也不知道这三个西夏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见楼前楼后,张约正指挥着人手巡逻——只是他们藏身之处,前面正当大道,救火的人从这里跑来跑去,却没被注意;而这些西夏人身边又有石越的亲兵保护,显然来头不小。
他正待询问种杼,转过头去,几乎惊得叫得声来。
种杼与姚凤两人正在摆弄着一驾小弩机——折可适不知道这二人是从哪里变出的戏法,拼拼凑凑之间,便组装得差不多了——这是折可适从未见过的武器,比普通的军用弩机要小得许多。
种杼见折可适看他,却并不介意,只是一面调弄着弩机,一面低声笑道:这物什是兵研院专门为职方司设计的,虽然看起来小,但是射程与杀伤力都没差太多,几乎比得上常见的弩机了。
你们想干什么?到这个时候,折可适已经没有心思欣赏新式武器了。
种杼呶呶嘴,笑着不说话。
姚凤却是一脸肃然,看他表情,竟仿佛是个从容赴死的壮士。
是职方司的命令?折可适追问道。
折大哥向来是义薄云天的人,今日机缘凑巧,正好请大哥来作个见证。
种杼说话间,已开始校对准星,大哥知道那楼上是谁么?楼上?种杼轻蔑地撇撇嘴,冷笑道:折大哥再也想不到,那上面竟然是文焕那个逆贼!三个西夏人中正中间那个便是!文焕?!折可适大吃一惊,立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道:你们想刺杀他?其实这话已经不必问。
在下亦素抑折致果之名,若有折致果为证,让世人知道我等并非不忠之臣,只是为国除逆,死亦无憾。
姚凤淡淡地说道,目光中尽是愤怒与决然。
你们疯了?!折可适这时才真是急了,但他亦不能高声大叫——文焕的命运他并不在乎,他在意的是种杼的命运。
为了这种人赔上自己的前途?!我们姚家世代忠义,与西贼作战战死者不知凡几,未有一人降敌者。
文焕这种逆贼若得善终,天理公道何在?!姚凤的声音十分平静,是那种决然赴死的平静,一面低声说着,姚凤一面已将弩机瞄准了文焕。
军法无情,我们做了这件事,亦不敢活着玷污家门。
种杼依然是笑嘻嘻地,一面小心地摇着棘轮,给弩机上弦。
折可适望了望西边的火云,又望了望文焕,忽然沉着脸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外面的火是不是你们放的?种杼与姚凤都没有说话,树后面只听见棘轮转动的咔咔声。
外面,张约似乎注意到这边,开始派人向这边来巡查。
外面的火是不是你们放的?!折可适又问了一句,虽然是极力压着声音,但是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冷酷。
种杼转完了最后一转,将头转向折可适。
姚凤的手指扣向扳机。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种杼没有了笑容。
我们约好时间赚门,张大哥那关通不过,只好出此下策……你们混账!折可适大声吼道,一拳挥向种杼。
种杼未及反应过来,便被折可适一拳击落了两颗门牙,满嘴是血,跌倒地。
姚凤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冷静地扣动了弩机。
嗖地一声,一枝短小锐利的弩箭高速平直地直冲向文焕……喧哗之声猛然增大,折可适的吼声,从树林中射出的弩箭,卫尉寺的士兵一窝蜂地向三人的藏身之处冲来,小楼之上也乱成一团……姚凤显然对自己的箭术十分自信,并没有多看楼上一眼,他走到种杼身边,扶起种杼,淡淡地说道:我们是替天行道。
你们是替天行道,别人便活该被你们烧死?!折可适厉声骂道,你们的道义,便要无辜的人替你们殉道?!你们的确是玷辱家门!种致果出身将门,不知仁者将之贼么?姚凤反唇相讥,卫卒们早已冲到四周,将三人围住,他却毫不在意,一将功成万古枯!为将者即是国家之屠夫,朝廷之鹰犬,何必假仁假义?!一向听闻折致果是英雄,不料竟这般迂腐。
拿下!看见折可适三人的张约,脸色如同黑炭一样。
卫卒冲了上来,不由分说,便将三人绑了。
此时三人谁也没有反抗之意,折可适被姚凤的话说呆了,以他所受的教育,的确也无法反驳姚凤的话。
而姚凤与种杼也并无反抗之意,二人自决意替天行道之时起,便已不惜一死。
二人如英雄一般昂首挺胸,听任卫卒捉拿。
张约寒着脸,走到二人跟前,盯着二人看了半晌,忽然冷冷说道:教官说得半点没错,唐代武*国,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目无法纪之徒!武人不守纪律,便是国之大贼!说罢,张约刷地一声拔出佩刀,割下一块衣袍,对种杼道:从此我没有你这个兄弟!无论是折可适,还是种杼、姚凤,都没有想到张约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来。
种杼侧过头去,不敢看张约;姚凤却是失魂落魄一般,喃喃道:武人不守纪律,便是国之大贼!武人不守纪律,便是国之大贼……消息传进帅府的时候,石越刚刚写完奏章的最后一笔,他的毛笔字令人绝望的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长进,但好在皇帝与尚书省都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
书案旁边的五味粥已经热了三回,但是依然一口都没被碰过。
虽然石越也知道食少事烦并非长寿之道,但是果真想要有所作为的话,在什么样的位置,就有什么样的责任。
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让你没有时间吃饭,没有时间睡个好觉。
河套为我必争之地。
自夏贼据套为穴,形势逆转,彼遂得出没自由,东西侵掠。
我守御烦劳,三秦坐困。
故河套之患不除,中国之祸未可量也……一面细心地重新检查自己的奏章,一面听丰稷愤怒的汇报着长安西驿发生的案件,石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
直到听到折可适居然也涉及其中之时,才微微扬了一下眉毛。
……种杼与姚凤供认不讳,……奏章检查完毕,石越打断了丰稷的汇报,文焕伤势如何?弩箭未中要害,射中左胸上方靠肩处……石越暗暗松了口气,但是丰稷的表情却并不乐观,然弩箭上淬有剧毒……石越的脸沉了下来。
本帅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生死未卜。
丰稷平静的说道,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对于文焕的遭遇是高兴还是不安,但肯定不会有同情,万幸的是,长安西驿距何莲清府只有一条街,现在何大夫正在医治……究竟是什么毒?石越再次放心了一点。
何莲清是长安有数的名医,虽然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准石越一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此时也只能依赖专业人士。
而且既然是生死未卜,至少可以证明那种毒药并非传说中的见血封喉的毒药。
丰稷一时无辞,显然对此他也不知道详细。
石越斜睨了他一眼,本帅要去看看文焕,顺便给仁多保忠与慕泽压压惊。
石帅,许应龙与任广在外面候见……他们还有脸来见我么?石越的语气象刀子一样尖锐,你让他们两个上表自劾吧,任广最多是降职,至于许应龙,你替本帅问问他,是想去凌牙门,还是想回家种地?石帅。
许应龙的命运,自然不必多说,但身为帅司参议,丰稷亦有自己的责任,种杼是种家的人,姚凤是姚家的……什么种家姚家?!听到这话,石越的脸上如同挂上了一层寒霜。
现在是用人之际,且其情可原……丰稷自有他的顾虑,种姚两家在军中的影响实在太大,如果追究这件事,种杼与姚凤必然是死罪无疑,但是……种家与姚家敢造反不成?!石越厉声道,目光发出慑人的光芒,朝廷重视人材,但是,相之,你要记住一件事,天下从来不缺人材!是。
丰稷读懂了这句平淡的话背后的杀气。
武人是国家之鹰犬爪牙。
不服从命令的鹰犬爪牙,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朝廷对武官不为不厚,但是他们亦必须恪守自己的本份。
石越冷冷的说道,小节有亏,或可优容。
身为职方司官员,却凭一己之好恶之杀人纵火,目无国法,此风若长,国家终有一日,必陷入万丈深渊不可自拔。
下官……石越摆了摆手,道:相之放心,大宋之体制,种姚二家若有不臣之心,是自蹈死路。
莫看三种手绾兵权,姚家世代从军,朝廷若要诛杀之,只须遣一介之使,便可持其首级而归。
是。
石越说得如此笃定,丰稷倒并不怀疑。
只是种杼、姚凤,是否移交卫尉寺,押解至京审问?丰稷如此处分,全是替石越着想。
居上位者,贵在能持天下以公,赏罚严明。
一昧以私情讨好下属,适为下属所轻,乃自取败亡之道。
种杼、姚凤之事,你可修书分送三种二姚,不必多说他语,七日之内,朝廷自会收到他们自劾之表章。
石越淡淡说道,但神色却甚是坚决,种杼、姚凤若至汴京,谁能担保无人从中求情,败坏制度?本帅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么?非止种杼、姚凤,其事必有同谋,须一体查出来,按军法处置。
文焕来长安是极机密之事,种、姚如何得知?有无人泄密?职方司内有无知情不报者?有无纵容者?一个也不能放过!丰稷倒吸了一口凉气。
石越这样说,不仅是不想大事小化,而分明是要办成大案。
石帅……别的什么倒也罢了,丰稷却是担心时机不对。
但是石越却不容他多说,毫无回旋的说道:此是不赦之罪。
本帅不但要在长安给职方馆、职方司立个榜样,还要上奏皇上,请严订职方馆、职方司之条例,申明纪律。
赏功之外,当以严刑峻法罚过。
是。
石越走出书房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住,问道:折可适与这案子关系有多大?下官旁听了审问,似乎折可适是意外卷入其中。
丰稷道,在场人作证,若非折可适大吼示警,文焕有所警觉,那一箭极可能射中要害。
故此,当时便送折可适回驿馆,只是派了几个人守卫,以防意外。
石越点点头,道:将那些人撤了。
明日相之替本帅去送他,亦不必太热情,尽到礼数便可。
他此番进京,少不得皇上会亲自接见。
丰稷心里一动,立时明白了石越的用心。
对折可适故意冷淡,不仅可能招致折家的怨恨,而且也显得太做作,招来种种误会。
但是太亲热了,从长远来看也不是好事。
毕竟安抚使与边疆实力派的武将关系太好与太坏,都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事情。
这一瞬间,丰稷似乎都有点明白了石越丝毫不顾忌得罪种、姚两大将门的行动——称得上是老谋深算。
如果石越此时向他解释,他要严惩种杼与姚凤,只是出于对特务政治的恐惧与厌恶;他不怕得罪种姚二家,只是出于宋朝制度的深刻理解与对三种二姚性恪的了解,丰稷是一定不肯相信的。
事实有时候就是如此的令人啼笑皆非。
石越刚刚跨入戒备森严得几乎与帅府不相上下的长安西驿,仁多保忠便气急败坏的走了过来。
仁多将军,慕将军,受惊了。
不待仁多保忠开口,石越先安抚起二人来。
仁多保忠却不吃这一套,文焕生死未卜,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胁,但是宋人却不肯向他透露半点风声,这已让他十分不快。
而且他也知道,这是向石越施压的好机会。
石帅。
长安末将已无法久住。
仁多保忠的不满溢于言表。
将军莫要中奸人之计。
石越恳切地说道,梁乙埋派人刺杀诸位,便是想离间仁多统领与大宋之关系,以逞其志。
本帅疏于防范,让贼人得手,文将军受难,已是亲者痛仇者快。
若将军竟中其计,岂非使梁乙埋笑我等无谋?还盼将军三思。
自今日起,本帅自当加强驿馆防范,断不再使梁氏有机可乘。
虽然下定决心要严惩种杼与姚凤,但在公开层面,石越绝对不可能承认是职方司的武官来行刺文焕这个叛逆。
至少现在不行——他可以不在乎三种二姚的感受,但却必须在乎仁多澣与众多可能招降的西夏将领的感受。
好在有个天生的替罪羊存在——今天晚上的纵火、混乱,罪名都毫无疑问的要归于梁乙埋。
职方司公开承担的责任,亦只是怠于职守。
这样的谎言,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长安的人们会增强对梁乙埋父子的敌视与愤怒,而这也是仁多保忠可以接受的解释。
果然,是梁乙埋的奸细?仁多保忠诧道。
暂时可以如此断定。
石越说道,梁乙里派人潜入陕西作乱,是有先例的。
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直沉默的慕泽一眼。
慕泽忙欠欠身,道:当年……过往不提。
石越微笑着打断了慕泽的话,道:本帅甚为欣赏慕将军的才干。
慕泽眼中闪过一丝热切的光芒,见仁多保忠望过来,连忙垂下眼帘,淡淡回道:不敢。
石帅之胸襟,让人钦佩。
不料竟是梁乙埋的奸细。
仁多保忠并不在意真相是什么——刺客果真是梁氏派来的,其首要目标应当是他仁多保忠,但是弩箭分明是射向文焕,且一箭之后,并不再发,他虽没看到真切,但也隐约见着刺客一箭之后,亦不自杀,亦不逃跑、反抗,梁乙埋虽然不怎么聪明,但他的细作能潜入戒备森严的长安西驿之内,却也不可能有这么笨。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奸贼对天朝的敌意,朝廷难道可以容忍?在长安城中纵火,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遭难,是可忍,孰不可忍?且其既能遣细作来此,则末将一行之谋早已泄露无疑,末将愿朝廷早下决断。
若梁氏从容稳固其权力,则是养虎成患,不仅是敝国之大祸,亦是朝廷之大患!征伐之权,在于天子。
石越推脱道,然梁乙埋倒行逆施,朝廷必不能容。
将军放心,凡犯大宋天威者,必难逃诛戮。
然本帅亦盼仁多统领能受朝廷封敕,以期名正言顺,行征伐之事。
本帅愿保荐仁多统领为从三品云麾将军,封世袭安西公,兼判韦州;将军为正五品下宁远将军,封静塞侯。
其余诸将,皆有封赐。
石越从容开出了价码。
以官职而论,宋朝表达了相当的诚意。
须知宋朝为了恩宠少数民族首领,有专门的从三品武官归德将军之职,但是拜授仁多澣的,却是云麾将军——这是正式系统内的武官,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而且判韦州与仁多保忠的侯爵名,明白无误的告诉仁多保忠,他们仁多族可以继续保有自己在静塞军司的领地——并且是世袭。
慕泽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到的热切。
连仁多保忠,在这样的价码面前,也要迟疑起来。
第十四节石帅。
仁多保忠想了一阵,终是拒绝了眼前的诱惑,但却在言语中留了几分余地。
主君蒙难,为人臣者何忍弃之?愿石帅全我仁多家君臣之义。
朝廷与石帅之恩德,臣等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若破贼之后,主君愿举国内附,则臣家自当为朝廷之忠臣。
到了这时节,石越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仁多澣的底线了。
仁多保忠面对这么大诱惑亦不肯松口,毫无疑问,是受有严令。
在大势未明之前,仁多澣是一定要保持着夏臣的名份的。
这方面仁多澣不肯让步,那么仁多澣本部人众在战争中的地位,才是将来谈判的重点。
总之,石越是绝不能容许仁多澣这样一个危险的因子留在宋军身边的。
尽可能的消耗仁多澣的兵力,分化、拉拢他的部将——石越不经意的又将目光扫过慕泽,职方司收买慕泽,不是难事。
他不是有个族中兄弟在职方司效力么?石越在心里打过种种念头。
除此之外,再设法安插军队加以防范,应当不是问题……但这些,都不是现在要做的事情。
虽然已经承认退让,但是石越在口头上暂时却不肯松口,仁多将军不妨再考虑一下。
朝廷恩典,绝不轻下于人。
石越缓缓说道,本帅先看看文将军的伤势……多谢石帅。
仁多保忠谢道,他与慕泽都有几分惊异。
宋人对文焕的仇视,仁多保忠与慕泽是可以理解的,但石越如此作态关心文焕的伤势,在二人看来,无疑是一种政治姿态——这分明显示着宋朝决心笼络所有西夏的将领,对过往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
对此,仁多保忠倒也罢了,慕泽却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沸腾。
石帅这边请。
文郎君一直昏迷不醒。
大夫说,若能熬过今夜,便不会有事。
否则……仁多保忠引着石越往一间房间走去。
他与文焕毕竟有几分情谊,且文焕在西夏所娶之妻,正是仁多族的,二人又是亲戚,说起文焕的伤势,仍然忍不住担心。
而慕泽却有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
仁多将军尽可放心,本帅必定会严惩凶手。
石越用愤怒掩饰着自己的伤感。
热,四周全是滚烫,仿佛有烈焰烧灸着自己的身体,直达自己的内心。
他觉得自己如处洪炉之中,正被炭火煅烧着。
他在无边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笼罩着一切,他却觅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却又清醒。
人生中无数的片段纠葛,似乎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争先恐后的在他眼中浮现。
啊,那是何处,如荫绿盖,无边翠障,道上青草延绵,嫩绿可喜,那绿忽似一股清泉流过他的心,让他在焦热中感到一阵沁人的凉意,那,哪是那儿?他竭力的思索着,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应该是刻在他心底深处的呀,可为何,为何竟想不起来,那是那里?几个青年正在那里飞驰,谈笑风生,意气方雄,他们正纵马追逐着一只牙獐。
其中一个白袍青年猛一夹马,竟比众人快出一箭之距,便在这毫不间歇的一鹿,那英气勃勃的白袍青年迅速抽箭搭弓——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牙獐应声倒地。
青年们顿时发出欢呼。
洁白的羽箭,直刺入牙獐的脑内,这可怜的小兽还不及挣扎,便即毙命。
好箭法!好彩头!好状元!有人高声称赞着。
他的头突然剧烈的痛了起来,状元,状元……那个声音也似利箭般,刺入了他头颅。
侥幸!他听到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按捺着喜悦,故做谦逊的说道,他忽然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那声音的内心:这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一箭。
文兄!又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道:你今后有何打算?他猛然间辨出,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薛奕!薛奕!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慷慨的,激昂的高声道:我们这些武人,无非是为国家战死沙场。
若有一天,能观兵灵夏,克复燕云,纵死无憾。
好个文焕!文焕……文焕是谁?他的头又刺疼起来,这个名字,是如此熟悉,却如空中的飞羽一样无法抓住。
众人也齐声喝起彩来,壮哉斯言!壮哉状元!果真能观兵灵夏,克复燕云,平生更有何憾?!是么?薛奕的表情是那么地不可捉摸,可是我却想替朝廷去控制那无尽的大海。
石山长说,国家未来之财富,必来自于海洋。
海?众人轰然笑起来,薛世显(注一),真是福建子!无怪都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世显,人说海上风高浪险,只怕不那么好相予的。
