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5-03-31 03:49:01

?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绵绵的细雨和无边的黑暗。

这种夜晚,在几个月前,她认为是静谧而温馨的。

一盏台灯,一盘瓜子,一杯清茶,和他静静的对坐著。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必多说什么,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

等到邻居的灯光相继熄了,他站起来,望望窗外问:我该回去了?或者是的。

她答。

于是,他走到门口,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蓝雨衣,她送他到门前,他微笑著问: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共度长夜?他没有向她正式求过婚,但这句话已经够了。

她也从没有答复过这句话,只是淡淡的笑笑。

可是,他们彼此了解。

等他修长的影子消失在细雨中,她阖上门,把背靠在门上,闭上眼睛,脑子里立即出现无数个关于未来的画面,而每个画面中都有他。

同样的雨,同样的夜,她不再觉得静谧温馨,只感到无限的落寞和凄凉。

仅仅失去了一个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个的世界。

他,叶昶,这个名字带著一阵刺痛从她心底滑过去。

叶昶,这骄傲的、自负的、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见到他,似乎还是不久以前的事,虽然已经隔了整整三年了。

那时候,她刚刚考进T大外文系,在一连串的迎新会、同乡会、交谊会之后,她已从她的好友李晓蓉那儿知道,男同学们给了她一个外号,叫她作白雪公主。

她曾诧异这外号的意义,晓蓉笑著说: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长得美,皮肤又白,白得像雪;对人冷冰冰的,也冷得像雪,所以他们叫你白雪公主。

我冷冰冰的吗?怎么我自己不觉得?她问。

哦,你还不够冷吗?晓蓉叫著说:不是我说你,馥云,为什么你从不答应那些男孩子的约会?我听说从开学以来,已经有十四个半人碰过钉子了!什么叫十四个半?这是谁计算的?十四个是指你拒绝过十四个人,另外那半个是指我们那位李助教。

据说,他曾拐弯抹角的找你聊天,刚说到国立艺术馆有个话剧的时候,你就说对话剧不感兴趣,吓得他根本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说这只能算半个钉子。

谁这么无聊,专去注意这些事情?馥云皱眉问。

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几句话吗?他们说:‘许馥云,美如神,碰不得,冷死人!’大家都说你骄傲,是女生里的叶昶!叶昶?叶昶是谁?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叶昶是外交系三年级的,能拉一手小提琴,并且是最好的男中音。

只是为人非常骄傲,据说有个女同学把情书悄悄的夹到他的笔记本里,但他却置之不理,他说他不愿意被任何人所征服!他未免自视过高了吧。

谁会想去征服他呢?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学都在暗中倾慕他,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也……别说我!馥云打断了晓蓉的话:记住,我也不愿被任何人征服的!三天后,学校里有一个同乐晚会,因为节目单中有叶昶的小提琴独奏,馥云虽然对同乐晚会不感觉趣,却破例的参加了。

由于听到太多人谈起叶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看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

她走进会场时已经迟到了,台上正有两个同学在表演对口相声,她想找个座位,一个在她身边的男同学立即站了起来让她坐,她犹豫了一下问:你呢?我喜欢站!她坐了下来,那个男同学靠著墙站著,个子高高的,微微的蹙著两道眉毛,用一种不耐的神情望著台上。

馥云坐正了身子,台上的人正在说影迷离婚记,那装太太的同学尖著嗓子在一连串的说:我们真是一舞难忘、一曲难忘、一见钟情,我们经过一夜风流,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妈妈了!台下爆出一阵大笑,馥云却听到她身边那让座的男同学在冷冷的说:无聊!馥云下意识的望了望他,正好他也在看她,于是,他耸耸肩对她说:我最不喜欢这种同乐晚会,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人真滑稽。

馥云想。

既然不喜欢,干什么又要参加呢?她不禁也耸耸肩说:你为什么要来呢?为了叶昶的小提琴!又是叶昶!馥云忍不住再耸了耸肩,并且不满的撇了一下嘴,这表情似乎没有逃过那男同学的视线,他立即问:你认为叶昶的小提琴怎样?我没听过,希望像传说的那样好!其实并不好!那人又冷冷的说。

