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落下,夕阳漫天,极致的红,点点皆似离人血。
我记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过了什么地方。
直至夜幕降临,街道两边的大排档正红红火火的做着生意。
我和庄恒平日在一起的时候,甚少跑去那等高级西餐厅,正襟危坐的动刀动叉。
倒是经常光顾这街边摊。
每每他加完班收工,我们便跑到尖沙嘴的那间隆记,点一大桌的鹅仔肠,炭烧鱼,卤鸡爪,酱鸭架,灌汤包,吉祥云吞-----畅快淋漓的吃个满头大汗,直至胃部提出抗议,再塞不下东西为止。
庄恒还没我能吃,常常是看着毫无形象可言的我,无奈的摇头,那眼中溢出的却是满满的宠溺。
每次吃完隆记,我都会闹着要吃西贡满记的甜品,浓浓的红豆沙,光是想起来就垂涎三尺。
庄恒拗不过我,明知我已经吃不下了,还是会乖乖的开车老远载我过去。
由着我随便尝个两个,便推倒他面前,撒娇的要他替我喝完。
还美其名曰不浪费才是美德。
其实我哪里是想吃甜品,根本就是想再多腻着他一会儿罢了。
他知道,但随我。
更有甚者,每次我大吃了一通,便会恼怒自己怎么又控制不住了,便把火一股脑的撒在他身上。
都是你,都是你,我长肥了都是因为你。
对我的胡搅蛮缠,他从来都不回嘴,笑着承接下来。
只是有几次,他捏了捏我尖尖瘦瘦的脸蛋,很认真地问我,蕴茹,你怎么总也长不胖?我要怎么喂,才能把你给喂得白白胖胖的阿。
这男人,想干什么啊。
把我养胖了又有什么好的?我随了母亲,骨架子本就不大,虽说1米66的个子,在当时很算是出挑的了,但始终不胖就是了。
这样才有成就阿。
我要我的太太健健康康的。
我一下子红了脸,啐了他一口,谁是你太太阿?复又诚诚恳恳的加上一句,庄先生,改天记得介绍我认识。
说着便往前跑。
庄恒追上来,长臂一伸,把我定在怀中。
真的不愿当我太太?低低的磁音配着沉沉的气息,暖暖的在我耳边摩挲着,蛊惑着。
愿愿愿。
怕是早已在心中答应了千千万万次。
小姐,吃点什么吗?耳边老板热情的招呼声,惊醒了犹似在梦中的我。
我逃避着摇头,离开。
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香港的夜晚真是热闹,灯红酒绿的一片。
可这人声鼎沸皆不属于我,我立在街头,何处是家,何以为家。
巨大的孤寂就要将我吞没,撕烂。
刺眼的车灯射来,我才惊觉,不知何时我居然走上马路了。
下意识的拿手挡眼,大脑一片空白。
耳边一阵阵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谩骂声此起彼伏。
四处已经开始有人指指点点了。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总算得尝死过返生的滋味了。
蕴茹,真的是你?待我退回街道旁,刚刚站定,耳边就传来一声惊呼。
落魄成这样,居然还有人认得我?我扭头看去,竟是韩伯母。
伯母好。
我本能的打招呼。
这位韩伯母待我一直是顶好的。
幼时跟栎斌玩在一块儿,她就经常做好吃的茶点给我们,半开玩笑的拉着我们的手说,蕴茹要快快长大,栎斌才能把这花一般可人儿娶进我们韩家来。
现在想想,这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栎斌走后,我们曾经在他的墓地上见过一面。
她与韩伯伯忌完了栎斌正要离去。
看着我带去的花和祭品,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叹息着道,是个长情的好孩子,是我们栎斌没有福气。
蕴茹,你这是怎么了?韩伯母冲着我急急得问。
没什么,想事情一时走神了。
我掩饰的笑笑。
您怎么在这儿?还不是你韩伯伯,偏是喜欢这合兴号的海味,我正巧路过这儿,就顺便买一点喽。
她看我不肯解释什么,便也不再追问。
只是道,你一个人出来的?这么晚了,让我送你一程可好?望着她一脸的诚挚慈祥,我鼻头微微发酸,不禁点了点头。
上了车,她便嘱咐司机先送我回家。
大家一时无话,沉默了半响,她握了我的手,缓缓地道,蕴茹,不瞒你说,我一直视你为我韩家的媳妇儿,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么些年了,我看着你走过来,你是个长情的好孩子。
每年你去拜栎斌的事我都知道。
对逝者已然如此,更何况是对生者。
蕴茹,你且记着,不到盖棺定论的一刻,就不算终了。
你还年轻,这世上还有太多的事情值得你去等待。
你这样的好孩子,值得上天给你幸福的。
我没有说话,只轻轻的点头。
闭了闭眼,泪已在眼眶打转。
姑且不论韩伯母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能对我说这样一番话,我感激至深。
好了,到了。
快进去吧。
施家的大宅就在眼前。
绕来绕去,我终是回到了这里。
谢谢您,伯母。
我诚心诚意地的道谢。
傻孩子,你为栎斌做的一切,伯母才该谢你呢。