控制大海,谈何容易?也有人好意的相劝。
世间无薛奕不能为之事!那个男子,真是骄傲啊。
但是我却打败了他,我才是武状元……我?我是谁?还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我相信你。
我们都会名留青史!不让卫霍专美于前,我们定有机会建立超越李卫公的功勋!我们会的!两只手掌,在空中击出清脆的响声。
他静静的听着他们高谈阔论,觉得自己身处其中,却又无比的遥远,他听到众人齐声的喝彩:壮哉斯言,壮哉状元……不知为了什么,心突然间绞痛起来。
绿荫与清泉在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更加刺骨的灼热。
啊,啊,他不禁呻吟起来,嫡母,嫡母……阿焕,阿焕!一个温柔的声音回应道。
啊,娘娘,娘娘,听到这声呼唤,那些灼热与痛苦似乎又在瞬间『九月论坛bbs.sept5.***)远离了他,他惊喜的叫着,看着母亲从小径上缓缓行来,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的看着一个正在摆弄小竹弓的童子。
阿焕,今天的诗记熟了么?那个被唤做阿焕的童子头也不抬,一边玩弄着竹弓,一边回答:记熟了!背给娘娘听好不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阿焕一边背,一边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忽然叉起了腰,看着远方,稚气的脸上竟是一片豪迈。
阿焕背得真好,但阿焕知道诗里的意思吗?当然知道,这是李贺为平定藩镇之乱所写的诗,诗里说,为了要报效象黄金台一样珍重的君恩,为了消平藩镇之乱,宁愿手提着宝剑为官家战死!阿焕昂然的抬着头,忽然高声叫道:娘娘,以后我也要平定藩镇之乱,成为统兵十万的太尉!母亲宽慰疼爱的笑了,他看着那美丽温柔的女子亲爱的抚着那童子的头,低声的称赞着,忽然间觉得说不出的安慰快乐,但不过一瞬,母亲温柔亲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张俊朗的中年男子的脸,带着嘲讽的笑意,突兀的跳出来,插在他的眼前。
我没有降敌!他听到自己喃喃的说道,声音里只有他才听得出来的哭腔。
谁知道?谁能相信?中年男子神情促狭,在他面前缓缓的踱着步,目光却炯炯的望着他,但里面没有一丝同情,全是得意。
我没有降敌!他咬起牙,但不知为何,全身却松驰了下去,软弱无力的道:我也不会降敌!谁会相信?中年男子残酷的反问,他抬起手,一叠报纸飞散开,铺满了空阔的房间,你看看吧!他冷酷的紧抿着唇,转身离去。
我没有降敌,我没有,他喃喃的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最后口里吐出的,只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没有意义的字眼,他俯下身子,撕掉了一张又一张报纸,仿佛这样做可以令一切不复存在,可是报纸铺天盖地,他不知撕了多少,也撕之不尽,甚至,一点也没有减少,最后,那些报纸上的黑色大字,竟一个个的跳出来,对他嘲讽地狰狞地大笑大叫:文焕投敌,该死,该死!他终于绝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的颤抖,最后蜷曲成一团,他的头深深的埋在他的膝里,可是这一切,无法躲避那些尖锐而冷酷的声音:文焕投敌,文焕投敌!文焕投敌!那声音,似乎汇集了千人万人,似乎已经成为了声音的海洋,冲击着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
那声音,带着百折不挠的信念,仿佛一定要将他催毁掉方才甘心。
我没有投敌!他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是这声音,敌过不千人万人的声音海洋,转瞬就湮灭得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在这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因为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的深渊,在那里——无尽的黑暗令世间最大的痛苦都只能遁形。
他在深渊里沉沦,心中只有最初那一片延绵的绿,他忽然间想起:那是汴京的郊外。
那纵马豪语的人,是自己,那从小立志的,是自己,可为什么,一切会变成如今这样呢?他想起那一箭,那痛楚,那些报纸……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愿意在那绝望的深渊中继续沉沦,不再醒来…………石越默默地站在床边,望着昏迷不醒的文焕,什么都没有说。
他若就这样死了,他不会甘心的。
仁多保忠沉声说道。
石越没有应声,但他在心里也在说着:你若这样死了,实是在太不值!跟在石越身后的一个判司文书安慰着仁多保忠,我们会尽全力的。
文将军福大命大……说到此处,他似乎是又想起了文焕不过是个叛臣,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伦不类,立时闭嘴不语。
石越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走吧。
好好安排人照顾文将军。
说罢,又转身对仁多保忠道:方才所说,还请将军三思。
接下来的事情,将军可先与丰参议他们谈妥。
是。
仁多保忠欠身应道。
***汴京。
亚欧大陆东部的心脏。
掌握着人类最富庶的国度的皇帝,正在崇政殿召开一次相对秘密的御前会议。
受诏参预此次会议的人数并不多,但是却都是大宋最具份量的大臣。
朝廷收入不可谓不多,但支出更为可观。
户部尚书司马光的声音平稳而严威,几乎让人只听他的声音便无法置疑他所说的话的权威性,熙宁八年,朝廷岁入折合缗钱共计六千九百八十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一贯七百四十三,结余二百万贯。
熙宁九年,朝廷岁入折合缗钱共计七千二百万六千贯五百一十二,虽然朝廷收入增长,且厉行节俭,但是许出支出仍然继续增加,整编军队的花费加上几处灾情的额外支出,结余反而只有三百二十万贯。
熙宁十年,朝廷岁入继续增加,折合缗钱达到七千四百二十一万六百二十贯九百三十四,但此年朝廷在陕西用兵,兼之数路再遭天灾,整编军队与军队换装速度加快,朝廷在熙宁十年的结余是净负二百万贯。
熙宁十一年岁入与熙宁十年相当,然各路水旱灾情不断,兼以整编禁军之花费剧增,结余亦不过二百余万贯。
熙宁十二年是财政收入最好的一年,岁入七千八百六十四万四千九百贯三百五十七,又无大灾害,节余达到六百万贯有余。
但是,臣要特别指出的是,所有这些收入,还包括了自熙宁十年八月以来至今,累计发行的交钞六百五十万贯。
相当一部分人自动忽略了司马光其他的话,而是对熙宁十二年的财政状况感到欢欣鼓舞。
虽然这也是大家早有耳闻的事情,但即便是这些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人,除了吕惠卿等少数人外,也是第一次亲耳听到司马光证实。
大宋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好的光景了?臣还想提请皇上与诸位大臣注意,因为连续大规模用兵,兼之不断发行交钞,铜钱与交钞大量流行于民间,今年京师的米价,官价已经达到石米一贯,市价更高。
既便是去岁大熟的湖广与两浙路,米价亦已达到石米七百,几乎与仁宗对元昊用兵时的米价相当。
朝廷熙宁十一年军费耗费之巨,亦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物价上涨。
如若朝廷决意在西北大举用兵,便以十万之兵计,一兵当三夫转运,则至少当有四十万人有赖供食。
而陕西之兵,便已不止十万,臣以为一旦有事,至少须计算六十万人之粮供给,便以人日食二升计算,一年之支,至少需四百二十余万石。
(注二)陕西虽薄有军蓄,最多亦只能勉强以当一岁之供给。
而战事一兴,则不可期之骤胜,日后军资,皆需由他路转运,路途遥远,耗费更多。
西夏打上两年,朝廷至少要耗费一千万石以上的米——一旦如此,则物价沸腾绝不可避免。
以此计算,伐灭夏国,以臣之见,朝廷至少要预备一千万贯的军费,并且要尽量希望战争在一年内结束,最多不能拖过两年。
司马光缓慢而又清晰地说出这些让人几乎无法反驳的数据。
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马光的潜台词:这场战争,一旦打起来,很可能会耗尽大宋的家底。
如果能期以必胜,保证必能灭亡西夏,或者超过一千万贯的投入还有价值。
但是战争是没有人可以打保票的,一旦失败,或者久战不定——特别后者,简直便是财政上的噩梦!除此之外,司马光加强了音调,我们最好还要祈祷上天,这两年不要再闹出什么大灾大害。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汴京每岁要从东南六路运米六百万石,而陕西还需要数(九月论坛bbs.sept5.cmm)百万石,每岁汴河能真正能运输的时间只有那几个月,汴河上的船只有限,运量亦受限制,能否同时保证陕西的军粮供应与汴京的粮食供应,这是极大的难题。
而如何平抑淮浙一带的米价,更是大难题……臣愚钝,实不知伐夏之事,所得何足以偿所失?若将这一千万贯的军费,用于国内之建设,用之于学校,则可使上百万之孩童读书识字;用之于湖广开发,则朝廷不出数年,又得一大粮仓;用之于减税,则天下咸受此利!臣请陛下三思之。
司马光可谓言辞恳切。
从为天下理财的角度来看,身为户部尚书的司马光,对与西夏的战争始终无法表示支持。
在他与以他为代表的相当一部分士大夫看来,这种战争不仅没有意义,而且不能给人民与社稷带来任何好处,是典型的忘本逐末的做法。
相反,对于薛奕统率的海船水军在海外的扩张,司马光等许多大臣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相比大宋朝要向西部与北部扩张所要遇到的阻力与付出代价而言,此时宋朝海船水军在凌牙门以东的海域,轻轻松松就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而且,更重要的是,谋求这种优势不仅不扰民,还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海外贸易的税收已经超过全国总税收的百分之十,便是最有说服力的说辞。
司马光已经隐约意识到,与其向西,向北,还不如向南,向南。
大宋在西夏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人民就必须忍受物价飞涨的痛苦。
一个如宋朝这样的文明国家,与其它国家打传统的大陆战争,至少在短期内,是绝不可能赢利的。
打仗就是以财富换安全。
但是宋朝的海船水军若要在凌牙门发动一场大规模的灭国之战,莫说汴京,但是两浙、广州的粮价,都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输了动摇不了国家的根本,赢了国家就能享受利益,或者这样的战争,更适合大宋。
但是,标榜为汉、唐的继承者,代表着华夏的正朔,大宋的君臣们,绝大多数都不可能将自己的目光从西夏与辽国身上移开。
更何况,这两个国家的存在,还代表着边境的威胁与不安全。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太祖皇帝的名言,大宋几乎是家喻户晓。
忍气吞声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一个彻底扭转乾坤,一洗耻辱的时候,岂能轻易放弃?!赵顼是为什么要变法图强?!在皇帝赵顼的心中,还有更深的隐痛——这个伤疤尽管整个大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也从来没有人敢提起,但直到雪耻的那一天,它永远是宋朝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君主最耿耿于怀的耻辱。
大宋的太宗皇帝,是在与辽军的战斗中受伤,疽发崩驾的!欲图契丹,当先灭西夏。
赵顼的决心不可动摇。
祖宗的耻辱,必须用胜利来洗雪。
卿不必多言。
便是砸锅卖铁,朕亦要打赢这一仗!皇帝如此向他最重要的臣子们如此宣布着,汉唐故土,绝不能久染膻腥!陛下英明!崇政殿中,所有的臣子都拜了下去,高声附和着皇帝的豪情壮志。
只有司马光屹然不动,目光平静从容地望着皇帝。
赵顼亦不以为意。
他早已习惯他这些臣子的脾气。
平心而论,赵顼称得上是史上少有的能优容大臣的君主。
他将目光转向他的枢密使与枢密副使们。
文彦博微微躬了下身子,沉声道:陛下,枢密会议商议的结果,臣等已具表上呈。
朕已读过。
赵顼点点头,由年高德勋的军中宿将、元老们组成的枢密会议,是一个没有决定权的参谋机构,专门就军事方面的问题讨论,提出建议供皇帝参考决策。
枢密会议对于伐夏有种种意见,但有一点却是统一的: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但是身为枢密使的文彦博,在伐夏的问题上,内心却有点矛盾。
他非常懂军事,但却并不是一个武人,而是一个名臣。
所以,一方面,他有着与司马光同样的担忧,担心无法速战速决,久拖不下,使国家陷入泥潭;另一方面,曾经久历西事的文彦博,与枢密会议的那些元老宿将们一样,亦无法放弃这样的天赐良机。
这样的机会,一百年间也只会有这么一次。
况且,文彦博也明白,宋军是有很大可能打赢这一仗的。
宋朝为了这场战争,准备了许久了。
熙宁十一年以来,陕西路通过种种手段陆续储存了四百多万石粮食,导致司马光所说的熙宁十二年两浙、湖广米价居高不下的原因,这亦是其中之一。
这四百多石军粮,可供十余万军队,数十万丁夫半年至十个月之用(当年石越在赵顼面前,还是说了外行话,他大大低估了运输的耗费;而司马光亦低估了这个数字)。
只要前期军粮有充足的保证,以宋军现在的战斗力,再加上其他方面的种种准备,战争就大有希望。
仿佛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文彦博继续说道:陛下已决心一战,抵定西北。
臣等不敢不切实言之。
以军费而论,臣以为一千万贯的开销是决然不够的。
虽然大军在外,利在速战,但若期以一年必胜,只怕不切实际。
臣以为,朝廷至少需要有打上两年的准备。
除与西夏外,对契丹亦不可不防,开封黄河以北地区的堡寨,不能停工,与辽国接壤地区,尚须继续修葺城池,保持警戒,以防有不测之变。
禁军之未整编部队,亦当加速整编——在西夏作战的军队,未必不需要援军。
此外,每次胜利之后的犒赏费用,亦不能省。
朝廷不能奢望着前线的将士们节省着打仗。
无论如何,文彦博都必须先将困难指出来,做鸵鸟是打不赢战争。
此外,至熙宁十二年为止,朝廷在延绥行营有步军四万二千、马军一万八百;环庆行营步军一万五千、马军九千;秦凤行营步军三万九千、马军一万二千六百;熙河行营步军一万二千、马军一千八百;长安以陕西内地驻军步军二万四千、马军三千六百。
全部禁军合计步军十三万二千、马军三万七千八百。
这还没有计算陕西路的厢军、蕃兵、沿边弓箭手的数量。
西夏虽经屡败,兼之内乱,但控弦之士,附翼于梁氏者,亦不下二十万,其余各种势力,更不可不防。
朝廷欲期以必胜,不能仅以西军之众伐灭人国。
枢密院以为,河东路之飞武军第三军、飞骑军亦当参预伐夏之役。
而自殿前司诸军中,当调遣拱圣军、骁骑军、宣武第一军、第二军、铁林军为助。
再遣使招董毡助战,如此,方能保持对西夏之绝对优势。
故此,在计算军费的时候,臣以为宁可高估一点。
文彦博将兵力配置向众人一交底,司马光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一千万贯!他实在是远远低估了这个数字。
这样规模的战争,一千万贯能支持一年之用,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但是若能平定西夏,这笔开销是值得的。
吕惠卿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插道:朝廷养兵之费,每岁至少在五千万贯,多则六千万贯。
其中大半耗费在陕西。
若能平定西夏,则朝廷无复西顾之忧,大力裁兵,归兵为农,单一岁所节省之军费,便不止一两千万贯。
此乃万世之功业。
臣以为为大臣者,当目及长远,不可锱铢必较。
吕相公说得轻易。
司马光读出了吕惠卿话中的讽刺,立即反唇相讥,休说战无必胜之事。
便有必胜,治理西夏的开支,又岂能少了?无大军威慑,只怕军队前脚方走,立时便有变乱。
在西夏驻军,转运之费,未必下于战争之费。
要使群羌心服,谈何容易?只恐我大宋更无裁军之日。
他又转向皇帝,亢声说道:陛下,臣不敏,亦知圣主当修德以徕远人。
设使大宋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国强兵练,夏国与契丹又何敢犯境?纵有扰边,我击破不难。
何必如此耗费根本,大兴兵戈,使天下之民,未见其利,先受其害?为子孙除害,立万世之功,此汉武之托辞,前汉衰败之由也。
臣不才,待罪侍奉三朝,不敢不冒死直谏:真正的圣主,不是那些开疆拓土、耀武扬威之主,而是能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使外敌不敢冒犯之主。
愿陛下三思之。
身为户部尚书,皇帝与整个朝廷暗中对于伐夏的决心与所做的准备,司马光是非常清楚的。
虽然明知道无法阻止整件事情的发生,但是他始终认为自己已当尽到自己的责任。
为这个庞大的国家管理了几年的财政之后,司马光对自己的一些观念更加坚持,而另一些观念,却也同时发生也不易觉察的改变。
他更加坚信,灵武、燕云,不应当成为宋朝的历史包袱,汉唐有汉唐的特征,但是大宋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他全力支持军队的改革,一只更有战斗力的军队,可以保障大宋的安全。
但是,若有希望谋求与西夏、契丹的和平相处,便没有必要选择战争——毕竟,现在宋朝对西夏与契丹,都不必支付那耻辱性的岁赐了。
他致力追求的大宋,是一个政府能力行节俭,人民能丰衣足食、享受教化的国家。
这样的国家,才是司马光理想中,不逊于三代之治的社会;这样的国家,只会让远方的蛮夷们羡慕向往,而绝不敢轻易侵犯,纵然受到侵犯,大宋也有能力给予有力的回击。
冒着财政破产的危险,打一场必要性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战争,身为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之一,司马光更相信朝廷是被历史蒙住了双眼。
司马光也并不是一个完全回避的战争的书呆子。
他的观念也在微妙的发生着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转变。
他其实并不是回避战争,而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接受了这样一种观念:战争必须划算,主动发动的战争,它的风险要尽可能的可以控制。
对于向南方、向海洋的扩张,司马光由最开始的疑虑,已经渐渐转变成默默地支持。
身为户部尚书,他比旁人更敏锐地觉察到了海洋战争与大陆战争的区别。
但在这一点上,以整个大宋而论,司马光是孤独的。
皇帝的脸色变得阴霾起来。
吕惠卿有几分不屑地瞄了司马光一眼,迂腐!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然后朗声说道:战争之胜负,陛下可问诸文枢使与吴兵部;微臣所敢保证者,是朝廷定可以筹集军费,以供前线之需。
卿有何良策?赵顼喜动颜色。
众人尽皆侧目。
只有司马光微微哼了一声。
