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
唔。
向皇后蓦地惊醒,疑惑地望着朱妃。
却见朱妃双眉紧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
妹妹,怎么了?这件事,还须请圣人拿个主意才好。
朱妃迟疑道。
哪件事?向皇后不解地望着朱妃。
朱妃垂下头,轻声道:便是资善堂直讲的事……是否能给赵佣选个好老师,关系极大。
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宫之内,娘家又没什么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个恪守妇道规规矩矩的后妃,哪里便能知道谁才是好老师?她关心赵佣的命运,却又害怕向皇后多心——毕竟,六哥与七哥名义上还是皇后的儿子。
女人对于这种事情,是极其敏感的。
但是种种顾虑,到底比不过对儿子的关心,她还是鼓起勇气,来向皇后讨个主意。
是这件事……向皇后淡淡地点了点头。
朱妃一惯的恭谨、与世无争——至少是表面表现出来的与世无争,抵消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嫉妒。
其实,自从她收养六哥的那一刻起,她与朱妃便成了命运共同体——她当时不知是怎么样便迸发了潜藏已久的母爱,将自己的命运与六哥、七哥联系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闻不问的。
不管将来谁继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而他们的生母,永远只能是皇太妃。
但当她收养六哥、七哥之后,一切便改变了。
她感情的天平,无可避免地会倾向这两个皇子,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六哥赵佣。
这其实不会带给她和向家什么好处——越是与她关系生疏的皇子继承为帝,在表面上,可能反而会对她和向家越好。
但是,在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有孩子后,向皇后早已将自己全部的母爱,倾注在淑寿、六哥、七哥三个孩子身上。
如今她对朱妃偶尔的嫉妒,亦只会是因为她才是六哥的生母。
妹妹不用担心。
向皇后一面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问。
到处都在传说,桑充国与程颐都是皇太后挑中的人选。
但她不敢问是不是真的——高太后的威仪,根本不是朱妃胆敢挑战的。
而她也不知道,桑充国与程颐当资善堂直讲,对六哥是不是好事?她听说过桑充国的名字,对程颐却完全陌生。
迟疑了好一会,朱妃才终于委婉问出来:但是,外间都传说桑充国、程颐……不晓得……你不晓得,我又怎么会知道?向皇后在心里苦笑。
为了这件事她操的心,远比朱妃要多得多。
太后那里自然是不能问的,但是皇后毕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动的内侍,听保慈宫的内侍传出来的消息,这件事只怕与太后无关。
但是外头的大臣,又都说桑充国与程颐的好,几个内侍打听了回来,都是极称赞的。
向皇后却只知道桑充国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大舅子——受曹太后与高太后的影响,她对王安石印象不佳;但是对石越,她却非常的看重。
而那个程颐,似乎只是倾向旧党一派的饱学的儒士。
向皇后对于新旧党争,没有太多的主见,但是在后宫的氛围中,却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比较同情旧党一派。
因此,她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然而,只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后心里就会忍不住格登一下。
她与赵顼几十年的夫妻,皇帝借病拖着不肯接受这个朝野齐声称赞的推荐,心里不可能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这两人也是极好的。
向皇后口里却只能安慰着朱妃,这事自有官家和外面的相公们做主。
妹妹尽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强点了点头,但只过了一会,却终是不可能放心,又道:圣人以为,要不要问问十一娘?她虽然不太多话,却是极有主见的。
且外面的事,她又知道的多……十一娘?向皇后不由得叹了口气,朱妃能想到的这些主意,她岂有想不到的?她早就问过清河几次了。
但是清河才惹出这么大事来,这种大事,她哪里又敢置喙?每次都顾左右而言它,绝不肯多说半句。
但向皇后却不肯说这些事情,想了一会,终于道:也罢,我们一起去问问她罢。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来,总要给清河一个机会自己来回答。
将来朱妃是谢她罢,还是记恨她也罢,都由着清河自己决定。
但她口里虽然说去,却毕竟是皇后之尊,没有屈尊去静渊庄的道理。
当下唤过内侍,吩咐道:去请清河郡主来。
是。
此时,静渊庄内。
清河与王昉正在花园里手谈着。
狄环与桑充国的长子桑允文由下人们看护着,在一旁玩耍。
两个小孩都骑着竹马——一根细长的竹竿子,左手执定,右手各拿着一把木剑,脸上戴着除日买回来的面具,在院子里吆喝呼叫着,互相追逐对斫。
这本是自汉代以来,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两个孩子年纪相若,玩得兴高采烈,将一个好好的静渊庄,搞得鸡飞狗跳。
