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鸥给刘阚带来了一个说不上好,但也不算是太坏的消息:田都,死了!刘阚突然攻击田府,对于田都而言,无异于一个巨大的打击。
在当时,田都错以为平阳城破,以至于乱了分寸。
他甚至无心再抵抗下去,带着十几个亲信就逃出了田府。
当时,东城门虽然告破,可平阳士卒在李左车的指挥下,仍在和秦军纠缠。
如果田都这时候能组织起一次攻击,说不定能把秦军暂时赶出城去。
毕竟,平阳的城门就那么大,秦军也难以完全展开。
可是,田都被吓破了胆子。
秦军破城之后,自然少不得追杀平阳士卒。
要说起来,田都死得也很冤枉,他并没有和秦军面对面的交锋,而是被流矢射中,死在了路旁。
秦军控制住了平阳的局势之后,薛鸥奉刘阚之命,押着那些平阳的富豪们出面进行安抚。
不成想,在无意中,发现了田都的尸体。
将田都枭首示众,派人看管好他的家人,等候朝廷的发落。
刘阚面无表情的发出命令。
在这种人命如草芥一般的时代里,他可以想象出摆在田都家人面前的,会是何等残酷的命运。
可是他没有办法……这就好像是一场赌博,田都若是赢了,鸡犬升天。
不过他现在输了,死了!那么他所犯下的罪过,就必须由他的家人来承担。
这一点。
任谁也无法改变。
夷三族,当是最为正常地结果。
刘阚无力去改变,也不想去尝试改变。
他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为平阳的百姓谋出一条生路。
正午时分,薛郡郡守王恪领兵抵达平阳。
并且,分散在薛郡各地的兵马。
也源源不断的向平阳开拔而来。
泗水郡、琅琊郡、以及东海郡都已得到了消息。
壮郡守和司马郡守各派出两千兵马进入薛郡,驻扎在胡陵、藤县和南城乡一线。
薛郡南部十分平静。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迹象。
琅琊、胶东两郡也秘密出兵临淄。
想必这两日就会有捷报传来……本官出发之前,还得到消息,廷尉右监冯敬都尉自卢县出击,在徂徕山伏击反贼柴成功,左监李成司马诈开嬴邑城门。
柴、田安两人当场战死。
博阳县长也被收押看管,等候廷尉正发落。
目前,冯都尉和李司马已兵合一处,向于陵方向移动。
王恪年过四旬,生的白净面皮,仪表堂堂。
只是眼神有些冷戾。
嘴唇也很单薄,给人一种刻薄寡恩地感受,让刘阚不想太过于接近。
不过,刘阚还真的要感激这王恪。
若非王恪地配合,平阳说不定真是一个麻烦。
人虽然有些冷漠,可做起事情来,是一丝不苟。
刘阚发现,王恪好像不想在平阳停留过久。
在通报了情况之后,王恪拿出虎符。
把平阳的军队,全部交由刘阚来掌控。
而后,他借口公务繁忙,需立刻回转鲁县,在当晚就告辞离去。
以至于刘阚觉得,王恪这次出现在平阳,似乎就是为了通报消息,还有把军队交给刘阚来控制。
那行色匆匆,让刘阚莫名其妙。
王郡守是薛郡人!叔孙通叹了口气,为刘阚解惑道:作为一郡之长。
他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心里怎能安宁?再说了,他也非常清楚。
田都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平阳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平阳百姓如何处置,他心知肚明。
只是不想面对这种情况,故而才做出一副冷漠状,好像不通情理。
都尉,王郡守这是把难题交给你了……你现在手握薛郡兵权,兼之廷尉正,乃是朝廷委派下来,全权负责此事的钦差,将如何做?平阳,现在还真地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其实不仅仅是平阳,嬴邑、临淄两地也面临着和平阳相同的情况。
三县加起来,可是有十几万条性命。
刘阚当年在朐衍也杀死了很多手无寸铁的匈奴人,但他还可以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可现在,这十几万人,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炎黄子孙啊!真个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忍不住在心底哀叹一声,刘阚想了想,何公,我准备采取你地注意,呈报朝廷,建议将三地百姓全数迁徙至五原郡。
或许还会死人,但总好过全部屠戮。
平阳也好,嬴邑也罢,包括那临淄,不过是少数人作乱而已。
百姓无辜,既然已经拿下了首恶,何必再过多大开杀戒?叔孙通眼中闪现一抹异彩,都尉,你可要想清楚,这奏章一出,后果可非同小可。
刘阚知道,叔孙通所说的后果,代表着什么意思。
始皇帝是何等刚愎的性情,杀性之重,无与伦比。
其他的事情还好说,但是对于谋逆之类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容忍。
可是,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十几万人,死在自己手中吧……天已经黑了,屋中烛火跳动。
刘阚负手走到窗边,背对着叔孙通,开口道:何公,儒家常说仁,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是仁吗?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叔孙通一下子愣住了!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孔夫子引以为最高的道德标准。