晚了,回去好好休息。
我目送着她的车离去,然后,回家。
大小姐,你可是回来了。
进门处,福妈急急得迎了上来。
小王到黎家接不到你,老爷太太都急坏了,正要发散了人去找你呢。
进得厅去,一屋子的人,父母都在。
哟,我们大小姐可是回来了。
再见不到人,恐怕我们今晚全体都要不得安生了。
施蕴晴凉凉的声音响起。
我冷冷的白了她一眼。
径直冲着父母道,爸,妈,我回来了,让你们担心了。
父亲听了没反应,只皱了眉盯着我。
倒是母亲冲四周的人说了声,既然蕴茹回来了,那大家都散了吧。
今天的事,任何人不得再提起,听到了?众人唯唯点头,各自带着复杂的神色看了我一眼,走了。
说吧,去哪儿了?父亲终于发话了。
没去哪儿,心烦,到街上去逛了逛。
我答。
你-----父亲闭了闭眼,终究忍住了没有再责骂我些什么,随后推了一堆张纸到我面前。
我低头扫了一眼,麻省、斯坦福、耶鲁、纽约州立-----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大学入学申请书都有。
看来我的父亲对我的将来已经作了安排,只可惜,他安排的对象是我,这番心血怕是要白费了。
果然,父亲对我说,你自己挑一间,把申请书填了,剩下的功夫我会叫人办妥。
等过阵子你就过去,好好的给我收心念书。
我扯了扯嘴角,将手中握着的那一大堆的申请书一张张的翻过。
我知道,这对无数的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机遇,是命运的转折点。
可我,只有麻木。
我把它们拢了拢,放在桌角上对齐磕了磕,然后狠狠的撕裂。
两半,四半,八半-------施蕴茹!父亲站起身来怒斥一声,扬手便要掴上我的脸。
我闭眼等着承受这一巴掌的一刻,母亲急喊了一句,道林,不要。
预期的疼痛与火辣并没有到来,我睁眼才看见父亲的手就那么硬生生的悬在了半空,终于缓缓垂下。
改而指着我的鼻子道:你给我记着,我施道林的女儿,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你误了自己的前程不打紧,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让我施家丢了面子,你看我饶不饶你。
说罢,恨恨的离开。
大厅里一片死寂,我依旧机械的撕着,那一堆五颜六色的纸在我的手中碎成片,碎成屑,母亲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看着我撕,由着我碎。
我将这一把碎屑散撒开来,一时之间,仿如一场花雨纷纷洋洋,漫天飞舞。
蕴茹,你这是何苦。
母亲冲上来拥住了我。
我任由她搂着,苍凉的笑着,看落英缤纷终归平静,只留一地凄惶。
换个环境,从头再来,不好吗?母亲叹息着问。
妈妈,我不能一走了之。
他答应过我,会回来;我答应过他,好好的等在这里。
他不会食言,我也不会。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母亲说,不管他身在何方,我总不负了他便是。
这是我的承诺,一个稚嫩但坚定的承诺。
因这个承诺,我们缠绵一生。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施家上上下下再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庄恒这个名字。
至少,在我面前,没有。
只不过众人看我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或同情,或叹息,或不解,或嘲讽。
我已然无所谓了,索性大大方方的任他们看个够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全然不知,但只一件事在他们看来昭然若揭,施家的大小姐被人弃了。
我不欲作任何的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从前出双入对,浓情蜜意;现如今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这是不争的事实,藏不住,装不得。
我既不打算离开,就早该预料的到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正常的返学上课,练舞学琴;正常的出席施家的每周例餐;正常的与施蕴晴、施蕴荻他们周旋。
只不过他们快意的眼神分明的显示,他们多了个分量极重的筹码,而我多的却是至深至痛的创伤。
除了这些,我剩下的只有回忆和等待。
噢,对了,还有酒。
在这场看不到头的等待里,我发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酒。
我以前还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很有当酒鬼的潜力,且天分极高。
父亲爱喝酒,酒兴上来,那是止也止不住的。
