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31 05:19:00

您下载的该电子书来自:TXT赛看欢迎访问: www.txtsk.com.cn《新唐·复兴》新唐的一些事情兼答部分读者朋友问题在十五年前,我曾经想过要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回到了古代某个时期,那将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当时就想过写点东西出来――那时候还没有架空这个概念,甚至也没有《寻秦记》――可惜最后还是未能下笔。

十五年后的今天,架空已经非常流行,但看了一些,发现不是神仙,就是外星人,主角都拥有无限的神力,太过虚假,都是看了开头就放弃了,直到看到《新宋》。

忽然发现这就是自己曾经的那个梦想。

不过《新宋》里面对科技等改造介绍的不够详细,看了之后觉得意犹未尽,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想能不能自己写一部出来,也算圆了那个多年前的梦,终于提起笔来,就有了《新唐•复兴》。

本书开始写的时候,就是娱乐自己而已,目的就是想看看一个人回去以后能做点什么,所以很大的精力放在了科技改造的介绍上,不过从作品主页上的投票结果可以看到,读者朋友关心最多的也是科技。

由于以前没有在网络上写过小说,目的又有点单一,情节不足,写的又有些急躁,造成了不少的漏洞,大局方面也没有考虑清楚,更过于拘泥,当时给自己打不了及格分。

虽然后来上了三江榜,但一直对自己不满意,终于在下榜之后,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全部重写,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修改后的版本。

在最初的简介中,我曾经写道:架空历史的小说有很多,写秦代的有《寻秦记》,写宋代的有《新宋》,这一部是写唐代的,这部书里面不会有魔幻,不会有yy,不会有种马。

这部小说,会认认真真的去架空,要探讨的是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回到历史上某时期之后,会遇到的问题,然后如何去应对,如何去发展――而不是魔法、神力漫天飞舞,实际上这也是不可能的――这样每一位读者其实都可以将自己代入,看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但到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其实回到过去本身就是意淫,还有朋友说主角顺利的走出每一步也是yy,这话也有道理。

最初还想每位读者能够代入,但实际上也失败了,虽然说里面出现的大多物品,对我自己、对70年代或者更早的朋友来说是知道的,比如风箱、桔槔之类在我老家农村依然在使用,小时候农村的黑板、粉笔、桌椅也都几乎由大家自己动手制作,种过地,土法炼焦、打铁什么的也都接触过,但很多的朋友并没有这些概念。

于是有人说,主角知道太多了,可是请说这话的人仔细看看,我每一处的安排都在尽力合乎逻辑,而且很多时候主角只是起到一个引导作用,他习惯于和众人一起探讨并解决问题,过去的人并不笨,只不过是所在的时代有局限而已。

其实主角知道的,大多在农村呆过的七十年代青年也都知道。

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几年前和几位同事去北京周边玩,那是五一节,结果在路上发现他们根本不知道路边绿油油的就是麦子,更别说能够分清韭菜和麦子。

所以,有些人不要以自己所知来衡量别人,这样做,只能暴露自己的无知。

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如果主角不够优秀,那他根本就别想在过去做出什么大的成绩,即使足够优秀,他也要借助一些好运气。

能回去的人物都得稍微聪明一些,不然这书就不用写了。

《新宋》的石子明回去就写《论语正义》,能把整个元素表背下来;《明》的武安国一回去就杀了只老虎,又射杀蛟龙。

要是都很平庸,那石子越也别想入朝,武安国直接就被老虎吃了。

在现代想成功很难,在过去则更难。

所以,有人说主角发展过快,可是,面临三年后的大乱,不发展快些怎么办?实际上主角在小说中的发展已算较慢了,回到大唐近一年,还没有见到皇上,恐怕在别的小说里不可能如此。

关于语言是古文化好还是白话好,很多朋友各有各的看法,我自己是倾向于略略文言文的白话,因为太古文化,会艰涩难懂,恐怕会有更多的朋友拂袖而去,而对于我来说,也没有那个功力,毕竟我不是搞文学的,也不是搞历史的,就连打起字来,文言文都慢得要死,很多词根本组不出来。

不过全白话又会失去一种时代感,其实怎么做都会有朋友不满,这样的矛盾其实存在于生活中的每一处。

比如南方人喜欢吃米,北方人喜欢吃面,你不可能搞一种菜要所有的人都喜欢吃,所以我只能尽力而为,不可能顾及到所有人,在此先对那些没有被顾及到的朋友说声抱歉。

啰啰嗦嗦说了很多,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唐僧。

其实小说想要表现的,不仅仅是架空,还有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到目前为止,除了主角,其他大部分人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小说尽量符合他们在历史上的轨迹,这样的目的,就是想尽量真实。

虽然是架空,我认为一样需要真实,就连科幻,也是要在符合逻辑的基础上幻想,否则就不叫科幻,那叫胡诌。

池莉说过: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鉴赏经验与艺术标准,但绝不能拿自己的经验与标准当作正确本身,当作正派本身,当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所以,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思想来进行表达,希望更多的朋友看的开心,如此足矣。

上架说明《新唐·复兴》写到现在,已经二十多万字了,第一卷业已完成,目前正在展开第二卷。

其实细心的朋友可能已发现,第一卷的内容以科技为主,这也是我写此书的初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主页上的投票也是科技选项高居榜首。

我想,还是有很多朋友喜欢看这些内容吧,毕竟一个现代人回到过去,最有意思的就是现代与古代的碰撞与冲突,尤其是科技方面。

现代人与古人相比,有什么优势?不外乎掌握现代的知识和知道一些历史上未来的发展,但是,在现代人参与进来之后,历史的走向便可能发生变化,所以,现代人唯一真正能够借助的仅仅是科学知识。

如果和古代人拼政治、拼经史之类的话,那一定是死路一条。

在过去的章节里,我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讲述科技的发展,甚至显得有些啰嗦,但目的是尽量将其安排的真实可信些,很多时候,主角是要和众工匠一起讨论试验才会成功的,我相信古人的智慧,一旦有所启发,定然会有意想不到的表现。

而主角整体的发展,相对来说,也是不算快的,回到过去已经一年,才刚刚准备入朝为官而已,甚至这个官职还不算大。

当然,主角既然进得庙堂之上,今后的重点就将是政治方面的内容了,在整个第二卷,政治将会贯穿始终,另外,鉴于主角的特殊职位,还会加入一些经济元素。

随着主角声名的显赫,官场的复杂,李复的发展之路可能会起一些风波。

还有,主角不会再是孤家寡人,毕竟他也是男人,也需要有另一半的。

《新唐·复兴》的整体创作是有计划的,也有比较详细的提纲,所以大家也尽可放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太监。

目前暂定每一部都分为两卷,第一部《起点》,重点是科技与政治,第二部《转折》,重点将是政治和军事,第三部《复兴》,大家看名字就知道内容的,在此不再多说。

进入vip之后,三藏会继续努力,vip这个东西,权当作对自己的限制好了,不然没有持久的更新动力。

按照目前状况,我每小时最多不过写一千字左右,每天能出四千字的话,已算高产,其实查阅资料的时间很多,写完后至少斟酌修改五次以上,这都需要花工夫的,持续一周下来,真的很累。

所以,准备更新计划如下:每周大致五次,每次不少于三千字,反正每周不少于一万五千字的上传,每天更新时间是中午或晚上,周末不定。

vip会员请使用书架管理功能将本书移到vip书架,普通会员也不必着急,我会尽快解禁的,最初的一部分vip内容免费,还请大家继续支持。

谢谢各位。

三藏于2006-5-10刘晏坐过杨贵妃的大腿吗近日查阅刘晏的资料,多见以下记载:玄宗御勤政楼,大张乐,罗列百伎。

时教坊有王大娘者,善戴百尺竿,竿上施木山,状瀛洲方丈,令小儿持绛节出入于其间,歌舞不辍。

时刘晏以神童为秘书正字,年方十岁,形状狞劣,而聪悟过人。

玄宗召于楼上帘下,贵妃置于膝上,为施粉黛,与之巾栉。

玄宗问晏曰:‘卿为正字,正得几字?‘晏曰:‘天下字皆正,唯‘朋‘字未正得。

‘贵妃复令咏王大娘戴竿,晏应声曰:‘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玄宗与贵妃及诸嫔御,欢笑移时,声闻于外,因命牙笏及黄文袍以赐之。

这是对唐玄宗李隆基在兴庆宫勤政楼前作乐的记载,有各种演出,朝廷的文艺娱乐机构教坊有一位王大娘,善于用头顶百尺高竿,竿上放一个木山,形状好像海上的仙山。

然后再让小孩手里拿着红色的木棍,在木山上歌舞不停。

这时刘晏才十岁,因为是神童,被任命为秘书正字。

他看起来有些丑,但聪明过人。

皇帝将他叫到楼中的帘子下面,贵妃将他抱坐到膝盖上,为他涂脂抹粉,为他梳头。

玄宗问他:你身为秘书正字,纠正了几个字?刘宴说:天下字全都可以纠正,只是朋字不能纠正。

贵妃命令他歌咏王大娘顶竹竿。

刘晏应声说道:楼前百戏竞争新。

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得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以及诸位侍妾、宫女欢笑多时,声音传到外边,玄宗皇帝命令赏赐给刘晏象牙笏板和黄文袍。

这段记载见于很多史料和书籍,最初出现的应该是《明皇杂录》,接着《太平广记》采用,还有《杨太真外传》甚至《唐史演义》等都有其文,《全唐诗》第120卷还存有刘晏的这首《咏王大娘戴竿》。

其他借鉴此说者更多,难以一一列出。

粗粗看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拉上神童刘晏一起取乐,对小刘晏很不错,不但亲切接见,杨贵妃还抱他坐在自己大腿上,给他梳头抹粉,打扮那时很不出众甚至还有些丑陋的刘晏,为表现刘晏同志确实是一位神童,还当场作了一首诗,最后还有赏赐,有这么多记载为证,看起来很真实了。

但仔细一想,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而且《旧唐书》、《新唐书》都不见这条记载,那么,此事是真是假呢?刘晏,是一位神童,这一点史籍上都有证实。

《旧唐书》上说刘晏,字士安,曹州南华人。

年七岁,举神童,授秘书省正字。

而《新唐书》上是刘晏,字士安,曹州南华人。

玄宗封泰山,晏始八岁,献颂行在,帝奇其幼,命宰相张说试之,说曰:「国瑞也。

」即授太子正字。

公卿邀请旁午,号神童,名震一时。

虽然年龄上稍有偏差,但只差一岁,可以视作古代计算年龄的方式不同所致,毕竟有虚岁一说。

既然刘晏小时候就这么强悍,七八岁就能向当朝皇帝献《东封书》,那么后来又在秘书省长大,在地方得到锻炼,就给他打下了更为坚实的基础,所以在安史之乱之后,他担任了掌管大唐财政的要职,并且干的非常出色,成为历史上有名的财政专家、改革家,最终成为大唐宰相。

按照记载,刘晏在开元十三年(725)冬季玄宗东封泰山时七岁或八岁,就是说,他生于717或718年,即开元五年或六年,而上面记载,他上勤政楼坐在杨贵妃大腿上咏诗时为十岁,那当是727或728年,开元十五年或十六年的事情。

到这里关于刘晏的情况就很清楚了,我们再来看看杨贵妃方面。

杨贵妃,小字玉环,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与李隆基的爱情故事流传至今,再加上马嵬坡的惨变,更将她的一生抹上神秘色彩,至今还有她未死逃往海外的说法,可见民间对她的接受程度。

《旧唐书》与《新唐书》上,对杨贵妃的记载并不多。

《旧唐书》说玄宗杨贵妃,高祖令本,金州刺史。

父玄琰,蜀州司户。

妃早孤,养于叔父河南府士曹玄璬。

……二十四年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后庭数千,无可意者。

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见。

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

既进见,玄宗大悦。

不期岁,礼遇如惠妃。

《新唐书》则说:玄宗贵妃杨氏,隋梁郡通守汪四世孙。

徙籍蒲州,遂为永乐人。

幼孤,养叔父家。

始为寿王妃。

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后廷无当帝意者。

或言妃姿质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聘韦昭训女,而太真得幸。

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算警颖,迎意辄悟。

帝大悦,遂专房宴,宫中号「娘子」,仪体与皇后等。

就是说杨玉环在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后,才被李隆基召见幸之,在此之前,她是玄宗与武惠妃之子寿王的妃子,玄宗为得到她,先要她出为女道士,号太真,又给寿王重新聘得韦昭训之女为妃,这才开始正大光明的宠幸她。

至于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旧唐书》上说天宝四载…秋八月甲辰,册太真妃杨氏为贵妃。

《新唐书》说:天宝四载…八月壬寅,立太真为贵妃。

只有日期不同,但年月均同,可以认定这个时间是对的。

到天宝十四年冬安史之乱爆发,天宝十五年六月潼关失守,眼见京城长安不保,唐玄宗带着杨贵妃匆匆逃往剑南,行至马嵬坡,兵士暴动,杀死宰相杨国忠,并要求处死杨贵妃。

《旧唐书》记载:及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太子,诛国忠父子。

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

力士复奏,帝不获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室。

时年三十八,瘗于驿西道侧。

《新唐书》亦记:及西幸至马嵬,陈玄礼等以天下计诛国忠,已死,军不解。

帝遣力士问故,曰:「祸本尚在!」帝不得已,与妃诀,引而去,缢路祠下,裹尸以紫茵,瘗道侧,年三十八。

到这里,才清楚说明杨贵妃死时为三十八岁,那么她当是出生于719年,即开元七年,745年天宝四载被封为贵妃,时年二十六岁,十二年后,756年,死于马嵬坡。

现在问题来了,根据他们的出生时间来看,刘晏竟比杨贵妃还要大那么一两岁!如果真有刘晏上勤政楼咏诗的事情,那时杨玉环不过七八岁而已,刘晏怎么才能坐到她的腿上?事实很明显,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众多史料中不乏虚假者,恐为后人所加,研究历史,还得仔细分析才行。

最后,顺便说一句,只冲着标题进来的,扪心自问,是否需要面壁一次,呵呵。

敬请关注下集:刘晏坐的是谁的大腿?关于〔科技版〕和〔精编版〕的说明在最初的创作冲动中,我准备重点写科技,而同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主页上的投票也是科技选项高居榜首。

我想,还是有很多朋友喜欢看这些内容吧,毕竟一个现代人回到过去,最有意思的就是现代与古代的碰撞与冲突,尤其是科技方面。

所以在过去的章节里,我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讲述科技的发展,显得很有些啰嗦,随着写作的深入,渐渐感觉到,这样写小说并不是很合适,小说的可读性主要还在情节方面,而现有的这种写法,固然喜欢看科技的朋友会看的很爽,但对情节的推动却是起了反作用,会有不少朋友感觉情节发展太慢。

进入vip之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改版的需要,恰恰此时,起点也进行了改版,这使我下了决心,决定推出一个以情节为主的精编版。

做为区分,原来的版本暂且称作科技版。

当然,这个精编版和以往的科技版相比,情节大致相同,只是去除了一些不必要的文字,并且大幅简化了科技的描写,以前看过老版本的朋友没有必要回头再看一遍。

这个精编版算是给新来的朋友们准备的,方便新朋友尽快参入目前情节的发展。

进行修改的,只是目前第一部的第一卷,大家阅读完后,可以接第二卷读起。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位根据自己的喜好各取所需吧。

祝各位阅读愉快!三藏於2006.7.2第一节--通往财富和权力的大门,总是在不经意间开启,通往异时空的大门,也是如此。

※※※※※※※※※※※※※※※※※※※※※※※※※※※※※※一处荒凉空寂的旷野中,两支军队已列阵对峙多时。

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兵士伫立在阵中,一张张饱经战火和风霜的脸上写满杀气,手中紧握的刀枪闪着道道寒光。

没有一个人说话,整个军阵里静寂无声,只有一阵萧索的秋风刮过,卷的无数林立的旗帜洌洌作响,也带着几声战马的嘶叫和刨蹄,不知传向何方。

呜╠╠,一声长号响起,无数箭弩突然像雨点一般向敌阵射去,敌人如割草般倒下,刹那间敌阵前方已是狼藉一片。

咚咚╠咚咚╠数百面大鼓齐声敲响,震颤着每个人的心脏,甚至连血管里的血液,也似乎在跟随着鼓声流动,在这旷野中远远传开的鼓声,本就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如今伴随着声声惨叫,更显得万分悲壮。

双方的骑兵随着鼓声首先冲出,战马蹄声如同远处的雷声响起,挥舞的战刀像闪电一般不时闪过,每次挥下,都会溅起一蓬鲜红的血雾。

紧接着,更多的步兵如两股潮水一般互相卷在一起,长刀所向之处,是倒下的身躯和横飞的肢体。

战场已如炼狱般可怕,处处升腾而起的火焰,卷起浓浓的黑烟,翻滚着冲上天空,几乎将头顶的残阳完全遮蔽,在远方那黑黛的山峦衬托之下,显得更加黑暗。

在稍后的一个小山坡之上,李复身着锃亮的铠甲,右手紧握战刀,跨着战马,眉头紧锁,关注着面前这场疯狂的厮杀。

头顶的大旗在风中打了一个卷,又刷的甩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身旁的一匹战马转过头来,打了几个响鼻,喷出的气流打在李复握缰的左手背上,稍稍扰乱了他的心绪。

一失神间,只觉群山和地面忽然一同抖动起来,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席卷了整个战场,李复觉得身下的战马也在随着颤抖,几乎无法再保持站立和平衡……李复大急之下,却忽然醒了过来,马上明白这只是一个梦。

山地的震颤和异响不过是飞机降落时的抖动和巨鸣,头顶的一个冷气孔开着,不时有气流打在他的手臂上,这就是梦中那匹战马喷出的鼻息。

洛阳到了,李复完全清醒过来,将睡着后掉下的《资治通鉴》拣起,他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打开的书页,是第二百十六卷,唐纪三十二部分。

李复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摇头,刚才那个梦境实在太真实,难道是近来战争电影看得太多?飞机终于停下来,李复打开手机,下意识的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是夜里十二点,不由苦笑一下,本来这次出差不该他来的,只是渠道处的同事手头都有事情走不开,总监没有办法,只好拉壮丁,让他这个市场处的临时顶替。

稍等了一会儿,舱门打开,机上的人们开始起身依次下机。

在空姐的微笑和告别声中,李复走到舱口,才发现飞机是直接停在机坪中间,而不是像其他机场那样直接用登机管道与侯机厅连接,这样人们得下到地面上,然后再步行到侯机厅,好在离得不远,也走不了几步。

直接穿过侯机厅,登上机场大巴,在沉沉夜色中进入洛阳市区,住进单位签约的宾馆时已经将近凌晨一点,李复不禁又埋怨了几次这个苦差事。

第二天上午一早,李复便去电脑城办事,因为隶属于国内最大的电脑集团,有这个庞大的背景,事情办的很是顺利,半天功夫就全部搞定。

到了中午,当地的渠道又找了一个不便宜的地方请吃了饭,告辞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

洛阳这里并不是每天都有飞机,所以李复要回去,就只能坐车先到郑州,然后再从新郑机场出发。

李复给总监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总监说既然事情已办完,就不用那么着急,让他在洛阳再住一晚,第二天再从郑州返回,挂了电话,李复决定先随意转转。

洛阳作为十三朝古都,在历史上相当闻名,特别是在隋唐之时,更是一个不亚于京城长安的大城市,有东都之称。

只是岁月流逝,除了白马寺和龙门石窟,几乎已没有别的什么有名的历史遗迹,况且这两个地方离市区都有些远,这个时候有点晚了,已不便再去。

李复想了一阵,终于又想起一个所在,那就是西苑。

西苑,始建于公元605年5月,是隋炀帝营建东都洛阳时所建的皇家园林,当时又称会通苑,北至邙山,南抵伊阕,西到新安,周围二百余里,占地之广,规模之大,空前绝后,堪称中华历史上最为奢华的园囿之一。

到唐初时,西苑改名为芳华苑,武则天时,洛阳荣升为神都,西苑则随之被定名为神都苑。

有唐一代,曾有六位皇帝先后移都洛阳,历时长达40年之久。

作为皇家园林的西苑,范围虽缩至周围126里,但风光依旧不减当年。

仅高宗显庆年间,建的宿羽、高山两宫,花费就高达3000万贯。

西苑的俊美壮丽,由此可见一斑。

正是因此,西苑成为日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号称万园之园圆明园的鼻祖。

想到此处,李复不由很有些期待,便打辆车直奔西苑公园。

公园里人似乎不是很多,李复一进大门,就看见一道长长的幕墙,上面是大型唐三彩瓷板壁画西苑胜景图,绘的是1300多年前隋代西苑的美丽景色,看了一遍,李复才进了园子。

此时正是初夏,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节在半个月前刚刚闭幕,闻名天下的牡丹大多也已凋谢,不过还有别的花草还在尽情展示着自己的身姿,阳光下的绿色,浓的几乎化不开。

园内青瓦粉墙,玲珑典雅,江南园林风格的建筑错落有致,百余亩的人工湖碧波荡漾,湖中两个小岛上,数个亭阁的倒影在水中轻轻波动。

李复避开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群,独自靠着水边缓缓走着。

一边观赏着面前的景色,一边回忆历史上对西苑的描述。

据史书记载,西苑南部是一个水深数丈,方圆十余里的人工湖,湖上建有方丈、蓬莱、瀛洲三座仙山,高出水面百余尺,相隔三百步,山上错落有致的亭台月观,内置机关,或升或降,时隐时现,有若神变,其静之美、其动之奇,令人恋而忘返。

那人工湖应该就是眼前这个湖了,可是西苑北面那条蜿蜒盘亘的龙鳞渠,面渠而建的各具特色的十六宫院,其中有八面合成,结构之丽,冠绝古今的逍遥亭,如今都已经毫无踪迹。

遥想当年,隋炀帝常在月朗星稀之夜,领宫女数千,在《清夜游曲》乐声中,骑马踏月游玩,一派香艳之极的旖旎景象。

之后至唐,西苑成为皇帝与群臣游玩的地方,君臣一起泛舟湖上,一边欢宴一边欣赏歌舞,其乐融融,也别有一番情调。

当年的繁华,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然而,繁华之后,却是难以接受的冷酷现实,自安史之乱后,这至美的皇家园林终随着大唐帝国的衰退逐渐颓败。

李复不禁叹了口气,他素来喜欢历史,特别是唐史,常常读起,和大多数国人一样,对于开放和繁荣的大唐极为向往,而对于安史之乱之后大唐的败落则更是感慨万千。

巍巍中华发展至大唐天宝年间,当之无愧的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其时,从长安城西的安远门向西一万二千里都是大唐的领土,村落相望,桑麻被野,共统辖三百余郡,编户近千万,人口达五千多万,想来就让人热血沸腾。

可是自安史之乱,数年间天下户口十亡**,人口狂减,十多年后的大历年间,编户仅剩百万余,可见叛乱所致惨状。

李复将目光投向远处,水面在轻风之下荡起微微的波纹,这个湖当时是叫做凝碧池吧。

当年,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就在此处宴请麾下将臣,由俘虏的大批乐工在旁演奏,欢闹声中却听得有人哭泣,大骂安禄山,又掷手中琵琶去砸他,结果被当场格杀,这人就是雷海青。

万古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王维王摩诘为他写下了这首诗,当时的王维也落入了叛军之手,后来还是凭借此诗才免遭朝廷降罪。

李复默默念着诗句,心中竟有些愤然。

在位四十五年的玄宗李隆基,开始时还能用名臣,谏得失,到得后来,却是忠奸不分,好大喜功,一味的在后宫享乐,以致促成八年叛乱。

及至肃宗、代宗,从战乱中经历而来,也竟不能吸取教训,什么时候都没有真正为天下百姓考虑过,甚至为了尽快平定安史叛乱,舒舒服服的做自己的皇帝,竟与回纥约定,借回纥之兵收复京都后,土地人民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以至于除了叛军之外,回纥兵也多次肆行劫掠,搞得老百姓妻离子散,家尽财空,大唐的繁华世界终沦为残破尘土。

虽有奸臣贼子,但昏庸的皇帝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李复呼出一口气,似乎想把心中的这股烦闷都吐出去。

李复抬起头,注视着水面,想平静一下有些激动的心情,忽然,不远处的水面翻出一片水花,似乎水中有什么东西,不禁好奇心大起,几步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谁知刚走到那水边,还没看清楚,脚下突然一滑,竟掉进了水中!这湖是人工湖,自然不是海边那样的缓坡,水一下子淹没了李复的头顶。

李复大骇之下,拼命挥动手臂,蹬着双腿,这一刻,自己脑海里竟然清清楚楚地闪过一个念头:以前真应该好好学习游泳。

眨眼间,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呛的他说不出的难受,然而求生的**使他不停的挣扎着……终于,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时,双手似乎扒到了岸边,他昏沉沉的勉强爬上岸,全身还没有完全脱离水面,就觉得全身力气已经用尽,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节天宝十一载(公元752年)四月某日。

清晨的洛阳城还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城门刚刚打开,便从城中出来了两人两骑。

顺着东都洛阳至京城长安的官道前行,此时路上几乎还没有别的人迹,只听得这两匹马的蹄声得得脆响。

前面那人大概五十来岁,一张国字脸,眉宇中一股正气,身旁那人三十多岁,背着几个包袱,看样子应该是他的随从,控马错后半步跟随主人前行,随意看着左右路边的景色。

在初升的朝阳照射下,二人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正在走着,那随从忽然看到路边一个湖边,趴着一个人,一惊之下,唤道:大人快看水边!前面那人顺着随从的手指处看去,心下一惊:快,快去看看。

说着夹一夹马腹,那马快步向前跑去。

跑至近前,看的已很真切,一人满身泥水的趴在岸边,膝盖以下还在水中,脸朝一侧竟是一动不动。

二人赶紧下马,那随从上前几步,去探那人的鼻息,抬头道:阿郎,还活着。

年老那人道:快把他抬起来。

一起将水边这人抬起来上了路,将他面朝下放到马背上,又道:崔全,救人要紧,咱们打马回城,去李使君那里!叫崔全的应了一声,翻身上马,扶着仍在昏迷的那人,二人快马又向洛阳城返去。

…………李复觉得一直在做恶梦,自己一直在黑色的水中挣扎,可就是摆脱不了。

后来似乎有一道白光闪过,终于离开了水中,却到了一个空旷的野外,大雾弥漫,一个人也看不见,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似乎就在他面前走动,自己便跟上去,可是却怎么都不见人……急切之中,李复大喊起来:有人吗?!身子一动,似乎又到了一处所在,光线慢慢增强,李复不由眯起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幅幕帐,接着有了感觉,自己是躺着,似乎是在一个屋子里,一张略有些苍老而慈祥的面孔出现在一旁,见自己醒来,说了一句什么。

李复登时觉得自己被拉回了这个世界,明白终于已从梦中醒来,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位一身古装的人,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此乃洛阳李使君府第,你倒在城外水边,我把你带了回来,看李复还是愣愣的,又道:你已昏睡多半日,还能记起之前的事情吗?李复很是奇怪,面前这人的口音很是怪异,听不出具体是哪里的方言,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所以微微摇了摇头。

那人见他如此,还以为他没有恢复过来,便道:那先不要乱想,饿了吧,我去给你叫点吃的来,说着走了出去。

李复眼光随着他的背影出去,又转回来,不由注意看了一下这屋内,四处摆设都是古代的风格,墙上挂着两幅字画,靠墙一张小桌,两只靠椅,很多用具甚是精致,窗子也是木格雕花的,还有这床幔,没有一件能看到现代的色彩。

自己身上,此时也已换上了一件浅灰色的长衫,虽然自己从来不懂布料,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料子,但也明白这和平日所见布料不同。

李复心中这一会儿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想不通自己是在哪里,忽的心中一动,曾经看了那么多架空历史的小说,眼前这一切都和里面那些跨越时空的情形相似,莫,非,是,自,己,回,到,了,古,代!?一有了这个念头,李复心中一下子成了乱麻,先是有点兴奋,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失落和担心。

以前买彩票都从来没有中过,如今怎么中了这么个大奖,竟然穿越了时空之门?可自己没做什么呀,之前就是去洛阳出差,然后去西苑公园,结果落了水。

难道那水中存在着一个跨越时空的隧道?来到的这里究竟是什么时代呢?自己若来了这里,那公司那边怎么办,若是他失踪上几天,肯定会报案甚至派人来洛阳找他,查到最后一定是一个意外失踪的结论,要是自己的家人得知,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不会这么巧吧,也许自己是在一个什么新的仿古游园里?李复内心中还存在着一丝幻想。

正在胡思乱想,房门一闪,进来了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也是一身古装,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些吃的,见李复醒着,便笑着道:饿了吧,快吃点吧。

李复虽还不习惯他们的方言,但看样子还是知道什么意思的,忙坐起身,看他将托盘中的饭菜放在床头一个小柜上,是几个圆馒头样的馍馍,一碗粟米粥,一些羊肉和咸菜样的菜蔬。

闻到香味,自己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当下自顾道了声谢,便大吃起来。

吃了一阵,定了定神,方想起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朝代呢,便试探着问道:这位大哥,现在是哪一年?那人一愣,似乎也听不太懂李复的话,李复一字一句的反复讲了几遍,那人才听明白,虽不清楚李复为何会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此时是天宝十一载。

也说了几次,李复终于听懂后,当时就彻底傻了,最后的幻想破灭,大脑一片空白,呆呆的愣在那里。

那人看他痴痴的样子,喃喃道:连哪一年都不知道,难不是水淹的糊涂了?想到此处,竟慌了神,赶忙出去寻人了。

╠╠此时是天宝十一载,也就是说是公元752年,三年之后,便是大唐甚至整个中华历史上的最大转折╠╠安史之乱!李复就那么怔在那里,默默的坐着。

良久才恢复思考:上天为什么如此捉弄自己,将他投放到兵乱当前的唐代?莫非是近来看这一段历史太多,感慨太多,上天对他的教训?不过又一转念,这上天也算对他有所眷顾,让他来到了最为熟悉的一个朝代,这一段历史他是极为熟知的,要是换了别的时候,面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岂不是更惨!这么乱想着,却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功夫,最初那人和刚才送饭那人一起进来,看他还怔怔的坐着,关切的问道:觉得如何?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李复回过神来,怎么说他也是跑遍了大江南北,听过不少的方言,现在定了神,认真听来,慢慢也能搞明白话意了,忙道:我……没事,没事,不用瞧了。

那两人见他答话正常,稍松了口气,老一些的那人道:再躺下歇歇吧,再睡一觉会好的多。

李复下意识的点点头,正要躺下,忽然想到应该是这人救了自己,还没有给人家道谢呢,但自己不懂得此时的礼节,无奈下趁着在床上,便半鞠了个躬,学着古人道:在下李复,相救大恩,没齿难忘,还未请教恩人姓名。

那人摆摆手,笑道:救人亦是人之常情,不必放在心上。

某姓崔,名国辅,来洛阳公干,今日正要返回长安,在城外遇见你,也算是咱们有缘。

李复又道了几声谢,才慢慢躺下。

崔国辅和崔全见状,想让他安静的休息一会,便出了门。

第三节李复平躺着,可脑中并不平静,整个思绪如同惊涛骇浪之中的海面,翻腾不已,用了许久才迫使自己尽量平静下来,开始一件件思考问题。

自己是通过水中来到这里的,也许那个凝碧池真的存在一个时空隧道入口,若以后设法找到那个入口,也许自己还能回去吧,虽说那是皇家园林,常人不得入内,但以后想些办法,进到苑里也并不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还有每日的工作,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若是那水中找不到那个时空隧道,自己还能回去吗?可是既然已经来到这个时代,自己今后又该怎么办呢?既来之,则安之?一句老话浮现在脑海中,说来李复自中学以后,几乎都没有在家中住过,直到工作,也是四处奔波,稳定的家的概念倒不是很强烈。

╠╠好男儿志在四方,去闯天下吧!又想起高中毕业时一个女孩在他的纪念册上写的话。

想不到这句话竟成了真,多年来几乎跑遍了全国,自己真的就只能四处漂泊吗?这一次,可真是闯的够远的。

一直都为这个时代伤心,能否改变这一段历史呢,刚刚有这个念头,就笑了自己一下,太异想天开了,这可不是玄幻小说。

可是,自己也不能放弃,至少要先保证日常的温饱生活才行,不然怎么设法去寻找回去的路呢?所以决不能沉沦下去,相反要振作起来,因为在这里,恐怕不会有人能帮助自己回去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暗暗下了决心,李复稍稍觉得轻松了一些。

接下来得好好想想,到底该从哪里做起了。

想到这里,李复再也躺不下去,起身下了地。

再看看屋子里的摆设,先是注意到那两幅字画,仔细看去,一副是: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

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

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

倚风遗鶂路,随水到龙门。

竟与蛟螭杂,空闻燕雀喧。

青冥犹契阔,陵厉不飞翻。

儒术诚难起,家声庶已存。

故山多药物,胜概忆桃源。

欲整还乡旆,长怀禁掖垣。

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

后面注为《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落款是杜子美,看到这里,李复心中一动,这杜子美不就是诗圣杜甫吗,这里面的崔学士自然就是救了自己的崔国辅了。

李复脑中忽然一亮,刚才崔国辅说出姓名时,自己并没有注意,现下看到杜甫的诗句,关于他的情况都想了起来。

其实历史上对崔国辅的记载不多,他是以五言绝句闻名的唐代诗人,诗句深得乐府之意,独标一格,对后人有很大影响。

他曾任礼部郎中,因王鉷一案,被贬为竟陵司马,在那里结识了陆羽,就是编有《茶经》、被誉为茶圣的那位,二人结为忘年之交,酬唱往还,品评茶水,一时传为佳话。

这些在《茶经》里面都有提到,自己曾读过几遍《茶经》,所以才记得他,想来他能与陆羽结为忘年交,并协助他编出历史上第一部茶之专著,也并非泛泛之人,而他被贬也仅仅是因为和王鉷是亲戚而已,并不是他真有什么罪。

崔国辅和孟浩然、李白等大诗人都交谊甚深,而杜甫在天宝十载,也就是去年,献《三大礼赋》以求进身,玄宗诏试文章,他与于休烈以集贤学士为试官,对杜甫大加赞赏。

杜甫这《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诗就是答谢他的。

想到他和李白、杜甫等人的关系,李复心中很是激动,如果能够亲眼目睹这些伟大诗人的面目,岂不是一大快事!按耐一下激动的心情,再看另一幅字画,写的却是:别馆春还淑气催,三宫路转凤凰台。

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

御柳遥随天仗发,林花不待晓风开。

已知圣泽深无限,更喜年芳入睿才。

题名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落款是李憕。

《茶经》上也曾提到他,而安史之乱洛阳失陷也有关于他的记载,自己每看《唐书》,都深为痛惜,所以印象很深。

这李憕其实也是一位名人,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安禄山叛军攻陷洛阳时,他为东都留守,誓不避死,与贼敌作战,后来被擒,慷慨赴难,颇为壮烈。

与当时趋归安氏、弃城逃跑的官吏比起来,算的上是一位真英雄。

正在看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崔国辅和一位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子进得屋来,李复忙转身相迎。

崔国辅见他下了地,走动利索,看来是没事了,便笑道:这位便是李使君李憕,某的挚友。

李憕拱手做一礼道:身体可无妨了?李复没有想到此际马上就见到了李憕,也连忙学着拱手道:多谢李使君、崔郎中关心,我好多了。

崔国辅一怔:你认得我?李复也一愣,才想起来崔国辅只说了他的姓名,没有说别的,自己却以官职相称,那只能说是认识了。

崔郎中的五言乐府绝冠天下,我怎会不知呢?这里还有杜甫杜子美的题诗。

总算想出来一个理由。

崔国辅一笑,虚名而已,何足挂齿?李憕却向李复道:不知李郎为何昏倒城外水边,可是遇到贼人吗?某身为东都留守,若是有事,尽管告知。

李复听了,才知道此时李憕已任东都留守,他负责整个洛阳的诸事,这么问,确实是一种负责的态度。

可自己却一时想不好如何回答,只好装作迷失状,黯然道:为何在城外昏倒,我却记不起来了。

崔国辅微微一笑,他倒是当真的,因为崔全告诉他李复竟问现在是哪一年,看来也许是突遇事变,又被水淹,神志有些模糊了。

李憕略一点头,又盯着他的一头短发,又问道:可做过和尚?李复一怔,想起自己这发型在此时确实是比较惊人,只好继续装糊涂:为何搞成这样,我也不记得了。

还想幸亏自己的衣服可能因为水湿已经被换过了,不然让李憕看见,可就更加怪异了。

崔国辅插话道:使君勿急,他刚遭异变,恐怕记忆有所缺失,好在此时心智、说话都已正常,也许过几天他就能想起来了,到时候你再问他吧。

李憕虽还有些疑惑,但见崔国辅说的也有道理,眼下也问不出什么事情。

当下道:那也好,你先在此处休息几天,等好些,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们再详说。

崔国辅笑道:如此甚好,我本是一早就上路要赶回长安的,结果遇见他,又折返了回来,这已经耽搁了大半日,既然李郎已暂无碍,使君也让他在此处休养。

我这就重新上路,京城之事甚急,不能耽误了。

李憕道:也好,你有公事在身,我也不再留你,你就放心把李郎交给我便可。

李复很不好意思,又拱手道:郎中为救我,耽搁至此,若误了大人的事情,在下实在是……崔国辅一笑,道:无妨无妨,今日是四月十四,二十日我能回到长安就不算晚,路上还来得及。