可什么是仁?却不那么好回答了……也许。
就算是那个提出仁概念地孔夫子重生,站在这里也不一定能说个明白。
儒家的仁,也许就好像道家的道一样,说不清楚,道不明白,难以作出肯定的界限吧。
孔夫子在《论语-颜渊》说:克己复礼为仁。
又在《卫灵公》里说:志士仁人。
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神以成仁……甚至连那道家的庄周也跑出来凑热闹。
对仁做出了其独特的解释: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
总之,什么是仁?这是自孔夫子之后,儒家弟子一直在探索地核心问题。
此刻刘阚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让叔孙通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低着头沉吟半晌。
最终却只能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都尉,通也不知,何以为仁。
刘阚背对着叔孙通,神情似有恍惚。
我倒是有一点想法,但不知何公愿闻否?叔孙通正色道:圣人曰:三人行。
必有我师焉。
学问不分长幼,达者为先。
通愿闻其详。
仁,即人!什么?刘阚转过身,我也曾拜读至圣文章,圣人生于忧患之时,礼乐崩坏,道德沦丧……故圣人言礼仪,说道德。
一生学问流传下来,从《诗》、《书》、《礼》、《乐》。
到后来集经史大成而著《春秋》,其目的说穿了,就是教导我们这些愚昧小子,如何做人。
何为仁,人既是仁。
圣人因乐尧舜之道,以尧舜之道为基准,是非于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只为告诉我们,什么是人。
叔孙通闻听,不由得呆愣住了。
刘阚在叔孙通面前坐下。
再次发问:何公。
何为社稷?啊,这个……社稷。
即为人!刘阚为叔孙通斟了一杯酒,何公,若这社稷没有了人,又怎能算得上社稷?今天下百姓人心思安,齐鲁三郡虽有动荡,但却是宵小作乱,与百姓何干?我一身前程是小,但却不能将十几万生灵置若罔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若因这十几万生灵,而令天下人心怀怨恨,更容易被宵小所利用。
到时候,战火重燃,死得可不是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几百万。
何公,我实不忍这种局面发生。
迁徙北疆,虽有远离故土之苦,但却能保住性命,也算是一桩美事。
若真能如此,舍了我一人地前程,又算得了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许,至圣流传诗书礼乐的目地,就在于这么一个道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叔孙通默默地重复着刘阚这四句话,许久之后,他站起身来,向刘阚深施一礼,通自以为得圣人衣钵,今日听闻都尉这番话,恍若拨云见日,方见儒家真义……请受叔孙通一拜。
刘阚微微一笑,起身往屋外走。
我和彭越有约,尚有事情要处理。
往咸阳奏报一事,还请何公多多费心吧……哦,另外派人通知冯敬李成二人,命他们尽快解决临淄田福的事情,而后屯驻临淄、济北交界,等候命令就是。
快入秋了,真希望能早一点把这里地事情处理干净。
算一算时间,我已离开楼仓一年有余,还真的是有一些想念。
叔孙通点头应下。
要说起来,刘阚也可以自己写这份奏报。
但只是可惜,他隶书不错,可对于秦小篆却不甚熟悉。
能写下来,可字体却不能做到工整圆润。
始皇帝虽然已经认可了隶书的存在,但在公文方面,仍要求大小官吏以秦小篆为主。
字是门面。
刘阚深知这么一个道理。
一手好字,就好像一块敲门砖。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咸阳奏报,而且牵扯的事情很大,必须要给始皇帝留下一个好印象。
若是一手烂小篆。
只怕始皇帝没看奏章内容,就对他生出恶感。
叔孙通文采非凡,笔力刚劲,真能符合始皇帝地喜好。
刘阚把这件事交给了叔孙通,又和彭越会面。
这一次,多亏了彭越的帮忙。
自然少不得一番感谢。
攻夺东门,彭越虽得了出其不意地便利。
损失也很严重。
随同他一起行动的部下,死伤过半。
其中,林也战死在东门下,让刘阚感到好生伤感。
这林跟随刘阚的时间不长,却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刘阚很喜欢这家伙。
但又对他颇为顾忌。
原因很简单,林是楼烦骑军地首领,但同时又是出自蒙恬帐下,对蒙恬忠心耿耿。
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刘阚就无法完全控制住那三百楼烦骑军。
而且,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总归是有些麻烦……毕竟在楼仓,隐藏了不少秘密。
林死了,对于刘阚而言,也是一个解脱。
在伤感地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有些时候,刘阚真的感觉到,自己越发和这个时代地人,相近了……和彭越的会面,非常顺利。
刘阚保证。
在奏报中会极力推荐彭越。
按照彭越地想法,自然是希望能在家乡谋求一官半职。