朝廷今日之积蓄,足以支半年至一年之用。
以今岁、明岁之岁入结余,再适当增发交钞,民不用加赋,而军费自足。
吕惠卿自信的说道。
再增发交钞?!冯京几乎被唬了一跳,陛下,交钞无本,不得印发!否则后患无穷。
百姓焉知有本无本?吕惠卿反问道,只要朝廷继续允许以交钞交税,交钞与铜钱何异?战胜之后,以一年节省之军费,足以补上。
冯京顿时无辞以对。
司马光心里明明知吕惠卿说的是歪理,但是亦苦于无辞反驳。
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不要自取其辱。
虽然知道滥发交钞的祸害——这是有过一些先例的,但是司马光亦意识不到这样做究竟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文彦博只是怔了一下,与吴充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绝非不懂民生财政的武人,亦知道增发交钞,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但是这至少要好过因粮于敌的夸夸其谈。
大不了,废掉交钞便是,这样的先例亦并非没有。
虽然不是善政,但亦算是一时权宜之计。
如吕惠卿所言,若能隐瞒过去,亦未必不可能呢。
赵顼亦赞道:只要处分得当,亦是奇谋。
陛下,故臣以为,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如何用兵,以何人为帅?吕惠卿顺着皇帝的话说道,只要能打赢,这些代价值得付出,困难亦可克服。
但若不能称心如意,后果不堪设想。
选将用兵,实是至关重要。
吕惠卿抛出这个议题,所有人顿时都怔住了。
计算军费开支,需要调拨之军队与役夫若干,如何用兵,何人负责粮草,何人负责转运,如何应对辽国……这等等事宜,的确是大家预料当中都要讨论的问题。
但是,选帅,却绝非是预定议题的内容之一。
虽然吕惠卿将选帅用兵绑在一起抛出来,但是在场之人,谁听不懂背后的含义?汴京流传的流言,立时浮上所有人的脑海——听说有不少大臣上疏,反对石越担任伐夏的主帅,却全都被皇帝压了下来。
崇政殿中沉默得有点尴尬。
这种事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皇帝的意志,吕惠卿一向惯于揣摸上意,他说出这番话来,有多大程度上是出于皇帝的授意?但若是皇帝的意思。
为什么传说中那些奏疏皇帝要将它们压下来?亦或者,这个流言的本身,便是一种小手段?没有理清楚头绪之前,是不会有人轻率表态的。
不止一个人眼热伐夏军统帅的位置,但是,谁能比石越更有竞争力?伐夏之役,调动大军近二十万。
其实不乏军中宿将、几朝勋臣。
臣为国计,以为以石越为帅,未必能节制得了这些人。
尤其是殿前司诸军,其统军之将,几乎个个都历事三朝,战功卓著,只恐内心不服。
将帅不和,素是兵家大忌。
故臣以为,朝廷当另遣元老重臣坐镇节制,以石越在陕西度支粮草便可。
石越此人,臣素所深知,其为人谦退,有君子之风,亦不须忧其争功贪名,有二重臣和衷共济,何事不成?!吕惠卿侃侃而论,他说的,绝不是什么好的理由,但却是十佳的借口。
吕相公何不直说,以何人为帅更佳?司马光语带讥讽地说道。
朝中有名望的重臣,文彦博身为枢使,王韶卧病在床,眼见寿年便到,要找个有足够份量的人去与石越和衷共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注一:薛奕在小说中,本字子华,这是阿越一直查不到他的字,而自己合他名之意取的。
但今次无意中在薛奕故里莆田的网站中,查到他字世显.虽不知原始史料出自何处,姑从之。
注二:计算宋人口粮,一般以日食二升为准。
阿越按,汉代丁男兵士日升六升至八升,东晋前期兵食七升,汉代一升为二百克,东晋一升为二百六十四克,则一般丁男兵士每日之口粮,当合约一千六百克左右为宜。
宋代一升为七百五十九点六克,则正好约合二升。
第十五节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吕惠卿说出他的人选。
到熙宁十三年为止,大宋的政局在人事方面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时段。
仁宗朝那个黄金时代所诞生的第一流的人材,正一个一个走向他们生命的终点。
韩琦、曾公亮、蔡挺、陈升之这些名臣名相,相继去逝;老迈的张方平已经致仕;在军中素有威信、智勇双全的王韶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连兵部尚书吴充,也因为兵部事务的烦琐劳累、朝廷中的勾心斗角,而显得心力交瘁,垂垂老矣——他已经数上辞章,虽然都被皇帝挽留,但兵部的事务,大多却都已是由郭逵在打理着。
如今硕果仅存的,其实也只有文彦博、司马光寥寥数人。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耶元十一世纪,可以说是属于这些所谓的庆历名臣的;北宋一代几乎全部的辉煌、荣耀、遗憾、叹息,亦可以说是属于这些庆历名臣的!这些人创造了历史上最好的时代,也创造了历史上最坏的时代。
他们留给后人想念不尽的繁华与光彩,亦留给后代扼腕叹息的遗憾。
待到他们的生命之花凋谢,北宋以及整个华夏文明都开始走向最繁华时代的覆灭。
而在这个时空,也许熙宁会比庆历更加耀眼夺目,但毫无疑问,每一个庆历老臣的离去,都是大宋朝无法挽回的损失。
虽然他们或者可以不用再带着遗憾离去,因为后继者有着不逊于他们的风采。
崇政殿内的大臣们,并不会有这种历史的感叹。
但是,他们却同样清醒的知道一个事实:当时间跨入熙宁十三年之时,大宋朝廷中,比石越资历高、威信重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
他们并不会也不可能去无礼地注目吕惠卿,但每个人却都在暗暗地想象着吕惠卿的表情,以及猜度着他的人选。
甚至连皇帝赵顼,都将带着几分疑惑地目光,投向他的宰相。
三天前,赵顼召见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之时,吕公著对他说过一句话:苟非得人,毋生边衅。
赵顼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若是没有合适的统帅,就不要轻易打仗。
想到此处,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吕公著的脸庞。
这位大宋有名的世家子弟、王安石以前的好友,此时一脸庄重,便他目光的神态,却明白告诉着人们,对于任何他认为不恰当的意见,他都随时准备当廷争辩。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介意这一切,他略显谦卑却又维护着自己的骄傲地向皇帝回看了一眼,目光移向枢密使文彦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会,然后朗声说道:臣不敢不以实言,微臣亦曾仔细思虑,却始终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赵顼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吕惠卿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些惊诧、不解与怀疑的目光,他在心里得意地笑了笑,继续郑重地说道:然而臣却坚信,石越并非最合适的人选!故此才敢冒昧提出,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三思,另选帅臣,用石越之长而避其短,方是朝廷之幸。
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文彦博与司马光都严肃起来,二人虽然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亦不曾有过任何暗示,但却都在心里不约而同的骂了一声:福建子!辽国。
大同城,朝阳门外。
一身戎装的耶律浚手执金鞭,骑在马上,与他的臣子们向大同城指指点点。
陛下!如洪钟一般响声的声音,来自于耶律浚的爱将韩宝,这是一员勇猛不逊于阿斯怜的猛将,攻下西京城,易如反掌。
俺不明白陛下为何竟围了这么久?果真易如反掌么?沉稳得有些阴郁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大辽军中第一名将耶律信。
陛下!若以俺为将,担保三天之内,必克西京!韩宝的嗓门更加响亮起来。
他是辽国土生土长的汉人,而耶律信却是契丹人,二人俱有盛名,未免便有争强好胜之心。
可笑。
耶律信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韩宝猛地吼了一声,眼珠瞪得如牛眼一般。
放肆!萧佑丹厉声喝道,严厉的瞪了韩宝一眼,韩宝悻悻扭过头去。
耶律浚都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韩宝,你知道朕为何不肯猛攻西京么?他顿了一下,又道:西京是大辽要害之地,乃赵国七雄之资,拓跋氏霸业之本,真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中国自得此幽燕之地,遂占形胜,扼南朝之命脉百余年。
此实是祖宗隆德所致。
以西京之重,自立国以来,本是非亲王不能主之。
杨逆侥幸窃居此郡,竟成大患。
耶律浚眺望着大同城上的敌楼、棚橹,继续慨然说道:历代列祖列宗,都知道西京之重要。
当年南朝北侵,西京几不能守。
而一旦西京有失,南京亦不能复固!若杨遵勖能遣数千精兵,东出金坡关,联络南朝,夹击南京,朕几有亡国之忧。
所幸杨遵勖无能,南朝用事之人,纵如石越辈,亦终不过一文士,见不及此。
朕方能从容鼎定耶律伊逊之乱,再回头收拾西京之局面。
耶律浚说出这番话来,身边向个重臣与心腹谋士,都不禁唏嘘不已。
这实是他们一直提心掉胆的事情。
西京大同失守,南京析津府便绝不可能固守,这一代的辽国君臣,是有这番见识的。
但是在宋朝,有这种见识的人却并不多。
祖宗本自忧心于此,遂置于平城故址建此近二十里的大城,精修守备之具,又将戍守西京道的将校家属全部置于城中。
是防着一旦南朝大举用兵,前方不利,则大同即可为最后之坚城,耗敌于坚城之下,以待援军决胜。
耶律浚说到这里,又重重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了。
纵是韩宝这样大脑相对简单的人,也已经明白耶律浚的顾忌了。
虽然自讨伐杨遵勖以来,辽师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但是真到了大同城下,就这么一座孤城,那些看起来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却突然变了个样,成为凶猛无比的野兽。
辽军每次强攻,都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是只要他们不攻击,城中的叛军却又似乎连突围的兴趣都没有。
仿佛他们呆在大同城中,是在等待着什么,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在耶律浚说明后,这一切便都明白了。
无论是西京城内还是西京城外,朕都不希望大辽的精锐,在这里被消耗掉。
耶律浚无奈地说道,他也在与他的帝国一起成长,身为大辽的皇帝,他要考虑整个国家的元气,一昧强攻大同,被杨遵勖胁迫的将士,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会是一群可怕的野兽。
杨遵勖是困兽之斗,时间一长,他定会绝望,这不过是挨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陛下为何不招降杨遵勖?他肯信么?而且,他定是还心存侥幸吧。
侥幸?韩宝糊涂了。
耶律浚的目光投向西方,他在心里讥讽地笑了笑,暗中握紧了刀柄。
不会有任何侥幸!佑丹,南朝的使者还没来么?陛下,南朝要做一个决断,总是极慢的。
萧佑丹的话中有几分嘲讽。
朕有耐心等。
耶律浚淡淡地说道,他掉转马头,忽地勒住,回首问道:听说你在编一部书?是。
是什么书?耶律浚笑问道。
《汉契一体论》。
萧佑丹从容回道。
《汉契一体论》?耶律浚哈哈大笑,道:有意思,写了多少,送来给朕看看。
遵旨。
萧佑丹显得宠辱不惊。
林谦!臣在。
另一个担任林牙一职的汉臣林谦连忙应道,他也是新贵之一。
朕让你也去写一部书!林谦愕然望着这个英俊得有点过份的皇帝,几乎有点不知所措。
耶律浚执鞭指着林谦,傲然道:朕叫你去写一部《十七史用兵事略》!臣遵旨!听说南朝的司马光在写一部《资治通鉴》,朕不用这么麻烦,朕只要知道历朝历代,名将是如何打胜仗,庸才是为何打败仗的便够了!臣遵旨!官家,你看这段……群玉殿内,王贤妃替赵顼轻轻翻着书页,软语着。
宫女们看着室中的蜡烛只余了四分之一了,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想要更换新烛。
赵顼皱了皱眉,喝道:待点完了再换不迟。
王贤妃知道赵顼的心思,向不知所措的宫女挥了挥手,宫女们连忙退了出去。
赵顼拉了拉披风,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叹道:国家用度只嫌不足,没得只有委屈一点了。
这是官家的贤德……什么贤德,冷暖自知罢了。
赵顼苦笑道,谏官们骂朕的可不少。
宫里哪一项用度稍多了,只须被他们知道,总免不了有几份折子递进来。
无须是讲一番大道理,劝朕要俭朴,要为天下之表率。
在他们看来,似乎那所谓的‘明君’,不过便是会省着过日子罢了。
以臣妾之见,其实明君,还真不过就是会省着过日子。
王贤妃笑道,但凡不肯乱花钱的皇帝,还真有没有几个是昏君的。
臣妾前一段见《汴京新闻》说到《大宝箴》,里面有一句话,真是至理明言哩。
《大宝箴》?‘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赵顼笑道,唐代的这些名臣奏章,他自然都是读过的。
正是这句话。
王贤妃轻声念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官家之所以是‘官家’,不正是不能放纵私欲么?便以这群玉殿的蜡烛而言,于皇帝家,一晚燃掉几十枝蜡烛,亦不过是平常事,稍有节约,便已是贤圣。
但臣妾亦看过报纸上说的物价,这群玉殿一晚上所燃之烛,却已是相当于一户中等人家十日之费了。
赵顼笑着摇了摇头,道理虽然是如此讲,但是果真要做到汉文帝那样,他却自忖没有这份本事。
他的确心疼国帑,但是他愿意节省的原因,是他希望能有一场梦寐以求的大胜。
爱妃,你在高丽之时,有没有听说过辽主耶律浚?赵顼忽然问道。
王贤妃怔了一下,旋即笑道:臣妾在高丽时,他尚是太子,是故未曾听过,但却见过一副画像,看起来倒甚是英武。
画像?赵顼顿时来了兴趣,他从袖中掏出一副画卷来,王贤妃忙帮着展开铺在桌案上,却见上面画了十余个人,个个皆是契丹装束,也有少数身着汉装的,其中大半以上,或别腰刀,或挎弓箭。
赵顼指着画卷笑道:爱妃可瞧仔细喽,看看哪个是耶律浚?王贤妃嫣然一笑,自去取了一盏蜡烛来,就着烛光仔细看起来。
她昔日不过隐约见过一眼耶律浚的画像,如今相隔日久,记忆早已模糊,这图上的年青英俊之人又不止一个,要分辨起来却也并不容易。
费了好一阵功夫,王贤妃才指着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人说道:臣妾若没记错的话,当是此君。
赵顼含笑颔首,用嫉妒的眼光看了耶律浚的画像一眼,叹道:他此刻正带兵亲征平叛,而朕,数十年间,竟难得穿几次戎服。
他显然是想起了即位后不久穿着戎服去见两宫太后的往事。
郁郁乎文哉,吾从宋。
王贤妃掩嘴笑道,半是宽慰地说道:做皇帝做到要亲征的份上,对国家朝廷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官家只需知人善用便够了。
知人善用?谈何容易!赵顼若有所感,站起身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晚静悄悄地过去。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保慈宫的桌几上,也洒落在保慈宫的主人高太后与大宋的皇帝陛下赵顼以及向皇后身上,闪耀着金黄的光芒。
母后今日的气色好多了。
赵顼微笑着向母亲请着安,比起已故的太皇太后来,与自己的母亲,赵顼要略显得疏远,而且他也不能似相信曹太后一般,在政治上信任高太后的判断——这不仅仅是即位日久的原因。
但是伐夏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都是应当要向太后禀报的。
高太后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对于自己儿子的用人、治国,她都是有看法的。
而且或者因为是骨肉相连的母子,她并不似曹太后那样委婉,很多时候,她会更直接的表达出来,而不那么顾忌赵顼的感觉。
扪心自问,她高滔滔并没有一点私心,做一个贤德的妻子、母亲或者说皇后、太后,一直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这几日有十一娘陪着聊天解闷,哀家也宽心许多。
高太后慈祥地笑道,倒是官家要注意龙体,莫被国事累坏了,这才是社稷之福。
圣人说官家这几日都不怎么进膳,这可不是养生之道。
赵顼笑道:朝廷正议着伐夏之事,兵者国之大事,朕总得操点心。
若能克复灵武,全祖宗之志,列祖列宗知后代有人,亦可欣慰。
官家决意用兵了么?高太后敛容问道。
这件事,她早已知道详细,但是皇帝既然是第一次说,却总得装成不太清楚的样子。
伐夏之议,并非起自今日。
赵顼略带得意地说道,朕与石越等一干大臣,实是筹划已久。
数年之前,石越自杭州返京,便向朕密进伐夏方略,预言西夏臣强主弱,秉常不甘受制,久必生乱。
朝廷一直便在暗中筹划布局,等待此事发生。
如今果然被料中。
大宋兵甲已精,士卒已练,惟一稍嫌不足者,是己丑政变比石越预料的早发生了一两年,粮草与兵饷,尚不能称全备。
然哀家亦听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粮饷乃用兵最要之事,官家岂可轻视?母后之教甚是,朝廷已有应付之方。
况且,朕以为未必便不可因粮于敌,夏国累世经营,岂无粮储?果能攻城略地,岂能没有一二仓储落入我军之手?赵顼自信的说道。
对于在西夏因粮于敌这种设想,在陕西的石越、在枢密院的文彦博,都是极力批评的。
石越甚至在奏折中激动的指斥这种想法,是自取败亡之道,并激烈地请赵顼立斩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因为提出这种建议,是欺君误国。
文彦博的态度要平和一些,但却也同样的坚决,认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赵顼也秘密地询问过李宪等一些带过兵的宦官与种谔这些长年在西线统兵作战的将领,甚至派遣使者询问过待罪受处罚的高遵裕,这些赵顼眼中身处前线、深明西事的将领,他们的回答却与石越、文彦博这两个文臣颇有不同。
种谔为首的一部分边将认为这是完全可行的;而李宪与高遵裕等人的回答虽然保守一点,但也认为未必不可行。
因此,在这方面,赵顼心里是有自己的算盘的——石越与文彦博是文臣,保守一点,从最困难的情况来庙算战争,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赵顼却相信,情况必不至于如他们说的那么糟。
凡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官家事事多询问大臣之意见,便不会犯错。