清河与王昉却似习惯了孩子的吵闹,只是专心地下着棋,并不理会他们。
十九娘怎么还不回来?过了一会,王昉眼见着败局已定,便笑着把棋局一搅,不肯再下。
口里却将话题岔开,以转移注意力。
清河不觉莞尔。
她知道王昉这个脾气,却是跟她父亲学来的,真是父女天性,一点不差。
因笑道:她或是进宫去了。
好象是答应了七哥,要教他剑术的。
十九娘还会剑术?王昉惊奇地问道。
她认识柔嘉十几年,只知道她会用鞭子抽人,可从未听说过她还会剑术。
清河抿嘴一笑,道:她是临时抱佛脚,现炒现卖。
在六哥七哥们面前要面子,临时找几个班直侍卫学几招,然后便去哄小孩子。
那可真难为她了。
王昉幸灾乐祸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间却似有忧色。
大宋自立国以来,皇子的教育自有成法,虽说君子要习六艺,皇家对于射术亦非常看重,但是,清河却知道,高太后是不喜欢皇子舞刀弄枪的。
皇子要学的,是经邦治国的本事,要学道德文章,就算是要习武,那他们要学的也是万人敌的本事。
高太后经常说,如果一个国家搞得需要皇帝要靠自己的剑术来保护自己,那这个国家离亡国也不远了。
而且,一个皇子从小喜欢这些东西,长大为君后,会不会穷兵黩武?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过的。
所以,高太后虽然也支持在民间提倡习武之风,但却极为反感在宫里教授这些东西。
高太后的态度非常鲜明,六哥只要会拉弓射箭,能骑马检阅便足够了。
正因为如此,宫里从班直侍卫到内侍,可以说多的是武术高手,但是却没有人敢教六哥、七哥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这些东西。
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六哥剑术。
七哥和六哥到底是不同的。
从心底里说,清河对柔嘉的行为是不以为然的。
甚至于连自己的儿子,她也不希望他将来学武——她不希望狄环如他父亲一样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
而且,狄家也已经有先例,狄环有几个叔叔,便做了文官。
只是到目前为止,她的儿子并没有遂她的心意——读书的时候用雷打都打不进,但是一到学马术、射术之时,便兴高采烈,而且似乎颇有天赋,常常让教习武术的老师惊叹不已。
因为这种心态,她也劝说过柔嘉好几次,但是柔嘉虽说成熟不少,但性子从根子上说,却到底是改变不了的。
越是劝阻,她反而干劲越足。
说来奇怪,柔嘉在宫里人缘似乎越来越好——她这么着胡闹,宫里的内侍宫女,竟也没有人告她的黑状。
清河便也懒得多管了,干脆得过且过。
反正太后、皇后、皇帝,到众太妃,都怜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么事来,也不会特别严厉处罚的。
一想到这些事,清河又马上联想到最近给六哥、七哥找老师的事情。
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桑充国算是无缘无故便处在这个风暴的中心了,虽然听说桑充国一直淡然处之,几乎便是当这件事根本与他无关一般,但是清河与王昉却是闺中密友,自是知道她脾性的——她一定会到处设法探听事情的真相。
别人在不在乎皇太后是否亲自点了桑充国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果然,便听王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闲话,但是清河却听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听着六哥和七哥的脾性、喜好。
清河也故意装作没有心机的闲谈,有意无意地把宫里的一些不甚要紧的事情泄露给王昉。
她能够理解王昉的苦心,所以也愿意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说着话,清河忽然瞥见管家领着一个入内省的内侍匆匆走了过来。
她认得是向皇后宫中的人,连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怎么来了?所谓高班,是入内内侍省倒数第二级官阶内侍高班的简称。
圣人请郡主进宫说话。
这到底不是很正式的事情,兼之清河来来往往宫里也是常有的事,那内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罢,宣过旨意,方又笑着给清河行礼。
清河听到是向皇后召见,心里不由又是格登一下。
一面笑着答应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让向皇后多等,连忙随着内侍进宫。
向皇后与朱妃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一面等清河的到来。
二人对清河的信任,其实都是由一些极小的事情建立起来,处理外家戚里的请托,出宫悄悄购买时髦的饰物,乃至于发型的式样……更多的则是借贷——宫里头并不是如外人想象的那样,有无数的钱财可供挥霍。
高太后几度主动削减宫里的开支,后宫的用度已经减到不能再减的地步。
而对于不到四十岁的向皇后与朱妃来说,却正是需要大量化妆品的时候,而且两人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赏赐需要花钱。
皇帝是个英主,关心的是如何中兴祖宗的基业,国家财力艰难,这时候向皇帝开口,是很不明智的。
而高太后在宫中的威信亦不容动摇,即使向皇后贵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