李复却是一惊,今年是天宝十一载,现在是四月间,长安城里有一场未遂的兵乱刚刚被平定,而身为京兆尹的王鉷一家皆被抄家灭门,作为王鉷亲戚的崔国辅就要因此被贬黜竟陵了。

要不要告诉他?要怎么说才好?可是历史是否还在依着原来的轨迹在运行?崔国辅这番回返长安,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李复并不能确定。

他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沉默了。

送至门口,望着渐渐行去的崔国辅,心中竟忽然起了一阵酸楚。

每人的命运是否都已注定,自己的命运是否也是和众人一样呢?第四节李复暂时在李憕的留守府中住下,帮着府中的众人做点杂活,侍弄一下花草什么的。

因为母亲爱花,在家中有一个不小的花圃,种了不少的花草。

李复从小看着这些花草长大,也跟着学了一手,如今竟也派上了用场,做起来倒很是麻利。

李憕见他愿和府中的仆从们一起干活,没事时也凑在一起打的火热,倒是没有说什么,觉得他多和众人说说话,会有助于记忆的恢复,却没有想到李复是在尽量多听大家说话,来学习这时的语言,以尽快适应口音。

如此数天后,李憕看他很是勤快,老是主动做事,但毕竟是崔国辅把他交给自己的,总不能老把他当作仆从使用,再说他认得字,听他的口气也懂得诗词,就专门安排他去儿子李彭的书房,让他和李彭一起读书。

李憕有十多个儿子,算是一个大户,他喜欢广置产业,如今地产已极为可观,不过不在洛阳本地,而多在八十里外的伊川,他的儿子们也大多都在那里看护田产,自己身旁只有两子,一个是李彭,二十多岁,素有才情,一个是李源,此时才五岁。

李复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毕竟这半个多月以来,和众人的交流和沟通已基本能够满足当前所需了,他现在要进一步了解更多的情况,特别是得看看现在的书籍,这对他今后生活非常有必要,所以李憕一提出来就很爽快的答应了。

李彭的书房在后院,一个人读书虽是安静,却很有些烦闷,早就想找个伴儿,如今得偿所愿,见李复来陪他读书,也很是高兴。

李复丝毫不浪费机会,如鱼得水一般开始疯狂阅读书房的藏书,虽然此时的书籍都是繁体竖排,不少还是手抄,但对小时候学过很长时间书法的他来说,并不是问题,虽有一些和现在写法不太一样的字,但还是能看懂大略意思的。

李复一天到晚的不停看书,几乎不和李彭说什么话,这么一来,李彭倒开始郁闷了,本想来个人能陪着说说话,解解烦,结果来的这位如此沉默寡言,这让他很是失望。

开始以为李复是因为初来乍到,有些生疏,熟悉之后自然交谈会多起来,就没说什么,自己也继续读书,过了几天看李复都是如此,李彭便有些急了。

这天已近傍晚时分,李彭闷着头学了一天,觉得很是疲惫,抬起头来,看看一直坐在书架旁的李复还在低头看书,一整天几乎都没有动弹,不由叹口气,道:李兄,你这么一看一天,不觉得累吗?李复头也不抬,下意识回道:不累。

李彭见他回答的爽快,心下有几分窃喜,以为他愿意聊天了,又道:明日就是端午了,李兄可喜欢吃粽子?李复这才抬起头,茫然道:什么?李彭无奈的又重复了一遍,李复才明白,笑道:粽子啊,我自然爱吃。

李彭问道:那李兄可知道端午节的来历?李复一笑,端午的来历人人皆知,这时李彭却拿来问自己,看来是憋闷了许久,故意找话茬和自己说话呢,就笑道:我怎会不知,端午是为纪念楚国大夫屈原而来。

李彭道:是啊,我们每年端午高高兴兴吃粽子,佩香囊,可是千年前的屈原大夫却是多么凄惨,抱石自投汨罗而死,实在可敬可叹。

李复摇摇头道:屈原大夫葬于汨罗江可能是真的,但说他抱石投水自尽,恐不符实。

李彭来了兴趣,奇道:太史公司马迁《史记》中说屈原被流放至江滨,曰:‘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乃作怀沙之赋,后怀石遂自汨罗以死。

写的明明白白,是抱石自尽,李兄为何说不是?李复以前查阅端午来历,看过一篇文章,说屈原不是自尽而死,当时看来印象很是深刻,此时说起,便仔细回忆着,向李彭道: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史记》虽是一部历史巨著,但我等读之,也不可尽信。

屈原本是巴人,出身于楚国巴族巫祝之家,而巫教认为自杀者属于凶死,将变成孤魂野鬼,很不吉祥,一般不会这样做。

屈原作为巫者出身,对此怎能不知,一定也非常忌讳的,要他自尽岂不是不合常理。

关于屈原自沉汨罗江的说法,并未见于他的学生或晚辈,比如宋玉等人,也未见于楚国史书中。

最早记述屈原投水自尽的人是汉初的贾谊,而他做吊文时已是百年之后,已不可信。

况且屈原在自己作品中也曾明确反对用投水自尽的方式去谏昏君。

说到这里,李复停顿了一下,哪部作品中的什么句子,自己已是记不得了。

李彭却道:李兄说的是屈原在《悲回风》里的‘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

骤谏君而不听兮,任重石之何益?’是说像申徒狄那样背负重石投水自尽又有什么作用呢,是这句吧?李复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句。

李彭道:李兄刚才所说很有道理,但贾谊为何在《吊屈原文》中说他‘遂自投汨罗而死’呢,若不了解一些情况,恐怕不会空口无凭的这么说的。

李复看他如此认真,反应如此之快,不由赞许的一笑,解释道:屈原可能确实是沉于江中,但他应是高寿而终,并非自尽,死后按照他们巴人的风俗以船棺水葬。

但他葬于汨罗江,并非巴人之地,当地人对此风俗毫无所知,因此,见到屈原死后使用船棺而葬,便误以为屈原是自沉汨罗江而死。

贾谊应是听了这个传说,才写下吊文的。

李彭道:船棺水葬?巴人这个风俗是什么样的?李复道:船棺水葬是巴族特有的习俗,船棺由整木削凿成船形,内置棺椁,为防止漂浮,要用沙石固定在船棺内。

船棺在水上漂流时,送葬的人要划着船,不停地向船棺里投放沙石及随葬等物,促使船棺沉没,以完成葬礼。

如今端午节龙舟竞渡、向江河里投放粽子的习俗,也许是在模拟船棺水葬的场景。

屈原死后坚持使用本族的葬礼,倒可见他对本族的信念。

李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新奇的东西,此刻听来,竟是听得双眼放光。

李复又道:屈原志向远大,追求长寿。

在《天问》中提出大量问题,涉及宇宙之起源、人类之起源,这表明屈原具有非常博大的胸怀,有这种胸襟的人,是不会自杀的。

李彭道:我以前读书也有疑问,都说屈原是秦国大将白起攻陷楚国郢都的那一年,因绝望而投水自尽的。

但是,他在记郢都沦陷的作品《九章•哀郢》中,却分明说自己至今九年而不复,那就是说此文写于楚国郢都沦陷九年后,国都沦陷之年未自尽的话,那九年后更不会自尽的。

李复道:不错,屈原在写完这篇《哀郢》后,可能又活了几年呢,这样算,他至少活到七十多岁,算是高寿了。

李彭叹道:屈原人品高洁,举止不俗,忠君爱国,文才卓著,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大诗人,离骚诗体,广为流传,影响至今。

若是高寿而终,才不枉了一生。

李复点头笑道:屈原之所以能够创离骚诗体,一是因为他同时熟悉巴族和楚族的文化,能够将两种文化融合起来。

二是屈原曾担任左徒、三闾大夫之职,有条件读到楚国的文献,这些文献可能包括周室典籍《山海经》等,使他开阔了眼界,后来他在任职三闾大夫时,写了不少祭神的歌词,最终创作出离骚诗体的新体文学。

所以说,多看些书籍是决没有坏处的,也只有多学多读,才能够有所收获,再进一步突破,成为饱学之士、直至一代宗师……李彭眼中流露出一种向往,喃喃道:周室典籍,王子朝携周室典籍奔楚,屈原引用《山海经》的内容确实极多……说着忽然站起,离开书案,向李复深深鞠了一躬,道:李兄才识过人,小弟深为佩服,日后还请李兄多多教我。

李复忙站起,一把扶住他,笑道:不必如此,我也是乱说而已,实在受不得如此大礼。

李彭正色道:李兄说的这些,都合情合理,发古人未发之论,令小弟茅塞顿开,耳目一新,怎能说是乱说呢?李复见他如此认真,只好笑了一笑,不再反驳。

李彭道:平日里我一个人读书真的很是烦闷,遇到疑惑难题找人谈论都很难,如今李兄和我一起读书,以兄的博学多闻,弟定要受益匪浅了!李复笑道:弟切勿如此,你我共同交流便是。

李彭恭恭敬敬请李复坐下,亲去倒了杯茶,递给李复,才说道:李兄请。

弟还有许多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想请李兄解之。

李复倒是没有推让,大大方方的接过茶水,道:弟尽管说来,兄知无不言。

第五节李彭几次张口欲言,又没说出来,思虑再三,才开口道:别的事情,我还能问起父亲,请他指明,但弟心中最大的疑惑,是关于当今天下之事,一说起来便牵涉到皇上和多位重臣,所以我一直憋在肚里,连父亲也不敢问。

李复心中一动,自己正要找机会探知当今天下发生之事,是否和历史上记载的一样,这李彭所问岂不是正合自己的心意?所以便望着李彭,微微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李彭看他神情,是愿意和自己探讨这些问题的,心中一喜,接着道:当年屈原一早看出秦国有灭楚之心,所以一再主张抗秦,但楚怀王不听不信,加上别的大臣反对和馋陷,导致被疏远和降官,后来楚怀王被骗入秦,扣押至死,顷襄王立,屈原又被放逐江南。

这也是造就屈原抱石沉江自尽的传说之因,世人都看作一大悲壮惨事,所以才一直以端午纪念其人。

李复道:不错,民众对屈原之心都是敬佩有加,可怜可叹啊。

李彭道:楚王等的悲剧在于不听从正确的劝告,自高自大;屈原的悲剧在于得不到国君的信任和朝中的支持,结果造成楚国被强秦所灭的大悲剧。

亲奸佞,远贤臣,好大喜功,必将导致失治,类似的例子在历史上层出不穷,按说当今世人应该清楚明白才是,为何现在圣上……似乎也走上了这一条路?当今圣上在位已近四十年,如今……远不再是前些年的样子。

初时尚知革弊图治,但随着天下安定,经济富足,骄侈日甚,疏于理政,又追求声色享乐,宠爱杨贵妃,一味信任李林甫等人,以致朝政日非……李复道:你是说当今圣上即任既久,国内承平,天下晏安,便判若两人,不但纵**酒,宠幸后宫,并且花费无度,奢侈成风,任意赏赐,进献成风,一时有进献者俱得高官,而地方上则设法千方百计搜刮百姓,最终闹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多年基业,就此没落……历朝历代败落皆多为此因,你就是担心这些吗。

李彭道:正是,我相信朝中能看出此事的决不在少数,但却几乎无人进谏,少数几人只要稍有微言,便立遭大祸,不是贬谛出京,就是满门获罪,真的应了李林甫所说,人人只作立仗马,规规矩矩站着不开口乱叫就有上等食料,若是随意嘶鸣,便立被贬黜。

皇上言行,无人规谏,天下岂不是将走向灾难!李复心中明白,其实李彭这番话,完全是有感而发,他的父亲李憕,就是一再被贬和冷落。

这段时间他已大致了解了李憕家里的情况,以及李憕的做官经历。

李憕年轻时素有名气,之前的名相张说对他一直非常看重,当张说为并州长史、天兵军大使时,就请他常在其幕下。

之后张说入朝为相,又任李憕为长安尉,张说还曾经想把妹婿阴行真的女儿嫁给他,但后来因为家里有丧事才没有办成。

自张说罢相之后,李憕三迁给事中。

虽然力于治,有任事称,明簿最,但由于失李林甫意,被出为河南少尹。

后来又迁广陵长史,当地民众为他立祠赛祝,岁时不绝,被封酒泉县侯。

连徙襄阳、河东,并兼采访处置使,最终入为京兆尹,却又被杨国忠所恶,改光禄卿、出东京留守,才驻守洛阳至此。

李彭眼见父亲屡遭奸佞所害,多次贬谛出京,倍受冷落,颇有些类似屈原,有才有识却不能在朝得以重用,所以深感不满,这才趁着说起屈原的事情发起牢骚,这种事情自然也是不便与其父所说,平日只能憋在他自己的心里。

李复叹口气道:这种事情,以目前来看,还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是因为,天子高高在上,没有人、也没有有效的办法来制约他,仅仅靠着几个谏官是远远不够的,皇上愿意听时,可能还有一些效果,若是根本听不进去,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上若是任命了贤良的大臣,自然对臣民百姓是一件好事,若是宠信奸臣佞贼,那就会造成朝政大乱,天下不安。

李彭犹有些不甘心,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让皇上明了得失,远离佞臣。

李复道:也许以后有办法,但现在是做不到的,其实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明了得失,在平日交往之中远离小人,说起来容易,但每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恐怕都不那么容易。

这是因为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欲求和期望,都想按照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来做事情,而不是按照事情的正确与否来衡量做事的标准。

对于小人,他们更善于阿于奉承,说些好话,而这些好话是人人都愿意听的,真正的君子更善于规劝,对你提的意见恐怕就不那么顺耳,如此区别,人们就不由己的更亲近小人,这是人之常情,就是如圣人之身,也是一样的。

不过圣人、君子会注意时时的自省和自察,不断纠正自己的不足和错误,而常人却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思想,他们更多依靠的是律法和道德的约束。

但高高在上、难受约束的皇上,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而且皇上拥有至高的权力,更容易成为民众的焦点,一言一行都会受到万众的瞩目,有一些得失就比常人更明显。

不过皇上要是明白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的道理,真正做到时时自省其身,加上臣子正确的谏闻,诸事按照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来做,那就会政清治明,天下升平了。

李彭听的嘴微微张着,都不知道合上了,良久才道:李兄此说,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其实每一个人都面临着种种选择,都有做好做坏的可能,我以前只是盯着别人的得失,却从来没有从自己出发思考过问题,实在惭愧!李复笑道:这都是人之常情嘛。

当今皇上在位时间久了,觉得前些年治理得力,如今天下太平,民间富足,自己有些骄傲是正常的,而且皇上年纪大了,精力必不如从前,不可能诸事皆理,只能分出来给臣子去做,这时一些佞臣趁此而入,也是难以避免的。

不过你此时还年轻,不是一直盯着朝政得失的时候,特别是要注意,最好不要随意议论朝政和皇上,以免给人口实,引起是非。

既然你刚才已经明白,诸事明理应该从自身做起,那就以后更应该注意,多学多思,先使自己成为一位谦谦君子,日后才能担以大任。

好一个谦谦君子,日后才能担以大任!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李复一惊,忙和李彭一起站起,李彭恭身道:父亲大人!进来的正是李彭的父亲,现任东都留守李憕。

李复也忙行礼道:见过李明公。

明公乃是此时对朝中官员的尊称,比起使君还要更显尊敬一些。

李憕微微一笑,对李复道:不必这么客气,还叫使君就好。

李彭去倒茶,一边问道:父亲可是刚从衙门回来?李憕在书桌正中坐下,道:我回来好一会儿了,刚才就在门外,已听了许久。

李彭有些尴尬,脸上有些泛红,像是担心父亲听到他指责皇上的话,规规矩矩的把泡好的茶放在书桌上,道:父亲请用茶。

李憕哼了一声,却没有用手去端,望着李彭,正色道:朝廷大事,天子威严,可是你这黄口小儿应该谈论的?李彭忙低头道:孩儿已知错了。

李憕厉声道:幸亏你遇到的是李郎,若是遇人不淑,将你这番话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惹出祸来,你将如何自置,将置我于何处?说着瞟了一眼李复。

李复心中清楚,这是用话封住自己的口,不让自己再说给旁人,忙接口道:使君放心,彭弟只是无心之论,而且也没有外人在场,他已知错,日后注意便是了。

李憕脸色稍霁,道:虽是如此,可是彭儿一定要记得,这种错万不可再犯。

李彭额上已有汗,喃喃道:是,孩儿记得。

李憕又道:适才李郎所说做人的道理,说的很是清楚明白,你可要常记在心间,时时自省,多学学圣人之论,按照一个君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将来成就一番大业。

又对李复道:李郎刚才所说,很多话语也令老夫心折,如‘权力越大,责任则越大’之说,实在是圣者之言。

李复忙道:使君过奖了。

李彭也连连称是,道:李兄的才学和见识,孩儿是佩服之至的,所以希望父亲让李兄多陪我读一段书,也好让孩儿能多学些东西,日后孩儿定能受用一生。

李憕却道:以李郎这种才学和见识,他日必会自立门户,成就大业。

哪会一直陪你读书?李复心中也在乱想,自己确实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读书,今后的路如何走,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所以并未对李憕所说做出辩解。

李憕见李复在沉思,并没有说话,更加认定自己说的没有错,日后定会自寻前程,可如今连他的身份还未曾得知,想到此处,转向他问道:李郎,你的身世和前一段的事情,可回忆起来了?李复一怔,忙回道:还是没有记起来,说着故意装作一副气馁的样子。

李憕心中稍有些起疑,看他适才谈吐,清晰明白,且绝非一般人所能到达的高度,但却一直想不起自己的身世,确实有些怪异,但此际别的也看不出什么,只能认为他经历突变,确实暂失那一段记忆,也就不再追问。

又说了几句闲话,李憕离开,李彭将其送走后,不由吐了吐舌头,道:刚才竟不知道父亲在外面听了这么久,结果挨了这么一顿说。

李复笑道:使君是为你好啊,处处都在为你着想。

李彭道:李兄日后真的准备离开这里吗,将往何处呢?李复摇摇头,道:这些我还没有想过。

李彭喜道:那就好,最好是一直和我一起读书,才合我的心意。

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歉意的一笑。

李复也笑笑,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聊些别的吧。

李彭忙道:好啊,看来我得抓紧时间请教李兄了,聊些什么好呢。

李复想了想道:使君不在,彭弟还是讲讲这些年天下的大事吧,又补充道:也许能帮我恢复记忆。

李彭连连称好,讲起这几年的大事。

比如李林甫排除异己,大兴冤狱,任用有罗钳吉网之称的酷吏,除去了包括王忠嗣在内的不少对手;当今皇上从寿王手中夺走了杨玉环,封为贵妃,在后宫万般宠爱;安禄山极尽谄媚,以进贡和边功取得皇上器重,已一身兼为平庐、范阳和河东三镇节度使;杨贵妃的族兄杨钊利用进献,投其所好,获取皇上厚爱,逐渐身兼重职;南诏起兵反叛,杀云南太守,攻占多处唐州,并向北臣服吐蕃;高仙芝先破石国,后在恒罗斯大败……一直说至深夜。

李复一边听一边和记忆中的历史做比较,听的是有喜有忧,喜的是所有这一切都和历史记载完全相同,就是说历史的车轮依然在按照应有的轨迹前进,自己今后就有可能凭借先知的优势来成就一番大业;忧的是历史既然按照原来的安排发展,那三年后的安史之乱也一定会按时爆发,自己在这短短的三年中又能做些什么呢,即使取得一些成绩,会不会在战乱中被毁呢,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但是自己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是设法寻找西苑中那可能的时空隧道入口,回到自己的年代;还是静下心来,为天下民众着想,设法改变历史进程,使大唐走出日后的低谷,跨越未来这个最大的转折?夜色已深,李复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中两种思想在不断的对抗,不断的互占上风,搞得自己是心乱如麻,不知不觉间,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天已将要亮了。

第六节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一大早,留守府中的众人就都已起床,开始忙活。

门上到处都是挂起的艾叶,粽子前一天都已包好,一早就开始煮起来,清晨的气息中,飘散着粽子的香味和雄黄酒的味道。

李复和众人一样,被这热闹祥和的气氛所感染,虽然一夜未眠,却早已没有了睡意,和李彭等一起,剥着粽叶,一边品味这莹白如雪、香气扑鼻的粽子,一边饮着雄黄酒,笑着谈天论地。

李憕一早去了河南府中,给众僚属送了粽子等过节之物,又折返回来,与众人同享这端午之乐。

李彭说起昨日和李复谈论的屈原之事,听得李憕不断点头。

正在说笑间,忽听门外几人大声说话,接着一人快速奔进屋内,却是管家李昭明,向李憕报道:大人,崔郎中来了!几人吃了一惊,心想这崔国辅走了不过半月有余,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只有李复心中却是一沉,心知恐怕是王鉷一案已经事发,崔国辅被株连,贬逐出了京城。

一边想着,也与李憕等迎出去,崔国辅正在大门外,此时的他一脸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身上满是风尘,旁边的仆从崔全也是一脸的忧伤。

李憕吃惊道:崔兄,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崔国辅叹道:一言难尽,王鉷牵连龙武军万骑营造反一事,已经被皇上下旨自尽,王鋓被决杖死,满门都被抄尽,与王鉷有关系的各人都遭到李林甫的指罪,均被贬谛,总有数十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李憕大惊,道:我看报状,王鉷之事已经得知,但实在未曾料到李林甫又拿此事向众人开刀,崔兄竟也牵连在内,这该如何是好?着急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李彭也是紧皱眉头,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复却是一脸凝重,望着和上次见面差别甚大的崔国辅,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崔国辅是这个时代的人,和自己非亲非故,可毕竟是他把自己从城外救回,又交托给李憕照顾,这一段时间才能衣食无忧,并逐渐熟悉着这个时代,否则还不知道去何处糊口呢。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自己的恩人,身受磨难,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这么乱想着,又听李憕道:要不我马上向圣上请旨,请圣上开恩,让崔兄返回京城。

崔国辅摇头道:万万不可,这样不但不会起什么作用,反而有可能再被李林甫所指责,会进一步加罪于我,或再牵涉到使君也不一定,岂不是很不值得!使君的情意我都心领了。

李憕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有些恨恨然的小声道:李林甫这个奸贼!又向崔国辅道:崔兄是左迁何处?崔国辅道:此去竟陵,任司马一职。

李憕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不算极远,定是皇上有回护之意,崔兄日后必有再度启用之时。

李复读《茶经》记得,竟陵郡是在后代的湖北天门,也算是鱼米之乡,崔国辅被贬到那里,严格说来不算非常严厉的处罚。

实际上,崔国辅原先任户部郎中,为从五品上,此次贬至竟陵,司马一职为从六品下,也算是连降数级了,但比起别的动不动流放岭南的人,确实是近的多。

崔国辅叹道:此一去千里,谁知何年何月才能回返京城,世事日变,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和使君见面了。

李憕摇头道:崔兄千万不要灰心,勿因一时的打击而消沉,由弟看来,兄日后必能够再返朝廷,这一点我丝毫不担心,我此下担心的是以兄的年纪和身体,如何熬的过眼前驰驿这一关。

天宝五载七月,因之前流人和贬官者多在路途上逗留,耽搁时间甚久,所以朝廷下敕要求自今左降官,日驰十驿以上,就是说,受到贬谛的官员一天要走十个驿站的路程,唐时一驿三十里,也就是一天要行三百里以上,如此疲劳的连续赶路,使得是后流贬者多不全矣,很多人就在高速赶路中病亡。

崔国辅这满身的风尘就是急速赶路所致,所以李憕才担心他的身体。

崔国辅道:使君不用担心,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的住。

李憕回首向李昭明道:去将我的马备好!又对崔国辅道:崔兄不用太过着急,弟将坐骑送与兄,路上能省不少时间。

现在还是先进府中休息一下,弟不多留,只一个时辰便放兄走。

崔国辅稍犹豫一下,点头道:也好,一个时辰后,我再上路。

几人相随进院,崔国辅向身旁的李复道:如今可大好了?李复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崔国辅身处难中,一路辛苦至此,到了这里还不忘对自己问候,可见对自己的关心,忙回道:谢郎中关爱,在下早就没事了。

内堂中早备下了热水,崔全服侍崔国辅稍为擦洗,又坐下歇息,喝了几口热茶,崔国辅的脸色才慢慢好了起来。

崔国辅端着茶杯,又向李复道:在使君府里可住的惯吗?李复答道:住的惯,使君待我很好。

李彭在一旁道:李兄现在和我一起读书,他的才情和见识让我父亲都佩服呢。

崔国辅哦了一声,看着李复,口中却道:此前记忆可恢复了?李复黯然道:还没有。

心中却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很会演戏,要是还能回到现代是不是去尝试一下当演员,也许也能有一番成就。

崔国辅道:那也不必着急,慢慢恢复吧。

李憕看他问罢李复,便道:崔兄,此去竟陵,京中府上可都安排好了?崔国辅叹道:还能有什么安排,我一出事,家中几乎乱了套,都要跟我前去,我没有准许,只带了崔全一人前赴竟陵,等到了那里再说吧。

李憕道:理应如此,等崔兄到了竟陵安置下来再做打算不迟,再说不定何时崔兄就再入朝廷,府中跟着跑来跑去实在不便。

对了,我记得竟陵如今是李齐物为太守,也算是故人,崔兄此去,定能得到他的照顾。

崔国辅道:是啊,之前我与他也算相熟,只是他此前为刑部尚书,也是因李林甫所恶,被贬至竟陵,想不到如今我和他一样。

真的不知道到了竟陵,会有什么结果。

李复心中一直在想着,能为崔国辅做些什么,但此时自己实在是两手空空,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知道崔国辅此去的未来,想告诉他让他安心,但又不知如何说起,忽的有了一个主意,正好又听崔国辅感慨,便接口道:郎中不必担心,此去竟陵如何,我倒能测字卜卦,可为郎中一测。

崔国辅奇道:小友还有这种本事,老夫倒愿听听。

李复道:先测此时之事,看准还是不准,请郎中任说一字。

崔国辅点点头,道:就拿我这‘崔’字来说说看。

李复略为沉思,道:‘崔’字可拆为‘山’、‘人’、‘圭’,‘山’者,山高水长,山路漫漫,是说此时的远行之事,郎中此去竟陵,与京师也是山水相隔;‘人’者,当是郎中因人事纠葛得祸,以致远行;至于‘圭’,乃‘礼器’也,还是和朝廷有关,看来郎中此去并不会赋闲多久,而会再度得以起用。

众人听得,不禁都纷纷点头,觉得李复这字测得还算有些水平,李复心中却清楚,人家测字是以字说事,而他是以事来附会字,怎能不准?李复看崔国辅听了在沉思,又道:郎中可再说一字,测此去竟陵之前途。

崔国辅道:此去竟陵,就测‘竟’字吧。

李复道:好,想了片刻,道:‘竟’字可分为‘立’、‘日’、‘儿’,‘立’者,立身、立足也,是说郎中此去可以立身竟陵,下有‘日’,当指时间不会太长,至于‘儿’…似乎是说郎中在竟陵会结识一少年才俊,日后也能有所建树,而郎中在竟陵也许会呆上一阵,在那里得以立业。

崔国辅此去,在竟陵结识陆羽,与其品茶论水,后者写就一代名书《茶经》,所以李复在此际先点了出来。

至于别的意思,不外乎崔国辅此去很快得以朝廷再次起用,让他不用太过担心而已。

事实上,崔国辅此去不到一年,因杨国忠诬李林甫得逞,将其开棺问罪,因失李林甫意的李齐物得以返京任职,而由崔国辅接任李齐物的太守一职,算是得以起用了。

李复将这些事情强和拆得的字联系在一起,虽说有些不伦不类,但此际众人都在关心崔国辅的未来,听得李复说得一些,就姑且一听,不管真假,能宽宽崔国辅的心就好。

崔国辅心情倒真的舒通了许多,笑道:若是如此,某就多谢小友吉言了!李憕在一旁听着,虽说他从来不信这些旁门左道、测字卜卦之说,但此际见李复说的崔国辅眉开眼笑,能够打开他的心结,倒不是一件坏事,所以就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顺着李复的意思道:崔兄尽可放心,未来定是如此,如今不必多想,保重身体为是。

几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一个时辰转眼即过,崔国辅便站起身告辞。

众人将他送到大门之外,管家李昭明已将李憕的马备好。

那马看起来神骏异常,通身上下雪白无比,没有一根杂毛,项上的鬃毛在初夏的风中微微飞扬,像是雪雾在林梢上飘荡。

李憕走近抚了马首几下,道:这马已跟了我多年,虽不能日行一千,但六百里还是能跑的,崔兄就乘它前去竟陵吧,你这两匹马让崔全换乘,这样路上会好些,身体才能吃得消。

崔全接过缰绳,道:我代我家大人谢谢使君。

李憕又取过一个包裹,交给崔国辅,道:这里面是一些粽子,留在路上用吧,还有几贯散钱,也备作不时之需。

崔国辅接过叹道:想不到今日端午,你我竟是如此相见再分别。

李憕从门旁的垂柳上折下一枝柳条,递给崔国辅,道:此时一别,不知何日能够再见,崔兄保重。

崔国辅眼眶有些微红,他听李复所测字意,即使日后真的再被起用,恐怕也不会再入朝中了,那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重回长安和洛阳,和李憕等人难以再见了。

李复心中也充满了酸楚,他是最怕与人送行的,此时经历古人之离别,却更有一番离愁滋味。

看到李憕折柳相送,知道这是唐人一种习俗,因为柳与留同音,所以用此来表达离情别绪,有留客之意。

不由想起白居易的《杨柳枝》,念道: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

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

几人都是一怔,听得这诗句,正应得此时此景,心中更是离绪难言。

崔国辅向李复道:小友的才情高远,又兼通别道,日后定能自立门户,建功立业。

若有此愿,还望使君多多襄助。

后一句却是对李憕所说。

李憕看了一眼李复,道:崔兄放心,憕自当鼎力相助。

李复心中感动,知道正是崔国辅的这种坦荡心怀,和乐于助人的风格,到了竟陵才能一再提携小他四十六岁的陆羽,使其成就《茶经》名著。

不由深施一礼道:在下必不负郎中厚望,还请郎中保重。

崔国辅二人上马而去,众人挥手作别,那匹白马不时回首而鸣,似乎也不愿离去,待他们拐过街角许久,好像还能听到那声声的嘶叫。

第一节送走了崔国辅,李复心中一直像缺了什么一样,觉得很是怅然。

和李彭一起回到书房,翻了几页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抬头看李彭,也是眼望着门外,心思根本没有在书本之上,叹道:没想到郎中这么快就身受贬谛,朝廷之黑暗可见一斑。

他说没有想到这么快,那自是知道崔国辅要有此事,但李彭没有听出他的话意,随口接道:是啊,崔伯父一生清正善良,为人热忱,从来不与人为敌,想不到还是遭了奸臣贼子的毒手。

李复想了想道:左右是难有心情看书,不若我们出去走走?李彭喜道:好啊,我心里也十分烦闷,出去散散心也好。

李复自来到这个朝代,一直就在留守府中,还从未出去过,此时勾起外出游玩的心思,倒有些迫不及待,当下就与李彭一起离了书房,一路向外行去。

这时的洛阳城,在李复的脑海中,还只是历史书中的片言只语,还有这留守府中的古色建筑,并没有太多的直观印象。

历史记载中的洛阳城,兴建于隋炀帝大业元年,唐时又不断扩大,逐渐形成周长五十二里,拥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会。

全城东临西涧,地跨洛水南北,是个南宽北窄的不规则长方形,有宫城、皇城,外廓城。

城内设三市,比京城长安还要多一市。

通远市南沿洛河,北傍漕渠,丰都市通运渠,大同市通通济、通津两渠,都紧邻可以行船的河渠,交通更加便利,市场也更繁华。

城内共有一百零三坊,周围有坊墙,墙正中开门,坊内正中设十字街。

城内街道纵横相交成棋盘式布局。

唐初时,曾废东都之名,到太宗贞观六年称为洛阳宫,高宗显庆二年改洛阳为东都。

后武则天临朝听政,光宅元年改东都为神都。

天授元年,武则天正式称帝,改唐为周,即以神都为周都,并徙关外雍、同、秦等七州户数十万,以实洛阳。

中宗复位后,仍改神都为东都。

总的来说,唐代洛阳和长安的地位同等重要,甚至有时超过长安,也是其十三朝故都史上的鼎盛时期,有上阳宫、明堂及邙山翠云峰上的上清宫,都是最为辉煌壮观的建筑。

唐高祖和唐高宗都常往来于东都、长安之间,称两京为东西二宅和东西两宫。

隋炀帝在营建东都的同时,在大业元年三月,动工开凿运河。

运河修成后,自洛阳,西到长安,南到杭州,北抵涿郡,东至大海,水路运输四通无阻,使洛阳的交通更加方便,经济更加繁荣。

正因这样的位置,洛阳设有多处粮仓,如城东北部设有大型官仓含嘉仓,计有窟穴四百余座,每窟穴储粮多者达万石以上,此外还有洛口仓、回洛仓等,负责为京都和国家储存或转运粮食。

唐代的洛阳还是丝绸之路的东端起点,又是水陆交通的枢纽,外国商人经由广州、扬州而抵达洛阳,然后再去长安。

除去以上种种,洛阳当时的佛教也极为兴旺,白马寺、风穴寺等早已辉煌许久,而龙门石窟也正在继续建造,还有城西方圆两百里的西苑……把这一切加在一起,可以想像当时洛阳的盛况。

出得府院,拐出一条街巷,李复便望见西北方向一座硕大辉煌的宫殿,青砖碧瓦,在自己那时代难以一见的纯净的蓝天白云之下,竟如仙境中的天宫一般,不禁一下子就迷醉之中。

李彭见他望着那宫殿很是痴迷,笑道:那便是宫城内的乾阳殿,算是宫城内最高的一座殿堂了。

李复读过介绍长安与洛阳两都的历史资料,对其建筑介绍也有印象,知道当时的壮观富丽,但如今亲眼看见,却仍深深的为之震撼。

一时之间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面前的壮丽与辉煌。

正在发呆,又听李彭介绍道:这宫城内殿堂错落,主要有乾阳殿、大业殿、文成殿、武安殿等,殿庭周围遍种批把、海棠、石榴、梧桐以及各种奇花异木。

其中便以这乾阳殿最为壮观,人皆说居城外百里能望之,此外在宫城西南还有上阳宫,也是规模巨大、风景优美。

李复注视良久,才慨然一叹,这乾阳殿号称居城外百里能望之,虽有些夸大,但自己此际所见,被其巍峨的气势所震动,真的在内心深处为此时劳动人民的伟大而赞叹。

站在这样的宫殿之前,真有一种自身渺小的感觉。

他不禁有些恍忽,在这滚滚的历史车轮前进的脚步中,每一个孤单的人究竟有多大力量,即使自己决意改造这社会,能否真的改变这车轮的方向?李彭见他面色一时变化不停,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疑惑的问道:李兄,你这是怎么了?李复这才回过神来,掩饰道:我是看得这一派非凡气象,深为之折服啊。

李彭笑道:只是远观洛阳的宫殿便是如此,那若是李兄亲眼见了长安的宫殿,岂不更要折服的五体投地呢!李复一笑,说道:若有机会,我定去亲眼看看。

李彭也笑了一笑,二人再继续前行,转过几个街道,然后顺洛河而行。

洛阳城中商人数量确实极多,一路之上,除去大量的酒楼和旅馆,各色店铺,还有不少小商小贩在随街叫卖,甚至偶尔还能看见明显异于常人长相打扮的外国商人,买卖物品也是五花八门,不能尽数。

二人边行边看,李复只觉得眼花缭乱,兴致勃勃的随口赞道:好一派繁华景象,此比《清明上河图》所绘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彭耳朵尖,听到这句话,茫然道:什么是《清明上河图》?李复一怔,《清明上河图》是宋代写实风俗画中相当流行的题材,其中以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最为有名,不过所描绘的是十二世纪宋之首都汴京城和汴河两岸的风土人情,而这时是八世纪,何来的《清明上河图》呢?李复脑子一转,道:那是我在别处所见的一幅画,画的就是河两岸的市集人景。