高太后虽然也是将门之后,但是她在军事方面,懂得却相当有限,只能说一些泛泛的提醒。
朕理会得。
赵顼有点敷衍地说道。
他的确是兼听了的。
高太后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但表面上却点了点头,笑道:官家能如此,是社稷之福。
陕西能有石越坐镇,委之以国事,倒也是放得下心的。
赵顼踌躇了一会,吱唔道:朝廷尚未议定主帅之选。
高太后与向皇后都吃了一惊,只不过二人的惊讶,一人是真,一人是假。
高太后自然是听过这些传闻的,向皇后却向来恪守妇训,对国事既便说不是漠不关心,亦可以说极不热衷,因此朝中这么大的事情,她竟全不知闻。
高太后问道:这却是为何?赵顼眼见保慈宫中人多嘴杂,有些话却不便直言,只是回道:因有大臣有异议,争执不下,未可遂定。
高太后摇头道:这等事情,拖延无益。
无论用与不用,宸断须及早。
母后说的极是。
赵顼并没有与高太后深谈的打算,语气虽然恭恭敬敬,但内心里却是打着敷衍的主意。
高太后斜着眼睛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忽然笑道:官家的那点心思,哀家虽是老太婆,却也是明白的。
外头有人能在这事上进言,归根到底,还是揣摸圣意,所以才敢在此事上做文章。
高太后的这话说得虽然是笑语吟吟,但赵顼听到这话,却仿佛是在向曹太后请教一般,只觉高太后的语气神态,在这一瞬间,都象极了曹太后。
他心神一凛,忙收敛起那种敷衍了事的心思,认真回道:虽说如此,然亦不可不防。
是么?高太后反问了一句,忽然问道:若是真宗皇帝在澶渊之盟前便不肯用寇准,官家以为如今大宋是何等模样?赵顼听到这话,顿时怔住,若有所思的望了自己母亲一眼。
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他这位从小在宫中长大的母亲,在政治观点上也许与自己不同,但在政治智慧上,却未必逊色于自己。
诸事终须以社稷为重。
高太后注视着她的儿子,缓缓说道。
一石越何能为?祖宗苦心诣意立法以垂后世,养士百年,砥砺名节,纵是周公再世,亦未必动摇得了,何况区区一石越?收复河套,不过开拓之劳;澶渊之盟,却是救亡之功。
论功劳之高下,石越亦未必胜得过寇准。
景德元年,寇准已是宰相,今日石越不过一安抚使。
宰相尚不忧功高不赏,何况一安抚使?高太后不如曹太后的委婉含蓄,却一样可以直刺问题的本质。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数十万甲士,亿万钱粮,委之一人,固不可不重。
赵顼细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若抛开其余,仅以西事成败而论,官家可有胜过石越之选?朝中似无此人。
如此则非难事。
高太后悠悠说道,官家可以范纯仁、陈元凤督粮草;向传范、高遵惠督军器;另遣亲信者为石越之副以监军事。
各行营主帅,本是朝廷委任;地方州府,亦是朝廷之官。
如此,石越可立功而不能结党,可树威信却不能具羽翼……赵顼无比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母后,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叹服之情。
高太后的处分,特别是最后两句话,实是触及了问题的关键——赵顼并不担心石越会拥兵割据,虽然为了谨慎,需要有适度的因应,但其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赵顼真正担心的是,石越在伐夏的过程中,不仅仅立下巨大的功勋,而且还聚集起一群忠心的臣僚。
若是这样的一帮人,在立下大功后,遍布朝堂与军队,再加上石越届时的威望,那是能让任何一个皇帝都要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的。
功劳太大,会打破政局的平衡,固然让人伤脑筋,但这并不是最可惧的。
可惧的是,有功劳的人同时还有实力!仅仅只有功勋,别说是寇准,即便是韩信,又能如何?将这些人往各个要职上一派,不仅仅使原本可能性就极低的割据之患降到了完全不可能,而且还最大可能的分散了石越的人事权与功勋。
此外,如范纯仁这样忠直的大臣,放到陕西去积累军功,将来回到朝中,必会成为他赵顼手中更有份量的棋子。
范纯仁忠直可靠,无偏无党;陈元凤聪明能干,与石越不契;向传范、高遵惠是值得信任的外戚……还可以再挑选一些人,派到陕西去。
赵顼在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并没有意识到,除了这种种原因外,也许他内心深处,是并不愿意调换石越的。
这一番交谈,似乎极快地拉近了母子之间的距离。
他们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谈到下去,因为这件事已经说得够直露了,直露得简直不象是宫廷内的对话。
二人巧妙的转移开了话题,由军粮的话题开始,赵顼向高太后详细地介绍着司农寺下属的研究人员们在两浙路做的各种试验:有时候他们种植了两块水稻,其中一块田中不施任何肥料,另一块田中施放猪粪,待收获之后,研究人员便可以得到结论,每斤猪粪,究竟能换来多少斤稻子……又说到契丹士兵常带的军粮炒袋,辽主祝贺赵顼生日的礼物中,便有这种炒米,味道并不敢恭维;从味道又聊到契丹破回纥时引进辽国的特产西瓜,司农寺已经设法从辽国引进了西瓜的种子,也许明年,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到处都会有甘甜的西瓜出售……母子二人随意地聊着这些轻松有趣的话题,保慈宫中,不时传出畅快的欢声笑语。
如此,一直待到在保慈宫用过午膳,赵顼才告辞离开保慈宫。
他下午要在崇政殿单独召见文彦博,询问派往辽国使节的人选。
离开保慈宫的那一刹那,忽然间,沉静下来的赵顼隐隐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
他不觉回头望了保慈宫一眼,一只凤凰雕刻耀入眼帘。
凤?陈元凤?!赵顼愣住了,母后如何知道陈元凤的?他不觉喃喃自语出来。
赵顼身旁一个内侍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说话,但又似是顾忌到什么,又收了回去。
但他的表情却全部收入了赵顼眼中。
赵顼心中动了一下,不动声色的踏上舆驾,离开了保慈宫。
道长,这一局棋,却是小王侥幸!距玉津园不远的一座道观内,赵颢笑吟吟地向李昌济说道。
二人面前,摆着一副黑白相错的棋局。
李昌济将手中的黑子丢进小棋篓中,笑道:是贫道输了。
听说石越的夫人已经启程进京了。
赵颢似不经意地说道。
哦?朝中争议未定,倒先将他家眷召入京师。
今上毕竟是舍不得不用石越的。
李昌济一粒一粒的捡着棋子,一面笑道。
赵颢笑了笑,道:道长的主意,孤已依言向太后进言。
且已向太后说了,孤不过是忧心国事,不欲因此博虚名而使兄弟生嫌,故要请太后辗转白于皇兄。
如此便是妥当。
李昌济淡淡地说道。
道长说皇兄果然会知道是孤所言么?赵颢虽然想掩饰着自己的关切,却显得有点欲盖弥彰。
他对虚名,绝非是不在意的。
自然会知道。
李昌济似笑非笑地望了赵颢一眼,缓缓说道:陈元凤不过一大名府通判,九重之内,如何知道此人?又如何知道此人与吕惠卿交好,素与石越有心结?今上是极聪明颖悟的人,这一层如何能瞒得过他?他暗暗摇了摇头,赵官家三兄弟,赵颢毕竟不如乃兄。
赵顼想到这一节后,必然会询问宫中的内侍,这一段时间太后召见过什么人,那是一问可知的事情。
不仅皇上会知道,用不多久,事情便会传开来,汴京城是最爱传播这些流言的地方,几个月后,便是官民皆知昌王献策定计了。
哎!赵颢不胜唏嘘地叹了口气,道:兄弟相隔,竟至于此。
贫然依然是那个主意。
李昌济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入篓中,道:大王现在既要韬晦,亦要收名誉。
求田问舍者,难济大事。
大王只须事事秉着为国家社稷之心行事,凡有建明之处,皆尽量归功于人,远避浮名。
只须如此这般,大王虽不欲求虚名,而盛名可致。
皇上开始或有猜忌,久之,必不相疑。
至于其余的事情,自有贫道替大王周全。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凝望赵颢一眼,悠悠道:若天命在大王,则如此经营,必见其效。
若天命不在大王,亦可全身保家,留令名于史册。
已近黄昏的崇政殿显得有几分阴郁。
此时殿中只有紧绷着脸的赵顼与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内侍,愈发的显得森然。
昌王?!赵顼的脸色如同千年寒冰。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
内侍颤颤兢兢地说道:奴才与保慈宫的宋来要好,他亲眼所见昨日太后召见昌王,还屏开内侍宫女们说了一阵话。
后来陈衍又特意吩咐他不许乱传。
陈衍是高太后的亲信宦官,赵顼是知道的。
以面前这个内侍的身份地位,若没有证据,借给他一个胆子,也绝不敢胡乱攀诬陈衍这样的人物。
因此,赵顼心里已信了*分。
怪不得母后竟然知道一个区区大名府通判!陈元凤是吕惠卿举荐的人,母后一向看不惯吕惠卿,此番竟然举荐起陈元凤,且与范纯仁相提并论,若说没有昌王进言,绝不可能……赵顼在心里计议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这个弟弟,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谋略了?赵颢是他所深知的,说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恪守祖宗的法度,颂扬道德之士,这些方面的确可以称为贤王,但是一旦涉及到具体事务,无论是人事还是政务,又有哪一样是这个昌王能理得清的?他什么时候竟然便长进了?!这个建议若是太后所倡,还见不到它的妙处。
若是赵颢所建明,则其中的妙处又岂止于此?他推荐的几个人选,竟然是照顾到了几乎朝中所有势力的利益!甚至连向皇后一家都没有漏过!幸好他还懂得不要来卖这个好!赵顼在心里冷冷地说道。
跪在皇帝脚下的小内侍,突然间打了个寒战。
***文彦博自崇政殿出来后,眼见着天色已晚,便径直出了皇城,打马回自家府第。
从崇政殿与皇帝对答的内容来看,文彦博猜测皇帝实际上对石越为帅之事已经基本上有了宸断。
但是将从中御的传统在皇帝身上却始终根深蒂固的存在,虽然其表现有了一定程度的克制。
由枢密会议推荐各路兵马的主帅,这倒是无可非议的。
但文彦博却认为,在兵力配置、进兵路线、各路兵马的战略目标上,应当多听取陕西将帅的意见。
朝廷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石越这个主帅要来何用?况且战局是变化莫测的,主帅若没有相当的决断之权,极容易殆误军机。
但是当今这位皇帝,有时候却似乎是恨不得自己能率兵亲征才好。
但愿石越能有一点独断专行的魄力。
文彦博几乎是有点矛盾的想着。
身为大宋枢密使,全*队的最高长官,文彦博认为自己有责任给予前方的主帅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
但要说服皇帝克服他对战争指手划脚的习惯,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某一段时间,皇帝也许突然觉悟了——但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旧病复发。
有人认为将从中御是大宋的祖宗家法,但文彦博却认为这不过是皇帝的性格使然。
太宗皇帝与当今的这位皇帝,大不敬的说,都不免有点志大才疏,便格外喜欢将从中御,但太祖皇帝与仁宗皇帝,甚至是真宗皇帝,都是没有这样的习惯的。
在位时间不长的英宗皇帝,也看不出来有这样的倾向。
但即便如此,与皇帝的坏习惯做斗争,亦是一件相当让人困扰的事情。
相公,兵部尚书吴大人求见。
文彦博刚刚下马,便有家人前来禀报。
吴大人在客厅已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知道了。
文彦博略有点奇怪,但却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快带路。
告诉夫人一声,留吴大人在府上用晚饭。
是。
家人此着文彦博向客厅走去。
未多时,便已到客厅,只见吴充正在那里正襟危坐,但双眉紧蹙,显得有点心不焉。
连文彦博走近都没有发现。
冲卿。
久候了。
文彦博一面走进客厅,一面向吴充抱拳笑道。
吴充回过神来,忙站起来,回了一礼,如释重负地说道:文公可回来了。
不待文彦博说话,吴充又说道:下官亦不敢说那些虚文,实是有要事,要向文公讨教。
是何要事?文彦博亦极少见到吴充如此着急的神态。
莫非哪里闹兵变了?说完,他自失地一哂,果真闹起兵变,吴充就会先找皇帝了。
果然,便听吴充叹了口气,苦笑道:比些许小兵变还要严重几分。
职方司加紧文书,长安府职方司有两个不成器的小武官,私自刺杀仁多澣的使者。
这是何等大事?文彦博不以为然地笑道,石越这点事都处分不了?这两个小武官,一个是种家的,一个是姚家的。
被刺杀的使者,是文焕。
吴充只是不住地苦笑。
文焕?文彦博愕然。
正是。
文焕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吴充道,兵部闹出这样的事来,下官亦无脸面继续做这个兵部尚书。
职方司郎中至相关主官,没有一个脱得了干系。
这都不用说了。
只是如何处分两个犯官,却甚是棘手。
在这节骨眼上,闹出这种事来!大宋自有律令!冲卿你怎的闹起糊涂来了?文彦博一掌击在桌子上,厉声喝道。
吴充怔了一下。
种家、姚家又如何?他们敢造反不成?!文彦博沉着脸说道,此事不诛,国家法度何存?若是姑息,祸乱更甚于藩镇。
冲卿只管回府,等着诸种诸姚的谢罪表章,看看谁敢替自家子侄求情?!石越与卫尉寺亦自会有奏章递上。
大宋不是晚唐,容不得武人胡作非为!只是用兵在即,恐动摇军心。
是否要压一下,打完仗再处分?吴充试探着商量道。
文彦博望着吴充,叹道:冲卿好糊涂!打完仗后,种姚岂有不立功之理?届时时过境迁,再诛这二人,便难了,那形同姑息!我若是石越,在长安便先行军法斩了这二人!打完仗后要查,也是查究竟背后有多少同党同谋!吴充不料文彦博态度如此坚决,倒有点始料不及。
若换了一个人,吴充倒要怀疑他是针对自己来的了。
毕竟身为兵部尚书,吴充亦是希望能为兵部稍存体面的。
此外,他亦的确认为用人之际,对于种、姚这样的将门,应当多存恩抚之心。
但文彦博却是毫无顾忌,又道:若非大战在即,理当穷治此案,整顿职方司。
这等事情,一为之甚,绝不可再!然此时尚有用职方司之处,却是不便牵连太广。
惟有先诛二犯,震慑后来,兼可安抚仁多。
明日面圣,冲卿定要拿定主意!文彦博说话如此咄咄逼人,吴充心里亦不免稍觉不快。
虽然文彦博是三朝元老,又是枢密使,论资历地位,的确高于自己。
但是吴充也是参知政事兼兵部尚书,同样也是历三朝的老臣,并非枢密院内文彦博的下属。
吴充已无恋栈之意,但他亦不免有一点私心——他希望兵部在自己的任期内,能有一份完美的记录。
所以从公的方面,他的确是担心这件事对伐夏会产生不利的影响;从私的方面,他却是希望可以体面的解决这件事情。
所以才会急急忙忙来找文彦博商议——明日一早,这件事肯定要上报皇帝的,只有事先得到文彦博的谅解,体面的解决问题才会成为可能。
但文彦博的态度,让吴充非常失望。
他掩饰着自己的不快,含糊地回道:下官自会谨慎。
公文上说折可适亲历此事,他这两日便会到京师,或许当向他询问清楚。
总之须得毋纵毋枉。
折可适?文彦博愕然道:他去长安做甚?让文彦博与吴充都略有些意外的是,折可适在次日便抵达了京师,几乎是同时,与他一起快马到达京师的,还有石越的奏章与种、姚二家诸将的请罪表章。
在即将大举用兵之时,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让赵顼感觉非常的恼怒。
虽然这件事情因为涉及军机,只有极小范围内的几个人知情。
但皇帝却不能不慎重处置。
然而,大宋朝廷仿佛天生就是异议者并存的地方。
即便是只有枢府、兵部、卫尉寺少数机构的重要长官才知道的事情,照样会存在着意见的分歧:枢密使文彦博、同知枢密院事孙固坚持主张以军法诛二人以儆效尤;而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与兵部尚书吴充则认为应当先行押监,待伐夏事了,再行处置,以免动摇军心。
此外,几位军队背景出身的府部寺长官,更是干脆认为情有可原,罪有可恕,主张赦免二人,让二人戴罪立功。
赵顼心中更倾向于吕公著与吴充的意见。
虽然他并不相信种、姚二家有造反的可能与实力,但是他也有他要担心的事情。
在需要用人之际,一般来说是应当加以恩宠的。
此时诛杀其家人,是很可能会影响到臣子的士气,导致他们在战场上不能尽力竭力报答皇恩。
无论是先行押监,待他们立下功劳后再以功抵罪加以释放;还是直接让他们以有罪之身效力沙场,都是收拢臣子忠心的有效手段。
这种手腕,历代帝王将相,莫不常用。
赵顼几乎能想象到恩赦二人后,种、姚二家诸人感激涕零的样子。
但是,文彦博与孙固的坚决,却让他相当为难。
而且石越的奏折中对此也是态度鲜明。
细读石越的奏折,根本是已经将那两个小武臣定罪,并且是罪在不赦。
他们的理由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大宋皇室的祖宗家法,最忌讳的就是藩镇之祸。
所谓藩镇之祸,换句话说,便是武人之乱。
当年石越就曾经在赵顼面前一指见血的指出:军队最重要的便是纪律与忠诚。
所以讲武学堂首先要教给学生的,便是纪律。
而忠诚则来自于荣誉与晋升。
宋朝的军制改革,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宋太祖以来建军理念的一次深化与变革。
宋太祖钦定的军法,是最重视纪律与服从的。
而熙宁以来的军制改革,则更加深化了这一理念。
赵顼内心里十分同意石越的意见:若能将纪律与忠诚,刻入武人的骨髓中,则国家有能战之士而无武人之患。
因为帝王的权术,而牺牲掉军队纪律的权威,是否值得?短期的利益与长期的利益,究竟何者更重要?孙固对着皇帝说起话来,简直可以用放肆来形容,赵顼一面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几乎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一面听着孙固激烈的话语:陛下,若为市恩于下,而败坏法纪,实是鼠目寸光!为人主者,只须赏罚严明,则臣下自然心服。
当赏不赏,当罚不罚,皆肇祸之由……不然!吴充不待孙固说完,便插言反驳道:凡事有经有权,国法亦不外乎人情。
二犯行刺,岂是无因?曾无可悯处?且押后处置,亦非不罚,不过权宜之计,以免沮丧边臣之心。
大臣者,非刀笔吏也,奈何墨守律令而不知变通?孙大人此言,实是法家之语。
商申之术,乖离圣教,何足为恃?陛下!孙固正眼都不看吴充一眼,向赵顼拱手欠身,厉声道:吴充乃奸臣,作此奸臣之语!微臣自束发受教,未敢有违圣人之训者。
《论语》有云,‘政者,正也。
’《贞观政要》有言,‘夫君能尽礼,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
’又云,‘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必怀之以德,待以之信,厉之以义,节之以礼,然后善善而恶恶,审罚而明赏。
’若‘罚不及于有罪’,‘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锡祚胤,将何望哉!’唐太宗不以权术驭下,而有贞观之治,为一代圣主。
奈何为大臣,竟欲导陛下去诚信而用权术哉?况且唐之藩镇之祸,岂是一朝而成?盖亦是骄兵悍将,恃功卖宠,而居上位者不能防微杜渐,致使法度渐坏,终不可救。