而向家虽然很有钱,但是,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钱,这种事情,向皇后再怎么样也是做不出来的。
而清河正可以帮她们解决这一困境。
将节省出来的月份钱存进钱庄,变卖抵当过时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购买便宜而又时鲜的饰物衣料……这些对清河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狄谘的关系,汴京城里的大商人,没有人敢不给清河方便的。
而且,清河也从不开口请托什么事情。
她真有什么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从不让向皇后与朱妃为难。
十一娘在宫里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绝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对于性格温良得几乎有点懦弱,又缺少主见的朱妃来说,清河在她心里的地位显然还要更加重要。
见清河由内侍引着走进殿中,朱妃仿佛见着救星一般,眼睛立时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过礼,笑着让她坐了,方欲说几句闲话,朱妃却已沉不住气,走到清河跟前,拉着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间,本来便是一家人,圣人和我,可从未把你当过外人。
这是要紧的时候,你也不能说见外的话来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清河心里已是叫了一声苦。
口里却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来。
民间有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这些年来,更全亏了圣人与娘娘关照有加……朱妃不待清河说完,已是柔声道:十一娘,这些便不要多说。
你虽不是公主,但圣人与我,实是视你比公主还要金贵些的。
你知道,我在这九重之内,活了快二十年,外头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话,实是没什么见识可言。
这件事,你须得给我拿个主意。
向皇后听她这么没头没脑地只顾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却一脸惘然地望着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这是关心则乱,大约是急糊涂了。
便是给六哥找老师的事,外头都说桑充国、程颐。
我们在宫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便想要十一娘你给个主意。
向皇后明明问过清河许多久,这时说出来,却是仿佛头一次问她一般,清河自然听得明白,这是向皇后给自己在朱妃面前留着地步。
她抬头看向皇后,却见向皇后温柔体谅地望着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里却尽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头,抿着嘴,只觉得为难。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和向皇后说了好。
清河在心里后悔着,向皇后还是个嘴巴严实的人,但朱妃却是少了点心机,又不怎么管得住宫里的人,说给她知道,难免不会传到太后与皇帝耳中——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搀杂进去,皇太后的心意没人知道,可皇帝心里藏着别扭,清河又岂能不知?但是,这时候若还不肯说话,只怕不仅连朱妃,只怕连着向皇后也要得罪了。
在她们看来,这是多大的脸面啊?而且,将来六哥即位,这事又要怎么算?清河想来想去,知道怎么也逃不过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横,也不顾忌什么了,口里却笑道:我一个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只怕误了圣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说,说说有什么打紧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见向皇后微微颔首,方又说道:那云萝便斗胆。
以云萝之见,桑、程二人,还是极好的。
哦?依云萝之见,用这二人,有几样好处。
第一样,两人都是白水潭学院的教授,教书大概不外行。
六哥出阁读书,还是要有经验有学问的师傅为好。
第二样,我常听人说,这二人实是天下清议的领袖,大概人品是不错的,不至于误托奸人,让些小人教坏了六哥。
兼之桑充国又管着《汴京新闻》——六哥天资聪颖,孝廉有德,但毕竟年纪尚幼,这些好处,还未为天下军民所熟知,免不了还有小人要说些挑拨的话,若得这二人为师,师徒日日相处,想来二人亦当不惮扬君之德……向皇后与朱妃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这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雍王话语中,便似是暗示着六哥失德,二人不由连连点头。
清河又道:第三样好处……向皇后与朱妃更凝神听着,却见清河半晌不肯出声。