李彭哦了一声,十分向往,道:将此情此景入画,倒是绝妙。

李兄一定看过很多的书画吧。

李复微微一笑,自己在现代时所看的书画,自是比此时的人所能接触的要多的多,加上网络上获得的信息,更是浩如烟海,岂是这时人能想象?但也不便解释,只是略为颔首而已。

正在沉思之间,却听得几声哭泣,循声望去,见有一群人围观着什么,李复不由走过去,李彭也只好跟随。

走进人群中,却见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跪在那里,不时抽泣着,身前挂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卖身葬母几字,旁边的人看着指指点点,摇头叹息,李复却是汗毛立起,这种事情以前只在书上见过,哪里想到今日竟亲眼所见。

看那少女哭的可怜,李复不禁大起不忍之心,他心肠本来就软,在后世,只要见到苦苦乞讨之人,不管是不是真的,都要给些钱物的,何况此时见到这番景象。

不由上前几步,细问究竟。

原来这少女的父亲在北方从军,多年没有音讯,她与母亲二人相依为生,但后来家乡税赋不断增加,连她父亲的也算在内,到今年却是再也交不出来了,无奈之下,母女二人一起去寻亲,不料走到洛阳,母亲生病而逝,剩她孤身一人,又没有一点钱财,只好出此下策,卖身将母亲葬下再说。

李复听闻,连连摇头,这大唐繁华世界,竟仍有如此苦难之人,看来不管是在什么朝代,下层的老百姓都是最难过的。

看李彭也在叹息,李复问道:身上可带得钱财?李彭一怔,立即会意,掏出两贯钱来,不好意思的说道:李兄只说出来走走,我身上没带得太多。

李复接过,却道:这些不知够不够,算是我借你的。

他此时对购买力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所以不知这两贯钱到底值多少。

李兄说哪里话,什么借不借的。

这些钱办丧事应该足够了,但这姑娘以后……李彭没有说出来,李复却明白,他是担心,即使这少女办完丧事,又该如何生活呢,看来李彭也是善于为人考虑的。

正在此际,忽听身后一人说道:若是不够,再拿上这两贯吧。

转身一看,是一位灰袍男子,三十来岁,手中还牵着一匹马,将手中的两贯钱交给李复,回头便走,李复还未答谢,那人已走出人群,上马而去了。

李复将这几贯钱交给那少女,要她办完丧事,拿剩下的钱或再去寻父,或自行找些事做。

那少女感激不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停淌着泪,将面上的一些黑灰都冲了下来,仔细相看,竟然很是清秀,想来若打扮一番,说不定还是个美人呢。

众人见状,也不禁交口称赞,渐渐散去。

李复要那少女抓紧去办事,自己却拉了李彭要走,那少女非要问清恩人姓名,还说若寻父不得,便回来给他做奴仆,李复被缠不过,随口说了名字,却对她后面的话不当回事。

二人继续前行,那少女还在犹自拜谢。

经此一事,李复不由想着,在大唐这繁花似锦的盛世之下,真实的老百姓不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们到底能不能从这开元、天宝之治中,得到一些好处呢?忽听得李彭道:李兄走累了吧,我身上还有一些散钱,在此处吃点东西歇歇脚如何?抬起头,见正好走到一家酒楼的门口,这家酒楼看上去也很是气派,里面坐了不少客人,门口的小二见衣着不差的二人走至门口,往里面打量,连忙迎上来,道:二位里面请坐,要吃饭还是要酒菜,吃饭的话有饼粥糕点,酒菜的话有炙脍脯舋……正说之间,后面忽有风声,李复急转头,见一人一骑已到自己身后,马上那人三十出头,一身灰袍,眉宇间一股英气,神采不凡,正是适才那相助之人。

只见他一勒马缰,纵身跳下,顺手已将缰绳扔给门口的小二,道:店家,把这马牵到后面好好喂料。

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着大步便进了酒楼。

那小二手中握着马缰,连连答应着,见那人已进去,又向李彭二人满面堆笑,还不忘招呼他们:里面有好酒好菜……李彭一笑,拉着李复一并进去。

李复对刚才那人很是感兴趣,见他上了楼,也跟上去。

第二节二人在那人旁边的桌子坐定,李复向李彭道:刚才那店家说饭有饼粥糕点,我是知道的,但他说酒菜有什么至快扑获,都是些什么东西?李彭有些奇怪李复连这菜肴叫法都不知道,但未多想,当下给他一一讲来:炙是炙品,是用石炭木火烤各色肉类,肉有牛、马、驴、羊,鹿、鹅、蛙、鱼等。

李复一笑,道:就是烧烤。

李彭道:正是,脍是生鱼生肉切成极薄的薄片,配上香柔花叶等,为至佳味也……李复点头,心想就是生鱼片之类的,还记得当过宰相的房琯,就是食脍而病死的,以后要是见到他,是不是得提醒提醒,不过此人似乎有些自高自大,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听的进去。

生鱼片这个东西以前别人请客时也点过,但当时自己就迟疑甚久,终究还是没有敢下筷子,喃喃道:这个…有些不卫生…李彭疑惑的看看他,继续道:脯和肉干相似,就是腌好的肉,有鹿脯、野猪脯等;舋羹则是汤类,如羊羹、虾羹、香芹羹、驼蹄羹等……李复听得有些流口水,暗中咽了几口唾沫。

李彭虽然年轻,但也是见过市面的人,常在酒席中出入,对菜肴很是熟悉,随意点了几个菜,一会儿便摆了上来,接着又要了一小坛酒,先给李复斟上,再给自己的杯里倒上。

李复看杯中的酒颜色发红,知道这应该是黄酒,不由想起李贺的一句诗,轻声吟道: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李兄说的真好!李彭由衷赞道,李复暗道一声惭愧,这是号称诗鬼的李贺诗句,只希望号称后来去给仙界作《白玉楼记》而逝的李贺不要那么见怪。

旁边的灰袍男子听见,手中的筷子也略顿了顿,稍稍点头,口中道:这位公子此句绝妙,毫无人工痕迹,可算是鬼斧神工也。

李复心里却一惊,就这么一句,旁边这人就能看出神鬼之气来,看来这李贺号称诗鬼还真不是盖的,而旁边这人对诗有如此的认知程度,亦恐绝非泛泛之辈,更加有心结识,忙谦虚道:随口一言,怎敢当此大赞。

并向那人抱拳道:这位兄台若是不嫌,何不一席同饮?那人一笑,起身道:如此甚好,兄有此美意,某怎敢不从?说着便将自己桌上几碟菜端到这边桌上,才在李复身旁坐下,道:在下元结元次山,独自一人刚到洛阳,很有些孤单,正愁没人说话,就得兄诚意相邀,在此多谢了。

李复听言,倒是吃惊不小,这大唐有名的诗人实在太多,自己第一次出来,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遇上一位,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不由得多了几分敬意,但还未说话,就听身旁的李彭奇道:岂非师从名士元德秀,作有《元子》十篇的元结元次山?元结笑道:正是。

李彭很是兴奋,似对元结,又似对李复介绍,说道:元兄《悯荒诗》中有句‘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

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

’借隋炀帝亡国的教训以规讽时政,敢于谴责皇…朝廷的穷奢极欲,如此大胆,令人感叹。

所以小弟早就想结识元兄,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相遇,实在是令小弟欣喜万分。

他本想说谴责皇上,但忽然想到父亲才因此事训斥过他,所以才临时改口。

元结的《悯荒诗》,是借他所采五篇怨恨隋炀帝的隋人冤歌为题,加以发挥,总结了隋朝因荒娱至极,不知民怨而终于灭亡的教训。

指出君王如不知体恤民意,总有一天会被民众****,这在当时是极为大胆尖锐的见解,给人一种豪士之风,也怪不得李彭会对他有这么深的印象。

李复怎会不知元结之人,但不好流露,便含笑点头,以示赞许,口中却道:元兄仗义疏财,乐于助人,实在是一位真君子。

元结一怔,随之认出李复来,笑道:适才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三人互相介绍之后,边吃边聊,元结说起自己身世,他是鲁县商余山人,祖上世居洛阳,后迁至太原,到其父时才迁至鲁县。

李彭家是太原人,听他祖上也曾在太原居住,也算半个老乡,更是感觉亲切。

元结家族虽然是北魏昭成皇帝之孙常山王遵之后,其曾祖元仁基从太宗征辽东,颇有功,袭常山公,也算名门之后。

但由于其父元延祖一生不愿做官,在元结姨丈勉力劝说之下,四十多岁时才做了个县丞,但没过几天,便又辞官回了家里种地。

元结受其父影响,少年时不思进取功名,只是四处贪玩,不愿读书,结果其父说他:而曹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树名节,无近羞辱,就是说世道多有变故,你可不能像我一样,仅仅安于山林隐居生活。

但直到他十七岁时,因钦佩宗兄元德秀的德行,才折节受学。

五年前,也就是天宝六载,他去长安应举过一次制科,但因李林甫担心草野之士斥言其奸恶,玩弄权术,使应举者无一中第,之后李林甫竟还上表庆贺,对皇上说野无遗贤。

元结落第后曾归隐商余山,还经历过一段耕艺山田、与丐者为友的生活。

说到此处,李彭不由深表同情,小声骂了李林甫几句,才略为解恨。

李复则问道:元兄此来洛阳,所为何事?元结道:我在商余山归隐这几年来,多见民众生活苦难,而朝廷却丝毫不闻不问,深感揪心,去年曾作《系乐府十二首》,以叙民众之苦,但恐只有诗文,难以拯民之于水火,思来想去,便又起了应举之心,若能得入仕途,也许还能为百姓们做些事情。

欲再去长安,准备明年的常科应试,所以路过洛阳。

李复二人听闻,都深为其身怀民众之心而感动,况且此时元结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布衣,却已经胸有如此大志,再想起适才之事,真的让人非常佩服。

都说开元盛世,物华天宝,大唐的繁荣一直令后人艳羡,但此时最下层的民众生活的却是如此凄苦,刚才的一幕,更是给李复深刻印象,但了解并不多,便问道:天下太平已多年,按说百姓生活安逸,会好的多了,可适才所见,又听元兄所说,民众生活甚苦,可否详细道来?元结叹道:二位有所不知,我大唐民间虽已有百余年未动兵戈,但天宝以来,朝政渐趋黑暗,官场**,民众也随之惨不堪言,若愿以闻,可听我《系乐府十二首》里的几首。

说着,吟其《农臣怨》一诗:农臣何所怨,乃欲干人主。

不识天地心,徒然怨风雨。

将论草木患,欲说昆虫苦。

巡回宫阙傍,其意无由吐。

一朝哭都市,泪尽归田亩。

谣颂若采之,此言当可取。

李复听得,知道这首诗是说农民在灾荒年月的哭诉无门,农村遭灾之情无由上达帝听,并希望朝廷能观风采谣,关怀民情,所谓谣颂若采之,此言当可取,可是当今朝廷有李林甫把持,千方百计以绝圣听,这些事情怎能传得到皇上耳中,即使李隆基听到了,又能如何呢?元结又吟其《去乡悲》、《贫妇词》二首,其声悲沉,使得李复二人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

《去乡悲》诗云:踌蹰古塞关,悲歌为谁长。

日行见孤老,羸弱相提将。

闻其呼怨声,闻声问其方。

方言无患苦,岂弃父母乡。

非不见其心,仁惠诚所望。

念之何可说,独立为凄伤。

是说民众离乡背井的逃难生活,只因在当地实在是生活不下去,才无奈离家,可见其平日过得凄苦。

《贫妇词》诗云: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

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

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

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

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

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则是说贫苦农妇在繁重租税的勒索下无以为生的苦况,道出了贫妇在封建官府压榨下的痛苦心情。

元结又说起各地贫苦民众生活的具体惨状,以及官府**,只知一味盘剥百姓的件件实事,听得二人不由扼腕长叹,李彭都几乎忍不住以拳擂桌了。

说了一阵,元结口干,倒了杯茶来饮。

李复忍不住道:实在未曾想到,百姓生活竟是如此惨状,之前我虽听说一些,但从不曾知道的如此详细,如今听得元兄所讲,真是令人心痛不已。

元结喝了几口茶,道:二位定是一直在这洛阳生活,只见得这东都的繁华和富庶,所以不知别处民众的穷苦。

李彭却摇头道:元兄此言却差矣,洛阳虽贵为东都,看起来繁华如锦,但我也常听父亲说起,这洛阳城内也有不少的穷苦百姓,平日生活也是难以为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在少数啊。

李复听了他们所言,心中所受的震撼实在不小,救命恩人被贬到千里之外,刚刚又亲眼见得那悲惨一幕,如今再亲耳听得广大民众生活的真实情况,心中泛起的巨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对此时的社会黑暗有了直接的认知,竟对于自己此前的想法感到一阵可耻,怎能一直仅仅想着设法找到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时空之门,而后逃离这里呢?即使找到了,那个时空之门又将自己传送到什么样的时代去呢?要是把自己送不回现代怎么办?李复忽然想到这一点,不由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再说起来,若是自己有能力改善一点这个社会,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哪怕只能让一部分民众生活的更好,那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呢?自己在以前的那个社会里,就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有可能,一定要设法帮助那些穷苦的人,比如捐助他们上学,让更多的人脱离穷困,眼下有了这个更大的机会,自己怎能一直挂念着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时空隧道,而不去抓住这个机会,做出些实际行动?李复的信念一点一点在坚定,摇摆了许久的思想,逐渐清晰起来,此际的他,已下定决心要利用自己的优势多为民众做一些好事,而不仅仅是生存下去,设法回到现代。

以元结之心,尚能为百姓再次出山,想以科举入仕,将来再解民众疾苦,而自己怎能坐而视之,不贡献出自己那份难以估量的力量呢?元结和李彭二人见李复沉默不言,面色数变,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无比,一股异样的神采浮现在他的脸上,身上也似乎忽然散发出一种恢弘之气,不由大为惊奇。

元结望望李彭,李彭则问道:李兄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究竟是怎么了?李复忽粲然一笑,抱拳向元结道:多谢元兄之言,使我想通了一个大关节!第三节李彭奇道:难道是李兄恢复了记忆?元结一听,不知是怎么回事,李彭粗略讲了李复的来历和失去记忆一事,元结才明白,眼望着李复,似在询问是否是此事。

李复摇头道:并非此事,但胜过此事!李彭道:那究竟是想通了什么?能比恢复记忆还重要?李复正色道:之前我一直在犹豫徘徊,不知道是先寻回自己,还是先做些有利于民众、有利于天下的事情,担心一旦先做后者,会失去找回自己的机会。

但今日听得元兄一席话,不由大悟,若是能为天下利者,即使找不回自己又如何,若是仅仅为找寻自我,而不做这些事情,那即使找到了自我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到此处,满腔激情,一字一句道:我李复已决心,以此身利天下,永不后悔!李复话中找寻自我的意思自是说回到现代之事,但不便说明,只得用此代替,而元结和李彭既知李复失去记忆,则理所当然的理解为他恢复记忆之事。

几人理解虽不相同,但恰好都说的过去。

元结受他情绪感染,也确实为他的一片诚心所动,道:李兄既有此大志,定是天下百姓的福祉,来,我敬你一杯!李彭也情绪激昂,他本来就佩服李复,此时见其神采和壮志,更加心折,也端起酒杯道:以李兄的才情,将来定会如我父亲与崔伯父所说,自立门户,成就一番大业。

小弟也敬你一杯!李复豪气在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但李彭适才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自立门户!这四个字在李复心中重重一击,不错,若要实现自己刚刚许下的诺言,真正能为天下百姓谋利,还真得自立门户,集聚人才,才能开创一番大业,否则孤掌难鸣,一个人怎能做出许多事,怎可能轻易改变历史进程呢!一旦确定自己的目标,以前许多在他脑海中模糊的东西,如今都忽然清晰起来。

如何建立大业,进一步改变历史,那是以前看架空历史时多次深入研究过的。

虽然说未来最终能够做到怎样的状况,最后是什么结局,李复还没有看过一本能说明这些的架空历史小说,他自己现在也想不到。

至于其他的细节,现在想来也没有用,毕竟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难以掌控的事情干脆先不去想,待做起来的时候根据实际的发展再做决定。

但无论如何,要实现这个远大的目标,都要两样基本条件,一是人才,二是钱财。

李复望着元结,这日后也名扬天下,千古传颂的诗人不正是一个最好的人选吗。

李复知道历史上的元结,富有才学,第二次应举进士及第之后,确实做了不少地方官,在任时都为民众着想,做了不少为百姓称道的好事,还曾组织义兵抗击史思明,算的上一位富于正义感、关心国家安危与人民疾苦的英雄名士。

若自己以诚相待,与之深交,元结愿共创事业最好,至不济,日后也是一位好友,经常往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现在元结并不知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刚才虽然立下誓言,元结也深受感动,那只是一种意气相投而已,决非对自己的信服,要得到他的真心支持,这些远远不够。

想到此处,李复向元结道:元兄,你为民解疾苦之心,弟深为佩服。

但兄欲再试科举,以此入仕,再为百姓做事的办法,由弟看来,却不见得恰当。

元结哦了一声,望着李复,道:愿闻其详。

除此之外,李兄还有别的更好的路途吗?李彭也瞪大了眼睛,想听听李复又有什么至新至明的说法。

因为他平日所想,也不外乎读书有成,通过门荫或科举,然后踏上仕途,为国为民作一番事业出来,如今李复说这么做并不见得合适,自然好奇。

李复微微一笑,道:以兄之才情,五年前制科却落第归隐,为何?元结一叹,道:奸臣当道,遮蔽门路,我奈之于何?李复道:不错,当年是李相弄权,可如今李相依然在位。

兄怎能确定,此次他不再弄权?不等元结说话,李复接着道:若元兄此次科举得中,能授几品官?元结怔住,这种事情,难以估计,一时不好回答,想了想道:科举之后,还要经吏部铨选,到底何时授官,授何官,实在难料。

有唐一代,常科科举中第仅仅代表获得了参与选官的资格,但初选与中选得以授官的都不会太多,还要经过一定的选限才能赴集,也就是在冬季集中在京城参加铨选,又叫冬集。

一般从头年十月开始到次年三月才结束,叫做选限。

颁选格,取选解,由南曹选勘,合格后乃上三诠,视其身、言、书、判,长名留放,之后三注三唱,依格拟官,注唱完毕,还要经过数道审查,门下省过官通过后,才能授予告身,廷谢圣恩。

其中复杂和麻烦,难以叙知。

即使授了官,一开始多是授予诸县县令、县丞、主薄、判司、州府录事参军等等,都是六品以下,八品、九品居多,之后就要依靠各人的能力一级一级,一年一年的慢慢往上爬了。

若是一直考评较优,兼得朝间有人举荐,花个几十年的功夫才能升到五品以上的位置。

所以李复此问实在难以回答,但其用意并不在于得到答复,他只是让元结意识到如此作的难度。

元结也是想到了这些,但还不明白李复此说的目的,正在思考间,又听得李复道:即使元兄一切顺利,得授一州县父母,能代天子牧一方百姓,但元兄又能帮助多少人脱离水火之中?其他州县的百姓又怎么办?继续在苦海煎熬吗?元结愣了愣道:这些我倒未仔细想过,但若如此,以我一人之力,恐难造福多少百姓。

李复又道:太平年间还好说,若是天下不再太平,兵乱祸起,以元兄一官职,可能护得这一方百姓?元结和李彭都惊道:兵乱?如今除去边疆,内地太平已百余年,李兄怎么说会有兵乱之灾?李复看看左右,此时正是半晌,并非饭时,加之三人坐在楼上,旁边已没有别人。

便道:既然说到此处,我们不妨说说天下之事,看看究竟会不会有兵乱。

看了一眼李彭,继续道:开元年间,当今皇上登基初时,因则天皇后末期与中宗之时吏治败坏,社会危机重重,皇上安抚朝臣,任贤纳谏,澄清吏治,劝农桑,薄税敛,与民修养,开创了盛世之治。

此时的皇上,可以说是一代明君,然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天宝之后,渐不如昨,怠于政事,由俭入奢,好大喜功,重用奸佞,以致政风败坏,纲纪失紊。

虽然表面上看天下太平日久,繁盛富强,但背后却潜伏着重重危机。

民间均田制坏,土地兼并之风盛行,而朝廷无动于衷,反而日益奢侈腐化,多方剥削民众,衰微之祸自此而始,必将导致天下大乱。

李彭插道:如今民间再不是开元之时的样子,家父也时常说起,若是两相比较,已是相差甚远。

李复道:开元初期,君子当权,小人失势,中期则是忠奸并存,而后来就是直臣遭贬,奸佞当权了。

自李林甫为相起,祸乱就此埋下,李林甫为保住相位,不断贬绌有能力的大臣,之前有边将入京为相之事,李林甫为断此门路,竟大量起用胡人为将。

而兵制改变,府兵早已崩坏,诸府早已无兵可交,以往关中府兵兵力可统制四方的局势不复存在,内地兵力空虚。

边镇之兵,悉统于十道节度使,全国之精兵猛将皆握在他们手中,形成内轻外重之势。

加上节度使一人担任多务,渐成为边疆之军政,财政,行政长官,其所统领之军队,非复征点轮番之府兵,而是召募长驻边塞之健儿,得此专兵,军队成为将帅之私人武装力量,遂已有称兵作乱能力,一旦有变,必将牵动全局。

元结道:皇上的本意,是要各节度使拥有专权,能够更有力的镇守边塞,所以我大唐如今才有如此广大的疆土,各处边军势强,内地才能得以安宁。

李复点头道:不错,边境离内地越远,内地受外族的威胁就越小些。

但如今的边疆却是很不安宁。

皇上好大喜功,边将及一些朝中大臣为了得以专宠,都以兵功为进,所以一再讨扰异族,结果多成激变。

这些事情,可能你们比我所知更多。

元结和李彭都点头,一起扳指算来:契丹酋李怀秀、奚酋李延宠均归我大唐,一封松漠都督,一封饶乐都督,并都有公主尚之,但由于平庐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侵掠不断,各将公主杀死起兵背叛,后安禄山将其逐去。

及安禄山再兼任河东节度使,再次进攻两部,调集三镇兵马六万,奚骑两千为先锋,不料奚骑叛去,联合契丹攻之,安禄山只剩二十余骑逃回师州。

南诏一向敬我大唐,但云南太守张虔陀不但辱其妻女,又多所徵求,南诏王阁罗风不应,张虔陀竟遣人辱骂,又密奏其罪。

阁罗凤忿怨不已,发兵反叛,攻陷云南,杀死张虔陀,并攻占了原来归附于我朝西南夷的三十二个州。

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八万讨伐南诏,南诏王罗凤派使者来谢罪要求停战,鲜于仲通不应,结果在泸水之南被南诏打得大败,士卒死伤六万余,鲜于仲通也差一点战死。

杨国忠却掩盖鲜于仲通的败军之事,仍然为他记叙战功。

而南诏自此向北臣服于吐蕃,罗凤却在国城门口镌刻石碑,说自己叛唐是出于无奈,还说南诏世世代代臣服于唐朝,受唐朝的封爵,后世还要归附唐朝,这样的忠心竟得到如此的对待,实令人惋叹。

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假意与石国约和,率兵袭之,俘虏其国王和民众,悉杀其老弱。

夺得钱财珍宝,皆入自家。

后又入朝献其首领,不料石国王之子逃走,告知诸胡,诸胡部落大怒,欲联合大食**队进攻安西四镇。

高仙芝亲率蕃兵和汉兵三万去攻打大食,结果葛罗禄部落的军队叛唐,与大食军前后夹击,高仙芝大败,士卒几乎全部战死。

今年三月,安禄山又发蕃、汉步骑二十万,并奏请李献忠帅同罗数万骑,与俱击契丹。

欲以雪去秋之耻。

李献忠原名阿布思,系来降突厥人,上厚礼之,赐姓名李献忠,累迁朔方节度副使,赐爵奉信王,但遭安禄山恨之,故有奏请之举,李献忠恐为他所害,乃帅所部叛归漠北。

三人数下来,都是不停摇头感叹。

元结道:这边塞战事连连,还真都是由我唐将而起,不知送掉了多少军士的性命。

若一直如此穷兵黩武,虽有这百世基业,数十年的积累,也难以支撑啊!李复稍缓口气,道:然我大唐最大的危机却不在这边疆战事,而在于开边的军队!第四节元结不明所以,奇道:边军?李复道:正是,如此过分的开边,又过分宽大为怀,全无种姓之防,终将自食恶果。

各边师之中,各节度使均拥兵数万,实力之强,早已远远超越内地。

又有多个节度使为一人兼之,力量更是倍增,如安禄山今为三镇节度使,得专三道劲兵,处十余年不徙,其兵已有荡覆天下之能力。

元结不由吸了一口凉气,道:按李兄之说,我大唐实在是危机重重,但皇上对各边将,尤其是安大夫,极为宠幸,他们总不至于有异心吧。

李复摇头道:边塞如安氏之势力,实是用大唐财富豢养而成的蛮胡兵团,只吮吸了唐室膏血,并未受到唐室之教育,也就不曾体会到抚育之情,一旦羽翼长成,回顾塞外苦涩之地,怎比得内地如长安、洛阳的不尽繁荣,再看唐室内中空虚无防,自然要扑到内地来,肆意放纵的蹂躏大唐了!元结还有些将信将疑,道:皇上对安禄山之厚爱,实在是非他人能及,如今命他一人兼任三镇节度使,又赏铁券,晋封为王,甚至皇上亲自在长安为其修建华宅,得尽荣宠,权势正盛,他难道会……起兵反叛?!说出后四个字,元结竟觉得自己后背上腾的出了一片冷汗。

李彭也是紧张的握着茶杯,久久不知放下。

李复目光沉静如水,道:之前对其边塞胡兵偏重之势太甚,君相又不早为计,而徒荒淫纵恣,耽宠怙权,怕是难避此劫了!观今朝中,实是李林甫、安禄山与杨国忠、哥舒翰两派争权夺利之态,双方势均力敌,貌似平衡。

但如今李林甫年岁已高,又有疾病,若一旦故逝,朝中的平静将立即被打破,况安禄山只对李林甫有惮畏之心,李林甫一去,朝中无人能牵服之,而那时能与杨国忠争宠者亦仅安禄山一人,二人矛盾必然激化,杨国忠处事又不如李林甫沉稳,必千方百计设法除去安氏,而安禄山手握三镇重兵,岂能任其宰割,必将以清除杨氏为号,起兵反叛!元结李彭二人觉得这天下大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透彻过,现在看来,大唐这繁华天下真的是已处在风尖浪口之上,时时都有颠覆的危险。

李复说的口渴,端起茶碗,喝了几口。

元结和李彭都陷入沉思,一时竟静了下来,元结只觉得和刚才的气氛相比,更加让人难忍,不由开口道:李兄说的极是在理,如今看来,这兵乱是必然的,只是看何时发生了,而迟早的关键则在于李林甫。

我平日只恨透这奸贼,巴不得他早死,可此际竟担心起他的安危来,实在是不舒服。

不过李林甫虽已年老,但只是花甲之岁,不见得会很快亡去吧。

李彭想了想,却道:依我看则不见得,李林甫如今定已是风烛残年,不会有多少活头了。

否则此次杨国忠不会拿王鉷开刀,必是看出李林甫病重或是将要不行了,才再次痛下杀手。

而且我听家父说,似乎李林甫已多日不太理政务了,如此看来,恐怕李林甫真的是去日无多了。

元结听了,还不太明白,李彭给他说了崔国辅被贬一事,和王鉷一案,不由叹道:看来还真是如此,这可如何是好?不过难道安禄山就毫不顾及皇上对他的眷宠吗?李复道:安禄山此际一身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手握大权,赏罚由己,日益骄横。

他过去对太子无礼,而如今皇上年事已高,太子迟早要继位,当然十分惧怕。

又见当朝武备松弛,就有轻视朝廷之心。

对皇上的宠爱,他也许会有些顾及,但他更顾忌的是李林甫,他自认不如李林甫狡猾多计,不敢轻易发难,更关键的是他现在的实力不足,还要时间来增强,所以此时还不会反叛。

而李林甫大限将近,死后杨国忠再苦苦相逼,到时候就是他想不反都不成。

依我看来,李林甫死后三年之内,安氏必反!只听啪嗒一声,却是李彭手中一直握着的那只茶杯,因握了许久,又因紧张出了一手的汗,此际竟握不住了,掉在了桌上。

元结伸手把茶杯扶正,喃喃道:难道这兵乱马上就要来临吗,天下的黎民百姓可怎么办?李彭早已听得浑身是汗,却还不自觉,听到此处,便急道:不若此时就上表皇上,并联合众臣谏之,要皇上提前设防,除其使职,以绝后患!李复淡淡一笑,道:皇上会听吗?当初安禄山身犯军法,被执送京师,张九龄批示执刑,皇上却不忍加诛,张九龄奋争说安禄山失律丧师,不可不诛,且其貌有反像,不杀必为后患,皇上却冷笑说他枉害忠良。

后又有王忠嗣说其必反,就连沉默寡言的太子都说会反,但皇上听吗?现在上谏有什么用处?元结沉思片刻,道:不若奏知皇上,请其调换各处节度使,使其将兵各生,难以举事。

李复听他这个建议,竟一下子想起宋代,有宋一代便是有惩于是而实行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制度。

不由微微一笑,回道:如今真正善战的将领少之又少,几乎无人可调,各处若换了将领,要熟悉当地事务恐怕所需时间不会很短,考虑到边塞的安全,加上皇上自己的拓土开边之心,估计皇上不会接受的。

李彭叹道:那怎么办?他此际未反,也根本没有办法定他的罪,怎么才能避免此难呢?元结也道:不错,我们该怎么办?忽然看着李复,问道:李兄把此事看得如此清楚明白,一定有办法吧!李复也望着他,道:对于兵乱的发生,恐怕没有什么办法避免,但我以为,我等决不能坐而视之。

朝廷不做准备,我们却要做一些准备,兵乱来时,方能尽量回护天下黎民,尽量减弱我大唐的损失。

李彭急道:李兄快说,我们要如何做才好?李复看了看他,道:要做准备的话,一定要按部就班,实实在在的去做,我李复已立下誓言,此生要为天下苍生而活。

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彭弟适才说过的,自立门户,建立起一支力量,为平息将来的兵乱,为拯救天下的黎民,为开创一番大业做准备!李彭情绪激昂道:李兄,我跟你一起做!元结眼神中充满期待,问道:李兄快具体说说,我们应该如何准备?李复道: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相应的能力才能做成。

要做这样的大事,更需要不凡的实力。

而积蓄实力无非就是获得相当的人力和财力,最好的办法则是务工和经商。

我知道一些改善纺织、冶炼以及糖、酒的生产之法,利用这些,一方面可以雇佣大量工人,使其有所收入,他们也就有能力养活一家老小,雇佣的民众越多,就有越多的民众受益,这也算是为百姓做的一点实事。

而我们生意做的越大,生产出的商品越多,价格越是便宜,百姓就能得以购用,从而得以改善他们的生活。

我们从中则可以集聚相当的财力,若兵乱爆发,一则我们可以为朝廷提供大量财饷,供其军队平息战乱,二则也可以利用我们平日的资源向朝廷提供军需、运输、兵器等方面的支援,甚至我们也可以召集义军,反抗叛军。

元结边听边点头,他在下层社会已久,并不觉得从商有何不妥。

而李彭却是皱起了眉头,他是官宦子弟,要从商恐怕就心有所虑了。

听了李复一番大论之后,元结道:照李兄所说,这么做到一定程度之后,确实能多使一些百姓受益,对平息战乱也有所帮助,算是真正有力的支持我大唐,但恕我直言,此举还不足以真正拯救天下苍生。

李复微微一笑,道:元兄说的是,这改良诸事,以及经商聚财,都只是最基础的一步,也只是我们的一种手段。

我们的真正用意,却还是在朝堂之上。

元结奇道:还是要去朝中为官?李复道:是啊,毕竟仅仅为工、为商,地位都不够高,对天下的影响也就不足够大,所以还是要进入朝堂,把持一定的权力,届时在我们所能掌控之下,造福百姓。

只不过到了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实力基础,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如进献、如著书、如声名等,实现我们进入朝堂的目标,届时这官也许就不像元兄通过科举那样难以升迁了。

李彭有些不愿,道:怎的李兄所说,有些小人之风,还要通过进献得以官职?这岂不是君子所不为之事!他听过李复所讲要时时以一个君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现下所说却不太一样,故有此问。

李复笑道:要实现一个大的目标,在枝杈小节上就不必太过拘束,太刚则易折的道理彭弟定然明白。

当今皇上好奢侈豪华,对臣下进献很是喜欢,一时有进献者俱得高官,那杨国忠就是靠着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蜀货通路,得以皇上召见,进而封官加禄,而章仇兼琼更得以授任户部尚书,如此凡例,举不胜举。

我们要做,就做大官,官职越大,对皇上和朝廷的影响就越大。

如此才有机会施行我们的真正的利民之政。

所以有时玩一点手段,只要目的不是坏的,我觉得并无不可。

李彭出了口气,道:李兄之说也有些道理,古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是明白的。

只是不知李兄所说‘利民之政’又是什么样子的?李复道:‘利民之政’,自然是处处以广大民众为主,以实现大多数人利益为标准的治政。

千百年来,百姓们无不盼着‘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的生活,想着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病有所医。

人人平等,劳有所得,没有巧取豪夺,处处祥和安乐,我们正是要建立这样的理想社会。

元结二人神往不已,都道:若真的能如此,那真是天下苍生之幸,黎民百姓之福,也是我大唐之幸啊!李彭惊叹之后却问了一句:可是皇上能听从这些,施行此政吗?看来他对当今皇上已是不怎么相信了。

李复心里也清楚,要做到这些哪有那么简单,但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事情,可他必须打消二人最后的疑虑,便认真道:最终能否如此,我现在心里也没有底,但我们总是要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在一步一步的过程中再设法调整,以期妥当。

若我们做到如今李林甫与杨国忠的位置,也许影响皇上、推行此政的可能就会大的多。

元结思虑良久,终于道:之前我想科举入仕,其实也是这个目的,但并不如李兄所说的清楚明白,更没有李兄所讲的这个目标远大,但最关键的,是真的不如李兄所说的这个方法周全有效。

若日后真能做到高位,推行此政,那是我元某一生所愿。

李兄,我元结此生,愿和你一起为此努力!李彭也道:我也愿跟随李兄,今后无论艰难险阻,都在所不辞!李复大笑道:好!我也盼着能一起达成此业,使我大唐重振雄风!说着,拿起酒壶,将三人面前的酒杯倒满,来,我们干了此杯!元结和李彭二人捧起酒杯,三人饮尽,互亮杯底,相顾大笑,引得店小二从楼梯上探头而视,不知道这三个客人在楼上说了这么半天,忽然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三人笑声止歇,元结道:李兄适才所说,在我看来,还有两个问题。

第五节李复道:元兄请讲。

元结道:一是李兄说有改善纺织、冶炼甚至糖、酒的生产之法,但不知能改善到什么程度;二是我等既然决定如此去做,那初期就必须要投入一些本钱,但不知需要多少。

李复想了想,这些东西一时也不好说的那么详细,况且这些涉及比较专业,说的深了他二人也不见得马上能懂,便拣着能让二人明白的说了说。

比如制糖,此时已有砂糖,太宗还特地派人去天竺学习制糖的技术,已能制出赤糖、黑糖和白糖,但都还有杂质,白糖也并不白,只比赤糖和黑糖略好那么一点而已,李复说他能够使白糖洁白如雪,这已让二人瞪大了眼睛。

再说到此时的酒,其味不足,酒性不烈,李复说有办法使酒劲增大数倍,李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但李复说到纺织,提到棉布的时候,二人却完全不知所说了,元结问他何为棉布时,李复才醒悟过来,棉布一词此时还没有出现。

等李复详细形容了棉花的样子后,元结才道:此为木棉,所织为白叠布,可制白衫,只有岭南一带才有种植,内地是没有的。

李彭也明白过来,道:原来是木棉所织白叠布啊,这倒是希罕之物,以前番南属国偶有进贡,现在市集之中倒也有卖的,但价值不菲,只是有钱人才穿的起。

李复听得元结的话,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倒是忘了现在是在唐代,此时内地根本没有开始种植棉花,想要大规模开展棉布的纺织岂不是异想天开。

若是从岭南一带收购棉花运到这里再做加工,恐怕运输的费用算下来,成本就极为昂贵了。

但听了李彭的话,觉得这事还有一些希望,毕竟眼下市集中卖的价钱也很贵,自己倒还有机会。

定了定神,李复决定这事稍微往后挪挪,日后可以直接让人在岭南制造纺织棉布的一系列机械,直接在当地织好了再运到各地,当然也可以设法在内地引入棉花的种植,然后再开始规模生产。