我小时候就好几次撞见醉酒的父亲,喝得东倒西歪的,由人扶着走那大大的之字路线,还大着舌头讲些谁也听不懂的、不着边际的话。
每每此时,母亲就会指挥着众人将他安顿好,将解酒茶给他灌下,然后冷冷的吩咐下人们好生照顾着,便自去另寻一间房住了。
我有时都在怀疑,父母之间之所以会生生插进个容姨来,说不定就是父亲酒后迷失的产物了。
所以说,我对酒着实没有一丁点好感。
以致和庄恒在一起后,我还曾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不准爱上这鬼玩意儿,我绝对不要去服侍个酒鬼。
总之有酒没我,有我没酒。
当时他还笑着点我的鼻子,戏言:这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美酒佳人,缺其一可都是大大的失色了。
我气得对着他狠狠的胡锤乱打了一阵。
他吃笑着看我似娇还嗔的蛮横样儿,半晌抓了我的手腕,定在身前,深深地望进我的眸子,定定的道:傻丫头,不会发生你担心的那种事的。
对我而言,你是最重要的。
言罢,拥我入怀。
我偎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幸福,安心。
其实庄恒酒量很好,也并不贪杯,寻常等闲的酒他也不见得会喝。
要说爱,他独爱茅台。
他家里的酒柜里储的全是各个不同年份的茅台。
要知道,在那个中国改革开放才刚刚起步的年头,大陆与香港之间的贸易交往还着实少的可怜,普通物品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烟酒这等高级消费品呢。
能收藏有这么多的茅台,想见的他是十分钟意这酒的了。
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他答:因为总理最爱的酒便是茅台。
说这话时,他的眼中闪着夺人的光。
总理?我有几分不解。
是的,周总理。
那是我最敬仰的伟人。
在我来香港之前,国内正搞着文化大革命。
我们当时一群小学生都是红小兵。
有一次父亲上北京,我也跟去了。
天安门前检阅卫兵的时候,远远的见过总理一面。
虽然我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但总理的音容笑貌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我曾缠着他将这位总理的事迹桩桩件件细细讲来。
那都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从学校学到过的。
我们的老师只会告诉我们英女皇的丰功伟绩,只会教育我们要忠诚于大英帝国的统治,只会给我们讲述中国大陆是何等的落后与混乱,只会让我们觉得那一条铁丝网的相隔俨然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而庄恒告诉了我全然不同一个世界,全然不同的一种伟大,全然不同的一种信念。
我直听得肃然起敬,也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两年的一月八日,他总是一身的黑衣,胸前佩着小小的白色绢花,那是对一位伟人至真至诚的追思。
可现如今,我爱上酒,绝对的无关伟大,无关信仰,只为了酒这东西能让我麻木的发冷的心在茫然的现实中解脱,能让我在恍惚中一遍遍做一个很美的梦。
梦中,我不再孤独;梦中,我依旧被爱着;梦中,有人共梦。
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只吹点啤的,来点红的。
结果我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喝不醉。
这醉不了人还能算什么酒啊?于是乎我不再去沾那些饮料般的液体,转而喝白的。
我也没庄恒那么挑剔,非茅台不可。
我是有什么来什么,能醉就成。
施家是有个储酒室的,平常负责照管着的似乎是福妈介绍来的远方亲戚。
我倒暗自高兴,福妈的人,我去弄酒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到时候在威逼利诱她不得上报便是了。
可当我第一次跑到那储酒室去的时候,当值的那个小丫头见了我居然惊的瑟瑟发抖。
我不禁好笑,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
该不是下人们都传遍了,大小姐失恋了,狂性大发,喜怒无常吧?可我自觉平素还是挺正常的啊。
正摸不着头脑间。
那小丫头扑通一声朝我跪下了,不停的磕着头道,大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偷酒的。
是我爹爹前两天跌伤了。
诊所的大夫不给打止痛针,只给包了几片止疼片,还说疼得厉害了就让拿烈酒给他喝,烧一烧就好了。
我-----我恍然明白过来了。
平时为了预备着不定时地应酬、宴会,家里从来都是备着大量的酒类的。