馥云诧异的看著他,既然认为叶昶的小提琴不好,为什么又要来听呢?这人一定是个神经病,要不然也是个少有的骄狂的人!他仿佛也看出了她的思想,对她微微的笑了笑,馥云才发现他很漂亮,很潇洒,那股狂劲似乎也很可爱。

就莫名其妙的回了他一个微笑,他的笑容收回去,却定定的凝视了她几秒钟,然后问:你在哪一系?外文系,一年级。

她答。

是新生?你和许馥云同班?你认识许馥云?她诧异的反问。

不!他摇摇头,并且皱了皱眉:只是闻名已久,我对这种骄傲的女孩子不感兴趣!骄傲?你怎么知道她骄傲?她吗?她是骄傲出了名的!许多长得漂亮一点的女孩子就自认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等到别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该搭起架子来拒绝了!馥云感到一股怒气从心底升了起来,但她压制了下去。

台上的影迷离婚记已到尾声,那饰丈夫的正在说:我的茶花女,再见吧,你可别魂断蓝桥呀!馥云把眼光调到台上,决心不再理会那个人,但,那人却在她耳边轻声的问:散会之后,我可以请你去吃消夜吗?不!她转过头来狠狠的盯著他,不假思索的说:一个骄傲的女孩子不会轻易的答应别人的邀请的!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惊,张大了眼睛望著她,喃喃的说:我希望,你不是许馥云!很不幸,我正是许馥云!馥云感到一阵报复性的快感,接著又说:以后你批评一个人以前,最好先打听一下他的姓名!可是……可是……他眨著眼睛,可是了半天,终于说:可是你在撇嘴以前,也该先打听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谁呀!难道,难道,这下轮到馥云张大了眼睛:难道你就是叶昶?很不幸,我正是叶昶!叶昶学著她的声调说。

馥云正在感到迷茫的时候,麦克风里已在报告下一个节目:下一个节目是叶昶的小提琴独奏。

叶昶抛给她一个调侃而含蓄的微笑,就转身到后台去了。

那天,叶昶拉了几个常听的曲子,流浪者之歌、梦幻曲和罗曼斯。

那天夜里,馥云做了一夜的梦,梦到叶昶和罗曼斯。

馥云不相信自己会被征服,但,叶昶,那高傲的男人,却确实在她心中盘旋不去。

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来追求她,他疏远她,冷淡她。

但在疏远和冷淡之中,却又带著一种调侃和讽刺的味道,仿佛在对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偏不追求你!这打击了她的自尊心,也刺伤了她的好胜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她想,于是,像捉迷藏一样,他们彼此窥探著,也彼此防范著。

年底,外文系主办了一次耶诞舞会,他参加了。

她也参加了,因为知道他会去,她仔细的打扮了自己。

舞会是热闹的,令人兴奋的。

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围中,数不清的赞美,数不清的恭维和倾慕,只是,他却带著个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转来转去。

任凭她多么渴望他来请她跳舞,他却总是漠然的站著。

于是,渴望变成了怨恨,她开始决定,如果他来请她跳舞,她一定给他一个干干脆脆的拒绝。

我要让他难堪一下,我要报复他!报复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终于,他来了,他离开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著她,对她慢慢的走过来。

她感到心脏加速了跳动,血液迅速的向脸上涌去,呼吸变得紧迫而急促,她忘了要报复的决定,她用眼光迎接著他,拒绝了别的男孩子的邀请,等待著他。

他走近了,抛给她一个讽刺的笑,从她身边擦过,去请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小姐。

她咬紧了嘴唇,愤怒和难堪使她血脉扩张,我要报复的,她想,我一定要报复的!可以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下了课,才只是下午三点钟,她夹了书本,正准备回家,却在走廊上碰见了他。

他看著她,微笑的问:没课了?没有了!她答。

我想到碧潭划船去,一起去吗?如果这算是一个邀请,那么他总算是邀请她了,她应该高高的抬起头,昂然的回答一句:不,我没兴趣!或者说:对不起,我早有约会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呆呆的望著他,任由他从她手上接过书本去,任由他带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车,任由他租了游艇,任由他搀著她跨上游艇。