今日之事,正是防微杜渐之时!吴充为大臣而不知大体,以邪术导人主,臣请陛下,速远此奸小!文彦博对吴充也极为不满,竟丝毫不留情面。
在他看来,当面不明确地拒绝自己,转过身来在皇帝面前却是另一番言辞,的确是小人的行径。
孙固与文彦博尖锐的言辞,说得吴充一张老脸胀得通红,雪白的胡须气得不停地抖动,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颤栗着说道:臣待罪侍奉陛下十有余年,无功于社稷,无补于圣明,不见容于同侪,尸位素餐,愧对陛下!臣有罪,臣不敢有他言,惟望陛下念臣老迈,许臣致仕,臣永感陛下隆恩。
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赵顼只觉得头嗡地一下响了起来。
由意见之分歧而导致互相攻击,自居为君子,而以对方为小人、奸臣,最后意气相争,干脆辞官去位——这样的故事,赵顼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有点恼怒地望着他的这些个心腹重臣们。
平心而论,他亦分辨不出谁是谁非。
吴充当然不是奸臣,至少他赵顼相信自己还有这点起码的判断力,纵使孙固、文彦博,内心里亦未必以为如此;但是孙固、文彦博错了么?那却也未必。
当然,谁是谁非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但是,大战之前诛杀重要将领的家属已经够让人放心不下,兵部尚书在此时撂挑子却更是雪上加霜。
不仅仅是兵部一堆的事情需要一个能干且有威望的兵部尚书,而且这样的情况,极可能会加深臣下对皇帝的怨望或者恐惧——皇帝不惜让一个兵部尚书致仕也要杀掉自己的家人,这会给种家、姚家什么样的心理暗示?!难道要让这些统兵大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那样的话,只怕赵顼自己也不可能睡一个安稳觉。
但文彦博与孙固也不那么好打发的。
吴充不把兵部尚书放在心上,难道文彦博与孙固就会多在乎枢密使与同知枢密院事的差事?虽然这两个职位,是无数人一生追求而不可得的目的,但对于了解文彦博与孙固的性情的赵顼来说,却是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官位,从来都不能够让他们委屈自己太多。
文彦博名望已高,所追求的东西本就不多了;而孙固,却是个重视名望甚于官位的人。
无论如何,先和一把稀泥再说。
赵顼无奈地想道。
折可适饶有兴趣的观察着御前侍卫班的日常训练。
他对这些传说中武艺高强、勇猛善战的大内侍卫们充满了好奇。
御前侍卫班共有十一班,其中七个班是带甲骑士,三个班是不带甲骑士,是三十六班马军侍卫中第二大的一支军事力量,也是与其他所有大内侍卫们完全不同的一支军事力量。
御前侍卫班的所有成员,都必须是烈士子弟!换句话说,这是由战争孤儿组成的军队。
在诸班直中,御前侍卫班与最精锐最得皇帝信任的殿前指挥使班、由武臣子弟组成的内殿班一起,构成了大宋皇帝陛下最信任的三支军事力量,堪称是大内侍卫中的大内侍卫!御前侍卫班的普通士兵,在皇帝身边服役约四五年后,大部分人便会进入讲武学堂培训,毕业后就会被皇帝派遣到各支部队,担任指挥使、副指挥使一级的职务。
或者进入卫尉寺系统,成为营一级的军法官主官,即所谓的护营虞侯。
这些人,从某个方面来说,不仅仅是保卫皇帝人身安全的武装力量,亦是悍卫皇帝政权安全的武装力量。
皇帝通过这样的人员流动,可以有效的在各支部队中,直接安插自己的亲信,从而加强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权。
因此,折可适并不敢小觑这些大内侍卫们。
但他同样避免不了以一个军人的眼光,来评价这些羽林孤儿。
他所看到的,是东三班的三百三十名御前侍卫。
一个班相当于禁军中的一个指挥,三百三十人,正是禁军一个马军指挥的基本编制。
校场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三百副木马。
折可适一眼就可以看出:木马的高度与大小,与普通的战马几乎完全相当。
羽林孤儿以都为单位,分成三部分训练。
训练由都兵使率领副都兵使、两名都承勾、以及每都的军法官将虞侯主持。
什将以下的军官,都无例外的要参加操练——这一点,让折可适有点惊讶,因为在河东,在指挥一级的操练中,大什一级的武官,是协助主持操练的。
士兵们披挂齐整,身着铠甲,手里还拿着长枪,整齐地站在木马的左侧。
副都兵使大吼一声:上马!士兵们整齐迅速地将枪挂在马侧,跃身上马。
数百人一齐做出这个动作,更是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气势来。
下马!副都兵使又大吼一声。
取枪,换手,从右侧翻身下马,一气呵成!几百甲士一齐下马踏在地上发出的轰响,让折可适感觉到脚下的大地都有些颤动。
上马!下马!上马!下马!副都兵使不停的吼着,士兵们从左侧上马,右侧下马,又从右侧上马,左侧下马;还要从后面上下马,如此周而复始,不停地重复着这种看似简单的动作。
两个承构手执皮鞭,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校场。
某一个士兵稍慢一点,便快步跑过去,对着头就是一皮鞭打去。
被打的羽林孤儿也不敢叫唤,只是忍着疼痛,继续上马、下马!折可适非常清楚这种简单训练的残酷性。
河东军从来没有过这种训练,能在河东军中当骑兵的,大多数是从小骑惯了马的,他们的骑军也并不披甲,因此平素训练,更注重射击的准确性与对马匹的控制,从技术上来说,他们并不需要练习上下马的技巧。
但这种训练所带来的纪律性,却不是河东军可以相比的。
而且,折可适自忖,河东兵即便在上下马的熟练度上,亦未必可以胜过这些羽林孤儿。
御前侍卫班平素只用木马训练么?折可适试探着向陪同自己的小内侍问道。
那小内侍尖着嗓子笑道:折大人说笑了,只用木马那怎生打仗?只不过战马来之不易,不得不爱惜罢了。
执矛冲锋、骑射、投掷霹雳弹,哪一样都免不了要用真马。
原来如此。
折可适不卑不亢地致谢,心里竟生出一种嫉妒来。
自从宋军发明投掷霹雳投弹的战术以来,河东诸军不止一次希望装备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但是却始终争取不到配额。
宋军以地域为区分,可以说事实上存在着几个系统:京畿军、西军、河北军、河东军、东南军。
在这五大军队集团中,河东军的存在始终有几分尴尬:京畿诸军近水楼台先得月,本不待说;西军是朝廷近阶段战略重心的所在,自然也多受照顾;河北军面对大宋最强大的敌人,直接关系到京师的安全,自然也不可能被忽视;东南诸军无非是维持地方治安,平定小股叛乱,从来没有强大的敌人,素来被轻视倒也习惯了;惟有河东军,夹在西夏与契丹之间,承担的责任比别人只多不少,但是得到的东西,却总是只能挑别人剩下的。
连进驻河东的神卫营的装备,也比陕西的差。
而且折可适私下里还曾听说过,进驻河东的神卫营,是由讲武学堂成绩最差的一帮人组成的。
大内侍卫就是大内侍卫啊!折可适望着校场上训练的御前侍卫班,感慨的想着,连操练都可以穿这么新的靴子!***!折大人!官家快到了,速随咱家去见驾罢。
一个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折可适的面前,把正暗暗愤愤不平的折可适吓了一跳。
他忙整了一下衣冠,抱拳道:烦劳了。
皇帝是在一座偏殿中接见折可适。
折可适并没有第一次面见天子的人常见的紧张,他只是略有些兴奋,又显得有遗憾。
在偏殿的接见,显得皇帝并不是很重视自己——这自然是正常的,皇帝不可能在礼节上面有多么重视一个边疆的七品武官,哪怕他出身于府州折家。
但对于折可适来说,这是让人遗憾的。
下次皇帝接见我的时候,一定会在崇政殿!他心里暗暗发着誓。
赵顼也在打量着折可适。
折家的这个后起之秀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双目炯炯,鼻梁高耸,肤色幽黑——以汴京的审美标准而言,算不上一个美男子。
但是皇帝分明感觉到这是一个在战场上可以被袍泽信任的男子。
一般来说,臣子在觐见皇帝的时候,很多人甚至会紧张得根本就记不住皇帝的长相,因为抬头仔细观察皇帝,是一种可能导致被降罪的失礼行为。
而且,通常来说,皇帝接见臣子,本身就是一种恩赐,大多数臣子会感念这种恩德,而致使心情激动,又因为惧怕失礼,而越发的小心谨慎。
在这方面,赵顼有足够的经验,可以颇有心得的判断着不同臣子的性格。
首次觐见就能在皇帝面前既能得体地表达自己的尊敬,又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使一切近乎完美的合乎礼节,这样的臣子不能说没有,但始终是少数。
毫无疑问,武臣之中,这样的人更是少数。
不愧是将门之后。
皇帝在心里感叹着。
一个世家能持续超过百年,肯定在教育子弟上有它的独到之处。
熙宁十年的时候,朕曾经让郭逵举荐武臣子弟可任事者,当日郭逵举荐了十余人,其中第一个,便是折卿。
赵顼朗声笑道。
他用这样的开场白开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
当时朕便想,这折可适,不知道是何种人物,竟值得郭逵如此看重。
今日亲见,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
臣一介武夫,岂能当陛下此语,实实折杀微臣。
卿无须过谦。
国家能有卿这样的人材,亦是幸事。
如今朝廷方是用人之际,男儿取功名封侯荫子,正当时也。
卿家世代为将,朕方欲倚重。
卿当自勉之!臣家世受国恩,虽粉身碎骨不能报万一。
国家有事,臣一家虽愚钝不堪大用,亦愿为马前卒,替陛下荡平西境!折可适忙慨声回道。
赵顼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卿有志于此,朕已放心。
卿叔父之奏折,朕已读过。
其一片忠心,朕甚嘉许。
然无论朝廷来日以何人为帅,总须将帅一心,以国事为重。
折家乃朝廷素所信任者,莫要让朕失望。
请陛下放心。
臣家便是陛下之鹰犬,断不敢有违朝廷之令。
对折家,朕是放得下心的。
赵顼颔首道。
顿了一下,又问道:朕听说道卿是自长安来京?是。
特意绕道陕西?皇帝的话中听不出喜怒。
微臣奉家叔之命,想看看平夏城大捷与绥德大捷究竟是谁的功劳。
折可适委婉而又直率地说道。
赵顼似乎没有料到折可适如此回答,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卿可看出来那是谁的功劳了?微臣略有所得。
何不说来与朕听听?赵顼笑道。
遵旨。
折可适朗声应道,微臣以为,石大人或者做不了一个出色的将军,但却的确是不错的统帅。
此话怎讲?但凡用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打仗有时候不仅仅是斗智斗勇,亦要斗胆略。
两军对阵,有时候是需要冒险的。
一位优秀的将军,往往便是一个出色的赌徒。
以石大人的性格,却是谨慎有余,胆略不足。
这样的人,若是去玩关扑,是赢不了大钱的。
折可适侃侃而谈,然而石大人却有别样的好处,为他人所不及……哦?赵顼听得有点入神。
石大人务实而不虚夸,持公而不谋私,纳谏而不刚愎。
有此三善,便远胜他人。
主帅务实,则诸将不能欺妄,知己知彼皆非难事;主帅持公,则诸将不忧有功无赏,三军用命非难事;主帅纳谏,则诸将计谋可得用,有过不难改,此不败之师。
故此,微臣以为,平夏、绥德之捷,并非幸致。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笑道:如此,卿以为伐夏之役,胜算几何?胜负之势不待问。
那卿以为多久可期全胜?折可适沉吟了一会,道:若使狄公尚在,以狄公为帅,一年可期全胜。
以当今诸公为帅,二三年亦未可知。
哦?为何?折可适坦率地说道:微臣亦不过是直觉而已。
赵顼愕然,顷刻又是哈哈大笑,取笑道:若卿自为帅,几年可胜?一年。
折可适应声答道,他并不谦虚。
赵顼倒有点喜爱折可适了,他并不取笑,反而笑着勉励道:将来卿未始无拜帅之日!朕亦盼着大宋能再出一个狄青。
说完,顿了顿,换过话题,问道:朕听说长安西驿行刺之事,卿当时亦在场?是。
折可适当下便将他当时为何去长安西驿,如何见到种杼、姚凤,如何进入长安西驿,种、姚如何行刺文焕,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他爱慕董乐娘这种事情,以世俗之见而言,倒是一件荒唐的事情,本是不便启齿。
但折可适毕竟是知道轻重的人,不愿为这种小事冒个欺君的罪名,竟是爽爽快快毫不隐瞒的全部说了出来。
赵顼对这种风流韵事并不关心,反倒是对种杼、姚凤刺杀文焕的动机反复询问了几遍,他听到种杼、姚凤对折可适说的话,竟是动了怜惜之意。
又听到张范斥责种杼、割袍断义,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他心中亦甚是矛盾,不由叹道:说来亦只是个误伤之罪。
误伤?折可适心里愣了一下,暗暗咀嚼着皇帝不经意说出来的这个词。
赵顼并没有与折可适讨论长安西驿案的意思。
有些话赵顼不可能对折可适既非亲信又非重臣的人说,而折可适的意见在这件事上对赵顼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暂且将烦恼压在心底,赵顼再次将话题转了开去。
折卿方才看过御前侍卫班的操练了?臣适才观操,以为御前侍卫班,未必逊于汉武之羽林孤儿。
折可适并非是拍马屁,赵顼却非常高兴,笑道:卿可曾见过铁林军?臣曾在延州边境见过。
朕的御前侍卫,较之铁林军如何?折可适沉吟不答,这……赵顼凝视折可适,笑道:卿尽可直言。
折可适这才说道:以微臣之见,或有不如。
铁林军毕竟乃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御前侍卫却少了些战阵杀伐。
不过如今西夏铁林军元气大伤,几乎不再成编制,亦不足为惧。
他说完这些话,终是有点担心惹得皇帝不高兴,不由偷眼觑视皇帝,却见皇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半晌,便听赵顼叹道:卿说得不错,故此朕才要让殿前司诸军去前线历练历练。
没打过仗的军队,毕竟不是真正的精兵!折可适心中嘀咕了一下,但终于想到有些话非所宜言,又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吞回肚中。
做为一个在边境出生、成长、战斗的军人,他是天生瞧不起所谓的上三军与殿前司诸军的。
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偏见呢?没来京师之前,不是也没有想过御前侍卫班有这如此严格的训练么?***陕西,长安。
海棠花开,春色怡人。
但这样的美景,却并非人人有福消受。
公子!你何苦定要结怨于人?李丁文认为石越的决定,简直是匪夷所思。
总要有人去结怨的。
石越不以为意的说道,我敢肯定,朝廷是担当不了此事的。
朝廷诸公议论不定,最后十之*,便是不了了之。
那又何妨?李丁文冷笑道,似文焕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
公子何苦沾惹这等闲事?种杼、姚凤,未必没有可怜可恕之处。
纵是人人得而诛之,职方司的人亦诛不得!石越沉着脸,道:他们今日可以人人得而诛之刺杀文焕,改日便不免人人得而诛之刺杀朝廷大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但凡制度之溃坏,其始总是由于看似合理可恕之事。
若开始便是人人皆以为错误之事,则则人人有堤防之心,反倒危害不及这般大。
李丁文不觉苦笑,道:公子说得固然有理。
但公子可知种杼是谁的儿子?石越转过头,望着李丁文。
这种杼原是种谔私生子,后以过继之名收养。
在种家子弟中,颇受排斥,故此才会与姚凤能走得极近。
此人外表和睦谦逊,内则偏执,闹出这种大事来,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种谔此人,公子是知道的……他虽然上表谢罪,却毕竟是护短偏私之人,果真是公子一意要杀他儿子,这个怨恨,只怕能结上一世。
公子又何苦为一些看不着边的事情而树敌?因为职方馆、职方司是我倡立的,我有责任使它们不走上歧途。
这种责任,旁人可以推卸,我却推卸不得。
石越在心里无奈地说道。
但从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另一番话:不行杀伐无以立威以儆来者!吾意已决,潜光兄无须再说。
是!李丁文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接受。
出于连石越也不能告知的考虑,他不希望石越树立任何在军队中有影响力的敌人,但是石越却一下子得罪了两大将门。
也许姚家与种古、种谊还未必会因此而怨恨石越,只是会致使双方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但是对于种谔,李丁文却可以肯定,这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这次公子算是替皇上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李丁文的话中,听不出是讥讽还是自嘲。
石越的确是替赵顼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按捺住穷治到底、办成大案的冲动后,安抚司迅速果决的对种杼、姚凤进行了秘密的军事审判,二人违犯军法证据确凿。
石越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权力,行军法先斩后奏。
以令所有知情者瞠目结舌的果断,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了这件事情。
同时具表弹劾职方司陕西房知事许应龙——职方司陕西房知事是属于朝廷的派出官员,石越没有处置许应龙的权力。
石越的奏章送抵汴京后,兵部职方司乃至于整个兵部可谓颜面大失,吴充立即再次上表请求致仕,并且开始告病,直至四月份在自己府第内去逝,再也没有上朝理事。
而一直拿不定主意的皇帝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内心的高兴简直是难以言喻。
他一面顺水推舟,将职方司郎中降职他调,罢免许应龙,着卫尉寺调查许应龙是否故意泄露机密、纵容属下;一面却竭力慰留吴充,同时下诏安抚种、姚二家,称赞种、姚二家历代为宋朝立下的功勋,褒扬他们对皇室与朝廷的忠心,加以金银田地的赏赐。
自然,种、姚二家是没有人敢于真正接受这些赏赐的,这无非是表明皇帝的态度而已。
赵顼又将一直上表请求去边疆与西夏决一死战的姚兕从讲武学堂调至铁林军担任副都指挥使,又加赐种古功臣二字……总而言之,在这件事上,皇帝是乐意让石越去结怨,而自己来收恩的。
除此之外,石越还有意外收获。
以种杼、姚凤的死,他总算暂时性的彻底解除了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任何一个想成为权奸的人,都是绝不会做石越这种傻事的。
除非他想有计划的铲除整个种、姚二家。
显然皇帝不认为石越有这个计划,更不相信这样疯狂的计划有可能成功。
在皇帝以外,石越的处分也得到了文彦博与孙固的支持。
皇帝的态度发生微妙的转变,又得到一位枢密使、一位同知枢密院事的赞许,惟一有反对力量的吕惠卿的政治策略又似乎不是想要坚决阻止石越为帅,于是,朝廷中几乎已经没什么反对以石越为帅的声音了。
在熙宁十三年四月来临的时候,赵顼终于决定,采纳高太后的建议。
四月初一,在距离赵顼三十二岁生日还有九天的时候,一道《招谕夏国勅榜》,由汴京城出发的使者,快马传谕四方。