但无论如何,这棉布眼下是搞不成了。

李复眼珠一转,便又想到麻布,织机这东西自己很熟,小时候姥姥和母亲都织过布,家里就有织机,那时自己天天在旁边转悠,想弄懂这布是如何出来的,后来还看过介绍夏布的片子,看织机道理都是一样的,所以先改良一下织机倒是可以的。

况且此时的麻纺织应该比丝纺织更占优势,也更便宜,所以穷人都以麻布为服,富人才穿丝绸。

想到这里,李复便问元结此时麻布的情况,元结道:这些我所知也不多,只知道现在麻布多以苎麻为料,大麻为料者已不多。

此外荆楚之地的麻布质最好,复州的纻布、沔州的火麻布、黄州的赀布都被朝廷列为第一等。

李复笑道:我倒可以先稍改进麻布的织机,使所产麻布速度更快。

至于棉布,我再设法安排,但以后发展定会超过麻布,而成本会很低,所得其利,必将远远大于麻布。

说着简单讲了讲要做的东西,他二人就是不太懂,也完全明白李复所说确实是可行的妙法。

元结和李彭二人听的喜笑颜开,光是李复制糖和制酒的法子,就已经是一笔大大的财富了,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人抢着来买,而纺织特别是李复所说棉布的前景,更是光明。

若说此前二人只是听李复讲述天下大事,而为其明理的分析而佩服的话,那现下已为李复无所不知,无所不通的博识而彻底心服口服了。

李复见这个问题已解决,便回答元结的第二个问题,说道:初期的投入,我想不会太多,只是要多请一些熟手巧匠来,按照我的想法来进行改造和试验,成功之后再付诸生产,多请工人来加大产量,至于到底需要多少,我也并无概念,还要详细计算才是。

李复毕竟不是此时代的人,虽然以前在书中对此时的部分物价有所知道,但更多的则是一无所知,对此时的购买力确实没有什么概念。

元结点头道:初期投入不多就好,我还稍有些积蓄,可以一并投入,请李兄掌握安排。

李复急道:这怎么好,元兄又不是什么富庶之家,怎能随意用元兄的钱财?元结双眉稍稍一皱,道:李兄见外了,既已说好我等共创大业,那我的也是你的,用点钱财有何不妥,都乃身外之物,李兄不必推辞。

李彭一旁见状,开口道:二位兄长不必着急,我家中还稍有资财,我回去禀明父亲,请他出些钱来,此事不就解决了。

父亲若知我们是为了大唐基业,定会解囊支持的,再说崔伯父临走时也托付过家父,说若李兄有所需时,要家父相助,家父也是承诺过的,绝对没有问题。

元结道:那更好,多些投入不是坏事,那就这样,我先开始准备,等下笔钱到了便继续扩大规模,加快速度,就如此定了!李复笑道:元兄可是个急性子!这么快就定了。

元结道:我恨不得立即开始动手,胜过座谈空论,徒耗时间。

何况兵乱所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久,一想到此处我就焦急难耐啊!李复正色道:元兄说的是,那我等就立即开始着手,一刻也不再等了!元结霍然站起,一边说着好,一边叫小二来结帐。

当下三人说定,元结先在洛阳买下一个院子,回头李复也搬进去,共同着手进行诸事。

李复先和李彭回留守府,见过李憕,说明情况,看能借到多少钱财,然后再去寻元结。

出得酒楼,正要分手时,李复又想起些事情,叫住元结要他买城郊便宜些的院子,最好临着水边,日后利用水力改造些东西更为方便,元结应了,上马而去。

李复和李彭转身回到府中,立即去拜见李憕。

李憕正在看这几日尚书省传来的几份公文,见二人进来,笑道:现在来找我,一定是有事吧。

李复行礼罢,道:使君说的没错,后生此来,是向使君告辞的。

李憕一愣,放下手中的公文,问道:这是为何?李复道:后生自来到使君府中,已有二十余日,幸得使君照顾,后生感激不尽。

但总不能一直寄居使君府中,虚度光阴。

今日偶遇鲁县元结元次山,相约共赴大业,所以前来向使君告辞。

李憕道:元结此人,我倒是听说过,他师从名士元德秀,也算一位君子。

但不知李郎欲与之共创何等大业呢?李复便将准备改良诸事,举工经商等讲了,但未提兵乱之事。

李憕听了许久,道:李郎说的这些,我觉得确实可行,也定能由此发达。

但以李郎一身才学,仅仅做一商贾实在太过可惜了。

李复听了,知道李憕心中士农工商的等级之分还是有的,之所以认为商贾者不如学术之士,完全是因为历朝历代重农抑商的思想。

重农抑商,首倡于战国中期法家代表人物商鞅,其变法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重农抑商,奖励耕织。

真正从政治上提出抑商,并在理论上作了发挥的则是战国末年的韩非,他在《五蠹》篇中,称工商之民是无益于耕战而有害于社会的五蠹之一。

汉高祖刘邦即位伊始,即下贱商令,规定贾人不得衣丝乘车,本人及子孙不得仕宦为吏。

隋和唐初,都曾重提汉初贱商之令,禁止工商业者入仕为官。

如太宗初定官品时曾说:设此官员,以待贤士。

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俦类,正为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高宗时还仿刘邦之法,对工商业者的车骑、服饰等作了规定,禁工商不得乘马,只准穿白衣,不准著黄等等。

但实际上,有唐一代,对商业和商人的限制并不严厉。

唐初的贱商令,从根本上讲是徒有其名,并无其实。

它不仅对富商大贾不起丝毫作用,反而因为朝廷实行减轻商税政策,使那些名不列市籍,身不在市肆的富商大贾们,不但不受贱商令的限制,而且利用有利的经济形势,大展宏图。

因此,唐建立不久,商业就得到了蓬勃发展,商业资本迅速膨胀,以致出现了许多其家巨富,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的富商大贾。

也有了天宝二年,韦坚在广运潭展示特色商品之事,那数百船各郡特色之商物,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可见当时商品之丰富,工业之发达。

贞观年间,颜师古为秘书少监引富商大贾为校书郎。

校书郎一职,地位虽不高,但属清要,一般入仕都在举进士之后任。

富商大贾入秘书省为校书郎,以商贾而入清流,可见地位已不一般。

则天皇后时,张易之在内殿设宴,请蜀商宋霸子等数人入宫为博易的游戏。

富商堂而皇之进入皇宫,没有一定地位是不可能的。

虽然后来被抨击,但毕竟是进了皇宫,在则天皇帝面前抖了抖威风。

到中宗时,贱商令已开始被卖官令所代替,其时用钱三十万则别降墨敕除官,斜封为中书,遂使富商豪贾,尽居缨冕之流。

工商杂流竟能入仕,此时商人阶层已开始在政治上有一定地位。

但商人地位的低下由来已久,司马迁曾说行贾、丈夫贱行也。

士子学士以商人重利轻德,对商人的印象都不是很好。

李憕此际的言语就代表了士人对商贾的看法。

李复知道需要改变商贾在李憕心中不佳的印象,不然今后李彭想随其一起做事也有麻烦,便挖空心思,仔细斟酌,说道:使君切勿此看。

历朝历代,重农抑商都是有一定原因的,秦商鞅变法提出抑商,是因为其时秦国农人十分缺乏,已到了免征十年赋税招徕三晋之民使之事本的地步;另一方面,城市商业却很兴盛,所以商鞅要抑商使之归农本。

而商鞅抑商政策的实质,一方面是发展官营商业,另一方面则在于禁止影响正常工业和商业发展的奢侈品生产,以调整农商人口比例失调的矛盾。

他说‘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众。

’这里的末事,是指那些奢侈品生产,而非一般的商业。

对于商业,商鞅曾给予过充分肯定,他说‘农、商、官三者,国之常食官也。

农辟地,商致物,官法民。

’商鞅显然明白商业在流通方面的作用,认为它与农业、官吏一样,是国家不可或缺之物。

到汉高祖刘邦下贱商令,还颁布了‘轻田税’令,中经惠、文、景诸朝,直到武帝时,还打击商贾,这是因为汉建立之初,万象凋敝,农人十分缺乏,农业‘户口不得而数者十二三’,经济衰败。

可是,一些商贾和豪强却仍在兼并土地,掠夺人口,‘商人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所以才采取了抑商之策。

但随着社会经济之恢复,抑商政策就逐步松弛。

到惠帝、高后时,商人‘乘坚策马,履丝曳缟’已成合法。

而我大唐实行的经济政策很是开放,朝廷实行减轻商税之政,正说明了我大唐对商贾并无抑意。

商贾之重要性,毋须我多言。

所贩商品,满足天下所需,使百姓生活有所改善,为国缴纳商税,自己也可赚钱,可以再用来为百姓做些实事,利国利民利己之事,为何不去做呢?李复说到此处,看李憕脸上已是一副微笑的模样,知道他已接受自己的话,语气便一转,道:况且我等为工为商,并非只为赚钱,这些都只是我们的一个手段,最终还是为了天下民生,为了我大唐的富强。

比如要传行圣人之德,要借助书籍,但现今书籍的印制十分麻烦,若是我们改进印坊之工艺,使书籍印制简单方便,使圣贤之书大传天下,使人人能得而读之,岂不是强过一人终身为学,独自言传身教吗?李憕听到此处,已从欣喜转为兴奋,向李复道:李郎所虑深远,我所不及也。

只是李郎所说书籍印制之改进,可是真有此能?李复笑道:使君放心,这印刷之法我也明白一些,若加以改造,快捷数倍乃至数十倍完全不成问题,届时成本更低,书籍不但能够大量快速印制,到时书籍的价格便宜,人人也都能买的起了。

李憕笑道:若真如此,倒要先谢谢李郎了!李郎改良诸事,还有从商之事,我都愿大力支持,若有问题,尽管来找我便是。

其实李憕对单纯的经商并不反对,因为此时经商的达官贵人、封疆大臣、卿士官吏等多之又多,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州县官吏,都利用手中权力,经营各种商业谋利,此种风气很盛。

就连他自己,也是大批购置田地,种了农物再卖。

他只是对于一个才学之士沦为商贾感到不太合适,但听得李复这番高谈大论,对李复的行为已完全理解并转而赞成了。

李彭在一旁听到现在,一直未敢说话,此际见父亲明确表态支持李复为工经商,不由大喜,听父亲说到此处,便笑道:眼下李兄就有一个难题,不知父亲可能帮助解决?第六节李憕望着李复,道:是何难事,说来听听。

李复倒有些开不了口,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教使君得知,眼下的难题是,初期…的投入…李憕听明白,哈哈一笑,道:李郎不必担心,我家中虽不算极富,但也小有资财。

李郎改良诸事,有利于天下,我情愿资助,不然崔郎中得知,岂不是要骂我?李复和李彭听李憕同意,都很是高兴,还未谢过。

又听李憕道:但你等都是初为诸事,难有经验,这钱财的支用恐怕更是不熟,这样,我让管家先挑些精明能干之人,一起去协助你们,如何?李复大喜,道:多谢使君,这样一来,真是解了我的大难题了!不过使君此时投入,日后我一定会还清的。

李憕听了只一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当下李复又说明了元结已在外面购置宅院,准备立即开工之事,李彭也禀明先前去协助,李憕都应了。

又叫了管家李昭明来,说了情况,要他安排人手和钱财,几人便开始忙了起来。

在告辞李憕时,李憕还说道:记得改良成功,要及时告我。

此外何日有空,可带元结来见我。

元结所在鲁县正归河南府管辖,对自己任下的才子,李憕还是很关心的。

…………数天后,在洛阳上林坊的一所宅院中,几名女工在听了李复的说明之后,坐在了刚刚做成的最新织机前。

这所宅院就是元结刚购置的,位于洛阳城东的上林坊。

南临洛水,北靠漕渠,与有北市之称的通远市,南市之称的丰都市都很近,算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

织机是按照李复的讲解,由数名木匠共同制成,之后又根据试用结果进行了两次小的修改。

此时李复眼前的织机,已和他小时候家里用的织机大略相同,打纬刀、挑经刀、引纬杆、夹布棍、分绞棒、经纱导棍、卷布导棍、剔纱刀、撑杆、梭子、吊棕杆一应俱全。

几名女工理好经线,腰间套上牛皮腰套,左右推动梭子,开始左右穿线,每穿一次,脚下就蹬动一下踏板,踏板带动经线往复,再拉动中间的机杼将刚刚穿好的纬线打实,如此反复不停,布便织了出来。

这织机最大的改动就是将梭子固定在中间的一根横杆上,只需轻轻一推便滑到另一边,比之前用两手左右传递快了数倍。

至于织机的宽度,李复并未作改变,按照朝廷规定布匹的标准宽度,还是二尺二寸的宽幅。

只见那几名女工慢慢上手之后,动作越来越快,梭子在中间穿行的声音几乎连在了一起,看的李复又惊又喜,真没有想到这时的妇女做活如此之快。

随着机杼声声脆响,布面在女工的身前渐渐伸展开来,卷布导棍很快就开始使用,说明织出的布已有不少了。

那几位女工用的熟了,动作起伏之迅捷,几乎令人眼花缭乱,而她们脸上竟露出平日做活难得一见的微笑,看来竟沉浸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之中。

就连旁边站着,看织机之况是否还需要改进的这些木匠看得都呆了,一个个嘴张的合不拢,做梦也未曾见过如此快速的织机。

李复脸上布满笑容,没有想到实际的效果比自己想象的要好的多。

在此之前,他以为麻布的纺织已经传延千年,发展应该已基本成型,难有更多可以改进的余地,但看到眼前这幅景象,内心深处不由多了几分自信。

正出神间,听得两人唤他,转头看去,是元结和李彭自外面回来,两人脸上一片喜色,不用说,自是要办的事情大功告成了。

他二人适才去与别处酒坊谈收购酒的事情,由于所要的量大,去的几处酒坊对他们都极为客气,并给了一个极好的价格,所以兴致冲冲的回来,想赶紧告诉李复。

这一进来,就见地上洒了不少的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而李复和那些木匠站在新做好的织机旁边,聚精会神的正看那几位女工织布。

李彭几步过来,问李复道:二哥,这地上洒了许多的水,却是为何?经过这数日的接触和熟悉,李复等三人的关系已经是亲密无间,称呼也随之改变。

三人中,元结最大,李复次之,而李彭最小,此际李彭称呼李复便是以二哥称之,元结自然就是大哥。

李复笑道:彭弟有所不知,这麻线若是过于干燥,便容易断。

织布时就怕线断,不但接线费时耗力,断的多了,线头就多,织出的布质地就差了许多。

之前你大哥曾说过荆楚之地的麻布质地最好,多被朝廷列为第一等,想来与其地气候潮湿也有关系。

李彭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各行各业都有这许多的讲究和说法,这些日子以来,我随着二哥知道了这许多的新奇之事,实在是受益匪浅,之前在书房之中可是怎么都学不到的。

李复笑道:有许多东西在书本之中都是学不到的,这话不错。

很多事只有在你亲自尝试之后才能真正有所了解,可这些道理,那些只会死读书之人就是不懂,只知固守旧制,不知发展创新,这也算是我华夏子孙近数百年来的悲哀。

元结走至他身旁,微笑道:胜之,怎么忽然感叹起来,却是想起了何事?李复回道:次山,我只是偶有所感罢了。

我是忽然想到以前历代都有不少堪称绝伦的发明与创造,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多有失传,后代再研究出来,再失传,比如指南针车、记里鼓车、木牛流马都是如此,实在可惜。

李复与元结此时以表字互称,元结字次山,而李复无字,便给自己起了一个,字胜之。

元结道:确是如此,只是朝代更替,循环往复,这种事情难以避免啊。

李复道:朝代更替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之一,关键是有没有这种研究的风气和完善的传播之法。

望着眼前的织机,又道:历代对工商之人的歧视,也是原因之一。

民间工商者被视为杂类、杂流、贱类,此种观念已深入到士大夫甚至一般平民的意识之中,工商业者被看作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不能登大雅之堂,更不能入仕为官。

如此一来,人人不愿为工商者流,特别是读过书,更有能力进行创造之人,更不屑为之,自然对此发展不利。

元结听了,沉吟道:胜之说的是,我就从未想过做这种事情。

若人人与我的想法一样,确是对工商之发展不利。

忽又看到那些木匠,道:不过幸好有这些匠人,否则还真不知这许多的技艺能否流传下去。

李复道:是啊,就拿木匠来说,以前春秋之时的鲁班,巧手如簧,发明过那么多东西,曾造飞鹊,三日不下,如今这种技艺是早就失传了。

旁边几位木匠听到谈论他们的祖师爷,不由凑了过来,一位年龄稍大的木匠道:说起我们的祖师啊,那可是神人。

我们这平日所用规矩、墨斗,还有匙、钻、刨、磨,甚至亭、台、楼、阁,都是他老人家所创的。

李复笑道:不错,说的极是。

可是千年前的古人就能够有这些了不起的发明,可到了后来,却难有超越他的匠人出现,却是历代最为可惜之事。

这些木匠听说无人能超过鲁班,是一个问题,不由得面面相觑,在他们心间,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超越鲁班,因为那是一个神话,一座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大山,怎么可能超越呢?元结却说道:的确如此,可是历朝历代都对工商业者管理甚严,本朝也专门为之造有匠籍,按说他们子孙传技,应该不至于有技艺失传啊。

李复却道:次山此言差矣,越是如此严格的管理,越是激不起他们的创造之情,而且这种管理都带着歧视的目光。

比如匠人不得为官,不得转入别事,就连子孙后代都只能跟着做匠人,衣服也只能穿皂色,凡此种种,哪还有什么劲头来想发明?几位木匠此时听李复说来,他们认为世间本来如此的事情,到了李复嘴里,似乎都不对了,一边觉得惊奇,一边又觉得惶恐。

那适才说话的木匠道:我们都是这洛阳城内河南县的木匠,家里祖辈都是匠人,都在着县里的匠籍。

刚才东家所说都是实事,官府有规矩,我们只能世代为匠,不能做别的事情。

平日里也是受尽凌辱,就连我们匠人分田,都比别的百姓分得少,每年还要为官府做二十来天的使役,有时还要被征去做活,完了又不给钱,白忙活一场。

可这是朝廷定的,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祖辈都是匠人呢,只能怪自己命苦啊。

李复摇头道:有时候朝廷做的也不一定都对啊。

若是朝廷不限制你们的职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和别的老百姓一起看待,子孙读了书也能做官,朝廷用了你们做的东西也要给钱,那你们觉得如何?几位木匠怔住,这种事情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如今却让李复说了出来,还说的那么清楚,这让他们的心中受到极大的震撼,但又都认为,这是绝不可能的,纷纷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感情好,我们匠人可是不白活这一世了!李复又道:是啊,若真是如此,你们想要家里日子过得舒服,想供自己的子女读书成才,甚至将来能够做官,那你们会不会拼命做事,想尽办法去改进你们的技艺,做出来比以前强的东西,好多挣些钱呢?几位木匠都点头道:那是一定的,谁不想多挣点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女们若能强过我们,日后在地下,也觉得有了脸面啊。

李复朝元结笑道:次山你看,若是这样来做,会不会有人能够发明出更多的东西,甚至超越鲁班呢,那些高超的技艺也不会屡屡失传了。

元结看着听得有些痴了的匠人们,笑道:胜之绕了这么大一个***,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不过胜之说的对,若是给匠人们合理之地位,还有自由的环境,确实会对工器技艺的发展起到促进之效。

李复笑道:扯的远了,说眼前的事情吧。

我看你们回来时喜形于色,要办的事情自然是办成了?元结也笑道:是啊,不但办成,而且还好于预期。

便将此去的情况给李复讲了,李复听得,也大为高兴,道:按次山所述之况,估计几日后我们的新酒坊就可开业了!李彭笑道:绝无问题,二哥快和我一起再去看看烧酒准备的如何。

他听了两人说了半天,早已是急不可耐,说着就强拉着李复往外走。

李复心中好笑,他三人分工,李复管纺织,元结管制糖,李彭则负责酒酿。

虽然这里面还数做蒸馏酒最为简单,但李彭从未独自做过事情,所以处处拉着元结,要他陪着才行,也不时扯着李复去看,生怕出了什么问题,若是有了进展,则特别的兴奋,实是年轻人的心性。

第七节李复等三人去了另一处偏房,刚一进门,一股酒香就扑鼻而来。

只见屋内靠墙新砌了一溜烟囱,前面是炉台,台上摆了一溜陶缸,上下两层,下为釜,直接加热,上为甑,甑内装酒,再上是天锅,里面放冷水,天锅底部正下方,也就是甑内正中,放着一把长木勺,柄被挖成一槽,柄头朝下,指向下面的坛子。

酒水被加热后,变为蒸汽上升,遇天锅冷凝成水,顺着天锅的底滴落至木勺中,再沿着勺柄流下,最后落入收集酒液的坛中。

元结和李复正说着眼下的器具不太合用,要专门铸造合用的铜铁器具,却见李彭和两位请来的酿酒师傅交谈一阵后,过来道:二位兄长,适才我问了那两位师傅,他们说这几日连续试着蒸酒,已有了不少心得。

比如蒸酒之时,酒液上面会有不少泡沫,若沫细而多,层层堆起者,酒味最好,若沫粗而少者酒味就差。

还有最初出来的酒味最醇,越往后则越次,最后者已不能喝了。

酒花?李彭这么一说,李复才想起酒花来,以前看过这方面的纪录片,对酿酒、蒸馏等都有所了解,但毕竟自己不是干这个的,天长日久,就有许多东西忘掉了,此时听得别人再提起,便又想起来。

酒花是古人衡量酒度酒质的标准,通过看酒花就可大致确定烧酒的质量,从而决定馏出酒水的舍取,也就是分段取酒的依据。

在商业上则用酒花的性状来决定酒的价钱,古代还没有酒精度的概念,所以酒花就成为看是否好酒的关键。

李复不由有些感叹,仅仅数天功夫,这时代的人便能摸索出这么多东西,看来只要有基础,古人实是无所不能的。

两位师傅捧了一壶酒过来,说道:这是今日起酒花最好的一坛酒,又是最先蒸出的,请几位东家尝尝看味道如何?这两位师傅是李憕管家李昭明请来,都酿了一辈子的酒,经验丰富,平日是众人请教的对象,所以也颇为自负。

来到这里之后,见新东家对酒酿的见识远远在他们之上,且很多花样竟是他们闻所未闻之事,敬服之心便油然而生。

开始虽还有些半信半疑,不知做的这些新玩艺能不能做出好酒来,但一做下去,就发现新东家总是对的,二人惊叹之余,甚至认为李复是酒神下凡,无人时总会与帮手的众人嘀咕几句,要大家更加小心谨慎,认真细致的去做事。

李复斟了一杯饮下,果然觉得酒劲极大,醇香无比,犹如一道热箭直直进入腹中,接着便觉得五脏六腑之中一热,连全身毛孔都伸张开来,极是舒泰。

觉得这酒已和后来喝的高度酒颇为相似,只是更为醇香,其味浓厚,不像现代喝的那些白酒一样,味道平淡,只知道烧而辣,几乎没有别的味道,心想这样的酒若是到了现代,也定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元结饮时,毫无准备,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酒性如此之烈,酒入肚中,热劲腾的一下起来,竟打了一个冷战,然后才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甚是舒服,不由大赞:好酒!好痛快!李彭本不善饮酒,加上也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比之元结更惨,一口下去,竟辣的他呛着了,连声咳了起来,李复忙拍他后背,好一阵才缓了过来,再看他眼泪鼻涕都已出来,狼狈之相惹得几人大笑,他才怪道:好辣的酒啊!二哥也不提醒人家一声。

那二位酿酒师傅也是微笑不已,问李复道:东家,这酒可已算成了?李复笑道:两位辛苦,这酒比我原先想象的已要好。

但二位品酒经验应比我多的多,所以还要你们仔细品味,看究竟如何,酒之好坏,能否出卖,今后以二位说了算。

二位师傅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嘴里虽然说着不敢不敢,心中又觉得大为受用,觉得今后更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笑容满面,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几分。

李复又道:二位师傅这几日再辛苦辛苦,尽快确定酒水蒸酿的最好做法,然后教给众人,严格按照要求去操作,尽快赶制出一大批成酒,好让酒坊尽快开张。

二位师傅一边点头称是,一边问道:既是酒已将成,还请东家示下,这酒该是叫什么名字?元结听了也道:应该有个名字才对,酒坊也需起个好名字。

李复沉吟一下,想起饮中酒仙李白,脱口道:就叫太白烧酒如何?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的诗名和酒名此时早已传闻天下,名震寰宇,此际用李白的字来为酒命名,倒是顺理成章。

果然此言一出,元结等人同声叫好,就连那酿酒的师傅,觉得这酒和大大有名的诗人才子李白扯上关系,自己都很有面子。

李复心中却想,自己和世人一样,仰慕李白已久,若是来到此时却未能得以见上一面,岂不是白来了此间这一趟!所谓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用到此处,就是平生不识李青莲,就来大唐也枉然啊!所以用他之字为酒命名,李白若得知,也许会亲自找上门来,那自己倒是省了找寻他的功夫了。

李彭喜道:酒叫‘太白烧酒’,那我们的酒坊又叫什么名字为好?元结笑道:自然就是‘太白酒坊’了,胜之觉得如何?他作为一个文士,对李白也是倾慕的紧,心中也隐隐存了与李白扯上关系的念头。

李复道:甚好,就叫‘太白酒坊’!酒名、酒坊名字都已说定,李复便拉了两人离开,以免打扰众人做事。

出得门来,元结道:这酒大事都已定,我看胜之做的这织机也差不多了,只有我这制白糖的事情,要我等的好不着急!他这么说,是因为几天前,他与众人按照李复说的法子,将瓦溜小口朝下放在缸上,再把从市集上购得的红糖、黑糖放入其中,取来黄泥和成浆水,再从上淋下,果然瓦溜内一大半都已变成洁白如雪的白糖。

但制糖都在冬季,十月十一月之间,现在是五月间,市集之中糖量甚少,而且也比较贵,况产糖之地是在剑南、淮南、江南等地,本地并不产糖,所以原料就成了问题,李复只好请李昭明安排人去南方采购,估计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因此元结才如此着急。

李复笑道:次山少安毋躁,你我都不是三头六臂,忙完一件再做下一件。

眼下先把酒坊开起来,精力放在‘太白烧酒’上市开卖上。

然后有时间,可先少量购买市集中的糖,先做一些白糖打打名声。

等南方采购的人回来,次山再安排大量上市。

元结无奈道:只能如此,现下我急恐怕也无用。

只是酒坊开张与烧酒上市之事,胜之与李管家应该都安排的差不多了,我与彭弟还有什么可作的吗?李复一笑,神秘兮兮的道:不但有可作,而且大有可作。

元结与李彭一听来了精神,忙问是何事可作。

李复详细给他们讲了,二人听得双眼发亮,啧啧称奇,都说想不到这买卖之事也有这许多门道,若按此举,‘太白烧酒’定能风靡洛阳,然后名传海内。

三人商量了许久,李复道:如此安排可行了,还是去看看织机吧,看看这许久已纺了多少布出来。

那几名女工还在织个不停,李复等人进来,却是连头都不转,专心做事。

那些木匠则不等李复安排,早已自觉去做活了。

三人细看这织机,卷布导棍上卷起了厚厚的布匹,不知已经织出了多长。

李复叫几人停下,拿了尺子来量,结果就连这几位女工都大吃一惊。

这不到两个时辰的短短时间,几人都已织出了**尺的长度,按照这个速度,一匹布只需五个时辰左右便能织完。

李复吃惊之余,仔细想想,此时的妇女每日在家,除了杂事,就是纺织不停,所以她们的手要比现代的人快的多,织布速度如此之快,其实应该是预料之中的事。

几位女工也在啧啧称奇,都说平日尽力去织,最快也要一天一夜时间才能织完一匹,如今用这新的织机,速度几乎提了一倍,实在是难以想象。

更让她们惊奇的是,平日几个时辰下来,已经是腰酸背疼,若是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全力织出一匹布,恐怕要休息三两天才能缓过劲来,可今日这近两个时辰下来,腰间竟没有什么不适,感觉甚为轻松,这更让她们想不通。

李复笑着拿起那用牛皮做的腰带,道:腰不痛的关键就在这里。

有了这腰带,你们每次拉机杼的时候都有了防护,腰就不会闪着,所以长时间做下来也不会觉得太累。

几位女工赞叹不已,都说若是用这种织机来织布,可是比以往强的太多了,而且又不是很累。

李复趁机告诉她们,这里马上就要做一大批新织机,开一个规模非常大的纺织工坊,要她们回去告诉姐妹们,以后一起来这里做工,工钱绝对优厚。

一席话引得这几名女工欣喜欲狂,都巴不得能尽快回去告诉邻里乡亲。

若是能到这位新东家开的织坊里做事,不但能赚钱贴补家用,活又不是很累,这么好的事情,谁不愿来呢。

而且这位新东家模样也俊,不但懂得多,人又非常的和气,处处都是体贴人的心思,又似乎还没有娶亲,就连这已嫁了人的几位女工看他的眼神都是水汪汪的,心里已不知道把自己认识的未出门的女孩摆出来了多少位,想看看究竟有哪个能配的上这位东家。

李复却不知道她们有这个心思,又和她们拉了一会家常,才与元结李彭一起离开。

元结等各自去忙,李复又去找那几位木匠,要他们多找人来,开始大批制作新式织机。

此时李复的脑海中,已有了一幅成百上千人的工坊,热火朝天做事的画面,就期待着不久之后尽快实现了。

第八节天宝十一载五月末的洛阳,忽然间被一个太白烧酒的名字搅动的狂热起来,人们不断的在茶余饭后的谈论中提到这个名字,然后有更多的人听后参与进来。

洛阳每一家酒坊、酒楼、茶肆,甚至***之所,都在最醒目的位置摆了最醒目的一样东西,那就是名字传的比这夏天的酷热来得还要快的多的太白烧酒。

透着青绿之色,古朴而又不失精美的酒坛,大红绸子缠绕成一朵红艳艳的大花,缀在酒坛正中,绸带在坛子左右又垂下来,就连酒坛颈口的黄色泥封,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金黄灿烂,这几种颜色聚集在一起,汇成一种奇特的夺目效果。

不管是谁,只要是眼睛没有问题的人,只要从这里经过,都会一眼看到这辉煌的一幕。

那酒坛静静的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头上要蒙了红绸巾,欲嫁的一位娇羞女子,在等待着她的爱郎来揭开头布。

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怦然心动,每一个看到她的男人都会有一种去揭开绸巾,一品风情的冲动。

更让人叫绝的,是这种冲动起来的时候,她会让你满足。

因为每一处摆放了太白烧酒的地方,都备了不少让人免费品尝的酒水,但有一条规矩,就是每人只能尝上一小杯。

这引得不少人蜂拥而至,在一个地方尝了再跑到另一个地方,就为了能够多喝上一口。

在众人品尝之时,酒的逼人醇香和浓烈气息,吸引来了更多的人,甚至那些为了多喝一点来回奔跑的人,也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

每一个得以品尝的人,都为太白烧酒的淳厚与浓香、强烈的酒劲所征服,那种火辣辣的感觉,那种浑身暖洋洋的感觉,那种每一个毛孔都伸展舒泰的感觉,让每一个人都念念不忘,为之疯狂。

虽然李复定的是免费三天的品尝时间,但三天时间还没有结束,几乎所有品尝之处准备的大量酒水都被抢饮一空。

新开张的太白酒坊已是客来如潮,挤拥不堪,以至于酒坊内新做的桌子都挤坏了数张,柜台边上的小护栏竟被全部挤断,管家李昭明不得不火速调来不少家仆,来这里帮助维护秩序。

酒价定的不低,这是李复的主意,他认为美酒再好,人人沉浸其中也不是好事,所以坚持把太白烧酒当作奢侈品来定位。

只是他没有想到,越是如此,太白烧酒给人们的印象就越好,都认为如此昂贵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而好东西自然值这个价钱,反而使更多的人趋之若鹜,这给太白酒坊带来了更为丰厚的利润。

虽然目前酒坊全力在生产,但制成的酒终究有限,每日都有许多乘兴而来,却空手而返的人。

但人们都有一个心理,越是难以得到,越是想要得到,所以很多人天天来此,就为了买到一坛太白烧酒。

酒坊不得不开始发号,按号排列,排到的人才可能买到,这又造成一号难求的状况,甚至有人愿意掏钱从别人手里买号。

得知此事的李复不由得摇头苦笑,也不知后世排号办事的起源是不是来自于此。

待太白烧酒全面上市之后,洛阳处处随之掀起一种新的风潮。

只要是有人饮酒作乐,必以来一坛太白烧酒才算尽兴,到处都充满着好酒好酒、不醉不休的赞誉之声。

就连官宦文士之家请宴,也必然要备有此酒才肯设席,席间之人一边醉心酌饮,一边吟着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沉沉醉去,倒是平添了许多故事和笑话。

元结与李彭对李复如此安排太白烧酒的上市,钦佩无比,一再赞叹李复有天生的商业头脑,是一位空前的商业天才,李复都是笑而不语,因为这些手段与现代酒类打品牌的手段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了。

李复记得李憕的吩咐,找了一个空闲,带了元结去拜见李憕。

李憕在见到这位才子之后,很是高兴。

几人在席间饮着专门送来的太白烧酒,谈论起元结之前做的《述时》、《述命》、《述居》自述三篇,李憕笑道:其实大可不必专门做《述局》等言,说自己是‘上顺时命,乘道御和;下守虚淡,修己推分’,只要日后做出了一番事业,还怕世人不改变看法吗?元结做这自述三篇,是为了澄清自己曾归隐商余山,而被别人看作狂者、学者、隐者的误解,他做过此文后,便从鲁县动身前往长安,却没有想到走至洛阳遇到了李复,从而改变了他的路程,也改变了他的一生。

听李憕这么说,元结很是感叹,道:遇到胜之以前,我虽欲做一番事业,却心知绝非那么简单,只是靠着自己的一腔热忱去闯荡。

却未想到上天要我遇到了胜之,我心中忽然变的敞亮无比,真觉得以前那许多年都是白过了。

李复笑道:次山这么说,可是骂我了。

我又不是菩萨,点拨一下,你便鹈鹕灌顶了,我哪有哪个能耐?李彭也笑道:二哥不是菩萨,却是神仙,却不听酒坊的人都说二哥是酒神下凡呢。

李复愣住,摆手道:别听那些人瞎说,若是酒成了就是酒神,将来糖成了又是糖神,织坊开了是织神,再作些冶炼、印刷诸事,那岂不是要当一圈的神,累也累死了!这神我可不作!众人大笑,李彭却辨道:酒神之事,都是酒坊那两位老师傅所说,以他们一辈子的见识,还比不过二哥这年纪轻轻之人,那二哥不是神仙又是什么?不过小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二哥年纪又不大,怎么得知这诸多改进之法,难道二哥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不成?此话一出,席间众人都止住笑意,望着李复,李憕也道:不错,说起来老夫也极为佩服李郎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本事,只是不知道李郎究竟是从何而知呢?过了这许久的时间,李郎的记忆还未有一点一丝的恢复么?李复虽然早就想到了众人会有怀疑的一天,只是没有想到现在就提了出来,一时间难以开口,想了一想,才狠下决心道: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我已恢复了一些记忆,尤其是仔细思索和指导众人做新的改进之时,脑中偶尔会有我在某处读书的记忆片断,但只是稍纵即逝,难以追寻,更不能连到一起。

这些改造的诸法应该是从那处书中看来,所以得知。

不过我想,若是再过些时日,也许能够渐渐恢复过来,到那时,我定能知道我自己来自何处了。

说着勾起自己独处异地,难以回归的心情,双眼竟有些红了。

元结李彭忙开言相劝,李憕见状也道:李郎且莫伤悲,这种事情决不能急于一时,还是要静下心来,慢慢恢复才是。

我有此问,也是为你着想,李郎的生意如今做的极好,日后免不了到处走动,没有官凭文书,可是处处不便啊,若你恢复记忆,能想起自己的来历,我可安排给你理清户籍,补了貌阅和文书,日后走动才能方便。

李复默默点头,又谢过李憕,几人改了话题,说些别事,继续饮酒欢笑起来。

酒坊的规模在日益扩大,织坊的开工准备也日渐加速。

有了太白烧酒的辉煌例子,李昭明,这位也曾做过商贾的管家,对李复的信服到了空前的高度。

在禀告了李憕之后,决定全力加快织坊等诸事的准备速度,以便使织坊早日投入运营。

但是在织机的制造数量上,李复却又让众人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李复要求制造的织机数量太多,相反,而是因为他要求不要制造过多。