他拿起桨,把小船划到潭心,然后微笑的问:怎么,你好像在和谁生气似的?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气,但她说不出。

他微笑著,笑得那么含蓄,仿佛在说:我已经征服了你。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到这儿来,恨自己如此轻易的失去了报复的机会。

他仍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气,她禁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轻松的荡著桨,突然说:要我唱一个歌给你听吗?她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他的歌喉那么圆润,声音那么富有磁性,她觉得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情,泪珠没来由的在眼眶里打转。

他的歌声在水而缭绕著,他的眼光跟踪著她的眼光。

歌声停了,他把小船搁浅在沙滩上,静静的凝视著她,低声说:馥云,你真美!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赞美她。

她的头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进了他的手中,他轻轻的拉著她,她滑进了他的臂弯里,立即,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似乎经过了一段长期的抗战,而今战争终于结束了。

她仰起头,对他绽开了温柔而宁静的微笑。

她不再想到报复,她不再想是谁征服了谁,她只觉得山是美丽的,水是美丽的,连那躺在沙滩上的小鹅卵石也是美丽的。

一连串美好的日子,一连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风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阴天,他们的岁月是美丽的。

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么,馥云总隐隐的感到不满,不满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叶昶早已毕业了,馥云依然在求学,依然生活在男同学的包围之中。

三年来,他们更有过无数次的争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云所感到的那份不满,却随岁月而与日俱增。

一天,她开玩笑的问他:假如有一天我爱上了别人,你怎么办?我想你不会。

这就是他的答案,不会!为什么不会呢?他是何等的自负,馥云觉得自尊心被刺伤了。

她冷笑了一声说:不会?你怎么知道?假如我爱上了别人,你又怎么办?他反问。

我吗?她耸耸肩,那还不简单,我也另找一个人,我还会缺少男朋友吗?在一刹那间,她发现他的脸色阴郁了下去,但马上他又恢复了。

他们转换了话题,可是,他们已彼此伤害了对方。

如果他真爱我,失去我会使他发狂,但是他不会,他仅仅把我当一个被征服者而已。

馥云想,那份不满已变成了一种反感了。

那最后的一日终于来临了。

那是很好的黄昏,他像往常一样的来了,他们在小屋中对坐著,她为他泡了茶,他轻松而自然的说:我姨妈要见见你,我已经告诉她明天中午带你到她家去吃饭!馥云望著他,强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先征得我的同意?你怎么知道我明天有没有事?凭什么我要让你姨妈‘见见’呢?我想你明天没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边吧?他说。

不行!馥云斩钉截铁的说:我明天有事!事实上,明天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事?他追问。

我明天有约会,和男朋友的约会!她大声说。

叶昶望著她,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然后叶昶冷著脸说:馥云,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闹别扭?你有什么权利代我订约?你又有什么权利‘带’我到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属品!别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对,约已经订了,你总不能让我丢人。

明天我来接你。

我不去!馥云坚决的说,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个,难道每个人的姨妈我都该见见?叶昶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的拳头握紧了。

好吧!去不去随你!砰的一声,他带上房门走出去了,这举动使馥云更加冒火,她追到门口,大声喊:你走吧!希望你永远都别来,我不要再见你,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就算完蛋!他停住,回过头来冷冷的说:你以为我希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这样,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

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来过,她也没有去找他。

但,岁月变得如此的悠长,生活变得如此的枯燥。

同样的夜,竟变得如此落寞凄清!这是为了什么?她自问。

难道我不爱他?难道他不爱我?为什么他不能抛开他的骄傲和自尊?在爱神的前面,他竟要维持他的骄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为什么也要维持这份骄傲和自尊?或者,我们迷失在彼此的骄傲里,在爱情前面,这点骄傲应该缴械的!我,是不是该先抛弃我的骄傲?她想,默默的望著窗外。

窗外,仍然飘著无边的细雨。

终于,她转过身,从墙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