眷兹西夏,保有旧封,爰自近世以来,尤谨奉藩之职,恐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因,迨移问其端倪,辄自隳于信约,暴驱兵众,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固人情之共愤。
方切拯民之念,宜兴问罪之师,已遣将臣,诸道并进。
其先在夏国主左右、并嵬名诸部族、同心之人,并许军前拔身自归,及其余首领,能相率效顺,共诛国雠,随功大小,爵禄赏赐,各倍常科,许依旧土地住坐,子孙世世,常享安乐。
其或违拒天兵,九族并诛无赦。
盖天道助顺,必致万灵之归;王师有征,更无千里之敌。
咨尔士庶,久罹困残,其肩向化之心,咸适更生之路。
敢稽朕命,后悔何追!同一日,赵顼下诏,以端明殿学士、陕西路安抚使石越兼西讨行营都总管,以内侍李宪为副都总管,以内侍刘惟简为监军都虞侯,以范纯仁、向传范并为西讨行营都发运使,分督粮草与军械。
陕西路戒严。
内侍领兵与监军,招致了以孙固为首的一部分朝臣最激烈的反对,但是既便一个血气方刚的给事中因此为此事而辞职,赵顼在这一点上也没有纳谏的打算。
而枢密使文彦博则似乎默认了这次任命。
虽然在传统的士大夫看来,所有的内侍都是不信任的,每个宦官都带着原罪,但是若以务实的态度出发,相对而言,李宪与刘惟简,在内侍中总算是次坏的选择。
事实上,每一个行营都将有内侍的存在。
上千年的传统,不是成立了卫尉寺后,就可以完全改变的。
任何改变都是需要时间的。
四月十日。
同天节,赵顼着戎装,与诸国使节一同检阅拱圣军。
当日,骁骑军、铁林军秘密向陕西出发。
在它们之后,宣武军第一军与第二军,以及在同天节上被检阅的拱圣军,也将陆续进入陕西。
历史的时钟,被石越拨快了一年半的时间。
战争,一触即发。
这是一场注定将要决定宋朝国运的战争。
这亦是宋朝为了彻变改变自己的国运,进行的第一场具有决定意义的战争。
第十六节如果只能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宋这个国家的话,那一定是‘不可思议’这个词。
东方大陆上的这个国家,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盛最富裕的国家。
既便罗马帝国的全盛时期,亦不曾有它那么多的人民,既便是伟大的君士坦丁堡,也只能堪比汴京的一半繁荣。
它有一百万的常备陆军,还有上千艘可以进行数千海哩远航的战船。
他们的陆军装备着精良的铠甲,射程让人叹为观止的弩弓,还有神秘莫测的火药武器。
他们训练有素,待遇优良,一个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都可以在这个生活昂贵的国家养活一个四口之家。
这些能征善战的士兵们,喜欢在身上刺着刺青,或许是奇怪的汉字,或许是凶猛的野兽,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勇武。
他们的战船仿佛拥有魔法,在漂泊不定的大海上,依靠一个小小的磁针,就永远都可以准确的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们也同样装备有可以远程攻击的火器。
我曾经亲眼目睹一场追逐海盗的海战,宋国的战船,仅仅依靠远程打击,便击沉了凶悍的海盗船。
为了不让读者产生误会,认为这个国家仅仅只是马尔斯的四马战车,我要特别指出,这一切,在他们所创造的璀璨的文明面前,都将显得黯然失色。
对于宋国的伟大文明,我会在其后的卷章里,用极大的篇幅来介绍。
本卷要讲叙的,仅限于我所亲眼目睹的几场战争。
……1080年的宋历5月7日,一个消息传到宋国西北部边境的延州,在它西面的环庆集团军,联合宋国西部最强大的属国‘夏国’的一个忠于夏王的军阀,在数日之前,开始了对夏国叛党的战争。
按着宋人的奇特习俗,这种代表正义的战争被称为‘讨’,所以这场战争后来也被人们称为‘熙宁西讨’。
西讨军的元帅石越(他同时也是宋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他还有另一类似教名的名字叫‘石子明’),命令以延州为中心的延绥集团军在东线向忠于叛党的梁永能将军统率的‘平夏军’发起进攻。
5月7日那天,是一个阴沉沉的夏日,延州的大街小巷随着石元帅的命令而活跃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穿着红色军服的禁军士兵。
在此之前,为了保证粮食的供应,陕西路已经下达禁止用粮食用酿酒的命令,而据传帝国各个地方政府,都缩紧了以粮食酿酒的许可证颁放,酒馆供应的酒,大都是从帝国南方一个叫‘湖广四路’的地方由商贩运来的甘蔗酒——以罗马人的感觉而言,或者甘蔗酒更加美妙。
可惜的是,每个酒馆都有固定的配额,因为长途的运输,加上供不应求,导致价格昂贵,每盎司的价格几乎是汴京同样酒价的两倍,甚至三倍,并且还被勒令不得卖给军士。
(但一些不属于精锐的野战军系统的‘厢军’,经常会偷偷违背这项军令。
)值得庆幸的是,我住宿的客栈掌柜,因为预料到战争的即将到来,而通过贿赂购买到许可证,事先储藏了整整一地窖的烧酒。
尽管他的酒价也比战前提高了一倍,但是依然远远要比外地运来的甘蔗酒便宜。
因此,客栈中便聚集了大量的客人,绝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商旅——虽然陕西颁布了戒严令,道路上到处都是关卡检查行人,但这一切都比不过‘熙宁通宝’的诱惑力。
来自帝国各地的客人们在客栈的饭厅中,谈论着有关这场战争的一切。
根据5月7日那天的传闻,帝国在这场战争中,投入的总兵力达到三十万,加上后勤补给人员,达到一百万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个数字也许并不准确,在伟大的罗马帝国,既便在戴克里先皇帝的时期,常规军的数量也不过四十三万多点。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历史上有在一次战役中动用三十万规模军队的记录。
而根据商贾们的传说,帝国的藩属国夏国,既便在军事上屡次受到挫折,又有一个重要军阀投向帝国,但叛军能战斗的军队,也不少于三十万,更有人相信是五十万。
但根据我在整个战争中,以后战后的观察,叛军的数量很可能是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
但这个数量,也远远超过汉尼拔的军队。
对于宋帝国而言,更为困难的是,叛军是在自己的据点作战,他们是本地的土著,可以依托渺无人烟的沙漠,还拥有着高度机动力的骑兵——既使他们的步兵,往往也拥有坐骑。
相比叛军而言,帝国虽然也有强大的骑兵,但是占总体数量绝大多数的是步兵。
他们有着漫长的,需要跨越崇山峻岭与沙漠的补给线,却没有足够的牲畜来进行运输。
大部分时候,帝国只能依靠征集大量的人力,推着一种一个轮子的小车,将物资运往前线。
我在延州的时间,见得最多的,便是这种独轮车。
它集中体现了宋帝国出色的后勤补给系统的精华部分。
当天,当我与我的一个同伴——他有着高贵的血统,他的祖先曾经是宋帝国的前身周帝国的皇帝,直至现在,他的一部分堂兄弟,依然被帝国皇室尊为‘国宾’——私下里谈论时,我们都相信,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是帝国如何有效地将军粮、军衣与箭矢送到前线。
要知道,宋国与夏国的边境地区,是连绵不尽崎岖难行的山路,而当走完这些山路后,很快又会面临着无边无际的沙漠。
历史上任何一位罗马皇帝,都不曾遇到过如此困难的地形。
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战争。
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部分宋朝的商人,对胜利都充满信心。
不过他们这种信心往往是建立在东方神秘主义的信仰之上的。
与其说他们是相信帝国与帝国的军队,还不如说他们是相信石元帅。
在这个受到印度佛教影响的国度,大部分的宋人相信,石元帅极可能是天上的某个星宿转世,以率领他们来取得胜利的。
以泰西地区的人看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信仰。
然而,战争开始的阶段,似乎证实了人们的这种神秘主义信仰。
十天后,从前线传来消息,延绥行营的前锋部队,轻易的攻克了夏国的一座重要城池。
素有威名的‘平夏兵’只进行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便败退了……——《阿卡尔多东方见闻录》卷三?西湖书社印行银州城原西夏知州府,现在已成为云翼军第一营的中军大营。
第一营都指挥使吴安国正皱眉盯着一幅标满密密麻麻记号的地图。
大人!副都指挥使康时杰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军头了,与吴安国这个因为战功卓著,又得到小隐君的赏识而青云直上的军中新贵也有数年袍泽之谊,可以说非常了解。
他看到吴安国的目光所凝注的方向,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种帅的命令,是叫我们守好银州城,等待全军集结。
某知道。
吴充国淡淡的回了一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地图上的石州、横山、夏州三城。
康兄,你来看,银州西面,有石州城和横山城,还有长城,长城后面便是夏州。
银州以北,是弥陀洞。
我们打银州为何能轻易得手?是因绥德之战后我军攻占米脂要寨,已占形胜,梁永能知道他是断然守不住城垣卑小的银州城的,故此他撤走了银州城的丁壮,搬走了全部的粮食与军器,在所有的井里投了毒,只留下一些老弱残兵和妇孺守城。
所以我们营一到,这城几乎便是不战而下。
这根本不是我们打下来的,而是梁永能让给我们的。
站在下首的一名营书记颇有几分难堪,以区区一个营不足两千人的马军,本来只是担任前哨而不是前锋的任务,便攻下了银州如此名城,这样的战绩,营书记当然有理由加以润饰一二的。
毕竟,这是自战争开始以来,除不了仁多澣的韦州外,宋军占领的第一座西夏城池。
确是如此。
康时杰早就暗中庆幸过自己的好运气了。
但是他们撤得也极匆忙。
吴安国冷冷地说道,可见梁永能虽然知道朝廷必兴义师,却没料到此次朝廷兴兵数十万,竟然速度如此之快。
康时杰听到这句对大宋朝廷过去的作风颇有不敬的话,只得讷讷。
但的确,以往的朝廷,休说出动数十万禁军,便是在陕西调个十来万军队,也定要拖拖拉拉,等到西夏人做好准备后,这边厢却还没有停当。
吴安国抿着嘴,凝视地图半晌,忽然,猛地一拳砸向弥陀洞所在的位置,将康时杰与营中幕僚吓了一跳。
却见吴安国侧过头望着康时杰,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
梁永能不敢守银州,他敢守弥陀洞?!可是弥陀洞靠近河东路边界……一个行军参军壮着胆子说道。
吴安国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河东军前锋是何人?是致果校尉折可适。
是他呀。
吴安国将犀利的目光从那个参军身上移回到地图上,打下个银州城,却没有半点收成,一座空城有甚好夸耀的!只好到弥陀洞去找找梁永能的晦气。
河东军远道而来,必定鞍马疲惫,打下弥陀洞,正好顺便给友军找个地方休整!康时杰摇摇头,苦笑着压低声音说道:一个监军使与一个监军都虞侯还在城中哩。
吴安国不屑地一笑,冷冷问道:康兄还记得本部的任务么?本营为全军前哨,专责搜索大军前方八十里至一百五十里以内之地界,将一切与军情有关之内容回报中军。
这便是了。
吴安国悠悠说道:某不过是率军去刺探弥陀洞的敌情罢了。
康兄,你留两指挥人马,领着那两个指挥的厢军继续在城中打井,审问俘虏,防着那些夏狗作乱——这里是平夏党项的老巢,李家起家的根本,几百年经营,可不比横山。
某带三个指挥出去打点猎,去去就来。
银州城内。
夏大人,这上面写着何字?延绥行营监军使辛梁还是首次来陕西边境办差,踩在银州城的断垣残瓦上,他的心情显得非常愉悦,指着捡到一块刻着西夏文字的铜牌,向延绥行营监军都虞侯夏时良问道。
监军都虞侯夏大人对这位监军使辛大人的怨恨与讨厌,甚至较之绥德行营总管小隐君种古还要深——不,这种表达也许并不准确。
因为对于因为战功卓著而提升为行营总管的种古来说,无论是卫尉寺系统的监军都虞侯监军,还是皇帝亲自指派的内侍监军,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总之,肯定有一个人监军就是了。
宋军统帅石越早就有言在先,各行营的监军使与监军都虞侯可以与闻军机、参议军事,若有异议可以到帅司甚至是皇上那里打官司,但临阵决断之权在行营总管。
能够摊上这么一位明事理、又有担当的主帅,对于种古这样的将领来说,不能说不是一种幸运。
所以,对于目前表现尚还可以容忍的监军使大人,小隐君是没什么怨恨的,最多有一种对阉人与生俱来的讨厌罢了。
但是,夏时良却有充分的理由去怨恨辛梁——原本他才是延绥行营军法系统的老大!他才是延绥五万两千多精锐禁军的最高军法官,可以与小隐君分庭抗礼的人物!但当辛梁到来之后,一切都发生戏剧性的改变。
一个阉竖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反倒成为了这个内侍的跟班,要向这个什么也不懂的白痴,耐着性子解释一些烦人的常识性问题。
若是章大人还在卫尉寺,必会据理力争……夏时良无意义的想道,一面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释道:此乃‘敕燃马焚’四个字。
夏时良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那铜牌是什么东西,上面应当有什么字。
敕燃马焚?辛梁惊讶的重复了一遍,举着铜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笑道:此是何意?便是‘敕令驿马昼夜急驰’之意,此牌乃是夏国传递诏令、军情之符牌。
夏时良耐着性子解释,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白痴。
辛梁仿佛完全不知道夏时良的不快,亦并不为自己的不知为耻,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如此!夏大人果然是博学多闻。
不敢。
末将不过是在边关多呆了一阵。
夏时良终归没有忍住,带着讥讽的回道。
但说一出口,便一阵后悔——这些内侍可不是好惹的,他们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但辛梁却似没有注意,依然充满好奇心的观察着银州城,耐心地询问着一切不懂的事情。
夏时良依旧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一回答着他的问题。
二人浑然没有注意到,一支约千人的骑兵,已经离城而去了。
弥陀洞与银州是西夏神勇军(即左厢神勇军司)两座最主要的城池,但讽刺的是,在石越所来的那个时空,这两座城池在后世都从地图上消失了。
赫赫有名的银州故城的遗迹没有人知道究竟在何处,有人更是将银州与米脂混为一谈;而弥陀洞的战略位置后来迅速被仅仅在它北方几十里,此时尚默默无名的榆林取代,也消失在地图上。
事实上,这两座城池,在这个时空的命运,同样也并不乐观。
吴安国率着这一千骑兵行走在陕北峻峭的山路上。
这个地区根本不适合骑兵作战,这也许是梁永能不愿意坚守的另一个原因。
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宋军精锐,失去了横山部落优秀的山地步兵后,梁永能的平夏兵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在长城以南与宋军对抗的资格。
从这一点上来说,吴安国倒是很欣赏梁永能的果断。
坚辟清野,在自己选择的战场与宋军作战,以充分发挥自己一方的优势。
或许要推进到夏州城下,才会有真正的战争。
吴安国暗暗想道,既便是自绥德至夏州城,粮道便有四百余里!长城以南,是难行的山路;过了长城,便是近二百里一望无际的平原,根本无法防备夏军骑兵的攻击……所以,最重要的是打乱梁永能坚壁清野的部署。
休说夺得夏贼之储粮,只要不让他撤走百姓,大军可以征粮征夫,亦可稍稍缓颊。
吴安国对种古的持重并不赞同,若是他做绥德行营总管,一定会着趁着梁永能还没有从容布置停当之时,派遣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长城以南地区,然后聚结重兵,直扑夏州城。
此计奏效,则既便军粮还需要从后方运送,但是前方修葺道路、修筑城寨,就可以直接征用当地之民——这不仅可以省下一大批役夫,还可以省下这些役夫的口粮与运输之费用。
只要当地百姓家中还有余粮,就不要指望宋军还会发给他们口粮。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上到一个山岭的时候,随行的一个行军参军指着远处大叫起来。
吴安国连忙快走几步,找了个高处,向着那参军指的方向眺望起来。
火光!漫天的大火!那是何处?吴安国的心猛地一沉,急忙向主管情报的行军参军问道。
好象是弥陀洞方向……吴安国的脸沉了下去。
晚了一步!梁永能这狗东西,真够狠的!这次干脆连城寨也一起烧了。
一个指挥使显然已经觉察到发生的事情了。
吴安国黑着脸望着被大火映红的天空,半晌,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撤!榆林。
数千人男女老幼沉默地回望着弥陀洞的天空。
忽然,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猛地扑倒在地上,捧着一把泥土塞入嘴中,号啕大哭起来。
一个穿着西夏官服的老人走到他跟前,悲怆却又威严地望着他,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们还会回来的!许多声音应和着,渐渐地,传遍了部落每个人的耳朵。
汉子停止了哭泣,却怀疑地望着老人,望着他身上的西夏官服。
老人默默地回视着汉子,平静却笃定地说道:无论是谁来统治这里,我们必会回来!我们必会回来?是,我们必会回来!老人高举着双手,悲怆地喊着,仿佛是在宣布着一个神圣的誓约。
在东路的平夏地区,梁永能用弥陀洞的一把大火,向宋军与平夏地区的诸部落宣布他坚壁清野的决心。
而在战线的中路,战争开始后,宋军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通往西夏统治中心兴庆府与灵州的诸条道路中,有两条路线是最近的。
一条是由环庆路出发,跨越高山,进入清远军与韦州,然后经由澣海,沿着灵州川直取灵州。
这是一条几近于直线的道路,但一路之上,有崎岖难行的高山与号称七百里澣海的荒漠(注一)。
另一条,则是由平夏城方向出发,出葫芦川而取灵州。
虽然一路上也有险要之关隘,但相对而言,这是比较好走的一条道路。
这东西两条道路,便构成了宋军中路的两条主要进攻路线。
宋军在一带,也集结了重兵。
除了原环庆行营的龙卫军与振武军第四军外,还有秦凤行营的威远军、振武军第一军,从长安调来了神锐军第五军,再加上来自殿前司的骁骑军、宣武军第一军与第二军、铁林军,禁军马步军总兵力达到了十一万五千八百人,其中有三支纯骑兵军!参战的部队还远不止于此。
大名鼎鼎的环州义勇,数以千计的沿边弓箭手与教阅厢军,归属宋朝蕃部的蕃军,若干神卫营,再加上仁多澣的数万精兵,正对着灵州方向,实际上聚集了十余万人马。
除此以外,还有总数高达十八万的不教阅厢军及役夫。
所有这些军队,由西讨行营都总管司直接指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用重拳捣毁灵州,兴庆府就几乎再无屏障。
向着西夏最要害部位击出的这一拳,一定要又狠又准。
这是石越与西讨行营都总管司确定的战略思想。
但战争尚未真正开始,宋军便出现了争议。