向皇后奇道:第三样好处是什么?十一娘怎不说了?便见清河腾地跪了下来,低声道:这个,云萝实在不敢说。
这里并无外人,我们姑嫂说说闲话,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说的?向皇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但这怎么会不是干政?!只是清河这会实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圣人知道云萝这番心意便好,否则云萝这般胡言,真要死无葬身之所。
第三样好处,是桑充国既是前头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学士的大舅子,听说他与程颐又是司马相公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谏,半数皆是二人之门生,故此这才许多官员为之延誉。
这二人为六哥之师傅,虽则六哥名份早定,亦无人敢生觊觎之心,但这总也是个好处——朝廷公卿自然不会惟此二人马首是瞻,但至少总不至于因为师傅之故,而横生枝节……清河这番话,朱妃听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却是在心里频频点头赞许。
二人与朝中新、旧、石三种势力都颇有渊源,但若以为二人为资善堂直讲,这三党便会齐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从此巩固,那是自然是极天真的想法。
但是,正如清河所说,至少这二人为太子师,三党都不会觉得过于难以接受。
倘使一个这于明显偏向旧党的人做太子师,那么新党对六哥继位,自然会有点想法;反之亦然。
这二人便可以避免这等坏处。
有这三条理由,在向皇后看来,其实已经足够。
却听清河又说道:而且,桑、程二人皆为布衣,以布衣一跃而为太子师,其敢不感奋?这又是直指人心的话。
向皇后与朱妃对视一眼,二人皆微微点头。
向皇后与朱妃在ZZ感情上,到底还是偏向旧党的,这时候听清河说二人皆为司马光诸君子所看重,心里更无顾虑。
她们与高太后不同,她们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赵佣身上。
既然已经认可对赵佣有利,二人便下定决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加让向皇后与朱妃意识到尽快给赵佣选定老师的急迫性。
当晚亥初时分,皇帝突然高热发烧不止,昏迷了长达一个时辰。
而且,更糟糕的是,除了这个令太医们束手无策的病外,医官们更确诊皇帝的胃溃疡病,越发的严重了,在当天竟然出现了呕血与黑便。
田烈武被释放回家后,每日便安心地在家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一面设法筹集三百贯缗线给李浑当盘缠与安家。
三百贯哪怕对田烈武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汴京到现在还在流传着一则笑谈——现在《海事商报》报的主编唐坰,当年做御史准备弹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贯当做路费,才敢上章弹劾的。
事实上当然很有区别,众所周知,唐坰后来是筹钱创办了《谏闻报》。
但这则谈资其实离真实的情况相差不远,宋朝官员,无论文武,薪俸都还算优厚,但官员们不仅要养家糊口,还要承担更多的交际应酬,应付许多的往来借贷,加上当时家族观念浓厚,很多官员出身时靠着整个家族的扶持,发达之后也不免要回馈家族,比如掏出钱来在家族建立义仓,兴办学校……即使是中高级官员,如果为官清廉,也会有财政状况极不健康的情况出现。
象田烈武这种,刚刚晋升为中级武官未久的,虽然较之当年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其实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换一座大点的宅院而已。
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开销也是越大,既不敢克扣军饷,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没俘获,部属有什么困难,他还要自掏腰包加以周济,虽然因此甚至得军心,但是钱袋子却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
但李浑却比他更穷——到此时,田烈武才知道李浑祖上,居然是沙陀人。
李家虽历代皆为班直,但因为他为人任侠豪爽,父兄又先后都在宋夏战场牺牲,因此家里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外加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共八个小孩要养活外,也是穷得叮当响。
他转任军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里既然穷,升官的机会就少,而军法官俸禄较曾通军官要优厚些,于他家的窘境,总是不无小补。
这番被贬,于李浑家实是一次重大的打击。
李浑平素在京师的那般朋友,这会都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肯露面。
田烈武是捕头出身,自然知道这些没有盘缠的被贬斥的官员,在路上会是什么样的境况。
兼之李家这种境况,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没奈何下,亦只得东拼西凑,替李浑来筹集路费与安家费。