李昭明本来是打算按照两批,一批不少于五百部的织机数量准备的。

因为此时别处也有很大规模的织坊,比如山西、河北很多地方都有超过五百部织机的私人织坊,所以大唐此时的纺织业确实是规模空前,相当的繁荣。

而李复如今改进的织机织布速度大大加快,相对人工的费用就低,布匹的成本也就降了下来,一共千台织机的规模,放在东都洛阳,其实并不是太多,但这个打算还是被李复给否定了。

李复解释的很清楚,他拿数字来说话,此时一匹布的价格不到两百钱,除去麻、线等原材料,再除去人工,每匹布的盈利不过几十钱而已。

虽然李复的改造非常成功,每人每天都能织出一匹布,但一匹布的成本也只不过下降了一二十钱而已。

即使按照五百台织机的规模,一个月的净利润不过五百贯左右。

这样大的规模,却是如此的利润,李复认为不值得。

看着算出来的数字,元结、李昭明等人都开始点头,李复又道:我们的资本总是有限的,所以一定要把钱投到利润最高的项目之中,否则就是浪费了。

李昭明问道:那织机已改造出来,不充分利用岂不是可惜?第九节李复笑道:织机是一定要充分利用的,但不是用在麻布上面。

元结和李彭想起他说过的棉布的事情,都面带微笑,会意的点了点头。

李昭明却不知道,所以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口里问道:那用在何处?麻布利润虽低,但还有一定市场,难道我们要放弃吗?李彭忍不住笑道:二哥所说,是要把精力和资本投在棉布的织造上面,那个才真正有利可图。

然后把李复说过的棉布的情况给李昭明讲了一遍。

李昭明听了大喜,道:真是想不到,之前我以为麻布利润虽薄,但颇为稳定,而且市场所需量大,所以想做的规模大些,不料还有这织造棉布的法子,真是绝妙!李复道:麻布和丝绸大家都会织造,所以我们再把全部力量投入其中,利润微薄不说,和之前的一些织造大户相争,也没有什么意思。

棉布量少价高,会纺织的人却不多,我们就有了机会,况且棉布的利润可是麻布甚至丝绸都远远难以相比的。

李昭明掐指算了一阵,笑道:若按照方才所说,棉布的利润确实是相当之高。

唯一的问题就是木棉多出于南方,需要长途跋涉,运到洛阳,恐需要不少时间和运输费用。

李复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好在每匹棉布所需棉花并不多,若是运来一车棉花,就能织造数百匹棉布,所获利润颇大,运输成本倒还能忍受,但这运输的时间却是太长,颇为不利。

李昭明道:自岭南收购之后,再转运到洛阳,恐怕最快也要三个月,虽说这棉花倒不会变质,但如此转运,一年时间下来,也运不了多少。

李复笑道:李管家不必担心。

此时棉布远没有大行其道,所以一开始应该用不了太多棉花,等规模起来之后所需才会增大。

我想过此事,有两个解决办法。

李昭明忙问道:公子快说,是什么办法?李复道:一是就地收购,就地纺造;二是在本地引进棉花种植,直接收购,再进行织造。

看几人纷纷点头,李复继续道:第一个办法,就是派出人手,带上改造好的去籽、弹花、纺线、织机等诸样器械,到岭南一带直接收购那里的籽棉,然后就地加工成皮棉,再弹好棉花,纺成棉线,最后织成布匹,将布匹直接运到洛阳等地销售。

此法不便之处有二,一是现在凭空做出的器械,到了那里要是不成怎么办;二是即使织成了棉布,还是需要长途运送,才能到达洛阳。

好处也有,一是在那里直接收购的籽棉一定便宜,二是织好的棉布可以直接运到各处卖掉,比如在广州、泉州等地可以直接卖给外番的商人。

李彭奇道:卖给别的国家?李复道:经商的最大目的就是赚钱,至于卖给谁,赚谁的钱并不重要,而且赚了别国的钱财,对我大唐岂不是更合算?李昭明道:这倒是,经商就是如此。

而且那些异国商人一旦需要,所购的数量就会非常大,付款时也很痛快,有时若是用他们的特产易货,反而更有赚头。

李复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此时有很多东西都是大唐还没有的,大多是日后从阿拉伯、印度、东南亚甚至美洲等地渐渐辗转传入,比如玉米、土豆、烟草、辣椒,还有玻璃、香料等等,若是趁着与这些异国的商人做生意的时候,请他们把这些东西运来,不仅能够赚得大量钱财,对日后大唐的发展也是极为有利的事情。

虽然此时可能大多还难以找到,但这个机会却不能放弃。

听李昭明的话意,他似乎与这些异国商人打过交道,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李昭明此前做过买卖,与洛阳的很多异国商人都有接触,所以熟知此中之情。

李复不由得喜不自禁,连连搓手道:真是太好了,日后会有很多与别国商人打交道的事情,都要倚仗管家了。

李昭明一边应承,一边问第二个办法是否可行。

李复当然知道棉花在北方一样可以种植,将岭南棉花引入洛阳附近自是没有问题,正要开口说可行,但忽然想到三年后的战乱,若是在洛阳附近种植并改良棉种之时,被兵乱影响遭毁,那可是前功尽弃了,稍一犹豫,改口道:木棉一直在南方极热之地种植,到了北方是否不受影响,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我们可以暂行折中之法。

几人都问是什么折中之法,李复道:在岭南以北,洛阳以南,距离我们不是非常远的地方先试植,几年后若没有问题,再逐渐移往北方。

李彭问道:那具体先在何处试植呢?李复想了下,道:如今倒是有个合适的地方,见几人都望着他,眼神中充满期待,不由一笑,续道:就是崔郎中所去之处,竟陵。

竟陵在山南东道偏南,在安史之乱中并未被波及,在那里种植棉花,做些改良,应该不会受到战乱影响,虽然距离洛阳还有千里之遥,但为了大局,李复选择这个地方也是迫不得已,算是用心良苦。

李昭明道:如此也好,在那里种植之后,不管是在当地织好再运,还是把脱籽之后的皮棉运到洛阳再加工,都省了许多的路程。

不过若是走水运,要是沿江而下,直到扬州、楚州,再走汴水,到达郑州,最后到洛阳,可是绕了一大***,恐怕还要用上两个月不止。

但若是走汉水逆流而上,到襄州后改走旱路,或是干脆全走旱路,经邓州、南阳、汝州,直接到达洛阳,那就近的多,若是路途没有耽搁的话,估计一二十日就能到达,这样一来,运输所用时间我们就能接受了。

元结也道:不错,若是在当地直接织成布匹,还可以从邓州过武关,直接运达长安销售,比运到洛阳再运往长安要少走将近一半路,只是不知在竟陵直接设立织坊是否会有困难。

李彭笑道:理应不难,大哥有所不知,以前给你说过的,我的崔伯父,就是左迁到了竟陵,任司马一职,二哥给他测过字,说他用不了多久就能再度被起用。

还有竟陵太守也是他的故友,在那里有他们照顾,我想这些事情都不会难做的。

李复点头道:我正是考虑到有崔郎中在,在那里会好办事一些,先种植木棉,再开办织坊,在当地也是利民的好事,想来大家都会支持的。

不过木棉都是四月谷雨前后种下,今年时节已过,是来不及了,过些天安排人去岭南,等那里的木棉成熟之时,先收一些运来,织出一批卖着。

另外拣其朵大棉厚的买下,收集种子,明年就去竟陵开种。

李昭明道:这个好说,李大人在伊川有多处良田,有不少人种植经验丰富,可以给他们详细讲明,再去岭南收购。

至于明年种植,还可高价请几位当地的木棉农户来协助,这样更有保障。

众人都说不错,这样更为周全。

李昭明又道:木棉种植一事就如此安排,可是眼下这麻布的织机到底做还是不做?织坊还要开吗?李复笑道:自然还是要做的,织坊也要开。

虽然今后我们的主要精力要放在棉布上,但眼下麻布也要做,这样在售卖时才不单一,也能先通过麻布销售建立我们的生意网。

至于织机的数量,眼下三百台就行了。

几人同意,李昭明笑道:那我就尽快安排,以便织坊早日开张。

说着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这招来织麻布的人,也都要签那个‘守秘文书’吗?守秘文书是李复要求和每一位雇用工人都要签的,是约束众人不得泄漏其改良的情况,里面标清了年限,最低都不低于五年。

其实就是现代的知识产权保密协议,李复当年一上班就和劳动合同一起签的。

至于规定时间不低于五年,则是考虑五年内,安史之乱就会开始,在此之前类似的先进技术只要不传到叛军和别的敌手便可以了。

李复早已有了这个打算,既然是比此时先进的生产技术,随意泄出去也许会有意料不到的麻烦,所以还是小心控制为好,拿这种协约来约束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来这里做活的人倒并不是很奇怪,毕竟此时很多工坊内也有类似的规定,特别是技术活,连传人都有一大堆的规矩,所以都很顺利的签了。

事情决定以后,众人都去忙活。

让李复没有想到的是,不到十天的功夫,李昭明就做好全部三百台织机,并招满了工人。

在一处规模相当大的新宅院中,织坊顺利开张了。

第一节转眼已近六月中,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在现代习惯了空调风扇的李复,不由开始苦恼,他本来就怕热,在此时,不仅没有这些纳凉的物件,每日还要穿的整整齐齐,真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这一日一早起来,李复觉得天气尚好,还不算很热,看看出来老高的太阳,确实不是那么毒辣,也没有平日那么耀眼,随意瞟了几下,发现太阳周围远远的似乎有数道光晕,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李复默默在心里念叨了一句日晕风,月晕雨,忽然觉得好像有件什么事情,但仔细去想时,又已经无迹可寻了,只好先放弃。

又想以后这热天的天气都要是和今日相仿就好了,自己也可以少受些罪。

李复这一段忙的不可开交,难得半日清闲,想想今日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就在房中随意找了本书读。

岂料没有多大会儿,这片刻安宁又被打破了,李彭急火火的走进来,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叫道:好热的天!李复笑道:今日不是挺凉快吗?李彭奇道:哪里凉快了,二哥看看外面的大太阳,晒死人了,一点风都没有!李复心中又是一动,看看外面,确实又已和平日一样的酷热,自己是在屋子内看书,所以不曾觉察。

只是李彭的话里好像还隐藏着什么事情,不由慢慢思索着,却还是想不起来。

李彭看他在发呆,不由问道:二哥,你怎么了?李复道:你适才说什么,再说几遍。

李彭虽然奇怪,但还是把他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几遍,李复听到风字的时候,不禁一震,脑中如电光一闪,想起来他读《旧唐书》的时候,看到的一句话天宝…十一载…六月戊子,东京大风,拔树发屋。

之所以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那时他在深圳,因为台风登陆单位放假,在家无事的他看到这一段时,外面的台风正在肆虐疯狂,自己那时还感叹说,这台风也能拔树发屋了。

回忆起了这些,又想到早上看到的日晕,李复不由腾的站起来,问李彭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李彭迷惑不已,道:今日是六月十一,丙戌之日。

李复心中算了一算,道:后天就是戊子日吗?李彭刚答道是,便被李复拉住,道:快去寻你父亲,我有要事相告!李彭一怔道:我父亲此时正在河南府衙门呢。

李复却道:衙门也得去,快走!一路之上,李彭问李复是怎么回事,李复只说到了那里自然知道,便不再开口。

李彭满头雾水,却不知李复心中却在盘算,此事到底如何说李憕等人才能相信。

毕竟何日有风有雨之事,从一个常人口中说出,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任谁也难以相信。

到了河南府衙门,守门的兵士见是李彭带人来,并不相拦,只是点了下头便让他们进去。

见到李憕,李复行过礼,李憕奇道:这么匆忙到衙门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李复躬身道:后生来找使君,确实有紧急大事相告。

李憕忙道:李郎快快说来!李复略迟疑一下,又看着李憕,认真的说道:后日戊子,恐将有大风,请使君及早安排人手,巡视城中,做好防范,以免有不必要的损失。

李憕一怔,他内心深处是不相信旁门左道之术的。

以前为河南少尹时,当时有道士孙甑生以左道求进,托以修功德,往来嵩山,求请无度,他每次都必挫之。

就连崔国辅被贬竟陵,李复为他测字相卜,他只是看作对崔国辅的安慰,并不相信这些吉凶卜卦之说。

此际却未想到李复会有此言,不由眼神一敛,口中道:李郎何出此言?李复看他神情,知道他是绝对不信的,却不知这话幸亏是从他口中说出,李憕才给他说明的机会,毕竟李复此前在他心中算是一位诸事精通的君子,若是换了别人,恐怕就要叫人轰出去了。

李复回道:今晨我看日有大晕,所以知道近日必有大风。

李憕不由瞟了瞟外面,阳光正是明亮之时,显见太阳必然毒辣,此时决不会有晕。

说早上太阳有晕,可是那时并无旁人所见,也无法证实。

即使有此事,那李复怎么就知道是哪天有风呢。

便问道:即使日有大晕,那李郎又如何知道是后日才有大风?要知道日晕风,月晕雨虽是民间相传天气俗谣,但也不见得非常准确,更不可能推论出具体某日会有什么样的天气。

李复见状,知道此事确实难以让李憕相信,只好咬了咬牙,道:实不相瞒,我是一个人的再传弟子。

李憕问道:是谁?李复一字一字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李-淳-风!太宗朝的太史令李淳风?!李仙师?!李憕大惊,李彭却更是惊的心中通通直跳。

李淳风这个名字,一直都有着神秘的色彩,也是一个传奇。

他在太宗时曾任大唐司天监、太史令等职,是一位占星大家,他除了为大唐撰定历法、颁布历书外,在天文仪器制作、历法修订、天文著作编撰乃至数学、气象学等方面都有常人难以突破的论作。

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发明家,发明创造了许多器械机关之术,甚至有他曾再造出失传已久的木牛流马的说法。

李淳风曾注《老子》,再造浑天仪。

《晋书》及《五代史》内《天文》、《律历》、《五行志》皆其所作。

他还注《五曹》、《孙子》等十部算经,供国学行用。

历法方面曾改撰《麟德历》,术者均称其精密。

此外所撰《乙巳占》一书,是一部在中华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占星学典籍。

传说后来擅长天文、地理、占星的李淳风和擅长卜的同窗好友袁天罡进入仙界,合作成一本预言书,那就是著名的东方大预言《推背图》。

这部奇书预言了自大唐以始逾两千年的兴衰治乱,准确程度为其他任何一部预言所不及,所以历代为世人瞩目,争相揭密。

《宋史.艺文志》正式将此书列入正史,可见当时对这部奇书的重视。

当年李淳风在朝时,就曾无数次地具体预测国事,其神秘的预言能力和准确性都令世人瞠目。

贞观廿一年,长安屡见异象:先是天降大雨,雨中带有黑粟,而后白昼太白星出现。

不久民间有谣传:唐三世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太宗密召太史李淳风,商量此事,李淳风奏道:依臣据术推之,其兆已成,其人就在陛下宫内,三十年后,当有天下,诛戮唐家子孙殆尽。

太宗当时想把所有姓武者都杀掉,李淳风劝诫道:天命不可易,况且不能妄起诛戮,祸及无辜,如若杀之,复生祸患,可能会更加严毒。

太宗善其言,才停止查究。

而当年的武则天,聪明貌美,不会讨不到太宗的欢心,太宗又是耳闻其美特地招之入宫,却在十多年里滞留才人这一阶层,得不到晋升,只能解释为李淳风对太宗之说所致。

直到太宗垂危之时,又逼她出宫为尼,是因为太宗认为自古天下没有尼姑做皇帝的可能,最终也没有将其赐死,那也是因为李淳风的告诫了。

见李憕如此惊奇,李复趁热打铁,道:这些日子,我已渐渐回忆起不少往事。

我自小随师在一山中习学数算之术,对天文地理诸事也有涉及,所以今晨见到日有光晕,再细算得知,后日戊子,恐有大风。

所以赶紧前来找寻使君,请使君早作安排!李复这番想法是适才在路上匆忙想出来的,若不搬出一位大家知道的高人做后台,恐众人根本会将他作为笑谈,这才想到太宗朝的李淳风,此人天文气象无所不通,又精于卜算,实在是最适合的人物。

此外他说自己只学习数算,也是事先有个限制,要是李憕考问起来,数算之事还可拿高等数学的东西来应付,至于李淳风善于的卜算等事,都先说明自己未学,要是有人问起,就全放到那个子虚乌有的师父身上,反正自己是不会的。

李复看李憕眼神转了数次,正自深思,赶紧接着道:前些日子我曾说过,已忆起在某处读书的片断,就是对自己在山中学习的印象。

而如今对诸事的改良之法,也都是那时学习得来。

他搬出现在做成功的诸事做佐证,确实有效,李憕听了,竟然微微点头,他对李复这些无所不知的神通极为折服,如今见李复说的很是明白,诸事也都是其所说那样,心下不由信了几分。

再仔细想想,别人若是故作神异之事,都是借以求进,而李复此举,对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再说即使没有此事,有所预防也是好的,毕竟此时正是盛夏,暴风暴雨的可能性都很大,如果万一真的如同李复所说,提前有所准备确实能避免众多损失。

现在就只剩下一天多的时间,诺大的洛阳城,可是需要相当的时间去巡查的,时间已很是紧迫,便起身道:既是如此,我立即就去安排。

李复见状,不由松了口气,与李彭一起告辞出来,李憕并不挽留,自去叫人着手安排。

第二节出得衙门,李彭兴奋道:二哥竟是仙师之徒,难怪有如此本事,小弟好羡慕二哥有如此机遇,学得这许多才艺。

李彭年轻单纯,对任何奇幻之事本就好奇,此际听李复所说,早已信了个十成十,毫不怀疑他是李淳风的再传弟子,因为也只有如此解释,才能说通李复无所不晓的本事。

李复淡淡一笑,对这件事,自己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匆忙之中想出这样的理由,虽然在大多事情上能够说通,也能暂时搪塞一下自己的不明来历,但今后呢,会不会因为此事给自己造成未知的不良后果,一时间难以想象。

李彭又道:本来是要与二哥一同去酒坊看看的,岂知遇上这件事,真是有趣。

李复心中此时极为复杂,需要一些时间细想此事,似乎未听到李彭的说话,道:天气如此炎热,我们找一处茶肆歇息一下,凉快一会儿如何?李彭笑道:好啊,难得二哥有如此兴致,小弟陪着就是。

二人走不多远,找了一处茶肆,一进门就看见那极为显眼的太白烧酒,不由相视一笑。

进去坐下,茶肆中小二为他们端上一壶凉茶,笑着道:近日天气炎热,小店中专为客人准备了些清凉果盘,不知二位可否需要?李彭道:有好东西尽管上来,快去快去!那小二一边称是,转身而去。

李复饮了几口凉茶,觉得腹中热气渐下,果然觉得清爽多了。

功夫不大,就见小二端上来一盘水果,李复不禁心中大乐,想不到此时就有果盘了,看那盘中有几瓣绿皮红瓤的西瓜,便伸手拿起,却觉得入手冰凉,竟然是冰镇的,不由有些惊奇,先想难道此时已有冰箱不成,但马上就知道自己胡思乱想,这根本不可能,就问李彭道:这大热的天,这西瓜怎么如此冰凉?李彭一笑,道:这瓜是用冰块凉镇的,茶肆为了招揽生意,专门买了冰块,凡是来这里吃茶的宾客都上一盘冰镇果品,主意确实不坏。

李复吃了几口,只觉凉气入腹,脑中也渐渐清静起来,他虽然对古时藏冰有些印象,但也想不到冰在此时已能用到如此地步,又问道:如此热天,冰块从何处得来?李彭道:都是冬日之时冻好了的,再放入专门的冰窖之中,一直等天热了再拿出来用,这店家所用的应该是从市集上买来的,所费也不会少。

这洛阳皇城之内也有专门的冰窖,只是不准拿出来卖而已。

说完又加上一句:二哥是无所不知的人物,怎么竟不知这冰块之事?李复不由有些尴尬,只得道:千年之前,皇室就有藏冰,我是知道的。

但未曾想到,如今市集之中也有此物,平常到如此地步,所以惊奇。

李彭却笑道:定是以前二哥在山中学艺,所以不知这世间小事,也不足为奇。

李复一笑,李彭自己这么认为,倒是省了解释的功夫。

李彭又道:二哥有所不知,适才在衙门你对我父亲说有大风之事,我当时都愣住了,倒不是不信二哥所说,而是我父亲从来不信此类言语,若是旁人,不定怎么被赶出去呢,当时都为二哥捏了把汗。

还好二哥后来给父亲解释清楚,父亲才信了,此事除非二哥,别人是万万不可能说服我父亲的。

李复暗暗点头,心说刚才自己岂止是捏了把汗呀,简直是在拿自己的名誉做赌博。

今日是忽然想起此事,并未来得及考虑后果,便极为冲动的去告知了李憕。

此次的确孟浪,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日后若还有类似的事情,自己是告诉别人,还是沉默不语呢?若是后日没有像历史上一样有大风,那自己又如何解释,日后在李憕面前如何立足呢?可若是自己不说,这洛阳的百姓岂不是会受到一场难以预料的损失,那时自己又如何能够心安呢。

李彭看李复脸色起伏不定,不知道究竟为何,还以为他在担心父亲的脾气,便又说道:二哥不用多想,我父亲只是对旁门左道之事看不惯,若有人想通过这些求取功利,父亲定会驳之。

但二哥说的事情则应另当别论,最终父亲不还是相信了嘛。

李复一笑,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些,我在想,若是后日大风未起,我如何向你父亲交待?李彭呆住,他将李复当作神人一样,李复说的话自然都是真实的、可信的,从未考虑过若是他说的话不对了怎么办,仔细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二哥也不必担心,即使大风未起,在酷夏之际先做些防风的安排,倒也不无好处。

反正不论如何都是有益无害的事情,二哥提醒父亲做了,也是对百姓好。

李复倒没有想到李彭此际能想出这么体贴人的道理来,不由心中稍微放宽了一些。

心想经过近来的磨炼,这李彭是渐渐长大了。

二人又说些酒坊和织坊的事情,坐了不少时间,身上的汗早已全消,凉爽多了。

李彭便又催促李复与他一起去酒坊,说酒坊的招牌、吊旗等物也要安排人取下,以避后日的大风,李复便起身与他同去。

二人走了不多远,却听前面一阵争吵,便循声而去。

走到吵闹之处,看清是一家不小的铁铺,因为挑高了一面铁铺的招旗,几个身穿官服、像是衙役模样的人要他们取下来,铺内的人不肯,因此争吵开来。

却听其中一个衙役道:河南府有令,近日已是盛夏,可能会常有暴风暴雨,所以一切挑高之物、捆绑不牢之物、在外易倒之物,都要清理,以防风雨来时有不必要的损失,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们也是奉公行事。

赵老四,你别让大家为难!李复一听,竟是李憕听自己的已传了令,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暗想这河南府在李憕治下办事可算是相当利索,一点也不官僚。

若是自己那时代,也不知风暴过后,还能不能完全组织起来呢。

那赵老四袒着上身,露出极粗的臂膀,手里还拿着一个大锤,瞪圆了眼睛,大声道:我说了多少遍了,那是铺子的招牌,你们摘了去,还有谁能看到这铺子,这生意怎么做!几人还要争吵,李复想这事源头还是因自己而起,不能袖手,便从众人中挤了进去,开口道:诸位不必争吵,有事还是好好商量解决才是。

赵老四看都不看他,眼睛还盯着那几个衙役,口中却道:没什么可商量的!打扰了生意就是不行!李彭此时也跟进来,那几个衙役却是认得他的,便一起行了个礼,道:李公子,这人不讲道理,李明公的令也不听。

这些衙役是李憕手下的手下,对李憕的称呼自然更敬一些,称为明公。

李复却向那赵老四道:你不就是怕少了生意,少赚钱吗!我给你个赚钱的路子,绝不会教你吃亏,河南府这么做,确实是为了大家好,你还是听了吧。

赵老四本来就不愿和官府作对,只是这次觉得实在会影响生意,才如此争吵,听这人说能给他赚钱的路子,马上就起了兴趣,也找到了下台的阶梯,忙问道:此话当真?是什么好路子?李复早看了一遍铺中打造的器具,多是农具,如犁、铲、锄、耧、镰、耙等,也有刀、斧、剪、锥,甚至还有两把横刀和一把剑,心里早已有数,问道:马镫子你可打过?赵老四点头道:当然打过!李复道:那马蹄铁可打过?赵老四愣住了,奇道:马蹄铁是什么东西?李复解释道:马匹在长途骑乘奔跑之后,马蹄子会裂开,甚至于出血,若是踏了山石,更会如此。

而马蹄一旦开裂,那这马就再也无用,只能杀来吃肉了。

你若打了铁片,包在马蹄上面,便能避免此事,这便是马蹄铁,易打易造,一匹马便要四只。

我送你这财路如何啊?赵老四一想之下,真是欣喜如狂,这洛阳人来车往,马匹岂是少数?若都打了马蹄铁,那可是赚不尽的钱财了。

当下扔了手中铁锤,向李复深施一礼,道:这位恩人,今日赐了我们这么大的财路,我等实在感激不尽!说着马上叫了人把那挑起的旗帜取下来。

几个衙役见事情如此容易就解决了,也很是高兴,谢了李复几句,和李彭打了招呼离去。

待围观的众人散开,李复却见有一人牵着一匹马站在铺外,只见那人年龄和李彭相仿,二十多岁,面容英武而有灵气,毅然又不失神采,身着华丽的绸衣,腰间还佩着一把宝剑,一看就知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子弟。

第三节看热闹的人都散了,此人却还站着不动,李复望向他,正好四目双投,看到了一处,便迎上前去,执礼道:这位兄台请了,在下李复李胜之,不知兄台是……那人也回礼道:李仁言,字宁谏,来洛阳游玩的。

适才听到李兄说到马蹄铁之事,不知李兄是从何得知的?这人看来对这马蹄铁很感兴趣。

李复道:我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他并不愿将这发明安在自己身上。

李仁言奇道:李兄既然是从别处听来,那定是游历过不少地方。

我平日也见过不少物事,可从未听说过有这马蹄铁的。

李复心想:这马蹄铁是元代才兴起的,离现在还有几百年呢,你现在怎会知道!口中却道:天下之大,何止万里,人间之物,何止万亿,所以有不知之物也很正常。

李仁言点头道:李兄此言甚是,只是这马蹄铁如能实用起来,其效决不可小看。

若我大唐军中都将战马装上此物,那战力定有提升,所以我对此很感兴趣。

李复听此人一下子就想到运用到军队上,还真不是一般常人,正要再说话,赵老四安排好去除了招牌,过来叫着恩公,非要拉着李复进铺子请他喝茶,李复只好向他道:仁言兄也进铺一叙?李复本来想这铁铺之中很是脏乱,这李仁言一身白衣,又很是华贵,不见得愿意进去,岂料李仁言想都没有想,马上点头同意,把马拴在铺旁,也随着李复进去。

李彭见状,不由叹了口气,估计是觉得拉李复去一趟酒坊竟成了一件难事,但还是无奈的跟了进去。

赵老四匆忙之中,竟还让店中伙计不知去何处找了一些好茶叶,给三人泡上。

他看这三人,恩公就不必说了,给他们送了一条好财路,而那白衣男子正和恩公谈的起劲,还有跟着恩公的年轻男子,连那些衙役都认得,还很是尊敬,所以对这三人都很是巴结。

泡好了茶,还不时的向李复道谢,见李复几人要说话,就站在一旁听着,准备续茶。

李复端起茶碗,闻了一下茶香,便向李仁言道:仁言兄如此关心我大唐的军力,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其实马蹄铁作用也非常之大,并不亚于马蹬子。

骑兵自从有了双面的马蹬,才彻底将双臂解放出来,其控马和作战的能力大幅提升,这才使古代车战演变为马战。

若军队采用马蹄铁,战马的利用也将大幅提升,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李仁言道:李兄此言令人茅塞顿开,之前我从未想过古代车战转为马战的原因,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马蹬子竟起了这么大的作用,若装了马蹄铁,也定能提升作战能力。

这么好的东西,以前竟没有人用起来,实在是可惜。

李复笑道:现下信息闭塞,很难畅通,所以即使一处有新的发明,别处也不见得知道,更谈不上全面的应用。

所以有什么新创造想真正大规模应用于民间与军事,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着望着铺中燃着烈火的铁炉,就比如这炼铁与铸造、打铁之技艺,顶多是一个铺子传几个人而已,而且一旦有什么事情,这传艺之线就断了。

赵老四在一旁见说到他们,就接口道:恩公说的不错,我们这铺子就是几个老师父传技,要是他们家中有事什么的,那就很麻烦了。

李复冲他点点头,道:所以要想真正提升我大唐的军力,不是仅仅靠一两样新的发明就能成的。

只有营造了一种适合创造与发明的好环境后,别说马蹄铁之类,就是更加繁杂高明的技术,也能迅速出现并大规模应用起来。

莫说提升军力,就是提升整个大唐国力,都是自然而然之事。

到那时,试问天下又有哪里还能够威胁我大唐呢!李仁言似是对李复所说的那种情况很是向往。

沉思了片刻,道:要实现之,恐需数年。

李复一笑,道:数年恐怕也不够,也许要几十年上百年。

说着端起茶水,只顾说话,茶都凉了,仁言兄,请。

李仁言也端起茶杯,闻了闻,却没有喝,而是问道:那可有什么办法能很快增强我大唐军力呢?李复道:如今之军力增强,一要改进军制,二要精致兵器,三要培育良将,不过也都不是那么快就能够见效的。

李仁言道:军制寻常之时难以变更,良将也是可遇不可求,只有这兵器,若是能多加人工,恐怕还能有所突破。

李复知道现代的军制也不可能放到此时来,就是让自己改,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清的,而良将自己知道的这时候也没几个,还真只有兵器,若有自己加以协助工匠,进行技术之改造,可能会有突破,再说自己早已说过准备改造冶炼的。

当下看了看铺中挂着的两柄横刀和那把普通长剑,道:兵器相对来说是简单一些,比如刀剑,若我大唐军队所用都是宝器,能破敌之甲,斩敌之兵,确实能提升士气和战力。

李仁言听言,将自己身上所佩的长剑解下,拿起来,道:比如此剑,已能劈铁破铜,只是这样的兵器价值太过昂贵,少之又少,别说装备军队,就是分给将领,恐怕也找不出这许多来。

说着抽剑出鞘,李复顿觉一股寒光,不由眯了一下眼睛,赵老四早喊了一声好剑!再看那剑,不说鞘上古色古香,还镶了不少宝石金银,而剑身似有龙纹,渗着寒气,竟将这铺子中热气烘烘的感觉压了下去。

赵老四口快,道:好剑!我们打造的剑和这剑比起来,只算烧火棍了!李复也赞道:这剑即使比不得上古的龙泉、泰阿,也不逞多让,仁言兄能使此剑,必为大富大贵之人。

《越绝书》上说欧冶子、干将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一曰龙泉、二曰泰阿、三曰工布。

李复这么比喻他的剑,自是高赞了。

李仁言含笑不答,却说道:李兄,若是能将我大唐军士所佩兵器都打造成如此神兵利器,那可就……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李复却道:这也不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任务……说着就顺嘴了,把电影名都说出来了。

李仁言闻听却大惊,问道:难道李兄有打造神兵的办法?赵老四更是吃惊,眼珠子又瞪的溜圆,连嘴都张的老大,望着李复,像是希望再告诉他一个赚钱的好门路一样。

李复没有直接回答,看了看铺中的摆设,向赵老四道:如今炼造铁器,是用炒钢再用百炼之法,反覆加热锻打而成?还是将熔融之态的生铁和熟铁合炼,然后再锤再炼的灌钢之法?又望望炉中,是用煤烧的炉子?赵老四连连点头,道:我们多用后法,以生铁化水渗淋到熟铁中,取出加锤,再炼再锤,最后成钢。

见李复要讲冶炼之事,便叫过来两个年纪稍大的铁匠,要他们一起听。

李复对李仁言道:兄台可记得干将、莫邪成剑之事?古时这名剑之事,众人都不陌生,《吴越春秋》里面记载说:阖闾……请干将铸作名剑二枚。

……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之金英,……而金铁之精,不销沦流,于是干将不知其由。

……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男童女300人,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

见李仁言点头,李复继续解释道:古时候炼铁用的是气囊鼓风,用木炭来炼。

但气囊所鼓风太弱,如今用排囊或水排鼓风,效能虽大大提高,但还尚显不足。

木炭虽然好用,但烧炼过于费事,所得也有限,现在用煤,得之虽易,但也有缺点:一是所含杂质较多,会渗入生铁,二是炼渣多,炉子容易坏,三是煤容易爆裂,影响炉中透气。

李复小的时候,就常常在村头的铁匠铺里看打铁,所以熟知这些技艺,而他的故乡,春秋时是传说中的古帝柏皇氏后裔的封地柏子国,后为楚所并,战国时属韩,称合伯,是著名的冶铁铸剑重地。

当时有天下宝剑韩为众的说法,战国时纵横家苏秦曾说:韩卒之剑戟皆出于棠溪、合伯、龙泉,皆陆断牛马,水截鸿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著名的龙泉宝剑便是那里的龙泉水淬火制成的。

至今也是国家的特宽特厚钢铁基地所在,所以李复以前对钢铁铸造也下过一番功夫,在这里竟派上了用场。

赵老四和那两名铁匠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这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竟然对炼铁锻造如此熟悉,他们干了一辈子,也都是凭借上一辈相教和自己慢慢积累经验,并没有形成什么理论,如今面前这人说来,竟样样都对,听的他们心中很是痒痒。

李仁言也没有想到,李复真的了解锻造之术,见他说如今的鼓风和燃料都不足,忙向其问道:李兄既知不足之处,那定是有改进之法了?第四节李复道:自然有,鼓风可用风箱,燃料可用焦炭。

风箱?焦炭?几人都没有听说过,不由互相对视。

这‘风箱’和‘焦炭’都是什么物件?李仁言问道。

李复想这风箱说起来不如画出来容易看懂,自己小时候在姥姥家里,还经常烧火拉风箱呢,对这个东西相当熟悉。

但一时找不到纸笔,想了想竟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子上一边画一边一边讲了起来。

赵老四、李仁言等盯着那茶水画出的图苦思冥想,先是李彭说已然明白,接着李仁言等人也逐渐清楚了是大致怎么回事,不禁都喜形于色,道:如此巧妙的设计,却又如此简单,真难为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复道:不错,这风箱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容易制做,绝对不复杂,而且可以再想些办法,将水排的推动之力融会其中,那风力就可以更大了。

赵老四看的高兴,也说道:这东西是好作,要是给木匠讲一遍,估计就能做出来,风力也应比以前的大的多。

李复微微一笑,继续讲道:至于焦炭,简单说来,其实就是将煤埋在地下,使之燃烧,到了一定时候,将其密封,待余火熄灭,便成了。

不过具体办法好坏,会涉及出焦的多少与热力,其中也深有讲究。

这焦炭既有煤的长处,又避免了煤的缺点,烧制若有经验也不算难,对锻造所用要比煤强之甚多。

几人都听得入迷,都在细想焦炭会是什么样子。

好一会李仁言才叹道:实在没有想到,木头能烧制成木炭,连煤也能烧成炭。

今日李兄真是让我等眼界大开,受益非浅。

李复一时快意,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煤本来就是远古的木头变成的,所以能烧,自然也能炼成焦炭了。

说完之后,见众人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也没有说错什么啊?不由疑惑的望向李彭,李彭也是一脸意想不到的深情,见李复看他,明白其意,便道:世人用煤已久,但从来不知煤的来历,二哥所说为远古的木头变成,真令人惊奇。

李复恍然,道:确是如此,远古之时,森林和草原遍布大地,后被埋入地下,天长日久,变为煤炭。

若仔细看煤块之中,也许还能看到和木材相同的纹理,即是此因。

李仁言和李彭没有干过什么活,几乎没有接触过煤炭,所以还无印象,倒是赵老四应道:恩公这么一说,还真是,我们打煤饼的时候,确实常见煤块中类似木材的样子。

李仁言听得,叹道:李兄懂得如此之多,真教人佩服。

李彭却是一笑,心想二哥不愧是仙师之弟子,远古时是什么样子都知道,那定是看了神仙留下的书籍了。

赵老四还是惦记着本分,又说起冶炼,道:这风箱、焦炭看起来并不算难,但以前无人做过,此时若从头做起,恐怕还需要不少钱财投入,像我们这小小店铺,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一个不大的铁铺,要自己投入做这些,财力也实在相差甚远。