西讨行营都总管司向枢府递交的作战计划,是兵分两路,主力从韦州出发进次灵州,步步为营,严守粮道,是为右路。
而遣秦凤行营总管种谊与副总管兼威远军都指挥使刘昌祚率领一支偏师出葫芦川,急取灵州,是为左路。
根据都总管司的推演,灵州是必守之城,梁乙埋既然早已知道仁多澣会降宋,那么宋军肯定会越过横山而出韦州,因此他必然会将主力集结在灵州道。
因此宋军很难由灵州道而取得速胜。
出葫芦川的偏师可以取得一定程度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
如果偏师能顺利推进到鸣沙河,直接威胁到灵州城,那么灵州道当面之敌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也难以持久。
宋军就可以取得迫敌决战于灵州城下的目的。
但这个计划还在讨论之时,便遭到了以环庆行营总管种谔与殿前司诸军都指挥使为首的一批求战心切的将领的反对,这些将领认为这个作战计划过于保守。
于是,顺理成章的,这个计划上报后,以同样的理由被枢密会议否决了。
枢府认为这个计划过于保守,宋夏实力今非昔比,且自古客军不利持久,要求大军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中路军应当两路齐出并进,西贼在何处拦截,便自何处击破之。
一个月内,大军必须抵达灵州城下。
而巧合的是,一月可下灵州,正好是种谔将军的豪言壮语,也是殿前司诸军将军们的乐观估计。
枢府的命令是无法违抗的,特别是这份命令还得到了一大批将军的支持时。
毕竟,甚至连西军中的许多将领,私下里都相信,一个月后灵州城没有道理不划入大宋的版图。
乐观的情绪弥漫于整个宋军。
澣海。
灵州川中游东岸二十里。
猛烈的狂风已经刮了整整两天。
这种大风,带着怪啸一般的咆哮,卷着飞砂,遮天盖地地吹来,仿佛要横扫天地间的一切。
前日扎营之时,第三指挥的几个士兵没压好石头,一阵风来,打了几寸长木钉的帐蓬竟被吹了个没影没踪,那几个倒霉的家伙也被他们指挥使罚了十军棍。
就这样,还是因为有一个小土丘挡住风势。
否则他们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扎营了。
这该死的鬼地方!宣武军第二军一营第四指挥副指挥使马同寿掀开帐蓬的一角,朝外面狠狠啐了一口。
他是讲武学堂第五期的学员,在应天府出生长大,在开封府服役,中间虽然轮戍去过河北,但却从来没有到过陕西,更是从未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沙。
这风要一直这么刮下去,这仗还要打么?承勾朱存宝躺在帐蓬内发着牢骚。
昨你去了潘大人那里,向导说甚?他说一般刮不了多久,慢则三四天就停。
马同寿说道。
三四天?!朱存宝跳了起来。
马同寿苦笑着望着他。
朱存宝呆了半晌,问道:就是说还要多喝三四天那条河里的水?你有本事不喝也行。
朱存宝哭丧着脸,道:早知如此,拼着被斩了,也要偷偷带几壶酒。
我却只盼着早点碰上西贼——打一次胜仗,犒军的时候总有点酒喝。
哎!朱存宝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却立即哑然失笑,这种鬼天气,怎么可能还有旁人偷听?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却老觉得我们象冤大头……怎么说?马同寿愕然。
打仗前锋功劳总是最大的,可你看,这么多军队,凭啥我们宣二军就能争到前锋?莫说西军,殿前司这么多军,我们宣二军因为有个宣一军压着,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凭啥这次让我们捡着?还有,三营的营将精得象只猴子,听说是老西军出身的,平时有甚好处从来不放过,凭啥这次让着我们潘大人打头阵?你别乱嚼舌头。
马同寿吓了一跳,也左右看了看,惑乱军心可是杀头的罪。
我哪敢到处乱说?朱存宝苦笑了一声。
马同寿默然一阵,道潘大人也在熙河打过仗,你怕什么?我啥时候怕过?朱存宝抓起水壶想喝口水,拿到手里,却想起这水苦得厉害,犹豫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放下,道:潘大人是员猛将不假,在熙河打过仗也不假,可他就是少了点心机。
他好歹也是名臣之后,但凡有点机心,怎么会落到宣二军来?呸!你娘的真会胡说八道。
马同寿骂道:管他娘的甚机心,这次正是我们一营扬名立万的时候。
上边说了,灭了这龟孙子西夏,朝廷赏赐是绥德的两倍。
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我家老二娶个浑家了。
我倒要看看哪个西夏狗崽子敢来招惹我们一营?是,你本事!朱存宝呯地便又躺了下去。
便在这当儿,忽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道:风停了!风停了!听到这喊声,马同寿方怔了一下,却见朱存宝象个弹簧似的弹了起来,似兔子般窜了出去。
马同寿连忙掀开帘子钻了出去——果然,刚才还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的狂风,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一片阳光明媚,宋军士兵纷纷钻出帐蓬,痛快的呼吸着阳光下的空气。
还有人高兴地唱起曲子词来。
但这种快乐的气氛没有持续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马同寿远远望见他们的潘大人面色一变,便听到他大吼了一声,紧接着便是呜呜地号角声响了起来。
从未打过仗的马同寿还没有反映过来,便见朱存宝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快,拿兵器!怎么回事?长年的军事训练让马同寿下意识地向帐蓬跑去,一面却还有点莫名其妙。
朱存宝指了指北面的天空,吼道:西贼!马同寿扭过头望去,只见不仅仅是北面,东面与西面,都扬起了高高的黄尘。
军营里面到处都是人在奔跑,总算平时的训练没有白费,虽然略显得有点混乱,但士兵们此时还知道应当做什么,知道拿到武器后应当往哪里去。
他心里一阵紧张,又觉得有点兴奋,迅速地钻进帐中取了头盔与盾牌、兵器,按着平时演习的要求,向自己的队列跑去。
外面此时只听到军官们此起彼伏的高声吼叫:列方阵!列方阵!执盾兵在前!执盾兵在前!神臂弓第二!神臂弓第二!弩手第三!弩手第三!刀手中心!拒马!布拒马!士兵们略显紧张地奔跑着,忙碌着。
此时马同寿已经可以隐隐地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甚至还能听到一些西夏人的号角之声了。
马同寿提着盾牌,找到方阵第一排自己的位置站好,顺便扫视左右,已有六成的执盾手已经备位,其余的人正在陆续赶来,马同寿满意的点点头,一面也大声喊着:执盾手!第一排!招呼着未就位的士兵——他是一营执盾手中军阶最高的武官。
终于,最后一位执盾手合拢了他的位置。
士兵们全部到位。
马同寿忙里偷闲,看到他的好友朱存宝也站在了神臂弓的队列中。
便听到方阵中心传来营都指挥使潘大人狮吼一般的声音:一营,给爷爷杀直娘贼的!杀!杀!三千战士的声音,震破了西北的天空。
马同寿也跟着大家一同张开嗓子高声吼着,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滚烫,什么紧张,什么害怕,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耳边,只听到这压倒一切的声音:杀!杀!野利朵猛地勒住骆驼,停了下来。
后面的大军见到主将突然停住,连忙也一起勒停。
撤军!野利朵冷冷地说道。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他们的主将。
宋军就在前面,已经被他们三面合围。
他们有两万之众,而前面的宋军最多不过数千人。
为了歼灭这支宋军,他们在风沙后面整整潜伏了三天!这时候却要撤军?!撤军!野利朵重复了一遍。
大王!一个大首领忍不住上前问道:为何这时候突然要撤军?吃掉这只宋军绝对没有问题。
没问题?野利朵冷笑道:风停至此刻才多久?宋军竟已结阵!这分明是支训练有素的精兵!成列不战,此契丹称雄数百年之秘。
且嵬名老将军已有处分,我军破坏通道,多设险阻,拖延战事。
以兵分三部,一以当战,一以旁伏,一以俟汉兵营垒未定,伺隙突出。
险阻之处,自有当战之兵。
吾军只要扰得宋军不得安宁,出其不意之时,攻其不备之军便可。
正面当敌之锋锐,乃是不智之举。
本王却是不信,宋军过这七百里旱海,而竟能无一丝可趁之机。
大王圣明!撤!撤!钲声敲响,军旗北卷,只是一瞬之间,两万多夏军便消失在澣海的荒漠当中,便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注一:西夏的历史地理,一直是个难题。
澣海或是旱海,名称反而无所谓。
重要的是当地的地形与气候。
作为小说,本文只能采信一种阿越认为较有说服力的说法:这个大约位于今天吴忠市以南,环县以北,苦水河流域的七百里旱海[这七百里不是指南北向的直线距离,从故清远军至灵州,不到三百宋里],在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时,因为降雨量的减少,形成了一片荒漠,无复唐代时的情形。
而灵州川的水,是人类难以食用的苦水[环州之河水是苦水,亦有史料为证]。
注二:小说中历史已发生改变,宋军难以用张守约之故智突袭灵州,亦是当然之事,请诸君毋以为怪。
历史上五路伐夏之时,韦州在西夏控制之中,西夏人没有料到高遵裕能轻易翻越横山天险,轻取韦州。
他们认定宋军主力当从葫芦川出击,因此在沿途布下重兵。
这样张守约才能献策裹十日之粮轻骑取灵州。
又,小说中与历史上的五路伐夏,发生的时间并不相同。
自环州到灵州之间的旱海,的确是荒漠甚至是沙漠无疑(李宪有奏折为证),但是灵州却是塞上江南的一部分。
在灵州地区,有较发达的水利设施,还到处都是水田。
在春夏两季,骑兵在灵州是无用武之地的。
所以,史上五路伐夏的许多情况,不可能简单的错误纠正然后取得大胜。
此外,因为阿越没有运气在兰州大学读书,也没有去过宁夏,所以对于西夏历史地埋,要理清的东西实在比较多,也相当令人困扰。
阿越只能尽量减少错误,但要完全杜绝错误,实在没有把握。
若有错误之处,请识者不吝赐教。
有时候稍微多耗一点时间,也希望大家能谅解。
人各有志,每个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追求是不同的。
虽然事实上不可避免的要犯下许多错误,但是请诸君能理解我想让自己不犯错误的心情。
最后,918,一个不能忘记的日子。
第十七节磨脐隘口。
当葫芦河而立,状如磨脐,号称葫芦河第一险的磨脐隘,一向都是西夏军队引以为傲的险关。
当种谊与刘昌祚统率的偏师行至此地之时,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地图、沙盘上见到过千次百次,又怎么比得上身处其境,领略天工凿就的雄伟险奇?!只见那葫芦河东岸,山崖峭立,猿鸟难渡,中间两座大山,如同凸出的磨脐一般,将一个山谷挤入从南方流来的葫芦河中,使得葫芦河在这里生生凹进来一块。
西夏人便在此处,凭高修筑战寨,控制着葫芦河的河道,亦控制着出葫芦河经陆路通往灵州城的大门。
宋军前锋,已经在此被阻了整整四天。
四天前,种谊麾下不可一世的振武军第一军第一营,看到磨脐隘夏军守备不严,想趁着西夏人不备抢渡葫芦川,一鼓作气攻下磨脐隘,不料这支在平夏城立下大功的部队轻敌冒进,却正中夏军之计,被扼守此隘的三万夏军三面夹击,第一营虽然浴血奋战,逃脱了被全歼的命运。
但是这一战,不止损失一千多名将士,被西夏军烧掉船只数十艘,而且,这还是宋军伐夏以来第一场败战,大大打击了宋军的士气。
左路军主力赶到之后,种谊立即下达了两道命令:将第一营都指挥使送交卫尉寺处分;将第一营打发去看守辎重。
因为指挥失误而导致战败的将领,是肯定要受到军法处罚的。
既便是种谊自己,也必然要负上相应的责任。
而不让刚刚打了败仗的士兵影响到全军的士气,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们与战斗部队隔绝开来。
这样的处分自然无可非议,但是,正如刘昌祚所言,要真正挽回这一切,惟一的办法,便是尽快拿下磨脐隘。
毕竟,都总管司的耐心是有限的。
而最重要的是,左路军只随军带了一个月的粮草与军需,并且,在他们的军队到达灵州之前,不会有任何来自国内的补给。
种谊非常明白没有粮草对军队意味着什么。
真天险也!隔江眺望磨脐隘,种谊既便心事重重,亦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刘昌祚淡淡应道:世上绝无攻不下之天险!子京已有良策?种谊又惊又喜。
末将又能有甚么良策。
刘昌祚指着对面的磨脐隘,慨声道:不过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狭路相逢勇者胜!狭路相逢勇者胜!种谊喃喃念道。
他斜眼觑见刘昌祚,只见这个身披黑甲,气貌雄伟的男子身上,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仿佛他有一种自信,自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攻不破的险关,没有他打不败的敌人……一向以用兵稳健而著称的种谊,此时心中竟泛起一种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心情。
两日后,清晨,雾散。
驻守磨脐隘的西夏大首领没啰卧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仿佛变戏法一样,大雾散去后,数百艘各式各样的木船出现在葫芦河的江面上,橹手们正划出雪白的水花,驾驶着这些船向着东岸冲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艘战船,战船上空迎风飘扬的将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刘字!这些木船,在江面的雾气散去之后,仿佛一齐约定的,便纷纷擂起了战鼓,这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从江面传到磨脐隘口,依然能吸引着人们的心脏随着鼓声一起急促的跳动,似乎是要从自己的嗓子中跳出来一般。
没啰卧沙只觉得自己眼睛里所能看到,全是载满宋军的船只;耳朵中所能听到的,全是宋军震人魂魄的战鼓之声。
这是没啰卧沙一生之间,惟一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场面,亦是他惟一一次感到发怯。
刘?对面的宋人不是种谊的军队么?监军使梁格嵬不知何时已到了没啰卧沙的身后,颤声问道。
管他娘的是谁的军队!没啰卧沙跳着脚大声吼了起来,对自己心中生出来的怯意有点恼羞成怒,给爷爷放箭!叫这些南蛮子去喂王八!放箭!放箭!他娘的快放箭!西夏人也开始擂鼓吹号。
急促的战鼓之声、彻天的号角声与高吼的命令顿时响彻山谷,顷刻之间,被眼前景象所震惊的西夏士兵都回过神来,密密麻麻如蝗虫一样遮天蔽日的箭雨,射向葫芦河的江面。
其中还夹杂着小型的旋风炮所发射的石子。
但宋军对此早有准备。
江面上,一面面几乎有两人高的盾牌迅速地竖了起来,整整齐齐密不透风的排列在船的正前方与正前方的上空,顷刻间便树起了一道道黑色的屏障。
只见西夏人射出的箭如同冰雹一般,纷纷落在这些盾牌之上,滑入江中。
真正给宋军造成的伤害,简直是微不足道。
没有留下任何给没啰卧沙沮丧的时间。
抓住第一轮箭雨过后的短暂空隙,宋军从船上便开始了回击。
冲在最前面几排的宋船上的神臂弓手与钢臂弩的弩手们,用一轮齐射回敬了磨脐隘的西夏守军。
锋锐的三棱箭头从西夏守军的头顶落下,转瞬间便收割了上百人的生命。
刘昌祚站在甲板上的将旗下,纹丝不动,辞色自若,只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东岸。
抬起头来,几乎已经看不到天空,头顶上只有密密麻麻的矢石在飞舞,有夏军射出的,有宋军射出的,有分不清是谁射出来的……只是不断听到有战士落水的声音,有军官大声吼叫、咒骂的声音……还有充斥耳际的战鼓声。
随时可能有一枝箭落下来,夺去刘昌祚的性命。
这里是宋军将旗所在的地方,是冲在最前面的战船!同样也是西夏人重点攻击的对象。
几乎七成上的旋风炮,都是打向刘昌祚的座船。
不断的有亲兵受伤,甚至战死。
好几次箭矢几乎就是擦着刘昌祚的耳边落了下来。
刘昌祚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世上只有怕死的将军,没有怕死的士兵!越是靠近东岸,西夏人的箭雨就越是疯狂,宋军盾牌所能挡住的箭就越少。
被箭射中的宋军士兵与橹手越来越多,不断有人落水,没有人知道有多少人死伤,只见葫芦河上,到处都是鲜血的红色。
但是主将站在将旗下。
主将的座船冲在最前面!没有任何犹豫、退缩的理由!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信念,追随那面将旗,向前,向前!再向前!一个橹手倒下,立即有另一个士兵接过带血的木桨,荡开血红的河水,继续向着东岸奋力划去。
疯了!那姓刘的是个疯子!他娘的,这些南蛮子疯了!梁格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娘的给爷爷闭嘴!没啰卧沙瞪着眼睛朝他的监军使怒声吼道,一面怒气冲冲的走下箭楼,大声吼道:孩儿们,准备出寨干他娘的!首领,为何要出寨?梁格嵬此时已没有心思顾及自己的面子了,急急忙忙跟在没啰卧沙身后问道。
监军没看见挡不住了么?在这当儿,没啰卧沙已没什么好气。
何不凭寨而守?梁格嵬实在已丧失与宋军正面对抗的勇气。
那烦劳监军在这里守好了。
没啰卧沙懒得解释,不再理会梁格嵬,冲正在集合的部队大声吼道:快,上马,出寨!一个部将在梁格嵬身后低声解释道:宋狗来的人马太多,趁着宋狗没有站稳脚跟,将他们赶进葫芦河才是上策。
倘若宋狗全部上岸,围攻寨子,光看宋狗今天这股狠劲,寨子就很难守住……那你还呆在这里做甚?梁格嵬早就恼羞成怒,一把火正好发到此人身上,还不快去准备出寨?刘昌祚一只手举着一面盾牌,挡着如同冰雹一般扑天盖地而来的箭石,率先跳下了战船,顺势便用盾牌击倒一个冲上来的夏兵。
跟在他身后,数以百计的士兵纷纷跳到了磨脐隘口前面,不顾两面山寨上飞来的矢石,与躲在简陋的工事后面攻击宋军的守军展开搏斗。
守在隘口的夏军从未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敌人,眼见着下船的宋军越来越多,而己方寨中援军又迟迟不至,这些夏军本无必死之心,此时都不禁心生怯意,竟被宋军杀得步步后退。
浴血杀出一块地盘的宋军迅速地组成数个方阵,鸣鼓共进。
刘昌祚抢过一面将旗,插入身后地中,执盾高呼道:今日之战,有进无退,敢退过此旗者斩!有进无退!有进无退!宋军早已杀红了眼,此时顿时一齐高呼,响震山谷。
刘昌祚立于将旗下,见不断有船只靠岸,加入的士兵越来越多,又厉声道:孩儿们听着,牌手居前,神臂弓次之,弩手再次,马军最后!列阵而战,今日必生擒没啰卧沙!生擒没啰卧沙!生擒没啰卧沙!宋军的鼓噪没啰卧沙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宋军在这么短的时间,冒着漫天飞舞的矢石,一面与守军血战,一面竟然能如此迅速地列阵,并且还整齐的向前推进着,却让没啰卧沙大吃一惊。
这些宋军不仅仅是亡命之徒,还是一群有着严格纪律与军事素养的亡命之徒!没啰卧沙一生之间,心中从未如此胆怯过。
但是,他同样也没有退路。
他的背后,就是鸣沙城,就是西平府!孩儿们,杀光这帮南蛮子!杀!杀啊!双方在磨脐隘口这片扁凸形的山谷中纠缠混战着。