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观这些人,好在田家在开封府的衙役中间,还是有点名望的,田烈武虽然倒了霉,在家闲置,但毕竟大大小小还是个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还不至于象李浑的朋友那么势利,一人几百文几贯的凑,竟硬生生是凑齐了这笔钱。
送走李浑之后,田烈武更加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去侍卫步军司点卯外,便是天天在汴京城里闲逛,每日里在茶馆喝茶听报。
直到有一天,他在城西金梁桥街附近,发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刘楼藏书阁。
在此之前,田烈武并不知道,刘楼藏书阁早在熙宁十五年的时候,便已经超过白水潭图书馆,成为汴京乃至整个大宋最大的公共图书馆。
其时在桑充国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战争不断的情况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开支,也是逐年上升的——虽然比起庞大的军费开支,那是根本不足一提;但毕竟也是在进步。
早在熙宁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欧阳发便率先提出识字率的概念,倡导官府应当要全力提高识字人口的比率。
在欧阳发去逝之后,桑充国与程颐便接过了这个火矩,桑充国在《天命有司》中,更将之视为政++_府当然之责任与义务,不容推卸。
程颐则将这些概念,纳入他哲学体系中道的范畴,加以鼓吹。
这些鼓吹,其实暗合了熙宁十五年后,宋廷中那股反对继续战争,主张休养生息的ZZ势力,亦迎合了平定西夏之后,民间普遍的厌战情绪。
在种种压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调查全国范围内(不含刚收复的灵夏地区与海外领土)的识字率与男童就学率。
调查的结果显然不可能乐观。
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19世纪中期,勉强可以识字的伦敦庶民阶层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会写字的更低;而法国于1881年实施义务教育法后,实际就学率竟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点四!托儒家一千多年来实际是以教育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况倒还不至于这么惨淡,但也够糟糕的。
识字率方面,汴京是最高的,却也仅仅刚过三成,其实是杭州、扬州与成都。
在某些地区,更是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
全国平均识字率约百分之二十。
(阿越注:有人认为,中国古代识字率最高者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为二成。
小说暂取较保守之数据。
至于怀疑论者若谓不信,请一笑可矣。
小说家言,不必当真。
惟古代东方识字率远高于西方,自不待言。
江户时代之***,19世纪中幕末时期,庶民阶层男子达五成四,女子达二成,武士阶层百分之百。
同样在1920年,***儿童就学率达九成以上,莫斯科却仅达二成。
)至于男童就学率,自《兴学校诏》颁布以后,倒是大有好转。
在汴京,有桑充国持续的努力,兼之又是天子脚下,就学率竟高达六成五。
但让人吃惊的是,男童就学率最高的城市却是杭州——除了商业的发达,江南的学风浓郁外,也因为有种种技术学校、以及伏波学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学率竟然达到惊人的七成。
不过这只是极少数的繁华的特例,在全国范围内,平均就学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只是想比烂,这样的数据自然堪为骄傲。
但是掩藏在那个让人难堪的平均数字后面的,是更为难堪的地区差异与身份差异。
比如除了汴京以外,无论是识字率还是就学率,南方都远远高于北方。
而武人更成了识字率最低的一个阶层,武官的识字率都只有可怜的一成,低于全国平均水准一半!这还是托了神卫营与卫尉寺的福,才有这样体面的数据。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府不得不要采取一些措施,来应对清议的批评。
加大对公共图书馆的投入,对在讲武学堂培训过的武官优先晋升等等措拖,便是两府应付批评的产物。
这的确是一次极大的转变,仅仅在十几年前,两府还有相公说:武官要识字做甚?!而现在,连神卫营的节级们,都得学习算术与几何。
田烈武对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的,密院与兵部新定的磨勘与考课条例中,的确对识字的武官有所奖励,但是这些在西军中影响甚微。
西军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讲的是军功战绩,什么磨堪考课,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但这些年来,田烈武自觉读书对自己的帮助极大,养成了闲暇时必要读书的习惯。
因此突然间见到规模宏大的刘楼藏书阁,当真有点喜出望外,从此每日总有几个时辰,要消磨在这里。