李仁言也点头道:确实如此,要做这笔投入,普通店铺恐怕无能为力。

李复心中倒是一动,自己本就有心改造这冶炼的,此时虽已有酒和糖的生意能做,可赚些钱,但棉布一时却难以织造,李昭明欲制千台织机,自己只让做了三百台,还有不少资金可用,再说近来也没有别的事要做,还真不妨现在就动手改造冶炼之事。

想到这里,李复说道:投入不是问题,在下如今便正要准备做这些事。

改造若成功,也算是为改良大唐的军器出一份力。

李仁言见他如此说,不由喜上眉梢,道:若李兄功成之后,我大唐军士皆佩新造铁甲利器,那是何等威风啊。

说完又问李复道:李兄财力是否充足,若是不够,我可帮上一把。

李彭先笑道:这位兄台放心,这一点投入我们还是能拿出来的。

洛阳新开的‘太白酒坊’,还有刚刚开张的大织坊,都是我们的产业,做这些事还是有余力的。

赵老四等人惊叹道:恩公就是那‘太白酒坊’的东家?怪不得懂得如此之多,我们有朋友在那里做事,都说他们的东家是‘酒神’下凡,什么都会的。

还有那新开的织坊,也有一些街邻去做工,都说新织机织起布来快的出奇,而且还不累,工钱也多,让没去的后悔的要死呢。

李仁言似有所思,也说道:‘太白烧酒’的美名已有人在长安提起,想不到竟是李兄所酿。

既然李兄财力充足,我就更为放心了。

到时候李兄改造成功,我必请为军中制造兵器,尽快配给军中使用。

李复见他一再强调装备大唐军队,已对他的身份很感兴趣,此时又听他说届时可让其接造兵器,更是怀疑。

因为此时大唐的军器制造都是由军器监垄断的,而冶炼是由少府监下掌冶署统治各地诸冶监,如果他能够改造成功,那李仁言有什么门路,能让其专门接造军器呢?李仁言看出李复眼中的迷惑,却淡淡一笑道:李兄放心就是了。

此事既已说定,我还有事,就此告辞,日后相见再叙吧!说着站起身来,李复也随着起来,才觉得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都是这铺内的打铁炉蒸的,倒像是洗了个桑拿一般。

李仁言看起来像是确有要事在身,和众人匆匆告辞之后,便跨马而去。

赵老四见李复送走了李仁言,才在一旁道:恩公,你改造冶炼之事,我等能在其中出些力吗?李复想具体铸造细节还要专门的铁匠来做,这赵老四等人倒是可以用的,便道:你们要是想随我做事,也并无不可,不若我就将这铺子买下来,你们以后就专门做改造诸事。

赵老四等人大喜,他们平日辛苦异常,其实也赚不了多少钱,如今能够跟随一个具有如此高深水平的人物,每月领取钱禄做事,那可是上辈子修下的福分了,连忙说愿意愿意,一再的道谢。

当即说定,赵老四等分留人手,看着铺子,而有经验的几位铁匠都跟随李复全力投入改造中去,等改造成功,新的铁器还能经此铺售出。

这几日他们就先收拾一下,然后准备风箱和炼焦炭,等这些都成了,众人再一起动手。

第五节天宝十一载六月戊子日。

天亮的很早,看起来还是一个晴天,一点也不像是要有大风的天气。

李复起了床,洗漱之后,看着外面的大太阳,心里也是不停的打鼓,难道历史上记载有误,是日子不对?还是根本就没有此事?一边想,一边随意抽了一本书来读,可书上写了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走至门口望着晴朗的天,心中纷乱之极,这未卜先知的事情,日后可是不能再做了,这样实在太过被动,万一事情有变,那自己的声名就完了,即便每次说中,那这些事情传出去,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不便。

但类似这样的事情,不做则百姓遭难,自己心中的良知又如何能安呢。

可说回来,眼前这事怎么办?正在乱想,却瞧见一人从前院的院门中进来,正是李彭,见李复在门口站着,远远的便道:二哥,该用中饭了。

李复还没有回答,就瞧见一片云彩的阴影随着李彭而来,立即越过他,随即覆盖了整个院落,遮掩了所有的阳光,是天阴下来了。

接着一阵风声嘶叫着由远而近,院子里一片花草也开始摆动枝叶。

李彭怔在那里,接着激动道:二哥,风起来了!李复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实在不知道是该感谢老天还是怨恨老天。

李彭走至他跟前,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道:二哥真是有如神算,小弟佩服之极。

再说李憕,他一早便赶到了河南府衙门,这两天他安排所有能出去的人在洛阳城中巡视了好几遍,甚至洛阳城外都转了几转,把众人累的够呛。

可是天已近午,太阳还是好好的毒晒着洛阳城,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让李憕更是心思不宁,有些坐立不安,不大会儿便出门一看。

又一次出门时,却听见有人道:使君今日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人要来吗?李憕循声望去,原来是御史中丞卢奕、采访判官蒋清两人,这两位平日也是和他在一起办公的,只是不知今日两人去了那里,到现在才来衙门。

李憕不知二人为何如此发问,奇道:什么人要来?卢奕笑道:那你在门口候着做什么?李憕知道这事不能说,只好支吾道:透透气而已。

蒋清一笑,道:到了中午饭时了,一起去用饭吧。

李憕也笑道:二位是到了饭时才回衙门啊,实在是清闲之极啊。

卢奕道:我俩是去外面看看,各坊各街是不是都清理好了,若真有大风大雨来,还真得小心为是,这不还是使君的安排!李憕恍然笑道:错怪二位了,惭愧!三人一边说笑,一边进了衙门后院偏房,在衙门办理公事,三人都是在这里用饭的。

待饭菜摆上来,三人刚开始动筷,就觉得外面的天色一暗,似乎有风声响起。

李憕手中的筷子啪的掉在桌子上,喃喃道:果然来了!这场大风肆虐了将近两个时辰,真是刮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飞砂走石,树折木断,将近傍晚时分,才渐渐收住。

风一见小,李憕等人立即分派众衙役出去,到各处探察这场大风对洛阳城的影响,他们三人在衙中心急火燎的等待回报。

天色黑了下来,衙中点起了烛火,出去的衙役开始一个一个回来,带回来的消息令人振奋:由于提前进行了查验,很多地方都是强行清理的,这场大风带来的是数百株大树折断,各坊各条街道一片狼藉,另外在城东南角及长夏门、定鼎门等郭城南边、郭城东边一些坊内的房屋有所破损,但好在那里的居民比较稀少,只有少数几人受伤,并未有重大伤亡的情况。

李憕等人终于松了口气,对于这样大的一场突然灾害,洛阳城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损失如此之小,在历史上,也是仅无绝有的。

所有的衙役都回来之后,李憕先给众人道了辛苦,感谢了一番,然后要他们明天天亮再去各处清查一次,以确认情况,便要他们各自回去。

众衙役在猜疑声中散去,都觉得这次的清理行动实在太巧了,难道是留守事先知道有风不成?待没几个人的时候,卢奕一把抓住李憕的袖子,道:使君,这场大风你是如何事先得知的?李憕道:几日前,我读史之时,看到书中记载的暴风暴雨灾害甚重,所以才想到这么一事,却真的赶巧了。

这虽然算是一个理由,但他素来不善谎言,此时说来,语气中却带了一丝勉强。

蒋清摇头道:使君,你可是从来不会骗人的。

卢奕盯着他的眼睛道: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们,你这说法,即使这洛阳城的老百姓都相信,我俩可是不信。

李憕无奈,只得说前日太阳有晕,有人提醒,近日可能会有大风,自己也想到如今已近盛夏时节,大风大雨的天气确实需要防范,才有了这么一番清理,但说到底,还是一个大大的巧合而已,因为谁也不知道今日就有这般大风。

他避开李复确认何日有风的事情不说,是觉得这事传了出去,太过神奇。

若市井之人听了,不定又会引起什么样的神鬼之说,而他向来对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是厌恶和反对的。

这番话说下来,卢奕、蒋清二人才稍稍放过他,虽然还有些怀疑,但确实认为不可能会有人能够未卜先知,先预测到这场大风,但对于提醒李憕的那人是谁却开始感兴趣了。

李憕拗不过两人,又只得把李复的情况简单讲了,却是听的二人连连称奇。

蒋清道:想不到此人竟是先朝太史令李淳风的弟子,素闻李淳风熟知天文气象,这人定已得了真传。

这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借他之口来告知使君,若使君不听他言,不做及时安排,城中又怎会避免这场灾祸呢?卢奕也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不是他事先提醒,这洛阳城的百姓还不知要受到多大的损失。

他如今既在经商,平日必然忙碌,却能专门提醒使君,说明此人心中也装着我洛阳的百姓,也算是位人中之杰了!今日这大风,几乎未造成什么大的危害,说起来都是拜此人所赐,我等还真要替洛阳的百姓谢谢他!李憕笑道:既是如此,那明晚我在府中设宴,请二位和他见见,当面致谢如何?二人同声应允,都说该有此谢,明晚定去!次日晚,李憕在府中设了宴席,请了众人。

而李复先到,李憕请他去了书房。

两人落座,李憕道:我请李郎此来,先要代洛阳的百姓致以谢意,若不是李郎提醒,恐怕此次洛阳城中会有不小的损失。

李复忙回道:使君言重了,我只不过偶尔对天气有所感知,提醒了使君而已,若使君不去安排,洛阳一样会难逃此难的。

李憕略一点头,又道:前日李郎对我说起此事时,我原是不信的,只是想盛夏将至,暴风暴雨都难以预料,才做了些安排,未曾想李郎所说完全准确,看来李郎跟随仙师所学已有大成。

李复心中稍一思量,便道:后生只是学些数算之术,对于天文气象只是略知而已。

李憕望着他,道:李郎的记忆现今都已恢复了?李复知道这是重新编造身世的时机,道:恢复已多,之前诸事大多已能记起了。

于是便将这几日来心中想了多遍的谎言说了一遍:说他自小被师父带入一山中学习,在山中一学就是二十余年,从未下过山,所以口音不同,对世间了解不够,却从读过的书中学得这诸多改良的本事。

至于师父,李复就按照道家高人的形象予以描述,说已近百岁高龄,自称是李淳风之弟子,精通天文、历算、阴阳之说。

只可惜自己是从小进山,所以到了现在,却还不清楚父母何人,祖籍何处。

说着想到自己的家人,恐怕此生已无缘再见,心中酸楚,声有哽咽。

李憕听着,不时微微点头,见他真情流露,又劝了他几句。

见李复说的差不多了,忽然问道:李郎所在那山是什么山?李复一怔,道:那山甚高,挺拔入云,听师父提起时,只说是一处仙峰,曾有道家的重要人物在中居住。

他此时不能指出是具体何处,只得如此敷衍。

但唐代对道家颇为重视,李淳风也是道家之人,就连其父都是道人,故搬出一个不知道名姓的道家人物,为自己的说辞加重些砝码。

李憕却思量了一阵,洛阳附近山脉不少,况且稍有些名气的山峰,都会扯上一些神仙人物,所以觉得定有此山,只是一时难以确定是何处而已。

忽又想起一事,又问道:那李郎可记起为何出现在城外的水边吗?李复道:此事我已有些恍惚了,也许是跌入山涧或河流,后被水流带到城外。

李憕点头道:原来如此,之后崔郎中才会遇见你,将你救回我府中。

李复心中正在惴惴不安,不知李憕会不会相信这些,却听李憕又道:今夜我还宴请了几位同僚,他们也是专程为谢李郎而来。

日前他们问起这事,我只说是你提醒,但未提到你说是何日之事。

李复看李憕已经改变话题,心中稍微松口气,知道已差不多蒙混过关,此际这么说,是要他尽量低调,而自己也正是这个心思,忙道:使君说的是,这件事最好不要提起,也免得生了什么误会。

李憕见他非常明白事理,不由很是高兴,赞许了他几句,道:时间已不早,恐怕他们都要到了,我们还是去前院迎候吧。

李复笑道:听使君吩咐,使君请。

第六节二人迎得众人,入了席间,觥筹交错,谈笑不止,气氛很是融洽。

卢奕、蒋清二人说起这场大风之事,连连拜谢,慌得李复连连回礼。

元结这几日在织坊忙碌,不知此事,此时知道了,也是惊叹不已,笑道:我说胜之改完了织机之后,却不愿管织坊里的杂事,原来却是在观天象,测风雨,快要成仙了!李复甚为尴尬,以前他三人分工,他管织造,但织坊真的开了起来,他却不愿管那么多杂事,就都丢给了元结。

好在元结虽管制糖,但此时去南方购糖的人还没有回来,暂时无事,所以也就先代他接管了织坊诸事。

只好笑道:我确是怕织坊里那许多杂事缠身,次山再辛苦一阵,待织坊走上正规,便交给别人去管就是,今日就别再嘲讽我了!众人大笑,又说起李复等人开设酒坊、织坊,以及未来制糖等事,李彭又告诉他们还有冶炼诸事也要开始启动,引得卢奕等人赞叹不已,都说李复不愧为仙师之徒,学得这许多才艺。

这夜众人喝到很晚,李复也略有酒意,元结与李彭送他回去安歇。

回到他的房中,元结才问道:胜之真的是先朝李淳风的弟子?他在席间听得此言,当时并不便询问,所以到现在才开口。

李复此时怎能说不是,只得含糊应答。

元结叹道:难怪胜之知之甚多,世人难及也。

李复怕他再追问,对元结说谎话可有些对他不住,便装作醉意已浓,倒下就睡。

元结见状,和李彭将他安置好,各自回屋,室内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

李复躺在床上,睁开双眼,望着窗外那一轮欲圆的明月,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时的月亮似乎比现代的亮的多,也许是空气没有受到污染的缘故吧,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不是也在看着这一轮月亮,也感觉着这淡淡的月光。

不知道父母会不会不时望着房前的那条小路,期盼着他早日归来。

李太白的诗句一下子闯入了李复的脑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被后人篡改的诗句以前自己读过多遍,也难以体会到的感觉,现在却笼罩着自己的全身,鼻子不由有些酸酸的。

自己来到这里,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好的是能够看清历史真正的发展进程,史书有太多的虚假和模糊了,就连李白如《静夜思》这样有名的诗句,也难以逃脱被后人篡改的命运。

不过李白原本的诗句到底是不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的版本,也还有待于证明,自己如今就有这样的机会。

也许,也许利用自己的所知,真能做一番事业,为大唐的发展做一份贡献,使此时的天下民众从中受益。

可是,对于自己,又能够得到什么呢?别的不说,就是与家人和朋友分离的痛苦,自己就得承受终身,却不会有人与自己分担……这一夜,李复失眠了,他想了许多许多,应该如何,不该如何,整个脑海都是纷乱的思绪,又是一声长叹,东方已经发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六月中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李复也一天比一天更忙。

酒坊生意非常红火,很多商人开始往别处运输贩卖,据说长安颇具规模的酒坊和酒楼都已经开始摆上太白烧酒,以此来招徕客人。

织坊也是一切顺利,元结一直在盯着,质地上乘而价格又稍为便宜的麻布已经成为各布坊和衣坊的抢手货。

三百台织机的规模显然远远不够,根本不能满足洛阳本地市集的需求,更别说卖到别处了。

在元结和李昭明的再三坚持下,李复只好同意再增加两百台织机。

又做织机的时候,李复顺便要木匠们开始试制风箱。

风箱的结构非常简单,所以没有用多少功夫就做得非常成功。

在送到赵老四的打铁铺中试风力的时候,由于小伙计过于猛促,结果从炉中冲出一道烈焰,烧掉了一位来铺里打锄头而跟着看热闹老农的胡子,引起众人的哄笑,那老农狼狈不堪的退了老远之后,还不忘念叨着好大的风力!看见李昭明安排众木匠做织机,李复记起来他曾与异国商人打过交道的事情,便让他抽空约一些人来,好谈谈今后的生意。

李昭明以为是李复想建立日后向他国销售的渠道,连忙应了,自去安排,两天后便约了十几位各国的商人前来。

李复得知很是兴奋,请他们在正堂相见,李昭明懂一些他们的语言,但不精通,又专门从牙行寻来了两位精通这些国家语言的牙人。

李复待他们非常有礼,一番招呼过后,专门奉上茶水点心等物,众人坐下,各自介绍了身份,有大食、天竺、波斯、林邑、真腊等国人,李复一一致意后,并不直接说明请他们来的用意,而是先聊起他们国家的风土人情。

这些异国商人离家日久,难得说起自己那里的风俗习惯,此时有机会说起,都很来精神,李复一边听,一边不时的插话,说起异国的情况,竟是清清楚楚,不差什么,众人不由大起知音之感,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李复和他们聊着,渐渐把话题转向各地独特的物产上面。

本想先说说他们各地的特产,岂料众人却说起了大唐,说来后所见到的不少东西是他们那里所没有的,这也是吸引他们来大唐的一个原因。

一位天竺商人说起大唐的茶、肉桂、黄连、大黄、土茯苓等等,他国本无,都是近来渐渐传入,还有不少水果亦是,比如他们将桃称作至那你,意思是中国传来的,梨叫做至那罗阇弗呾逻,意思是中国王子。

李复想此时的中国王子那就是李隆基的儿子们,如太子李亨等人,他们若是知道天竺人这梨的叫法,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不由得暗自一笑。

另一位大食商人则扳指一一道来,说他国从大唐输入的物品,有丝绸、瓷器、纸、墨、马鞍、剑、香料、麝香、肉桂,貂皮、姜等,真是数不胜数。

众人多贩卖这些东西回国,听他说的不错,所以都是连声赞同。

李复一边笑着点头,一边问道:我大唐确是物产丰富,不过也不可能尽有天下之物,各位家乡一定也有一些物品是大唐所没有的,我对这些更感兴趣。

众人一听,心知这是又一条发财的路子,他们此来贩卖的本就多是各地的特产之物,如金银器皿、各种香料、珠宝等物,此时忙介绍自己手中的这些货物,不料李复微微一笑,道:这些器物,虽然我大唐较少,但也不是一点没有,我想寻的是完全没有的。

说着,便将玉米、土豆、烟草、辣椒、甘薯、花生等物一一详加叙述,尽量让各人都明白是何样的东西。

众人听了,心想此人怎么一心想着农植之物,这些本不值钱,即便能找到运来,也不见得能赚多少钱,若是赚取不多,那花的力气就不值了。

李复看出他们的热情并不高,知道是担心报酬的问题,便叫人将太白烧酒和白糖给众人呈上来,请他们品尝,看众人皆为之惊奇不已,才告诉他们,若寻到上面这些并带到这里的话,可以低于市上的价钱将酒和糖卖给他们。

众人一听,果然热情大涨,与刚才的冷淡完全不同,不多时便有人开始说曾见过里面的某些作物了。

李复心中暗喜,却又叫人捧了几匹上好的棉布上来,众人知道这是稀罕之物,都上前细看,却听李复道:酒和糖虽有利,但运输不是很方便,这布却不会变质,也易于远运。

如哪位能提供适才所说的及其他的物种,我将以市集上一半的价钱提供此布,而且数量不限,要多少给多少。

这话一出,这些异国商人都要跳起来了,他们几乎每人都贩运丝绸回国,从中获取大量利润,但时间一长,国内卖丝绸的人渐多,利润也渐渐下降。

这白叠布质地非常好,穿着舒适,决不亚于丝绸,若是能贩运回国,定能获取更多利润。

只是一直以来,市集上的白叠布不但量少,而且价高,若再加上运费,价钱就更难以让人接受了。

此时李复说能以市集的半价提供,而且不限量,那简直就是送钱啊,众人如何能不激动呢。

大利当前,众人热情高涨,纷纷表示,会尽力搜寻并带来大唐,甚至于当场就有人说会立即回国,找寻这些大唐没有的物种。

李复一边致谢,一边又与几位大食商人交谈,说起玻璃的引进。

早在罗马时代玻璃制造业就达到了相当高超的水平,当欧洲进入中世纪黑暗时代之后,玻璃制造也随之衰败。

而阿拉伯人在7世纪占领地中海东岸地区之后,继承了罗马精湛的玻璃制造工艺,并使之发扬光大,形成了玻璃器制造史上的伊斯兰时代,这些李复是很清楚的。

几位大食商人对玻璃也并不陌生,只是说这玻璃器皿易碎,难以运输,所以贩运数量极其有限。

李复便请他们征集玻璃工人来大唐制造,几人听了,不由互相对视,之前都只是想到贩运成品销售获利,还真没有想到直接在大唐建立玻璃工坊,制造后再销售的办法。

不过他们从商,四处奔波,也难以想到在一处设立工坊的事,因为这么做和他们四处经商的理念完全不同,所以即使想到,也不一定会有人愿意这么做。

若是李复愿意建立工坊,他们只负责招揽工人来此,倒是一件可行的事。

只是那些工人是否愿意远涉重洋,来到异国他乡,倒是个难题。

李复见状,便再承诺给予丰厚报酬,说的几人心动不已,当下都同意回国一试。

李复看目的已经达到,心中很是满意,又摆下数桌酒席,请众人入座。

席间说到未来合作的美好前景,人人不禁心潮澎湃,不由阵阵兴奋鼓噪。

李复与李昭明频频劝酒,众人从未饮过这样的美酒,心情又高兴,自然都喝了个痛快。

还有几人拍着胸脯向李复保证,那一幅认真神态,让一旁的仆从都捂了嘴偷笑。

第七节酒宴之后,李复送众人出院,看着一个个有些东倒西歪的样子,也是忍俊不禁。

几人拉着李复等人的手,一边比划一边说,把那两位牙人忙得顾了左顾不了右,头都晕了。

一众人竟说着走着出了坊,走至洛水之旁,犹未分开。

李复一边听着那牙人的翻译,一边注意着众人是否避开行人,正在关注中,忽见由东向西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忙拉了几人往路边闪躲。

马车渐渐驶近,李复随意一望,一位妙龄女子正撩起那马车车窗的卷帘一角,饶有兴趣的向外看着众人,也许是见到这许多衣装面相都迥异的异邦之人,觉得很是奇怪吧。

李复心中也在暗笑,这一大帮异国之人聚到一起,自是分外显眼,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一边想一边微笑着望向那女子,只是这一望,他便呆了。

那女子的美丽,实在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淡淡弯弯的柳眉,一双宛如秋水般晶莹的眼神,颊边几缕因马车颠簸而滑落的青丝,拂到温润的唇边,几乎令人冲动的想立即用手为她撩去。

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被深深的震撼──这种美丽,仿佛已不属于人间,这种美丽,本来应该属于仙庭。

李复仅仅看上她一眼,便再也拉不回自己的目光,只是觉得,和她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似乎她就是自己常常梦见的那位梦中情人,她就是自己要寻找的另一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李复的脑海先是一片空白,犹如被电打雷击一般,接着又是一阵眩晕,怀疑自己在做梦。

但这是真的,正发生在他眼前的事。

心底的酸楚和着希望一瞬间翻涌着滚上来,几乎让李复难以呼吸,他只是怔怔的望着她的面容,希望这一刻的时间永远停滞。

那女子望到李复,似乎意识到他的失态,含羞的一笑,脸上仿佛有一朵红晕在淡淡散开,低眉垂首,想了想又将垂帘放下。

马车缓缓驶过李复的面前,渐渐远去。

李复还是痴痴的望着,对身旁的一切都已没了感觉。

李昭明看他脸色大变,神情呆滞,一直盯着那辆马车,连别人向他告别都毫无反应,忙扯了他衣襟几下,他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又用力拉了下他,才让李复回过神来,简单的和众人告了别。

众人都已离去,李复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他此时的心中,是一种难以诉说的感觉,这个女孩的出现,如同一弯湍湍的流水,流经一块青石旁时打着转,溅起一团无比的惊艳,将青石上下的所有缝隙填满,勾起一串难解的缠绵。

是上天对自己来到这时代的眷顾吗,李复心绪纷乱繁杂,不知所以。

李昭明陪他站了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只得开口道:李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李复下意识的哦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动,李昭明又说了一遍,李复才明白过来,不由又望了望马车消失的街角,才怅然而归。

李昭明和他一起走着,忽然问道:李公子,你说要以市集上一半的价格给他们提供棉布,届时我们能否做到?他初听李复此说,就心中一惊,但当时众人在场,不好相问,直接砍上一半的价格,到时候还是否赚钱,他心中没底,搞不好还要赔本也说不定,憋了这么一会儿,此时才忍不住开口相问。

李复又是哦了一声,又走了好几步,才想到李昭明是在向自己提问,又想了想问题,答道:反正棉布价格早晚要降的,不如此时就告诉他们,让他们心里多些期望。

我们明年开始大量生产棉布之后,若是价格一直不降,那利润虽高,但能买的起的人还是不多,仍然赚不到太多的钱,只有把价格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才能迅速打开市场,大量销售之后,才有利润可言,说不定那时的价格还不到现在的一半呢。

想了想,又道:至于那时的成本,我认为一定会大幅下降,一方面在竟陵种植后,运输路程近的多,另一方面而且我们可以改良许多器具,所发挥的效能绝不会小,效率会大大提高。

如果担心届时半价提供给他们会影响我们自己市场的话,那就事先说明,要求他们只能运回自己的国家销售,不得在大唐销售便可。

李昭明听了,不时点头,最后一点,可能影响自己市场的事,他倒还没有想到,此时听李复把这一点都想到了,不由放下心来。

说了些话以后,李复的心情渐渐开始恢复平静,毕竟刚刚看到的那个女孩自己并不认识,虽然很想再见到她,但此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要是现在去找寻这个女孩,那就实在太过唐突了。

如果有缘的话,一定会再相见的吧,李复长长吁了口气。

进了院子,李昭明又想起一事,问道:李公子,这焦炭具体是怎么个炼法?如何安排才是?李复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做长远打算为好,便要李昭明在城外水边找一处地方,然后再具体准备。

另外现在的人手不够,还要再招一些铁匠来。

李昭明一一应了,立即去办,他的效率极高,很快便招来了不少铁匠,都签了守密文书。

李复找了个时间,对招来的铁匠详细讲了将要应用的风箱和焦炭的作用,还有他知道的打铁技法,如灌钢等的详细步骤,这些他在村头的铁匠铺里看的是熟透了,此时一讲,众铁匠都觉得是茅塞顿开,当下都觉得前途光明,干劲十足。

在讲解的时候,李复很想给众人画出来,却一时没有可用的东西,便又想起了黑板,找了几位木匠,要他们按照小时候农村小学里自己制作黑板的办法,做出来几块,当然少不了粉笔。

当他说到黑板上的漆要加碳黑的时候,一位木匠忍不住道:东家,这漆中加了碳黑,可是看不出这漆的亮色了。

李复微笑道:正是要看不出亮色才好。

几位师傅可明白了。

几位木匠虽有些奇怪,但见李复如此要求,还是点点头。

等李昭明在城东洛水边上购得了一块看好的地皮,又简单建了一排房舍,供雇工使用,李复便亲自住到那里,毕竟是初次炼焦,一定要保证成功的。

虽然李复小时候看过大人们炼焦,那时每座炉一次可炼焦二十吨,但这第一次实在不敢炼那么多,只好详细和建炉的工匠反复商讨,最终才确定建炉的大小。

然后开始动工,李复亲自盯着,不敢有丝毫大意。

用了两天的时间,焦炭终于炼成,这时李复才回到城中,见那黑板已差不多做成。

李复边看边想:看来今后的技术改造应该不像原来想的那么困难,只要自己能够提出正确的思路和办法,他们就能够比自己想象的做的还要好。

做活的那位工匠又一次担心的问他漆加了碳黑,一点亮色都没有了,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

李复觉得这人如此负责,不由对他很感兴趣,便道:不妨事,我就是要这样的东西。

这位兄长如何称呼?除了油漆活,别的可还会什么活计?那工匠见李复对他如此礼敬,竟有些结结巴巴的道:我是…叫…郑绍。

除去油漆,还会木活、雕刻,诸类杂活都能沾一些。

又听他提到雕刻,李复心里又是一动,想起刚才他还说到印刷,自己向李憕说过要改造印刷的,但这一段时间都未顾上。

见这工匠知道雕版、刷墨,便问他可知外面雕版印刷的情况,谁知此人还真干过雕版等事,原来就在一家印坊做事的,只是近来因坊主家中有事,准备离开洛阳,想把店盘出去,但一直无人接手,只好暂时停业,他才又来了这里。

李复喜出望外,忙又问了他是哪家印坊,心中盘算着那家印坊倒是正好可以接下来,郑绍此人也大有用武之地了。

满意的点点头,冲郑绍笑了笑,道:等你做完了手头的事情,我有一件事要你做。

刚要走开,忽然想起忘了问粉笔做得如何,便又问他,郑绍说是另一位工匠在准备,已经见他做完,就等晒干了。

冶炼棚中,众铁匠分在数个炉子旁,因为换了风箱和焦炭,众人需要重新熟悉炉子的温度情况。

有人不停抽拉着风箱拉杆,鼓的风呼呼作响,炉中烧着焦炭,蓝色的火苗随着风流竟窜起一尺来高。

见李复过来,众人忙纷纷打了招呼,赵老四兴奋的对李复道:恩公,这风箱果然风力极强,焦炭更是比煤强了不少。

我们已试过,如今将生铁炼成铁汁,要比过去快得多也容易的多了!赵老四一直对李复以恩公称呼,说了也不改,也许要以此证明他和李复的关系不像和别的工匠那样简单吧。

李复点点头,看了一会,向众人道:这风箱和焦炭是已经有了,但并不是有这两样就能成功了,众位师傅还要在技艺上多下功夫,也互相多交流经验,尽快熟悉掌握新的锻造之法,打出真正的好钢来。

赵老四道:恩公说的是,我们刚才还在说起各自都有哪些打铁的窍门,都不用保留,全抖搂出来,不能怕别人学了去,毕竟大伙要在一起做至少五年的事呢,互相多学点才是正经。

再说,我们懂得再多,也没有恩公您懂得多啊,在这里藏技,那可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吗!众人都纷纷笑着说是,李复也笑了笑,见此时众人的情绪都很高,不由心情大畅,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抖搂抖搂,把我所知道的给大伙说一说,也许有些地方会有用。

当下李复又把所知的制刀技艺,诸如对于熟铁与钢的配合,淬火的不同办法等详细讲明,听的众人兴奋不已,纷纷表态必定不会使李复失望。

正说之间,却见李彭来找,看起来一幅兴冲冲的样子,一问才知,是崔国辅来了书信。

原来崔国辅自离开洛阳,一路快马加鞭,几天功夫就赶到了竟陵,好在有李憕的坐骑,路上没有吃太多的苦,饶是如此,也几乎把骨头颠散了架,好几天都没有回过劲来。

竟陵太守李齐物很是念及旧情,一直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杂事,而是要他好好休养身体,所以崔国辅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后,专门写信来告知李憕,要他不必担心。

信中特别又提到李复,问起他的情况,还要李憕多为照顾,不要再让他出什么事。

李彭嬉笑道:崔伯父还要我父亲好好照顾你呢,他才不会想到,二哥如今已是如此的风光,算是一个小财主了!李复哭笑不得,竟被扣上一个小财主的帽子,这让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听来很是不顺。

忙找话岔开,道:崔郎中平安就好,他信上还说了什么?李彭忽然记起了什么,哦了一声,道:对了,崔伯父还说你测字测的准,你当时说他到了竟陵会结识一少年才俊。

他因为一直在休闲养身,所以四处走走,看看山水,后来在太守李齐物的介绍下,还真结识了一位年轻才子,好像是…姓…陆的,他二人已结为忘年之交,常在一起品茶论水呢。

李复暗暗点头,这陆羽已经出现,看来这《茶经》是早晚将要成书的了。

对陆羽来说,崔国辅算是他继太守李齐物之后,又碰到的一位知遇者,再加上两位僧人智积和皎然,这四人就是对陆羽一生有重大影响的两僧和两吏。

陆羽在其前半生的《自传》里仅载入了上述四人大名,也可以说,这是陆羽为四公立传之笔。

陆羽的这些际遇却被历代史官写进了诸公的传记之中,也算是千古美谈了。

李彭见他不说话在出神,不由笑道:崔伯父是不知道二哥的身份,若是知道二哥是仙师弟子,对这测字之事恐怕也不会惊奇了。

李复听了,瞪他一眼,李彭立马知道失言了,以前李复交待过他不要随便提起他的身份,主要是为自己处境考虑,以防引来不必要的是非,今日李彭一时高兴,又说漏了嘴,于是歉意的一笑,也岔开话道:对了,父亲问二哥是不是也要给崔伯父写封书信,告知近况呢。

李复点点头,道:一定要写的,不但要告知我们的情况,还要请他早作准备,也给太守李齐物提前打个招呼,明年开始在竟陵种植棉花。

第八节郑绍把黑板做成之后,李复去看了,只是一瞧粉笔的样子,不由暗笑。

因为他只说了切成长条,那工匠果然就是切成长条,都是方形的,而不是现代那种圆柱型的,只好又交代了一遍,要以后做成圆柱形。

不过在黑板上一试,还确实好用。

众人看李复拿了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在新作的黑色木板上写字,都觉得十分新奇,那郑绍看了好大一会,才悟道:原来是写字来用,怪不得要加碳黑,不然处处反光,反倒不好了。

李复将黑板就挂在冶炼的所在,又要李昭明将众铁匠分成两班,让他们进行竞赛,在黑板上面写上各组进度,看哪一方能够先做出成果,胜者一方加一定数额的奖励。

如此一说,众人更是抡拳挽袖,跃跃欲试。

李昭明见了李复这个办法,就自作主张,又让人做了一些黑板,挂在各工坊处,标上各人的工作进度,名列前茅的给予奖励。

结果发现这办法很是好用,众人的工作效率一下子高了许多。

后来李复去各处工坊察看,见了这个画着表格,各人所做一目了然的黑板,竟然有一种回到现代工厂的误觉。

再说郑绍知道了这黑板的用处,李复看着他又想起活字印刷来。

那天问了是哪家印坊之后,李复早安排李昭明去找了那位坊主,准备将印坊接下来,现在基本都已谈定,就只等开工了。

但此时的印刷水平到底到了什么地步,李复还没有见到,心里也没有底。

不过此时都是雕版印刷,绝无活字印刷,这是知道的。

李复扯着郑绍在院子里的凉棚中坐定,一人倒了一碗茶水,问起郑绍此时印刷的具体情况。

用了近半个时辰,才明白原来此时的印刷,确实都已经几乎成为雕版印刷的天下。

雕版印刷所用的版料,一般选适于雕刻的枣木、梨木。

方法是先把字写在薄而透明的纸上,字面朝下贴到板上,用刀把字刻出来;然后在刻成的版上加墨,把纸张覆在版上,然后轻匀地揩拭,揭下来,文字就转印到纸上成为正字。

此时印制的多是历书、佛经之类,另外就是字书、小学、诗歌集以及阴阳杂记、占梦、相宅、九宫五纬之类的杂书,印坊多是寺院和民间私人开设,官府反倒并无刻书,收集的大量书籍还都是靠手抄复制,比如闻名天下的集贤殿书院,收集五万多卷图书也皆是抄录。

李复起初觉得这个事情很奇怪,是官府不支持刻书印刷吗?但其对民间的印刷,并未有所限制,如果有,那只是不允许私自印制历法。

因为朝廷的司天台还没有颁布新历,民间所印历本已满天下,有损皇帝的威严和授民以时的权利。

但细细一想,官府不刻书反而抄书的原因,大概还是社会形成的重学轻术思想,朝廷对于民间发明出来的印刷术,并未给予适当的关注。

其次,华夏自简牍到纸张的发明,用手写书,形成了传统的社会生活习惯,很难被打乱,习惯的势力是极顽强的。

而这时的印刷术还是初创时期,雕刻、制版、印刷等各个环节尚缺乏比较成熟的经验和熟练的工匠。

刻版较慢不说,工匠读书不多,常常有错字,有些印刷书的质量还赶不上手写的书,朝廷自然不会去采用的。

另外,代表正统思想的经、史书籍或诗文集等大部头著作,这类书籍的印刷,需要相当多的经费和时间,短时间内雕刻上版,反不如抄写为快。

因此,此时的印刷还只局限在寺院和民间。

只有印刷术的水平继续提高改进,那些保守思想看到更先进的事实,逐渐得以接受,这种现象才会得到改变。

想通此事,李复更加坚定尽快改进形成活字印刷的决心,因为,他的心中不仅仅是更加方便印刷此时的书籍,他还有更大、影响会更深远的目标。

于是李复大致讲了一下活字印刷的特点,郑绍边听边点头,听完后,才开口道:东家这个法子其实并不是难想,怎么以前就偏偏没人能够想出来?李复笑了笑,道:其实很多东西都是如此,要想通并不难,难得是要去想,并要坚持去想。