进攻的宋军与防守的夏军分成平行的数块交战着,双方都无法投入太多的兵力,双方都不敢后退一步。
自辰时开始,一直杀到午时,整整两个时辰,战局始终僵持着,分不出胜负。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以千计的尸体,人的头颅在士兵们的脚下滚来滚去,斫断的战刀,折断的弓箭,遍地都是,鲜血染红了磨脐隘口的每一寸土地。
此时,惟有双方的战鼓声,依然一样的响亮。
乞伏木奕是西夏军中有名的枭勇之将,但当他看到那个一手执盾一手持刀在战场上左突右击有如黑色魔王的宋将之时,背心亦不由得一阵发凉。
他亲眼看见那人射空了箭囊——这个魔王的箭法当时已经让他头皮发麻,他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成为他的目标。
但是当他见到这个黑影近身博斗的功夫之时,却只会下意识的想要避开这个魔王了——敌人的鲜血染透了他的黑色战袍。
但是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讽刺。
他不想碰到的,却偏偏要碰到。
那个宋将此时分明就冲着自己来的。
乞伏木奕夺过一张弓来,张弓搭箭,瞄准黑影,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羽箭疾射而来,刘昌祚一抬左手,举起盾牌,挡住了这一箭,右手钢刀挥出,将一个冲到跟前的西夏士兵的刀砍成了两截。
那士兵似乎是被吓呆了,怔在那里竟不知道如何反应,只是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半截刀,刘昌祚没有怜悯的功夫,顺势反手一刀挥出,一个头颅飞出老远,鲜血喷射而出。
前面端着长枪冲向刘昌祚的两个西夏士兵被这景象吓得连声大叫,眼见刘昌祚脚下毫不停留,凶神恶煞般冲杀过来,二人略略一怔,一齐扔下长枪转身就跑。
懦夫!乞伏木奕狠狠的骂道,接连两箭,射死逃跑的部下,瞪着刘昌祚,一次搭上两箭射来。
但便在这一刻,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不知从何处有两箭破空而来,竟生生将这乞伏木奕的两箭射落!乞伏木奕没有去找宋军中另一个神箭手在哪里,他怒声大吼,扔掉弓箭,操着马刀,大吼着冲向刘昌祚。
刘昌祚轻蔑地看了乞伏木奕一眼,也提着刀冲了上去。
去死吧!乞伏木奕恶狠狠地吼着,高举战刀,狠狠地劈向这个宋军的魔王。
刘昌祚踩开两步,当乞伏木奕的刀锋堪堪削过他的盾牌外侧时,他的钢刀顺势砍向乞伏木奕的左臂。
宋军新式钢刀的锋利,足以划开西夏人的铠甲,一阵剧烈的痛疼,几乎让乞伏木奕站不稳身体。
刘昌祚的第二刀如同行云流水般追随而至,乞伏木奕慌忙就地一滚,勉强避开这一刀。
刘昌祚正要追上去,最后一刀取了乞伏木奕的性命时,几个西夏士兵已冲了上来。
乞伏木奕跌跌撞撞爬起来,正暗自侥幸,不料一道白光疾射而来,乞伏木奕只觉额心一阵冰凉,便再次倒了下去。
好箭法!刘昌祚忙里偷闲,大声赞道。
左军中能有如此箭法的,不消说也只有那个内侍李祥。
不好意思,抢了大人的功劳!果然,身后传来李祥尖锐的笑声。
功劳有的是。
刘昌祚笑道,顺手劈倒面前最后一个夏兵。
西贼已是强弩之末了!他清楚的感觉到,西夏人已经开始有不支的现象了。
便在此时,只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巨响。
呯!呯!只见夏军阵中较深的部位,闪起一阵阵的火光与随之而来的巨响,顿时,到处都是血肉横飞,战马悲惨地嘶鸣,士兵发出一声声惨叫……刘昌祚与李祥一齐回头,便见在宋军的后面,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列列的轻型弩炮。
每次齐射,都有数十枚霹雳投弹被弹射出来,在空中划出黑色的弧线,落在到处都是士兵的战场,无情的将西夏人逼向绝望。
终于,僵持的战场,很快演化成了夏军大溃败的战场。
杀!杀!宋军的骑兵迅速的集结起来了,开始了所有骑兵最拿手的绝活——追杀溃兵。
***……贼军大首领没啰卧沙被霹雳投弹当场炸死,监军使梁格嵬被追兵斩首,梁乙埋的一个侄子被生擒,此役共斩获大首领十五名,小首领二百一十九人,俘虏大小首领二十二人,斩首贼众三千余级,俘虏五千余众,缴获贼军伪铜印一枚,旗鼓、马匹、军器无数……丰稷向石越念着刚刚接到的左路军战报,种谊、刘昌祚率部一路穷追贼军溃兵,沿途大小城寨皆望风而逃,种、刘一直追至赏移口方停止追击。
经此一役,葫芦河方向,贼军已无抵抗之余力……甚好。
石越亦不由得喜动颜色,对于还没有丧失冷静的石越来说,这是战争开始以来,真正值得高兴的消息。
本帅当下令嘉奖之。
他快步走到地图之前,找到左路军所在位置,看了一会,喃喃道:种谊与刘昌祚会自西北出鸣沙城往灵州,还是会自北方出黛黛岭?李丁文、刘舜卿、章楶等幕僚、参谋闻言,都聚到地图边来。
刘舜卿看了半晌,摇摇头,道:左路军出鸣沙川或是出黛黛岭皆不重要,现在下官只想知道,李宪在哪里?!自李宪与王厚分兵之后,王厚已与董毡会师兰州城下,而李宪却已经有整整七天,没有军情传回来了!他手指指向天都山,忧心忡忡地说道:若李宪部有意外,贼兵自此而下,我后方空虚,自平夏城至渭州、陇州、秦州,皆已倾巢而出,所留守之兵总计不过万人,皆老弱不堪,贼军可轻易深入我腹心之地……所有人尽皆默然。
刘舜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数日之前,梁永能忽然派兵反攻紧邻延州的保安军顺宁寨,想趁宋军倾巢而出,后方空虚之时,自保安军攻入延州后方,对宋军还以颜色。
保安军守军瘁不及防,若非顺宁寨三千将士浴血奋战,兼之当时环庆行营还有大军驻扎,种谔率军救援及时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这件事却给宋军敲响了警钟。
西夏人未必是被动挨打的,如若不能消灭敌人的军队,当宋军主力深入西夏腹地之时,西夏人的军队反而出现在了陕西路境内,那这个后果就严重了。
比烧杀抢掠,无论如何,宋军都不可能是西夏人的对手。
而相比延绥、环庆行营来说,秦凤行营的守备更加空虚。
石越的手指轻轻敲击帅案,默然半晌,终于淡淡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眼下惟有相信李宪。
再等他五天,五天之后,再无消息,再抽调兵力未迟。
王厚与李宪的计划挑不出什么毛病。
西线的战略目标一开始就被行营都总管司明确为牵制西夏在天都山以西的军事力量,伺机直接进攻兴庆府——而不是灵州。
而西线的兵力配置却并不少:除了神锐军第一军与从秦凤行营调来的神锐军第二军、第四军以及神卫营第四营共计四万左右精锐禁军外,还有总数在两万四千左右的原熙河地区的教阅厢军、沿边弓箭手与蕃军。
若再加上董毡许诺的至少四万的吐蕃联军,总兵力已经超过十万。
虽然跟随王韶开熙河的许多有经验的优秀军官,在持续数年的禁军整编过程中被一批批调走,充实到其他的禁军当中,但是至少,李宪与王厚都对自己亲自训练的军队感到满意——尽管这中间也出现过如文焕这样的败类。
所以,人们有理由对西线寄予厚望。
尽管西线大军的补给无异于一场噩梦,但行营都总管司的一些官员,依然很乐观,他们甚至相信李宪会比中部军先打到兴庆府。
毕竟他们面对的对手,也并不强大。
西夏人的主力,绝不可能在西线。
而西夏方面名义上节制天都山以西诸军司的禹藏花麻,根据各方面的情报,这个人也并没有替梁乙埋卖命的意思。
于是,王厚与李宪制定了一个简单的计划。
王厚率神锐军第一军与配属的神卫营,与董毡的吐蕃联军一起,进攻兰州。
而李宪则亲率其余所有军队,进攻会州、屈吴山、天都山,巩固中线的侧翼。
然后,董毡的吐蕃联军与少部宋军军官一道,向西北进攻凉州甚至是甘州,招安沿途部落;而王厚则顺黄河而北,与李宪会师,直接杀过青铜峡,直取兴庆府。
他们的想法是,当西夏人将主力用去抵抗中线与东线的宋军之时,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夺得伐夏第一功。
当然,这个想法与后面的打算,是不可能上报给行营都总管司的。
这个计划,西讨行营都总管司只知道一半。
理由是很堂皇的,无论是李宪与王厚先攻下兰州,再绕个大弯来取屈吴山、天都山、会州,还是先攻击天都山,再取兰州,都势必要在熙河地区崎岖的群山中,绕上无数的山路。
这远远比不上两路出击有效率。
从纸上来说,李宪与王厚的计划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那只是纸上的。
当王厚目送着吐蕃联军的众将领鱼贯走出大帐之时,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
兵强马壮的吐蕃军队,虽然有点让人不舒服,但是董毡对朝廷的忠诚至少暂时无可挑剔。
但是,那个于阗杂种阿里骨却是那么的刺眼!这支异族的联军越是英勇善战,王厚便越是感觉到一种威胁。
完全只是一个打过多年仗的老兵对危险的直觉。
阿里骨的眼神桀骜不驯,眸子里透着一种*裸的野心。
王厚挑选了最精壮的将士给这些联军的将领们检阅,旁人的眼中,或者是一种颟顸的茫然,或者是一种带着讨好的谦卑,或者是敬畏……惟有这个阿里骨,竟是那种不屑一顾的蔑视,毫不掩饰的蔑视!王厚又特意差人送给联军众将精美的中原礼品,有美奂美仑的丝绣衣袍,有洁白如云的瓷器,还有来自南海的各种香料,以及吐蕃人一日不可或缺的茶叶……然后,王厚又派人偷偷打听到那些将领是如何处置这些礼物的。
几乎所有的吐蕃将领对这笔意外的财富都喜不自胜,有些人一回帐便迫不及待的试穿华美的丝袍,有些人则将之郑重的藏起来,还有一些人用来赏赐自己的宠姬……惟有这个阿里骨,除了留下茶叶外,便将那些礼物毫不吝啬的分送给了其余的大小首领。
这个于阗杂种,毫不羡慕中原的生活,却懂得如何去拉拢与自己血统不同的吐蕃人!董毡没有儿子。
而阿里骨的母亲是董毡的宠姬,而阿里骨则是董毡的养子。
与兰州西夏军队的几次交锋,王厚又故意设法让阿里骨出阵。
这个于阗杂种作战勇敢,武艺高超,骑射之术,让西夏人望而生畏。
而最要紧的是,王厚分明看得出,那些吐蕃的战士,在心里面对这个于阗杂种都很服气!是那种出自于战士心中的钦佩。
这种感情,王厚最熟悉不过——熙河地区不知道有多少蕃部首领,对他的父亲便抱着这样的感情。
董毡已经老了。
否则如此重要的战争,他不会不参予。
青唐吐蕃对大宋的态度,很可能便取决于这个于阗杂种。
但是,阿里骨却是个危险人物。
攻下兰州不过是举手之劳,王厚根本没有把兰州的夏军放在眼里。
但打下兰州后,果然让这些吐蕃人向西扩张么?凉州、甘州,甚至远至西域,让那里的部族服膺吐蕃战士的威名,而不是更直接的感受大宋的刀锋?王厚太了解这些异族了。
所有的部族,本质上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
惟有你清楚地让他们知道,如若他们不服从,你的刀锋便会划破他们的脖子,你的战马便会踏平他们的帐篷,他们才会服服帖帖,从心眼里敬畏你为天朝上国。
用刀箭与战马摧毁他们的意志,然后用美服与美食消磨他们的身体,大宋才会有稳定的边疆。
如若征服的军队不是宋军而是吐蕃,也许是去一西夏,又造一西夏。
谁能担保这阿里骨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元昊?但是王厚也清楚地知道,改变计划是不可能的。
李宪才是西线宋军的最高长官,他私自违背作战计划,别说他只是王韶的儿子,便是韩琦的儿子,只怕也难逃一死。
况且,向西进军,他也没有足够的补给。
向职方馆要一份阿里骨的档案……立即写奏章,请朝廷续赐空名宣扎五百,空名告身二百……待吐蕃众将全部走出大帐,王厚便即咬着牙,低声命令道。
将军,我军与李太尉分兵之时,李太尉已交付空名宣扎二百,告身一百,足敷兰州之用。
王厚的一个幕僚提醒道。
虽然朝廷为了招抚生蕃,免不了要封一些有名无实的官职给那些投效的部落首领与有功蕃人,但王厚张的这个口,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兰州够用,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岂得够用?王厚喝斥道。
帐中部将与幕僚顿时沉默下来,一齐望着王厚。
随吐蕃人西行的武官,本将全部要亲自挑选。
王厚冷冷地说道,当年班超投笔从戎,一介书生,孤身入西域,以一人之力为大汉抵定西域。
今大宋亦只缺一班超耳!黄河边上的兰州城,自汉朝置金城郡以来,便是河西之雄郡。
此城控河为险,似一把尖刀,插入华夏西北诸羌戎种落之间,同时亦是河西、陇右之大门,但凡西北异族入侵河、陇,首先燃起烽烟的,必然是居于咽喉要地的兰州。
而一旦中原想要驰骋于河湟,进取西域,那么兰州又必然是最重要的战略基地。
大唐年间,自兰州沦入吐蕃,河湟尽失,边疆稍有风吹草动,长安城都须戒严,直若惊弓之鸟。
故此,自王韶收复河湟以来,大宋有识之士,莫不想顺势直取兰州,以兰州为屏障,以河湟为靠背,整个熙河地区都可以得到巩固。
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因为兰州在西夏人手中,不便轻举妄动而已。
而如今既然已经公开宣战,摆明了便是要收复河套故地,兰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是首当其冲。
宋朝与青唐吐蕃近六万之众的精兵,便驻扎在兰州城南的皋兰山下。
此刻,皋兰山下某处。
大人,便是此处了。
一个土著向导带着谦卑的笑容,指着一块淹没于深草中的残碑,向一身戎装的王厚说道。
王厚点点头,走至碑前,俯身拨开一人高的深草,见那残碑上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来,他仔细端详,终于认出那个几个字来——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屯兵于此!王厚轻轻抚摸着碑文,一张脸却绷得很紧。
传令下去,着人在此重立一碑,碑文这般写: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屯兵于此——熙宁十三年某月某日复兰州,宋昭武校尉王厚谨立!是!大人,山上还有霍将军庙……待本将攻下兰州后,再来拜祭不迟。
否则吾无面目见霍骠骑!王厚起身上马,调动马头,道:明日正好请霍骠骑看一场好戏,以慰骠骑将军之英灵!次日。
兰州城南门外,宋蕃联军战旗密布,连绵数里,战士们整齐、锃亮的枪尖上,反射着一片片耀眼的阳光。
王厚披着冷锻钢打制的铠甲,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立于将旗之下,威风凛凛。
他身边的卫队,都是同样的装束,精挑细选的西北汉子,一个个挎弓执刀,眼中闪着骠悍的光芒。
被王厚请来的吐蕃众将与那些新投效的部落首领,却一个个都有点莫名其妙。
兰州城位置虽然重要,但此时却无异于一座孤城,城外则重兵压境,却无必救之兵;城内则兵微将寡,与宋蕃联军数次交战,屡战屡败之后,更是人心惶惶,每天偷跑来投降的人至少都有数百,兰州附近的部落都是墙头草,见宋蕃联军势大,早就迫不及待前来宣誓效忠。
人人都知道,在兰州城外垒上几座土山,这城便守不住。
但是,王厚却既不做攻城的准备,亦不劝降,而且竟连城都不围,将所有军队集中在南门之外,却未免过于拿大了。
难道真的将军队这样一摆,就会吓得夏人出城投降?董毡的亲兵首领抹征遵首先忍耐不住,委婉地向王厚劝说道:王大人,是否要将这城围上一围,也好免得让城里的贼军跑了?王厚淡淡说道:抹将军尽可放心,他们跑不了。
跑不了?抹征遵与吐蕃众将面面相觑。
王厚却只是偷眼察看阿里骨,却见阿里骨连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只是嘴角冷笑。
王厚心中哼了一声。
他本就不拘言笑,此刻不免脸色更加刻板,转过脸去,却见参军朱蔚向他点了点头,王厚也点点头。
便见朱蔚转身离去。
王厚这才脸色稍霁,侧过身,对抹征遵道:待会儿,便要请抹将军与诸位,一起看一场好戏。
好戏?抹征遵又是愣了一下,正在询问,忽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便似数百道惊雷一起响起,胯下坐骑早已惊得高扬前蹄,发疯似的想要乱窜起来。
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本能地使劲勒住坐骑,掉转马头,向着兰州城望去——一幕让他永生难忘的景象呈现在他面前!兰州城南约三丈长的一块城墙,在那惊天动地的响声中,整个地塌了下来,掀起漫天的尘土。
再看四周,到处都是战马嘶鸣,士兵的惊叫,吐蕃的战士们一面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面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战马,许多马早已惊得窜出阵中,不分方向地到处乱跑,还有一些人干脆跪倒在地上,朝着天空拜起来——整个吐蕃军阵,瞬间乱成一团。
更让他震撼的是,宋军的阵列,竟依然是整整齐齐,纪律严明,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他回头去看王厚,这个被称为小阎王的将军,此时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抹将军受惊了。
这狗娘养的是故意的!抹征遵在心里骂道,但是回过头看到兰州城的那一幕,他心里不能不生出一种震憾,一种敬畏。
这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他再去看其他人,便是那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阿里骨,脸上也露出震惊与敬畏的表情。
许多胆小的首领,早已吓得脸色发白,不断的摸着自己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辞。
同一战线的盟友已经被吓成这样,身为敌方的兰州西夏守军更是心神俱裂。
没过多久,便见到其他三个方向的城门大开,西夏人疯了似的各个方向逃跑。
他们只想远离这个被厮乩诅咒的地方。
如果宋人没有天兵天将的帮助,刚才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是诅咒并没有结束。
逃跑的路上,致命的爆炸声频频响起,一群一群的西夏士兵被宋军埋在地下的炸炮连人带马被炸得肢体不全,血肉横飞。
王厚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大宋对待藩属的政策早已经开始全部检讨。
毫无意义的赏赐已经被摒弃,皇帝陛下曾经公开对臣子说:朝廷作事,但取实利,不当徇虚名。
对这些藩属,在让他们尝到好处之前,必须先让他感到害怕。
这样的忠心,才会长久。
诸公,今日这场好戏,可还入眼否?王厚干笑着向吐蕃众将与诸部落首领问道。
天兵之威武,实是小人前所未见。
小人实想不出,普天之下,何人何物能当天朝之神威?这夏国逆臣,居然敢不修臣德,竟想以蚍蜉撼大树,真是可笑不自量……阿谀奉迎之人,是不会种族与地区,处处都有的。
王厚耐着性子听完了这些肉麻的吹捧,方淡淡说道:天子恩加四海,素以仁德抚四方,兵者是不得已而用之。
是,是……朝廷将在兰州驻军,以保境安民,这城墙之修葺,还须有劳诸公,事毕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大人说哪里话来,这是为人臣子之本份,必当效命,必当效命。
兰州城东。
神卫营第四营都指挥使秦克用狠狠地吐了口浓痰,低声咒骂道:直娘贼的,小阎王放了个大炮仗,老子一年的炸药一次就用了个精光!以后的仗还怎么打!算了,军令难违。
说起来,兰州这些西贼也够蠢的,我们挖到城墙脚下了,他们竟还不知道,看来,真要去拜一拜霍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