这日他从藏书室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学院翻译的《谋略例说》——虽然田烈武并不知道其中的详情,但这的确是非常的神奇,因为这部罗玛人的军事著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轻视,西湖学院翻译过来的书籍,绝大部分是自安息文(波斯文)、大食文(阿拉伯文)版本转译,直至熙宁十七年为止,流传的范围,也主要限于大宋的各大学院,以诸《学刊》的读者为主,在当时而言,主要受到学者与博物学家的欢迎(以当时的情况,格物学者往往身兼数门之长,极少有单纯专精某门之学者存在),而印刷之数量,一般也只是几百册,只有极少数作品才会广受欢迎,印数超过千册——而这部《谋略例说》与另一部《安(息)塞战史》(阿越注:即《希波战争史》),显然不可能受到这些学者的欢迎。
得到石越巨额捐助的西湖学院塞夷译经楼,当初译介这两本书的目的,是希望能给军校当教材,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军校的主官根本连翻都懒得翻,一句蛮夷也会写兵书?便将这两本书丢进了马桶。
尽管也耗费了许多的资金与心血,但是最后这两本书,也是以各自出版五十本而惨淡收场。
只有第一流的大图书馆(因为可得免费获赠)与专门的藏书家那里,才可能有这两本长年不见天日的泰西经典著作。
刘楼藏书阁收藏这部《谋略例说》已经有一年的历史,据其记录,这是该书第一次被借阅。
田烈武因为自己出身的卑微,从不敢轻易地看轻任何人。
哪怕这是泰西的夷人的作品,他也抱着开开眼界的心态,以为人家既然写得出书,那便总比自己这个大老粗要强上几分,便有可学之处。
因此倒也是兴高采烈地拿在手里,准备好好读读。
不料刚刚走出藏书楼,便被迎面走来的一个人叫住:这位可是龙卫军的田将军?他愣了一下,打量来人半晌,却到底是认不得此人。
田烈武自觉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面问道:恕我失礼,不知尊兄如何称呼?那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话笑道:田将军原本便不认得我。
在下赵时忠,原是灵州人氏。
将军在灵州时,在下曾见过将军一面。
田烈武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
尊兄怎么来了汴京?那赵时忠见田烈武言语中并无歧视之意,亦不由感动,回道:朝廷收复灵武后,在下便举家迁到了祥符县。
这番是想潜心读书,但求考个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举家被迁往东、西两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时之豪强。
这人姓赵,只怕还是赐姓也未可知。
当时西夏贵族离开故土者,极为显贵者除外,普通贵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军中,改替宋朝卖命外,有相当一部分意志消沉,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两年间,便家道败落。
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壮志,欲要在汴京的千军万马中考个功名出来,倒也让人钦佩。
尊兄倒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田烈武赞道。
将军谬赞了。
赵时忠得此鼓励,脸兴奋地涨得通红。
这些西夏旧人,无论是党项还汉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诚恳地鼓励他——从田烈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怜悯之意。
他看了看田烈武手里的书,有点拘谨地笑道:想不到将军原来文武双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听人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出文武双全这四字评语了,倒难得有一次象赵时忠这般的诚恳,甚至还有点崇拜的味道。
他腼腆地一笑,看见赵时忠手里抱着的书,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他其实是不善交际的。
这时候没话找话地笑道:这是桑公子的书么?正是。
赵时忠以为田烈武也看过这本书,越发的佩服,用力点点头,一面道:桑山长真天人也。
听说朝廷要征召桑山长与程先生为资善堂直讲,圣人还专门派了内侍出来寻两位先生的书,有人说圣人看了后,甚是称许……若果真如此,还真是名至实归……向皇后派遣内侍,在坊间到处搜索桑、程的著作,这事田烈武也早就听说了。
他当然不明白这是向皇后给朝廷公卿的一个公然的暗示——否则,桑、程二人的书籍,汴京任何一家书店都可以买全,用得着这些内侍东问西问么?不过,在田烈武心中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倾向于桑、程一方的,自然也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时候听赵时忠兴致勃勃地说着他对桑充国与程颐的钦佩与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断他的兴致,便只好耐心地在藏书阁外面静静地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