这样,你先做些木活字,咱们先印一下试试。

想了想,道:我写首诗,你就专刻这么一些字,也省得那么多字无从刻起。

郑绍道:东家快写,我赶做出来。

李复找来纸笔,沉思一下,挥笔写下杜甫的《望岳》一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郑绍拿了,李复又道:我已经请李管家把你原来的那个印坊接了下来,你这几日可以先帮着去照看一下,看要先准备些什么。

郑绍喜道:东家真是我等的恩人,我那坊中不少相好的伙计,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此时都在作难,想再找一事做哪里有那么容易,我这就告诉他们去,若是东家要接手,大家今后的生计岂不是都不用愁了!李复笑了,这郑绍不但手艺好,做活认真实在,对人更是热心肠,道:这事你和李管家去说定再告诉他们吧。

若开了工,里面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管,专心把这活字的技法搞好就是了。

郑绍激动不已,那里想得到李复如此看重自己,当下千恩万谢,表示定会全力去做事,以不辜负了李复的厚望。

之后便去动手试制这木活字,又去找了以前做事的伙计,众人就开始收拾物品,准备继续开工。

两天后,郑绍便已制好,拿了活字和印出的几张纸,来找李复。

李复与众人正在说话,见他来,便都去看纸上印的如何。

只见确实是杜甫那首诗,郑绍字刻的很是不错,颇有些铁划银勾的感觉,墨配的也恰到好处,印出来看着清清爽爽,很是舒心。

李复不由笑道:郑绍果然好手艺!李彭等人接了看过,也是赞不绝口,弄得郑绍很是不好意思,李昭明问道:这字确实刻的好,只是看起来和外面印制的没什么不同啊?李复道:看起来不同,实际上却实有不同。

说着让郑绍把带来的物件给大家看。

几人仔细看去,只见这版不是一个整体,底版分为多行,而且是一字一个分开来的,周围用了木条围的紧紧的。

正在奇怪,李复道:这每一字单独刻成,在版上为活字,用时选出相应字排好,印后取下,再用再排,如此可反复使用,再不用每印一页都另刻一版了,这样可以节省大量时间和人力。

李昭明大悟道:东家是有此想,怪不得咱们接了那家印坊。

若是如此做来,我们的成本和印制速度方面的优势,可是要大大超越别家印坊了,这样实在有大利可图了。

这李昭明真是天生干管家的人,一说起来马上就联想到生意和获利。

他本来是李憕管家的身份,只是暂时帮助李复打理生意,以前称呼李复为李公子,后来李憕为感谢李复预测大风,使洛阳免去了一场灾难,加上李复这边的生意越来越大,很需要人手,就干脆要李昭明做了李复这边的管事,全力来协助李复,所以此时也和别人一样称呼李复为东家。

李复道:获利是一方面,之前我曾向使君讲过,要改进这印刷之法,使书籍印的既快,又很便宜,使更多的书籍尽快发行流传天下,便于世人学习。

几人都深以为然,佩服李复眼光长远。

李彭拿着印出的诗页,看了一会,道:二哥,这是集贤院待制杜甫的诗吧。

李彭家中就有杜甫的题诗,应该对他的诗句不陌生。

李复道:不错,正是他的《望岳》。

元结听了,也拿在手中再看,叹道:此诗蕴涵俯视天下之雄心,有异常人的报负和气概,意境开阔,魄力不凡,实为绝唱。

可惜这样的人才,竟也和我一样得了落榜的下场。

不过胜之写此诗,恐怕也是心中有如此的胸怀和报负吧。

李复一怔,他自己写这首诗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自己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如此呢,看来无意之中,也有真情流露。

想起这时代与李太白并列的伟大诗人,一代诗圣杜子美,呼口气道:杜子美诗才绝世,李太白天授仙才,可惜都无缘得见啊。

元结道:李太白人称‘谪仙人’,其诗纵横变化,凌云百代,故有天授之说,非人可及。

有‘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二语,唯太白足以当之。

不过其人一生四处游历,此时却不知游到何处了。

按照历史,李白去载冬欲观安禄山之兵,自梁苑北上幽州,一路北上,到得十月,将抵达幽州。

李白刚到幽州时,情绪相当高昂,以他五十岁的年纪,还有立功边疆之思,又在边地习骑射。

写起诗来,也充满了立功报国的话,但不久看到了塞垣真相,情绪低落下来,因为他发现战争给民众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因此在不少诗中感慨系之。

更使他感到忧惧的是,安禄山骄横跋扈,而且心怀叵测。

在幽州地区内,到处都在扩充武备,屯积物资,准备战争。

虽然表面说是对付边境上的奚和契丹,实际上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在当时谁也不敢议论,而且谁要是把幽州的真相向李隆基报告,李隆基不但不相信,而且反映真相的人往往有杀身之祸。

眼看着安禄山像一头猛兽盘据在北方,时刻有可能翻腾作乱,而把偌大一片国土丢给猛兽去盘踞并借以作乱的罪魁祸首,却正是李隆基本人。

在了解到这一切的真相以后,李白激愤不已而又无能为力,乃登黄金台痛哭,毅然决心离去,天宝十二载的早春,终于设法离幽州南下宣城。

李复正在沉思,却听李彭道:杜待制诗学博大,力充气盛,汪洋海涵,无所不包,而且一心为国为军,忧黎元,希稷契,生平种种报负,无不流露于书墨之中,深得圣人事父事君之旨矣。

这番评价,见识超群,卓然不凡,完全不像李彭的口气。

李彭说完,看元结等人都盯着他,不好意思的一笑,道:这是他前几个月来洛阳,家父对他的赞语。

李复心里一动,对啊,这杜甫和崔国辅交情甚深,自己在李憕家里住的时候,就连那墙上挂的都是杜甫的题诗,他前几个月还来过洛阳,见过李憕。

只是不知此时又在何处,不过通过李憕也许能够见到他。

还未开口相问,又听李彭道:二哥想见杜待制,倒有个法子找到他。

李复大喜,忙问道:什么法子?第九节李彭道:杜待制这些年都在长安居住,崔伯父与他相熟。

若是日后有机会去长安,小弟可去崔伯父家中相询,问清他在住在何处,不就能寻到他,二哥岂不是就能与之相见了!李复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长安是一定要去的,届时就请彭弟多费心了!心想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以前只知道今年秋天,杜甫会与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等五人共登慈恩寺塔,都有诗作留下,自己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慈恩寺相寻呢。

若李彭真的能从崔国辅家人处得知杜甫的下落,那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入秋时定要前往长安,见一见这位人称诗圣、千古闻名,而又一生凄苦、颠沛流离的伟大诗人。

李彭笑道:二哥怎么忽然客气起来,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李复点点头,又将话题扯回来:既然活字印刷已经初试成功,那就尽快付诸实用,郑绍马上带着印坊里的伙计全力以赴刻制活字,但各人刻字都应有一个统一的大小标准,否则就难以通用,此外检字用的转轮等物都要开始制作……想了想,终究有些不放心,又道:算了,我也去吧,李管事和我一起,咱们先把印坊的事情都定下来。

几人都应了,李复便和李昭明、郑绍一起去新接手的印坊。

这座印坊面积并不小,前后也有好几进的房子,最外面自然是临街的门面,摆放着一些以前印制的书籍图画,供新来的客户观看,好展示自己的技术。

接着后面是一个小院落,正房用来接待贵客,侧房和后面的房屋则都是印刷刻版、印制、晾纸的地方。

郑绍叫众人聚到一起,介绍了李复,大家见了新东家,都满怀敬意和谢意,又见李复说话神情都是极可亲的,毫无一点架子,气氛渐渐便融洽起来。

待郑绍简单说了要改整版雕印为活字印刷,均十分新奇,等看了郑绍带来的那个活字的样子和印出的诗文,都大为敬服。

李复又给众人详细讲解了活字印刷的方法和好处,还有这刻字的材料不单单只有木头可用,还能用澄泥烧制而成,更有锡活字、铜活字和铅活字之分,都是耳目一新,心想这个新东家,懂得的实在是不少,在他手下做事,日后定大有前途。

待李复讲完,众人便坐在一起,详细探讨活字印刷的每一详细过程,和所需要制作的具体用品。

众人看李复如此相信大家,又是事必躬亲的一同研探,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都是积极参与,纷纷出谋划策,大有当代工人自己当家作主的参与感。

用了整整一日时间,李复和众人定下了具体的步骤和过程。

按照精选木料、写韵刻字、修字、作盔嵌字、做转轮、检字、排版、校对、刷印,最后晾干,如此工序全部完成。

在说到检字的时候,众人还想了一个办法:提前把从监韵上抄写下来的字另外抄写一册,册中每面各行各字都标有号数,与转轮上的门类相同。

捡字时,一人根据声韵喊出号数,一人从转轮的字盘内依号将字取出,放在排版刷印用的木盘内,这样便快得多。

原本李复并没有想到这样细致,听了众人的主意,忽然觉得这种在活字上标出数码按号捡字的方法,与现代使用的电报码或区位码的汉字编码检字方法完全一致,这种分类法数码与汉字一一对应,没有重码,比相当于现代的汉字拼音码的按韵分类检字法,速度更快,准确率也更高。

不由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再次肃然起敬。

由此李复又想到日后需要设立的信息网络,此时没有电报电话,更没有电脑网络,只能按照最原始的方法来建立了,对,信鸽,可以使用信鸽来进行信息传递,再加上用人快马补充。

这信鸽和一些秘密的信息,完全可以按照这种方式制作一种专门的密码,这样即使落入旁人之手,也不得而知具体的内容。

只是,信鸽是从何时开始使用的,此时有了没有,还是一个疑问。

待这些步骤全部说完,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可算完成了,小声议论起如此改进,到底能够比以前快出多少来,谁知李复却开口道:到这里并不算完。

大家都静了下来,听新东家为何有如此一说。

李复是想到了现代的流水线生产,特别是在电子器件和电脑组装生产中,流水线起到的速度和质量的保证都是空前的。

所以想要把这个办法也在此处推进,便按摆书、垫版、校对、校完发刷、归类五个主工序说明,谁先谁后,先多少,后多少,都是大有讲究的。

众人听了,都觉得大有道理,想不到以前纷乱的工序,谁都没有注意过,经新东家一说,竟有如此的讲究,很是豁然开朗。

当下郑绍叫了几人,一人负责一个主要环节,开始印制时记下各自所需时间,再进行调配,最终形成固定的模式,再一直沿用下去。

李复看郑绍办起事来已经是从容不迫,干净利索,不由暗暗点头,其实大多数人都具有非凡的潜力,一旦坐到那个位子上,基本上都能胜任应有的工作,关键是有没有这个机会。

看看天色近晚,李复便请印坊所有人都去左旁一个酒楼用饭,叫了许多的酒菜,甚是丰盛,坊内众人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礼遇,尽兴之余都抱了真切的感激之情。

李复给众人劝了酒后,又对郑绍道:要充分发挥大家的积极性,在做工时使其认真谨慎,还有一个法子。

郑绍忙问道:东家快讲,是什么法子?李复笑道:你在每人的工位上贴一张纸,上面画上一串葡萄,不多不少每串三十个,和每月日子相同,先不染色。

等开始做工,若一天下来没有差错,那就涂上一个紫色,若是小错,涂一青色,要是大错,涂一红色,如此一月下来,各人做的好坏一目了然,就是他们自己每日看着也有个警醒。

每月发薪之时,依上面显示的好坏定为几个级别,有奖有罚,这叫做奖惩有度。

不仅郑绍听得呆了,一旁的李昭明也听呆了,这种先进的现代管理办法,他们何时听说过,但看越是简单的细节越有空间可挖,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复笑笑,这种具体的管理办法,是计算机组装工厂生产线上使用的,也就是他所在的现在国内最大电脑集团所属工厂普遍采用的,凝结了众多先进管理办法和经验,此时用来,倒是合适。

印坊的事务定了,李复心头算是放下了一个包袱,毕竟此前自己对此时的印刷并不十分了解,所以充分利用了众人的智慧,如今能做到这一步,的确算是很不错了。

看来不论何时,一个人的单打独斗都难以形成大气候,今后还要设法尽力挖掘广大民众的潜力,毕竟他们才是历史的真正推进者。

印坊开工几天后,从南方购买的糖终于开始运到。

由于当时天气炎热的缘故,去南方购糖的人考虑的颇为周到,将购得的糖分成了几批运来洛阳。

元结立即组织人手将其制成白糖,当天气略为转凉的时候,如雪一般的白糖开始大规模上市了。

人们见到这样洁白的蔗糖,都是惊奇不已,很快给起了一个雪糖的美名。

没用多久工夫,洛阳城中原有的那种含有杂质、颜色褐黄的糖已不再有人问津,所有的糖市都已被雪糖所取代。

一些店铺无奈,准备将原来的糖撤下柜台的时候,正赶上元结派人上门收购,于是皆大欢喜,都将原来的糖卖给了元结,而转手购入新的雪糖。

元结一边收购,一边卖出,还要一边制糖,忙得不亦乐乎。

空闲之余,问过李复,为何不再等些时候,这些店铺见原来的糖卖不出去,肯定会着急,那时再趁机进行收购,一定能够压下不少价格,降低不少成本。

李复先是一笑,说他如今变得和商人一样,会处处算计了,然后才正色说道:如今大家做生意都不容易,为商之道,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大家都有钱赚才更好。

绝不能过于垄断,否则招惹众怒,反而得不偿失。

再说我等本意并不只是为了经商,而是要以此为跳板,跨上更高的台阶,所以更要时刻收买人心,赢得民意,若是落下一个坏名声,那对日后的大业发展绝对不利。

元结听的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到了李复这里,竟能想的如此详细,如此周全,如此的长远,真是人所不及。

怔了半晌才道:胜之深思远虑,考虑周全。

不但这生意能够做大,将来真的进入庙堂之上,亦绝不会居于人下也。

印坊的活字也基本全部制成,三万多的活字摊开来也是好大的一片,看起来密密麻麻,数不胜数,但有了音韵、字号的保证,找起字来却是快捷无比。

由于承接生意时承诺的交货时间大大少于其他印坊,所以很快招揽来了不少客户,生意远比以前老东家在时红火的多,这也让众人的干劲更足。

待第一批书籍印成交货前,李复仔细看了一遍,这一看却又看出了问题。

因为一些字迹印的并不是很清楚,甚至有缺划少字的现象,这让他很是不满,立即找到了郑绍,问是怎么回事。

郑绍看了,解释说历来这印制书籍都有此事,缺字少划的事情都不在少数,哪家印坊都有,这是不可避免的。

归根到底,这是墨水的问题,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保证每一次的墨刷的都十分均匀,版上必然有墨没沾到的地方。

说起来,这书的印制质量,算是上好的了,那客户已经看过样书,已是十分满意的。

李复听了,却不接受这个解释,因为现代铅印的书籍字体更小,每页字数也更多,刷的油墨却为何能够均匀,几乎没有缺漏的现象发生。

他仔细想了又想,依然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郑绍见他听了之后沉默不语,不由心中忐忑,知道李复素来要求严格,这刚让自己负责印坊的工作,就找出了毛病,虽然对于此时的印坊来说,这并不算是什么问题,毕竟是大家都无法解决的事情,但李复一不说话,他便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李复默想了好久,郑绍也在一旁呆着,不敢开口。

忽然李复道:究竟是油墨不好,还是上油墨的时候有不妥,甚至是纸张问题,一定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郑绍愣了下,小心翼翼的问道:如今印坊用的都是普通的墨,也有要求高的,偶尔用些松墨,还没有听说什么油墨?李复一怔,立即明白了问题所在,不由笑道:我说问题出在何处,原来竟是出在这‘油’字上!见郑绍还有些不明所以,便说道:这墨上的是否均匀,和墨本身有关,若是墨不粘版,那再小心谨慎,还是不能避免缺字少划、墨迹不清的情况。

郑绍也有些清楚了,说道:若是墨容易上版,那就会好得多。

但哪里有卖油墨的呢?刚说完便悟道:明白了,用油研墨,便是油墨了。

我这就去试!李复本来听他问哪里有油墨,自己还在想,这油墨是怎么做出来的,现代的油墨一定有不少化学成分,此时又怎能制造呢。

还没有想完,就听郑绍已经想出了法子,虽然不知道用油研墨到底成不成,但此时还真的只有这种办法可以用。

看着郑绍兴冲冲的出去,李复心中一阵感叹,古人的聪明才智决不在现代人之下,他们缺少的只是这千年来的知识积累,若是自己能够给他们补上这一课,不知道他们能够发挥到什么样的程度。

看来确实有必要将现代的科学知识撰写成书,教给民众。

如今这活字印刷已基本改进成了,写些新书发行天下,倒不是一件难事,只是一时没有那许多的空闲,无法立即动手了。

经过郑绍等人的试验,用了许多油来配墨,最终选择了菜油。

油菜此时已是大量种植,所以菜油价格很是便宜,而且菜油没有什么气味,研了墨也无味,印书倒正适合。

待他们用菜油研墨而成的所谓油墨重新印制成书后,那客户看了,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这家印坊,在他交稿后数天便能印成书样,而且这后来的书样字迹清晰的犹如抄写,也没有了缺字少划的现象,若不是有些字体还能隐约看出翻印的痕迹,相同的字体也全部相同,他都几乎怀疑这家印坊是雇人抄写而成的书样。

等确认是印制无误,这客户当即要求加印三倍的数量,又把他其它所有的印活都交给了郑绍,还拿了样书四处宣扬,说这印坊技艺高超,堪称一绝,而他印成的书则更有了看头。

待这批书籍全部上市,在人们的关注下,很快销售一空。

买了书的人,更多的时候并不是在看书上的内容,而是在研究这书为何印的如此清晰。

有了这么一个开门红,印坊的名声大振,生意如潮水一般涌来,哪个印书的不愿将自己的书印成质量上乘的佳品,以便更好的销售呢。

而印坊的所有人,对李复的佩服程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已经有人私下里和酒坊一样,称李复为神灵转世,仙人下凡了。

第一节待这些事情也走上了正规,李复开始静下心来,认真思考将现代科学知识等教给民众,让他们来改造大唐的事情。

当然这样做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撰写成稿,让印坊印成书籍,然后发行天下,但若以自己一人之力,恐怕很难编出完善和适合此时语言的版本,这需要今后联合一些才学上佳的人来做,而且此时一开始就这么做,似乎有些突兀。

想来思去,李复最后决定,先从古人的书中选出一些来印制,也可以加上一些评论,使世人逐渐接触和熟悉之后,自己也有了名声,再全面印制新学新书,那时人们才会更容易接受。

但是选古人的哪些书,又成了一个问题。

李复举目四顾,见屋内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有一些书,便走近翻阅。

忽然看到其中有几本《史通》,知道这是唐代伟大的史学家刘知几所著,是中国古代史学史上第一部系统的史学批评著作,与刘知几同时代的著名学者徐坚盛赞《史通》,说:为史氏者宜置此坐(座)右也!李复眼前一亮,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要使世人接受新学知识,必然要先使他们进行思想的转变。

而最好的办法是先利用古人之口,对古代圣人之言提出怀疑,继而有所批评,再提出新的解决方案。

虽然大唐的思想开放程度也许是历史上最高的,但毕竟要一下子转变,恐怕绝非易事。

自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文化被统治阶级所采用,成为统治国人思想和文化的工具。

隋唐以来,儒家思想还在不断加强其地位。

大唐高祖武德二年,立周公、孔子庙于国子监,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

贞观三年,停以周公为先圣,以孔子为先圣、颜回为先师。

次年太宗又诏全国州县官学建置孔庙;贞观十四年,诏诸儒撰《五经正义疏》,令天下传习。

玄宗在开元八年,塑孔门四科高弟十人坐像于孔庙,配享先圣,曰十哲。

此时儒家思想已经被尊到了较高的位置,时时处处影响着每个人。

自太宗整理儒家典籍,编订了天下无异义的官方教科书╠╠《五经正义》,而后经义无异说,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封闭和束缚了儒学的灵性,扼杀了儒学进步发展的生机,使儒学重蹈汉代经学的老路,久而久之沦为一种僵化烦琐的理论体系和思维方式。

终究受到一些有识之士的质疑与反抗,所以初唐以来,伴随着儒学形式主义的繁荣,文人学士除了将儒学作为通往仕途的敲门砖,参加唐王朝组织的科举考试外,儒学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和真诚信仰。

他们的真实兴趣之所在,或趋于诗文,以猎取功名,光宗耀祖,显身扬名;或逃入禅门,以佛教作为安身立命之所。

这就是唐代诗文何以空前繁荣,唐代佛教何以空前鼎盛,唐代儒学何以空前冷落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传统的儒家思想中当然是存在糟粕和错误的,但是因此就要否定它,并不见得完全合适。

况且用什么样的思想来替代儒家思想,李复至今没有答案,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因为任何思想都有其局限性,没有谁能够给一个时代设立一个完美的适合的思想。

李复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当年印在政治课本上的东西,虽然后来都和一些口号一起消失了,但这正是自己唯一能选择的。

只要坚持真理二字,相信到任何时候都能够正确的走下去。

李复长长的出口气,也许经过一场战乱,才会有大破大立的机会,那时再协同已经接受新科学数年的志士一起建立相对适合当时的思想理论,应该比此时自己一个人叫嚷什么新思想要强的多,也更实际一些。

虽然自己能够将现代的科学知识编篡成书,将来可以发行天下,但自己还需要编一本书,讲述一个辨别事物的办法,一种思考的理论,换句话说,就是科学的方法论,让大家认识到有必要通过实验来证明一个理论,并形成一种体系。

当然还有逻辑学,将这一门工具性质、基础性质的科学提供给大家。

虽然它不能直接提供具体的科学知识,但能够为人们获取知识,表述、论证思想提供必要的逻辑工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此使大家来自行确立新的思想才是真正恰当的办法。

自己最初要做的,就是将以前被认为经典的,不可动摇的东西打破,使人们知道,只有灵活的对待和应用古人的思想,才真正适合一直在发展着的社会,而表达这种思想的,当之无愧应首推这《史通》一书。

刘知几作《史通》,就是把经书作为史书史料看,以平常心对待这些神圣经典,这才是对这些经典的真正重视与解放。

他在《大家篇》中认定,《尚书》、《春秋》、《左传》皆为史书,并不应因为经孔子的整理而神秘。

他对儒家经典背景的人文主义解释,有助于消解儒学的神秘主义因素,另一方面则开启对儒家经典本身的怀疑思潮,而怀疑是学术进步的必要前提。

因为自西汉中期儒术独尊之后,儒家经书就被抬到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从而影响人们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和整理。

历史上安史之乱后,大唐元气大伤,国势一撅不振。

儒家学者痛定思痛,总希望从学术上回答何以禄山一呼而四海震荡,思明再乱而十年不复。

反思的结果,他们承认是儒学自身出了毛病,以明经为基本特征的经学化儒学除了为儒生们提供食禄之资外,似乎无助于纯洁道德和解决社会问题。

所以安史之乱之后的儒学思想家,几乎无不关注科举考试的改革以及纯洁士风等问题,都在做重建儒学道德体系的努力和尝试。

若那时做出变革,定能有成。

比如在科举之类上稍做变动,自然能够纠正之。

好在不是回到宋代以后,李复竟有些笑意,毕竟唐代儒学还不是那么坚不可破。

汉代儒学重在明经,魏晋儒学重在义理,南北朝诸儒所倡导逐字逐句注释经典的义疏之学,唐代儒学则加以继承。

虽说唐统治者对儒学是尊重和提倡的,然而由于儒释道三教冲突与斗争,在唐朝建国之初,原则上定立的是以儒释道三教并举作为思想文化领域的基本国策。

如果回到宋代以后,在思想的改造上可不仅是艰难可形容了。

宋代理学的兴起加上后来明清的八股取士使儒学陷入了教条主义,以至于越来越不适应社会的发展。

有宋以后,再想动摇儒家的思想那恐怕是万万不能了,尤其是王安石变法失败之后,便再无人敢轻提变法这二字了。

有宋一代,常有矫枉过正的举动,见了唐代后期藩镇割据的悲剧,就实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军制,造成了军力的低下。

思想的变革就如此决定,李复翻着手中的《史通》,想不到如此复杂的问题,竟从此书迎刃而解了。

先印《史通》,再加以评说,然后编制现代科学新书,一步步来改变人们的思想。

为了印书的事,李复专程去了一趟留守府,再次拜见了李憕。

一见面,李憕便笑道:李郎如今是一个大忙人,怎么今日有空前来?李复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后生此来,是为了实现之前向使君说的一句话。

李憕颇为感兴趣的望着他,问道:是哪句话?李复道:之前我曾说过,要改进印坊之工艺,使书籍印制简单快捷,成本更低,价格便宜,人人都能买的起。

然后可印制圣贤之书,使之大传天下,让人人能得而读之。

李憕点头道:不错,我记得此事,也听说你买下的那个印坊生意不错,看来印坊之改造你业已成功。

李复道:正是,这印制书籍的工艺我都已改造完成,所以特来禀告使君,准备印制圣贤之书,以利民众。

说着将几本样书递给李憕,请他阅看。

李憕见样书排版有序,字迹清晰,不停的赞许,道:印的极好。

且李郎言而有信,果然是一位君子!一边夸着李复,一边说他会马上上书给皇上,请准此事。

见李憕很是支持,李复不由暗喜,顺便说自己非常喜欢《史通》一书,想多加以印制,发行天下。

李憕听了大为赞同,说刘子玄刘文公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乃是史中君子,他也素来敬佩此人,《史通》一书当然该印。

没有多久,李复便得到李憕的答复,说朝廷见了他印制的样书,已经准了他的奏折,还专门要集贤殿拨出一笔款项,准许印制书院里保存的大量古书,并允许部分向民间出售。

这集贤殿书院说起来大大有名,开元五年,当今皇帝李隆基命马怀素为修图书使,专门负责国家图书,并且组织了一批文士在乾元殿整理编辑国家藏书,又借来民间流传的异本,派人抄录,最终设置乾元院,转年改称丽正书院。

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召集学士饮酒,说朕和众贤士在这里饮酒欢乐,就叫集贤吧,于是,丽正书院就改称叫集贤殿书院。

书院设立之初,李隆基就命宰相一人为学士知院事,常侍一人为副知院事,在此掌管藏书、读书、刻书和讲学的,皆为大学士级,都是饱读熟学的人物,如张说、张九龄等人都曾执掌集贤院。

书院设长安与洛阳两处,一在京城长安的光顺门外,一在东都洛阳的明福门外,收藏图书达五万多卷,分抄正副二本藏于长安与洛阳。

如今得到朝廷允许,里面的书可是多得印不完的。

李复马上和李憕一起,圈定了不少好书名作,就连《山海经》之类的都在印制之列,而《史通》不用说,更是印制的重点。

印坊得到李复的授意,当然将此做为头等大事,加班加点的将《史通》等书排版印制出来,一时间印坊的临街门面里摆满了各种书籍,俨然成了一个琳琅满目的书店。

每日都有不少文人学子来此挑选自己喜欢的书籍,搞的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李复眼看着这种情景,心中很是高兴,不论哪一个朝代,人们的求知欲都是非常高昂的,关键就看有没有一个适合他们发展的环境,如果有,那么古代劳动人民的创造力将是惊人的。

和各处工坊的乏味比起来,印坊的这个小门市更合李复的意,所以他大多时间都呆在这里,一边看书,一边和前来买书的文人学子招呼聊天,也结识了不少人。

来的人得知这印坊成了李复的产业之后,专门改进了印刷之法,又印制了这许多经典之作,不免都有几分敬意,和李复说起话来也就很是客气。

第二节这天天气有些阴沉,没有什么客人,李复一如往常的坐在角落看着书。

没有人打搅,不知不觉的看了进去,正在沉浸在书的内容之中,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你这里的书可零卖吗?李复抬头望去,这一望又如一个晴天霹雳,眼前竟是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位女子,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口里发干,脑袋嗡嗡作响,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女子见无人答话,便冲着他又问了一遍,话音一落,竟然也认出了李复,是那天痴痴的一直呆望着自己的那个男人。

那女子惊道:是你?!李复则楞楞的道:是我。

两人都不再说话,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静的几乎能听得到两人的心跳,静的有些令人尴尬。

那女子的脸上蓦然浮起一片红晕,有些气恼,又有些好奇的问道:你那天为何一直盯着我?她不退避而走,反而出言相问,看来颇有几分胆量。

李复心里知道,此时一定要回答说因为她很美,美的令他失魂落魄之类等等夸奖的话,可是一开口却变成了:我也不知道为何。

那女子忍不住一笑,脸上的红云渐渐褪去,只觉得面前这人似乎有些呆傻,拿起一本书,随意翻了几页,忽然听李复喃喃道:你像是我梦中的那个人。

那女子下意识的问道:像谁?忽然想起了什么,两朵红云重新爬上了她的脸庞,红的比刚才还要厉害。

李复看她羞窘如此,歉意一笑:对不起,冒犯了,姑娘莫要在意。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那女子才恢复了常态,又问起这店里的书是否零卖,李复才回过神来,说是的,可以随便挑选。

那女子四处挑了一阵,忽然看到了《史通》,忙拿起仔细看了几页,很有几分激动,问道:这书也是你们新近才印的?李复答道:是,刘文公的大作,我很是喜欢,所以专门印制了,姑娘若是喜欢,我送你一套便是。

那女子先是说道:谁稀罕你送?忽然又狡黠的一笑,问道:你印此书,可征得写书人的同意了?李复一怔,现代社会印刷别人的书是要征得作者同意,要付稿费的,虽然不知道古人是不是也是这么严格,但一般来说,征得作者同意应是基本的礼节,这一点他以前倒是没有想到,所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没有,可是刘知几刘文公已去世多年,也无从征得许可了。

那女子一笑,明眸皓齿,宛如一朵初开的玫瑰,屋子里仿佛一下子充满了春意,李复则觉得整个春天都在自己眼前,不禁又看呆了。

谁知那女子道:刘文公已仙去,可是他还有家人呢,怎么说你也应该去求得同意,才好印制此书卖给别人啊!其实这女子有些死搅蛮缠,完全就是故意找碴,但李复听来,却是理所当然,他接触过软件的版权问题,当然也知道现代的著作权法有规定,一部作品的著作权是作者终身和死亡后五十年,《史通》一书撰成于中宗景龙四年,刘知几是卒于开元九年,也就是西元七二一年,离现在不过三十余年,还确实在著作权保护期限之内。

所以李复连忙道:姑娘说的是,我会立即寻找刘文公的后人,亲自登门求得许可。

那女子笑道:这才对了,万一你因此吃了官司,岂不是倒霉?我这么好心提醒,你可如何谢我?李复忙道:怎么谢都使得,姑娘说如何便如何。

那女子颇为满意,像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说道:我今日挑你几本书,你不问我要钱便是。

李复怎能不同意,就是没有所谓的提醒这回事,他也一样答应,所以笑道:那是自然,姑娘尽管挑选。

那女子听了,喜滋滋的挑了一大堆,又请李复帮忙搬到门外的马车上,李复搬了好几次才搬完,那女子还说:就这么几本,这次就便宜你了。

李复只能苦笑,这么许多还说是几本而已,她胃口还真够大的,但心里却是甜蜜蜜的。

眼见那女子要坐上马车就走,才慌忙想起问道:姑娘在何处居住,我日后若是相寻,怎样才能找到姑娘?那女子笑道:你为何要找我,莫非以后想要回书钱吗?说着便叫车夫赶动马车离去。

李复着急道:书是送给姑娘的,以后若是印了新书,我可再给姑娘送去。

马车已驶动,只听那女子在车中道:刘文公家人多在长安居住,你不是要去他府上拜访吗,那你须要去长安,我也住在长安,到时候也许就遇见我啦!李复得了答复,哦了一声,心下稍安,看着马车离去。

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女子说了等于没说,长安城里人口超过百万,自己即使去了长安,又去哪里寻找她呢?而且早就竟然连她的姓名都没有问,就更是无从寻找了。

明白过来以后,李复才是后悔莫及,但人已远去,自己也无可奈何,只能望而叹息了。

回去以后,李复心中迟迟不能平静,这女子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动,无论如何也拂之不去。

她的离去,让他的心中好像空了一大块,想了好久,李复最终做出了决定:离开洛阳,前往长安。

本来他就准备入秋时去长安,登慈恩寺塔,以遇杜甫等人。

此时已是夏末,离他原来打算动身的日子也很近了。

再加上那女子说她也在长安,李复不时在心里说,也许到了长安,真的会再遇见她呢。

他们真的是有缘呢,就在这洛阳,前后不也见了两次吗?李复将去长安的想法给大家说了以后,元结和李昭明很是吃惊,李彭却是早知他有此想,反而并不惊奇。

元结问他为何如此匆忙就要赶往京城,李复道:此际纺织、蒸酒、制糖、印刷等诸事都已走上轨道,冶炼成功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在洛阳有次山盯着就可以,再说还有李管事在。

我去长安,其实也是想在那里扩展我们的生意,毕竟长安是京城所在,定然大有可为之处。

再说我们迟早也要进京的。

李复这一番大论光明堂皇,丝毫不提自己的真正心思,说完自己都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无耻。

但众人听的却毫不起疑,特别是最后一句大含深意,说的元结不由点头。

几人又商议许久,决定李复先与李彭一起进京,安排了住所和工坊所用的地方之后,再组织相应的匠人前往,在长安开设各种工坊,以扩大生意。

最后李复还交待元结和李昭明,要注意发掘人才,适当挑选人选,让他们自己进行管理,元结必须尽快从中抽出身来,以做好前往长安的准备。

李复道:科举在冬季,时日已无多,次山此次必然会榜上题名,所以一定要提前去长安准备一下。

元结奇道:胜之以前不是说过科举不是一条救民的合适途径吗?怎么此时又要我去参与科举呢?李复笑道:我是说仅仅通过科举,不足以救民,但没有说不能救民啊。

无论如何,我们要争取一切可能的机会,达到我们的目的。

科举毕竟也是一条路子,能走的都不妨走一走。

元结沉思片刻,道:胜之说的对,我想的有些偏颇了。

想了想又说道:但此际正是用人的时候,我若一走,恐李管事一人忙不过来。

我今晚就写信给我的弟弟季川,要他带些人来,协助打理诸事。

李复听了,心里一动,元结曾编了一本诗集叫《箧中集》,诸诗出自七个人,都是当时元结认为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者,他的弟弟元季川就在其中,由此可见元季川也有相当的水平,若是他能来协助,那当然是一件好事。

时光如同流水般消逝,李复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个夏季马上就要过去。

天气已不再那般炎热,没完没了的知了叫声也不再那么聒噪,到了夜晚,已能听到几声秋虫的鸣声。

工坊的一切都很顺利,也都在迅速的扩充着规模,制酒的作坊面积已经增加了两倍有余,制糖和冶炼的的人手也有所增加。

而织坊也再次增加了三百台织机,这次还是元结的建议,他认为以前说过多招人手,使之有工可作,能够以养家室,便是使民众受益的好事,此时已不再是开始时资金不足的情况,生意上也尚有所需求,那再增加织机和人手便是理所当然,李复听了持赞同意见,也明白这洛阳诸事交与元结已绝无问题。

前往长安的准备都已做好,因为李复没怎么骑过马,李昭明专门准备了一辆马车,以便路上舒服一些。

李彭也禀明了父亲李憕,专门办了过所。

唐代时行人来往关卡,都要持有公文,所谓驿使查验符券,传送则据递牒,军防、丁夫有总历,其余一般人等外出必须要请过所,若无这几种公文,而私自从关门经过,叫做私度,根据《唐律》,要处以徒一年的刑罚。

这过所类似现在的通行证,上面写明了因何事到何处去,带有什么人或牲畜,每到一处还要有勘查后的签字。

一般人要办理需要先向县里呈牒申请,再请保人,由县里核实签署,最后到州府发给,所经四道手续,颇为繁琐,幸有李憕照顾,直接给予办理了。

李复不由感叹这有人好办事的道理,自古以来皆如是也。

一切就绪之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李复等一行告别众人,踏上了通往长安的官道。

李复起初以为有马车坐,一定就不会那么累了,可真的坐起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天下来,就是腰酸背痛腿抽筋。

第二天开始,李复就和李彭一样,坐一会马车,再骑一阵马,这么来回的换,才觉得稍微好一些。

一路之上,都是住的客店,没有住过驿站,李复问起来,李彭说是只有官员使人才能住驿站,而且都要有符券的,从京城出去的,由门下省给券,从外地出发的,由各地留守及军、州等处给券,到了目的地要上交,办完事再领回来,最后交到当初发券的地方,所以朝廷对住驿站的控制是很严的。

像他们这样私人进京,那是不能够在驿站住宿的。

好在沿途旅店众多,服务也颇为周到,除了有旅舍可住,还有茶饭饮食,有的地方还备有炉子,便于客人自己烧饭。

除此之外,还有出行的器物可提供,不少旅店都有驴子等牲畜,可以租给客人,实在是很方便。

此时天下承平,路上行人众多,旅店里也是人头攒动,一派繁华景象。

杜佑《通典》上说:至(开元)十三年……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撰丰溢。

……南至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州、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