酒厂定期也会往家里送酒。
都不见得是什么极品,但也可算是上得了台面了。
容姨在饭桌上也向父亲提过这酒类的存储,大家听也就听了,谁也没个概念,也没人关心过。
时间长了,出得少,进的多,一箱箱的,怕是连容姨自己都弄不清楚家里到底有多少酒。
这对于我们,不过是一种奢侈的惯例罢了。
大小姐,我真的只拿了3瓶,都是厂里拉来的。
逢年过节上面也会发给我们的那种。
我都不敢跟爹爹说是我偷拿的,只说这是东家奖给我们的。
否则他会打死我的。
小丫头已然是泣不成声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孩,说不出来的酸楚,只能暗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活在这世上,谁又容易。
真真假假无需再究,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我扶了她起来,轻轻地道,把泪擦干。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福庆。
她怯怯的答。
好了,福庆,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只是,这样的事,下不为例。
你有需要不妨来找我,能帮的,我尽量帮。
纵然情有可原,但这等偷鸡摸狗的事绝不能听之任之。
她已说不出话来,指激动地又跪下连连磕头,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
福庆以后给大小姐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当时的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叫福庆的小丫头,还真是跟了我二十多年,至今仍在身边。
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好笑,找酒喝也能理出这样一桩事情来。
不过有了这小丫头,我要喝酒还真是方便的很了。
想我就是住在酒房里,以酒为生,她也不会出卖我的。
天时地利连人和都有了,我乐得海陆空混着喝,直直从酒鬼的级别给喝成酒仙酒圣的境界。
半年的时间就这么流逝着。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我高中毕业了,18岁那天的毕业典礼我独自一人参加;父亲放弃了让我赴美读书的念头,转而将港大的入学通知交给了我。
也罢,我也没打算就此辍学,路总是要走下去的;庄绮的孩子终是流掉了,医生的诊断是母体忧思过重。
自打那次得知庄恒失去了踪迹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黎家,也没有见过他们夫妇。
只是庄绮让华叔给我传过一次话,说她会让黎隆源加紧找紧找寻庄恒,有消息会通知我的。
我听了只能苦笑,让黎隆源找庄恒,找的到才见鬼。
突然传出庄绮小产的消息,我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夹在丈夫与弟弟之间,庄绮只怕是最苦的一个吧。
不久之后,我便得知庄绮搬出了黎家大宅,自己住到石澳的一间别墅里休养去了。
我去看了她一次,苍白但依旧美丽。
见了我,她很高兴,握了我的手,把下午茶开在了别墅里的玻璃花房内。
我暂时还吹不得风,只能让你陪我在这里坐坐了。
她柔声道。
我望向她的眉眼处,倒找不出想象中的痛楚,只平添了一抹看破红尘的淡然。
我沉默良久,终是道,庄姐,对不起。
我始终都觉得如果不是我跟黎隆源说的一席话,庄绮也许会被黎隆源瞒得很好,起码可以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起码不会与黎隆源分开。
傻瓜,蕴如,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迟早都是要让我知道的啊。
倒是你,你为了庄恒所作的一切我做姐姐的,只有感激感动。
只是,你还年轻-----庄姐我打断了她还没有出口的话。
这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好说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背,眼里似有热泪盈眶。
我没有再问她和黎隆源是怎么回事,又将何去何从。
别人的家事又怎么是我理会的了的。
只是看别墅的情景,黎隆源对庄绮还是照顾的很好的,起码吃穿用度上是如此。
那也就没我什么好担心,又能帮上忙得地方了。
我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的过下去了,可是上天终究没有将我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