但刘阚却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先有几年前的泗洪事件,又有如今的梁父山事件。
虽然时间跨度很大,而且事件的性质也不尽相同。
可有一点却一样,那就是泗洪也好,平阳嬴邑的三田事件也罢,被牵扯到的官员,全都是本地人。
所以,刘阚觉得朝廷很可能会改变对官员地任用。
至少在近两年之中。
当地人是无法在当地任职。
彭越当官的问题不大。
可要想在巨野附近就职,似乎不太可能。
对此。
刘阚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和彭越讲清楚。
彭越有些遗憾,不过却没有责怪刘阚。
二人有四五年没有见过面了,此次相聚,而且又是在大胜之后,自然少不得一番推杯换盏。
直喝到了后半夜,彭越告辞离去。
走地时候,彭越命人把李左车押解到了刘阚跟前。
此时的李左车,形容憔悴,一只胳膊耷拉着,很显然是断了。
青衫破烂,发髻蓬松,满面地血污。
不过却无法掩饰住内在的英气。
站在刘阚面前,李左车依旧挺着胸膛,丝毫不惧。
要杀要剐,放马过来,李某绝不会向你讨饶!脸上,显露着决绝之色。
但刘阚却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出了一丝对生的渴望。
听说,武安君是你地祖正是!果然是条好汉!刘阚一声轻笑,我听说,你原本是在嬴邑辅佐田安,为何出现在此处?李左车闭着嘴巴,似乎不愿意回答刘阚的问题。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
十数日前,我在秦亭遇刺,你想必和此事有关。
我在途中突然改道,你也许是觉察到了什么,故而赶来平阳报警。
只是你没有想到,我居然在薛郡有些实力,而且还敢冒险潜入平阳。
李左车,你是不是觉得你输得很冤枉?李左车冷哼一声,泗水都尉刘阚,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要说起来,你能随机应变,有胆气,有谋略,我输得并不冤枉。
可我并不服气……在相等的条件下,你我交锋,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是吗?刘阚沉吟片刻,却笑了,你贵庚?啊?我是说,你多大了?李左车犹豫了一下,二十七。
我今年二十一!刘阚站起身来,沉声道:可是我现在却是大秦泗水都尉,掌控泗洪之地,手中有一校兵马。
而你呢?身为名将之后,虽痴长与我,却只能成为我手下败将。
莫说条件相等……少君,就算你实力强过刘某,你我交锋,刘某也有十成十的把握,再次败你。
李左车冷冷的哼了一下,不在开口。
这话说出来,也许你觉得不服气。
不过刘某倒是愿为你分析一下……如今我大秦龙兴关中,以法治天下,以勇武而立国,横扫山东,天下一统。
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大秦胜了,胜得是光明正大。
而你们输了,却又不愿意面对现实,还心存有幻想。
少君,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不识时务!刘某胜你的第一点,就是知时务;其二,你不识人。
刘某对田都不了解,但是从短暂的交锋来看,此人不过是个志大才疏之辈。
如此人物,居然也妄想与我大秦抗争,实在是可笑。
而你,却跑过来捧这样一个人的臭脚丫子,岂不是有眼无珠?其三,少君你不仁不义!我听说,你原本应该在嬴邑辅佐田安。
可是却抛弃了故主,出现在平阳。
你可知道,嬴邑已破,田安纵火自焚。
我不清楚你有多大地本事,但我知道,当田安在遭遇危险地时候,你不在嬴邑,却出现在数百里外的平阳。
为人谋而不忠,实不当人子……武安君一生忠直,却不想有了你这么一个后代,死不瞑目。
刘阚最后一番话语,几乎是骂出来地。
李左车满脸羞红,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说心里,他还真的是看不起田安。
在李左车眼中,田安虽是王族,但早已没落,不过是个商贾而已。
他运气好,所以才有今日成就。
相比起田都而言,田安更好像一个暴发户,土财主。
那棘蒲军的柴将军,是你何人?李左车一怔,抬起头回道:那是我祖父麾下将领。
他死了!啊?李左车脑袋嗡的一声响,顿时懵了。
刘阚冷冷的看他一眼,你和棘蒲军的关系,想必是非常密切。
可是在棘蒲军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何处?和我交锋……哈,刘某虽然不才,但即便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也不会抛弃袍泽。
论出身,刘某的确不如少君你这般显赫。
但是论做人,你却连最基本的资格都没有?你倒说说,如何是我的对手?和蒯彻贾绍这些人呆的时间久了,刘阚的话锋也日渐锐利。
算了,和你说这些又有甚意思?刘阚似乎意兴阑珊,你走吧……啊?武安君盖世豪杰,刘某素来敬仰之。
他为人忠直一生,只有你这一支血脉,我实不忍之断绝。
所以,我没有让彭越把你交出来,外面的人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趁我现在还能做主,朝廷的诏令也没有下来,你持我手令,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
这一次我看在武安君的份上,饶你性命;下一次若再落入我手中,我绝不会轻饶。
趁着天黑,我这就派人送你出城。
李左车呆立庭上,如失魂落魄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