李复一路行来,觉得此情此景和历史上记载的确实不差。

以前李复以为从长安到洛阳,八百多里的路程,来回差不多要十天,可是路上走起来,才知道自己实在太乐观了,十天只够单程的时间。

他们这一行人有马和马车,走起来一天也就是九十里左右。

李昭明安排的人很稳当,不匆忙赶路,总是不到百里看天色近晚的时候就找店住下。

李复虽然觉得这样不会那么劳累,可是想一想这样要走差不多十天,还是有些心惊。

想起在现代,如果坐火车,从洛阳到西安也就六小时,要是汽车走高速,四个小时就到了,这样的反差也实在太大了。

不过后来想起此时的道路不能和现代比,特别是潼关一段的山路,简直就是恶梦一般,即使是后来通高速公路之前,别处的汽车司机走到这里还是不敢开的,都要请潼关的司机开过那一段,这时走起来自然就更慢的多了。

这天走到潼关,李复有着别样的感觉。

这历来的兵家必争之地,青灰色的城墙仿佛在冷眼旁观着这世间的一切,看着从它这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

李复大学毕业后曾在潼关呆过半年,所以对潼关附近比较熟悉。

在城下望着沉默的城关,不由想起几年后,安禄山在范阳起兵,抱病出征的哥舒翰扼守潼关,以逸待劳,阻击叛军,后来在杨国忠的怂恿下,李隆基命他主动出击。

哥舒翰大哭一场,不得不领兵出战,结果唐军中伏,遭到惨败,哥舒翰被俘,后来被杀,叛军直逼长安,李隆基弃百官出逃,结果长安也被叛军占领,遭受到建唐百多年来空前的抢掠和杀劫。

李复叹口气,默默的走过城门,不敢回头再看。

第三节第九天的傍晚,李复一行终于到达了京城长安。

望着徐徐落下的夕阳和灿烂云霞之下巍峨的城墙,李复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许多,这就是那座带有无尽辉煌和绚丽文化的都城长安?曾在无数部书中看到过的,曾在多少人心中魂牵梦绕过无数次的大唐都城?长安都城的真正建立,是在刘邦即位,西汉建立,又经惠帝、武帝新建周长65里的汉长安城。

南为南斗形,北为北斗形,十二个城门,每门三门洞,可谓通达九逵。

城中长乐宫、未央宫及城外的建章宫宏大辉煌,在那个时代,那座大汉帝国的都城已经是壮观瑰丽,举世无双。

隋文帝杨坚统一全国后,重建大兴城。

由前隋宇文恺规划,大唐工部尚书阎立德领导修筑,历经多年兴建了这规模宏大、豪华壮丽的长安城。

全城同隋大兴城面积相当,东西宽20里,南北长17里,周长约70里,墙基厚3丈,至城门处达6丈。

城内中轴线朱雀大街宽逾300步,108坊如棋盘般的布局,井然有序,城内人口超过百万人。

这是当今天下最大、最规整、最宏伟壮丽和文化最为发达的一座城市,亦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文明之中心。

大唐帝国经济繁荣、国力强盛,充满自信的一切,都在这长安城豪放博大的胸怀和兼容并蓄的精神中体现着,吸引着无数异邦的学者、官员、商人、僧侣接踵而来,所以王维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如今,这座都城就在李复的面前了,望着宏伟的春明门,李复忽然觉得眼角有些潮湿,禁不住在心中默默喊道:长安,我来了,一个千年之后的子孙来看你了。

…………进城后几日,两人走了不少地方,察看合适的宅院,李复对长安城的概貌也有了粗略的了解。

整个长安城,皇宫、百官衙署、住宅、市集都分区设立,布局匀称整齐,街道宽广,两侧均设有排水沟,植有槐树、榆树、桐树等,还有不少果树。

此时已是初秋,不少果树之上挂满了果实,很是诱人,特别是柿子树,叶子将要落尽,而小红灯笼一样的柿子悬满枝头,更别有一番趣味。

长安的街道,即使是李复这个现代人用现代的角度来看,也是令人吃惊的,贯通南北的十一条街道,都有近一百五十米的宽度;贯通东西的十四条街道,则有一条宽一百五十米,三条宽约九十米,十条宽七十米。

近现代的都市,街道两旁都是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楼,令人有一种在钢筋水泥谷底的感觉,然而此时的长安,却只使人感觉到恢宏和大气。

毕竟这种广大都城的设计,不仅仅是出于实用的必要,而是本着一种理想,即帝者都天下的观念。

长安是帝京,怀拥天下,唯我独尊,从容吞吐八百里秦川的气势,因此长安充满着这种魄力,这也是有唐一代开放文化的体现。

最终两人选中了延康坊的一处规模一般的宅子做为住所。

这延康坊西北便是西市,坊西有永安渠流过,名传千古的画家阎立本之宅以前便是在此间,坊内有西明寺和净法寺两座寺院。

西明寺原为隋权臣杨素宅,占延康坊四分之一面积,入唐以后为太宗爱子魏王李泰宅,后来高宗立为寺,有房屋四千余间,分为十院,规模庞大。

延康坊的北面是光德坊,京兆府衙即在其内,而西南是长寿坊,长安县衙位于其中。

距离北面的皇城也很近,由住处到皇城的含光门仅仅四五里地而已。

除此之外,李复又在城最南面的通济坊购下了不小的地方,以便将来建立工坊所用。

这通济坊紧邻长安东南城门启夏门,将来出入城中很是方便。

东面过了曲池坊就是风景胜地曲江与芙蓉池,北面不远则是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

由于城南人烟稀少,数倍于延康坊的地方,价钱竟然还没有延康坊的贵,这倒是李复未曾预料的。

有了住处,李复立即给元结写信,要第一批工匠前来。

来前他们都已安排好,元结和李昭明在各工坊中找出技艺熟练,有带班能力,而且愿意前往长安的匠人,待李复在京城一落脚,便要他们迅速前往,到了长安之后,再招些本地的匠人,由他们带领,尽快建成各工坊,并开始生产。

而李彭也已能独当一面,与李复一起收购了几间印坊和酒坊,并前后跑着安排众人做各种准备,忙得不亦乐乎。

待太白酒坊的招牌还没有完全挂出,风声已经传遍了长安城中的大小酒坊和酒楼,不少精明的老板都迅速来拜见李复,请其照顾生意,毕竟此时太白烧酒的牌子已经名满京城,虽有人从洛阳购入运来,但那是杯水车薪而已,远远赶不上市集的需求。

一时间李复竟然整日忙于应酬,不由大为叫苦,但不见众人还不行,只得暂时忍耐,知道只有等酒坊正式开张,有酒可供了才能缓解这种局面。

即便如此,李复在闲暇之时,还没有忘了嘱咐李彭,要他去崔国辅家中探视,顺便问下杜甫的下落。

在李复的记忆之中,杜甫此时已是穷困潦倒,旅食京华,寄人篱下,贫病交加,含垢忍辱,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李复真的不忍心任凭这位人世间最伟大的诗人遭受此难。

李彭记得此事,便找了个空,赶往崔府。

回来之后,告知李复,崔府中人已多日未见到杜甫了,只知道他住在城外以南一个叫杜曲的地方,临近南山,具体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李彭无奈,只得交待他们若是遇见杜甫,不管何时,都要立即去通知他。

李复听了,叹口气,这么一位盛世的大诗人,竟贫穷至此,连在长安城中居住的资格都难以享有,这真是对盛世大唐的一个绝大讽刺。

接下来没有几天,从洛阳来的众工匠都已到了,李复又一次忙碌起来,酒坊和印坊的整建事务繁杂,好在酒坊有一位老师傅前来,印坊也是郑绍带头,倒是省去了李复不少工夫。

待诸事有了头绪,渐渐安定下来,并准备开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仲秋。

这一日李复正在与郑绍对各道工序的所需时间,忽见李彭急急走进,道:二哥,适才崔府来人说,见到杜待制和几个人去了大慈恩寺。

李复一跃而起,道:他们去大慈恩寺登塔赋诗,快,我们快走!说着不顾一头雾水,愣在那里的郑绍,扯上李彭便直奔大慈恩寺。

路上李彭问道:二哥怎知他们是去登塔赋诗呢?李复稍怔了一下,道:大慈恩寺为游乐胜地,来到长安的诗人墨客,大都要登塔题诗。

杜待制善于诗作,他既与友人去了那里,定也会登塔赋诗的。

两人进入晋昌坊,一眼便望见一座高塔耸立在庭院建筑之间,正是慈恩寺塔,后来因《大唐西域记》所记印度佛教传说故事而名雁塔,又为与后建的荐福寺小雁塔相区别,改称大雁塔。

慈恩寺为佛教法相宗祖庭之地,始建于隋开皇九年,初名无漏寺。

贞观二十二年,时为皇太子的李治,即后来的唐高宗为其母文德皇后追荐冥福,扩建为大慈恩寺,寺院规模巨大,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凡十余院,总一千八百九十六间,都是用栟榈、橡樟等木料筑成,上边饰以珠玉金翠和五颜六色的彩绘,极尽奢华。

而慈恩寺塔系永徽三年由玄奘大师为安置从印度带回的经像、舍利,奏请高宗允许而修建。

贞观二十二年,大慈恩寺建成后,皇太子李治恭请玄奘大师任该寺上座,玄奘大师由原来居住的弘福寺移居大慈恩寺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

玄奘大师与五十余协助译经的高僧乘车,京城僧众列队随后,文武百官侍卫陪同,太宗皇帝与太子李治及后宫嫔妃在安福楼上手持香炉目送,长安数万人夹道欢呼,可谓盛况空前。

之后深受世人尊敬的玄奘大师身为此寺首任上座住持,在此翻译佛经十余年。

如今,这一幕刚刚过去一百余年,走到此处,仍不由得遥想当年大师之风采。

穿越山门,走过钟楼与鼓楼,不去看大雄宝殿及各处法堂,二人直奔大慈恩寺塔。

大慈恩寺塔初建为五层,高十八丈,砖表土心,仿照西域佛塔形式,是不能攀登的。

后因逐渐坍塌,因而在武则天长安年间,武后及王公施钱重建,有记载是十层,实则为七层,乃应七级浮屠之说,全部用砖砌成,塔室设梯,可以逐级登攀,较前更加庄严雄伟。

二人拾级而上,越登越高,只见塔外风景,分外苍秀,外面那北临渭水,南倚终南,东西八百里秦川,大唐京都雄浑而沉郁的气象,尽收眼底。

终于登上顶层,虽是秋日微凉,二人一路匆忙,加之登高,身上已有汗,李复不顾得擦拭,定睛望去,果然见到塔顶有约十余人在眺望风景,有两拨人都是两三人,只有一拨正是五人,李复暗喜,知道这杜甫定在这五人之内。

虽然杜甫已近在咫尺,但却互不相识,素昧平生,一时无法上前,只得按耐住心中激动,和李彭站在一旁,一边也望着塔外风景,一边却在注意这五人。

这几人上来已有一些时候,都在不时说笑,只听一人笑道:如此大好美景,自当赋诗寄情,否则岂不是白来一趟么!另一人道:既有此说,那就请达夫兄先做!李复听了,心想达夫兄定是高适高达夫,这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眼神高远,却还带着些无奈。

果然,那人道:那好,我高达夫就先献丑。

稍顿一下,便吟道: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忻大壮。

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

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

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诗一出口,身旁四人便齐声叫好,李复也暗自点头。

高适果然也是一位颇具声名的诗人,而他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

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之句,决不单纯是对此时景物的描述,而是对这盛世正在酝酿着危机的不安之感。

这高适性格拓落,不拘小节,务功名,尚节义,心胸豁达、擅长纵横论辩。

他不愿意耕作,不屑于料理他那份田产,想做个一官半职。

偏偏他又耻预常料,不愿参加普通的进士考试,想要考取特科,即皇帝亲自主持的制科,这却要等待机会,因为制科不是年年都有,谁知时光飞逝,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终于,到了天宝八载,高适应制举有道科,诗名半天下,黄绶翻在身,一举跃登龙门。

不过到天宝那个时候,制科已经很是平常,实际上仍是常科,结果高适也只当上一名县尉,所以三年后他就辞官而归。

此时正是他刚刚辞官的时候,所以在他眼神中还有着那一丝无奈。

直到今年冬天,高适才盼到他一生进退的第二次契机,远赴河西,被哥舒翰表为左骁卫兵曹,充翰府掌书记。

这一阵乱想,高适之后一人已又做完了一首诗,李复却没有听明诗句,忙打起精神,不敢再分神,李复紧张的手心竟有些汗,他紧盯着这几人,生恐再错过一字一句。

只见一个满头白发,身材瘦弱,面色腊黄的人开口道:二君诗已作,我亦不能落后,特作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一首。

李复听了诗名,心中怦怦直跳,心想这应该就是杜甫吧,只是他的苍老和病状比此前想像的还要厉害的多,要知道今年杜甫不过四十一岁,刚过不惑之年,正应是壮年之时,看起来却比五十岁的高适还要老的多。

而他身穿一件显得有些破旧的灰色长袍,已经洗的发白,在阵阵秋风吹拂之下,长袍随之飘摆,不时浮显出他瘦弱的身躯。

只听他一边捻着颚下花白的胡须,一边沉声吟道: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听得这首耳熟能详的诗句,李复百感交集,这人果然就是名传千古的诗圣杜甫。

第四节诗句吟完,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好一会才称赞起来,高适正色道:子美此诗,我所不及也。

杜甫此诗确实在高适等人之上,全诗一开头就出语奇突,气概不凡,又委婉言怀,不无愤世之慨,道出了山河破碎,清浊不分,京都朦胧,政治昏暗之状。

日晏即日落,暗比大唐将陷入危乱,又同秦山破碎四句呼应,申述所怀百忧。

全诗有景有情,寓意深远,一凭眺间,觉山河无恙,尘昏满目。

于是追想国初政治之隆,预忧日后荒淫之祸而有高举远患之思焉,后世称此诗为改变天宝诗风的转折之作,并非虚言。

接下来储光羲赋诗一首,他和高适一样,也都用大半篇幅描绘寺塔和眼前景色,但和杜甫此诗比起来,却不免稍为逊色。

倒是众人中最年轻的岑参,曾从军西域,听到过军中笳鼓,看到过大漠风尘,诗句一出口就显得气魄雄伟,特别是其中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之句,展现出一幅雄深苍秀的关中秋色图,气象颇为壮阔。

岑参其实也是世家子弟,他的曾祖、伯祖、从伯父都曾为宰相,后来家道中衰。

岑参虽也有功名之心,曾献书长安,但他的性情,却是近于道家清逸的一类。

曾一度在嵩山和终南山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山水诗写得极好。

后来高中进士,不久被征调到大唐最远的边塞安西和北庭,曾在高仙芝幕府任职,真正是投笔从戎。

五人各自赋诗完毕,公认还是以杜甫诗作为冠,几人说笑要杜甫请众人吃酒,杜甫身上哪有这份闲钱,不免有些惶恐。

李复见状,拉一下李彭,上前几步,朗声道:诸位若有酒兴,这客就让在下请了罢。

杜甫见有人解围,不免长吁口气,和众人一起望向面前这二人。

李复上前自我介绍,众人听得这二人年轻的是东都留守李憕之子,稍长的说崔国辅是他的恩人,俱是认识的人,免不得各自见礼。

其中储光羲乃开元十四年进士高第,与崔国辅等人同榜。

紧接着又奉诏入中书试文章,也就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特科考试,制科又及第,才华出众,名列同考者崔国辅、綦母潜、常建、王昌龄之上,成为一时名士。

此时见二人提起崔国辅,觉得很是亲切。

而杜甫更是曾做诗献与崔国辅,将其引为知遇之人,也去过李憕府第,虽当时未见过李彭,但此时相见,也很是高兴。

李复说他二人也是初来长安,早仰慕各位大名,今日幸得与众人相遇,愿以新制的太白烧酒宴请各位。

听得酒名,杜甫与高适已是大感兴趣,他二人都是李白挚友,杜甫更是写过《酒中八仙歌》,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此际见有人如此推崇李白,用他的字来命名酒,当然想要一探究竟。

而高适不得意时,更曾效仿他的同乡、汴州雍丘高阳乡的郦食其,做过好久的酒徒,对酒甚为喜爱,听得有美酒,自是愿去,此时日已西斜,也将近饭时,便拉扯着几人同去。

酒宴之上,众人谈诗论句,很是热闹,对李复这新制美酒也是赞不绝口。

都引杜甫诗句说李白称为酒中仙人,这酒也算是酒中仙品了,用太白的名字倒不算辱没之举。

杜甫饮着这太白烧酒,怎能不想起挚友李白。

天宝三年的四月,他为李白之风采所吸引,与李白一见如故,后来与之出游梁宋,又遇高适,三人有时醉后登上吹台,慷慨怀古;有时登上荒芜的单父琴台,旷望平芜;有时到孟诸呼鹰逐兔,驱马游猎;也曾论及当时的政局,对危机四伏的未来,表示了深深的忧虑。

次年,高适南游楚地,李杜又同游齐、鲁。

想起当年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那段亲密无间的日子,杜甫都无比怀念。

只是如今三人都不得志,李白也不知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高适此时心中也有此感,所以与众人连连举酒,似乎想借此解去心中烦忧。

储光羲见状,也不由说起崔国辅无端获罪之事,几人都在叹息,李复说了崔国辅在竟陵的近况,请各人不必担心。

众人听了,又扯到了竟陵太守李齐物身上,说他也是受奸小所害,可恨可叹。

李复趁着席间众人不注意,对杜甫道:杜待制慈恩寺塔之诗,高标烈风,登兹百忧,岌岌乎有漂摇崩析之恐,正起兴也。

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

杜公正是明世之人,明世之心啊。

杜甫正在为崔国辅感伤,微叹一声,道:公子见笑,诗作只是一时之感,别无其它。

李复见他并不愿多谈此事,知道是此际还不够熟识,他对自己还不够了解和信任,也就不再提起。

待众人酒足饭饱,便一一告辞,李复二人起身相送,走至门口,却对杜甫道:杜待制且留步,我有要事相商。

杜甫虽然不知道他有何事,但既已知他二人身份,又同识崔国辅,自己在塔上被众人开玩笑请饭,还是他解的围,明白此人不会有什么恶意,便点头留下。

送走众人,李复又将杜甫请入内室,让他坐在主座上,他和李彭都坐在下首相陪,早有人专门端上了好茶。

杜甫很久都没有受到这种亲切的待遇,虽然面前这两人都是自己的晚辈,但见他们对自己如此有礼,倒也胸中一热。

杜甫旅居长安六年来,饱受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酸辛,经受着饥卧动引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的困苦。

而无数次的上诗干谒都没有什么效果,通过各种途径求功名和出路亦都失败,连生活也成问题。

他曾卖药于市,曾寄食于友人之家以度日,曾染上了沉重的疟疾。

这一年来,正是杜甫最困难的时候,他本来已多病沉年苦无健,再加上疟疠三秋、寒热百日,已经艰难伏枕,无法忍受。

在三年中接连发作的疟疾,几乎掏空了杜甫的身体。

而在去年的绵绵秋雨中,因阴湿之气侵及肺部,又患上了肺气之疾。

自身的苦寒和苦饥不说,乡里后辈还挟势相骄,朝廷故旧也断绝来往。

去年在杜位家守岁时便遇到冷遇,斥之为小人后,在困居寄食、贫病交加之际,虽偶尔有友人的热情关注,更多的时候则是遭人冷眼相待。

甚至到了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

权门多噂杳,且复寻诸孙的地步,但即便是这些破败潦倒,和自己处境一样的诸孙,比如杜济等人,也许也听信小人的口实,对杜甫很不友好。

这时的杜甫真是困居长安,极为狼狈困窘,不但为趋炎附势如杜位者所欺辱,也被贫穷潦落如杜济者所轻视。

他深感宦场交道之薄,伤今思古而赋《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感叹古人如管鲍的为友之道,现在被人像粪土一样地抛弃了!李复看着杜甫头上的白发和苍黄的面容,不由心头一阵酸楚,见杜甫喝了几口热茶,才开口道:杜待制诗文极佳,在下仰慕日久,平日总恨不得常见杜待制,时时读之诗文。

如今我开设有几处印坊,便想印制杜待制诗集,一来能得以阅诗,二来可广为发行,使世人皆读之。

当然,此事会有相当的报酬,不知杜待制意下如何?李复明白,如杜甫此类以自己为纯儒者,难以直接接受不明的赠予,更不愿接受带有任何色彩的怜助,要帮助他还要讲究方法。

所以就以印制诗集为由,先给杜甫一些生活费用,也借此慢慢接近和熟悉。

果不其然,杜甫听后,真是大喜,想不到今日一登慈恩寺塔,竟遇到这么好的事情。

此时的杜甫已经是到了有人管他一顿饭,就已经是喜极而做诗酬谢的地步。

如今有人愿意印制自己的诗文,广为发行,帮助自己扬名,还要付给一定的报酬,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所以连忙说自是愿意。

见杜甫同意,李复便道:既是如此,那就请杜待制多在此间待上些时日,以便整理诗文,印制成集。

杜甫在城外的住处虽然只是几间草房,一家却都居于此处,而且他的妻儿等都是刚刚从洛阳接来的,不是前一阵身无牵挂的时候,见李复此说,却有些犹豫作难。

李复像是看出来杜甫的难处,便先让人取了些钱来,交给杜甫,让他先回去安置好再说。

杜甫见李复处处为自己考虑,心下十分感激,也不多想便答应下来,两日后从家里回来,就在李复这里住下。

此后的时间,杜甫很是认真的整理自己以往的诗文,一一编订成册,准备交给李复印制。

李复和李彭也常常过来协助,李复是为接近杜甫,李彭却是纯粹为多学些诗文,不过这一来二去,几人便渐渐熟悉起来。

这天两人整理到一些杜甫当日投赠众要的诗句,李复不由叹道: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踞。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这是白居易的一首诗,是说任你殷勤投赠,任你词句典雅,但用到干谒上,还比不上有权位者的一纸便条。

杜甫听得,不由浑身一震,良久才道:此诗真如子美这些年来的真实写照,想不到公子才情如此,实在出我意料。

他本以为李复一介生意之人,即使读过书,如今开设印坊,才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此际听来,已不再做此想,又想起相遇那日在宴席上李复对自己的诗评,亦是一语中的,说出了自己内心之情,不由开始改变对李复的看法。

李复却未曾感到杜甫的变化,一边看着杜甫的诗文,一边道:杜待制除应诏、投诗之外,还献过《三大礼赋》,可惜即使有天子识之,亦不得用而展其才,这是朝廷之过、宰相之意也。

杜甫不由想起去年正月,当今皇上李隆基祠太清宫、太庙,祀南郊,同时举行三大祀礼,自己借机献上了《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这三大礼赋,可称得上典雅庄重,辞气壮伟,文辞华赡,确实非钩章棘句者所及,结果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由于内容很对好大喜功的李隆基的胃口,引起了李隆基的注意,使其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

但一直到今年春日,杜甫才得以召试文章,送隶有司,参列选序,最终却连个最起码的官职都没有得到。

这次进赋失望后,杜甫心中更痛苦,更矛盾。

便欲归故山采药,返桃源避世。

只是在想重整还乡旆的时候,还长久地留恋着那高垣里的禁掖,更对称述三赋的崔、于二公无限感激,所以就有了李复在李憕府中看到的《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一诗。

此际听得李复再次提起,说朝廷之过倒还罢了,可以理解成对杜甫的恭维,但说是宰相之意,言语中就大有深意。

杜甫不能不问道:公子此言,杜某不明,可否解之?第五节李复抬起头,心想杜甫不会是当局者迷吧,便说道:去载杜待制献三大礼赋,得皇上青睐,命宰相试文章,但最终毫无结果,恐怕都是当朝宰相李林甫故意所为。

当年杜待制曾参与制举,结果众人因李林甫弄权而全部落榜,事后李林甫还上表称‘野无遗贤’,而这次李林甫若举荐杜待制,岂不是说明当年制举有问题吗。

他这么精明之人,怎么可能自己打自己嘴巴,所以绝不会承认杜待制就是上次的‘遗贤’,于是在杜待制试文章后‘送隶有司,参列选序’,来个不了了之,永无下文。

杜甫盯着李复好大一会,才道:公子洞察世故,绝非常人,子美佩服。

李复听闻此言,知道这些杜甫早已明白,他在京城努力多年,以诗文求进,什么样的办法和情况没有想过,不然也不会找准时机上那三大礼赋,忽然又想到杜甫在三大礼赋中曾说君能任人,臣能佐君,这说明他已经完全考虑到这一点,而且提前打下预防针,只是李林甫绝对不给他任何的机会,所以事后只能徒唤奈何了。

想到此处,不由苦笑一下,道:杜待制早已明白,是在下多言。

杜甫见他尴尬,摇头道:公子此说,实则是为我着想,子美应该谢公子才对。

李复笑了笑道:杜待制太过客气,我字胜之,杜待制叫我表字或以弟相称便可。

杜甫也笑了,道:既是如此,我们都不要太客气,我唤你胜之弟,你叫我子美兄便可。

杜甫见李复一直都是为自己着想,关心之切远超别人,自然深受感动。

而此时李复年届三十,而杜甫刚过不惑,年龄相差不过十一二岁,以兄弟相称倒很自然。

李复知道杜甫已经开始接受自己,不由大喜,道:子美兄在上,小弟有礼!杜甫忙还礼,二人相顾大笑,已完全没有以前的那种淡淡的陌生和隔阂。

二人之间的屏障一旦打破,李复和杜甫便是无话不谈,杜甫心中苦闷日久,有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倒,即使是遇到友人,有很多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也不能说出,而李复则完全不管这些,有什么不满和看法在杜甫面前毫不保留,这么一来,二人很快成为知己之交。

过不多久,杜甫的诗集已整理了不少,李复安排郑绍开始排版,看着自己的诗文很快就要编集印出,而李复承诺的叫什么稿酬的,数目并不小,杜甫心中真是乐开了花,他并不仅仅是为了能得到这笔报酬而高兴,更多的是,有人能够承认他的心血,能够证实他存在的意义。

正好这天高适又来寻杜甫,见他脸色比起以前已是好了太多,又听说诗集将成,也很是高兴,连说该有酒宴庆贺。

杜甫乐呵呵的望着他,笑道:达夫今日此来,依我之见,并不是为了寻我。

高适奇道:那我是为何事而来?杜甫大笑道:达夫是为那‘太白美酒’而来!几人大笑,李复道:如此喜事,自当摆了酒宴庆贺,也可满足高兄来此的心愿。

高适笑道:罢,罢,今日我若不喝个痛快,岂不是难圆你等所说,必当一醉方休!酒宴之中,几人已很是熟悉,气氛便更与上次的酒宴不同,都随意说着话,不再有时时戒备之意和自控之心。

说来说去,几人便说到时局和朝廷上。

自从崔国辅由王鉷一案获罪后,李复倒没怎么谈过此时的朝廷格局,但此际听高适和杜甫所说,自王鉷被赐自尽后,杨国忠暂领京兆尹之职,五月间,皇上又任命京兆尹杨国忠为御史大夫、京畿及关内采访等使,这样一来,凡是王鉷原来所兼领的使职,都已尽归杨国忠,一时间,杨氏之显贵,震动全国。

李复随口道:这杨国忠势力已大,已将与李林甫相抗衡了。

杜甫与高适听了,颇为惊奇,杨国忠一直多听从李林甫,算是李林甫的人,此际李复忽然说杨国忠将要与李林甫相抗衡,便有些不解。

见他二人的眼光都望向自己,李复便解释道:起初李林甫之所以重用杨国忠,是因为他认为杨国忠才能不大,并且是杨贵妃的同族,能在皇上身边说上话,引他入朝也能做自己的帮手。

但杨国忠岂是甘居人下之辈?此前他与王鉷都是御史中丞,后来王鉷靠李林甫的推荐升任御史大夫,便引起杨国忠的不满,于是趁着深究邢縡的案件,令案犯说李林甫与王鉷兄弟有私交,以及阿布思叛逃的事情与李林甫也有牵连,加上陈希烈与哥舒翰也从中间证实,皇上因此会渐渐疏远李林甫。

而杨国忠的权力却会更大,终将与李林甫相抗衡。

这一番话一出口,高适愣在那里,杜甫也是瞪大了双眼看了李复好一会,才问道:胜之弟怎知道的如此清楚?眼下这杨国忠与李林甫的大致情况,知道的人虽是不少,但李复说到阿布思叛逃、陈希烈与哥舒翰的证明,这些就连朝廷中的一般官职人员,也只是听闻一二,不见得能全部知晓,但李复一个做生意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却知道这么多,所以他二人才如此吃惊。

李复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便笑了笑,道:生意场上结交人众,消息自然灵通一些。

高适却道:李林甫为相已十九年,杨国忠要与之抗衡,怎会如此容易?天宝八载,他应试中第后,兴奋不已,曾做有《古乐府非龙曲留上陈左相》﹑《留上李右相》二诗,高歌陈希烈和李林甫的功德,其中就曾说过李林甫位高权重,如今的杨国忠,不过刚刚蹿红,怎能比得上执掌大权多年的重臣宰相。

李复见这个问题还能回答,也正好遮掩过去,便道:以杨国忠一人之力,自是不能,但如今还有陈希烈、哥舒翰等人,加上后宫万般宠爱的杨贵妃,其力量便不能小视。

虽然陈希烈为宰相也是李林甫所荐,但那时是觉得他柔顺谄媚,容易控制。

最初陈希烈对朝中一切政事,也确实常常听李林甫的,所以人称唯诺宰相,但近来却开始与李林甫为敌作对,此次适逢阿布思叛逃,杨国忠拿这种事情来说事,不由皇上不防啊。

高适哦了一声,道:难怪前不久,李林甫请求辞掉所兼任的朔方节度使职,并推荐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代替自己,皇上已准,原来是为避此嫌。

听说近来李林甫又时常称病,朝臣都甚少见他。

李复道:称病应该是真的。

不知二位对李林甫等当朝为相之人有什么样的看法?高适见他问了这么个问题,竟然也叹了口气,道:圣人一朝,至今用了多少相辅,可如姚崇、宋憬之清明的,已是越来越难得。

他并未与李林甫有过什么实际接触,更没有受到什么不公,所以也不直接批评,但这么说也证明他并不是很赞赏李林甫。

反是杜甫道:李林甫这个人,虽然他出身于我大唐宗室,却实无才学,只会机变,善钻营,是一个阴险之徒。

他屡受李林甫之害,自然怒气不小,此时对李林甫的评价就丝毫不客气。

李复看杜甫一点也不给李林甫面子,对其评价如此深刻,不由连连点头,道:李林甫靠巴结讨好宦官、嫔妃,迎合上意,杜绝言路,妒贤疾能,排抑胜已,屡起大狱,诛逐贵臣,实是口蜜腹剑第一人。

口蜜腹剑?!杜甫与高适二人都不禁叫好,就连李彭都为之微笑,说这是对李林甫的最贴切的形容。

李复挠挠头,才想起口蜜腹剑这个词是后世宋代司马光编《资治通鉴》时,对李林甫的评价而来的,怪不得二人觉得新奇。

李复说的兴起,又道:圣人一朝,所用之相,姚崇通达知变,多谋善断;宋瓃则善持政务,刚直无私,二人合作,有如太宗时的房杜。

此外,如韩休、张九龄的清正,卢怀慎的俭德,张说的文治,张嘉贞的吏治,皆称一时贤相。

但也都没有如同李林甫这般专宠,这十九年,实在是天下大乱的养成之年。

杜甫却长叹一声,道:胜之竟有如此见识,可惜只是经商,若是能有权要引荐入朝,定能有所作为!李复淡淡一笑,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杜甫和高适一怔,肃然道:胜之情操,堪比丹橘。

李复的话是引用开元时著名宰相张九龄《感遇》里的诗句,意思是说草木的美丽和散发飘香是它们的本性,不是希望别人将其攀折。

张九龄的本意是他不慕求虚荣,不会阿谀权贵,芳香是出于自然,不是为博取别人欣赏,显出他洁身自好,坚贞清高,不与佞臣同流合污的高尚气节。

而李复的意思是我自会展示自己的才能,却不会四处奔波求取权贵的施舍。

而杜甫和高适的赞扬,也是出自张九龄《感遇》的另一首,和屈原的《橘颂》一样,是赞美橘树与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品格;而《古诗》又有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的句子,比喻贤者要求用世。

张九龄此诗有这两种用意,但此时形容李复,却是后一点意思多一些,是说李复既然也有贤者一般的美德,又怎能不被人识呢?高适虽已辞官,但却是不甘寂寞,便问道:胜之说杨国忠与李林甫之势力此消彼长,大有抗衡之势,那依胜之所见,之后朝中又将如何?杨国忠是否也会入相呢?李复道:二人抗衡的日子不会太长,杨国忠入相只是时间问题。

高适喃喃自语道:难道李林甫这十九年的宰相,真的竟抵不过新入朝才几年的杨国忠?杨国忠入朝大约不过四五年时间,得赐紫金鱼袋,兼太府卿,专门负责管理钱粮之时是天宝八年初的事情,他本名杨钊,天宝九年秋,玄宗给他赐名国忠,离现在仅仅两年。

李复摇头道:并不都是因此,皇上之所以如此信任杨国忠,除了与后宫杨贵妃有关外,主要是借以牵制李林甫的专权,同时为取代年事已高的李林甫做准备,所以杨国忠入相已是必然。

杜甫道:之前李林甫为相,已将朝政搞得如此不堪,这杨国忠有什么本事,他还不如李林甫的能力,要是今后他为相,那天下还不乱成……他几乎已不敢想下去。

李复道:不错,杨国忠自己曾说过‘吾本寒家,一旦缘椒房至此,未知税驾之所,然念终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极乐耳这样的话,这样的小人,一旦为相,会更加跋扈,终将激起大变!杨国忠这番话的意思是:我本出身贫苦家庭,只是因为贵妃的关系才有如今的地位,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结果,但想到终究留不下好的声誉,还不如及时行乐。

可见此人做事只是为己,绝不会考虑其它。

杜甫若有所思,道:胜之说的甚是。

李复继续说道:那日几位在慈恩寺塔赋诗,句中都有忧国之心,其实大家亦都明白眼前这大唐的盛世处处皆有隐患,天下昏暗,危机重重啊!高适叹道:如今国势虽强,但边事不断,便是一大隐患。

去年间,鲜于仲通讨南诏,大败于泸南,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

高仙芝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

安禄山将六万兵讨契丹,被杀伤殆尽。

安禄山独与麾下二十骑逃遁,是年出征这十五万大唐儿郎,竟全部战死在战场上,真是悲惨之极,如子美诗言:‘边庭流血成海水’啊。

今年六月间,剑南大军又与吐蕃与南诏大战,朝中报捷,说是收复失地,所擒甚众,但民间传说此次却仍是大败,损失不下数万将士。

去载鲜于仲通讨南诏大败,就是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此次又是如此,朝臣如此糊弄皇上,而皇上却不知,实在可恨。

杜甫听高适用到他《兵车行》里的诗句,不由叹道:鲜于仲通屡败,杨国忠却仍欲建功,多次募两京及河南、河北兵以击南诏。

人皆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十**,都莫肯应募。

杨国忠竟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

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我观此景,真是人间惨状。

所以才写下《兵车行》一诗,可惜天颜亦难得闻知,更不会止停兵戈。

李复听得,不由想起那流传千古的名句:车鳞鳞,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泣,哭声直上干云霄。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此诗对开边征伐对民众造成的伤害描述的明明白白,甚至大胆的直接指责当今皇上是造成惨状的罪魁祸首,后世论《兵车行》诸作,是杜甫第一次为人民疾苦而创作出来的不朽诗篇,此际谈起,李复能深深感觉到此际民众的惨状。

杜甫饮下一杯酒,接着道:恐怕这种败绩之事,不会有人愿意禀明皇上的,而臣下隐瞒欺骗皇上的谎言,却是不止如此。

上个月,杨国忠竟然说在左藏见到凤凰,之后其处官员也多次宣扬说在通训门处,有凤聚集,这不是弥天大谎吗!而皇上竟然连连升他们的官,真是荒唐!李彭忍不住道:可见朝政已经昏暗到什么程度,皇上如今怎么如此好坏不分呢。

李复见几人都已气急,叹道:皇上年事已高,却好大喜功,黑白不分,佞臣贼子趁机玩弄权术,天下人人皆知,却都无力改变,只能感慨,这实在是一种悲哀啊。

见几人都不说话,便道:不说这些,今日我等是为喜事庆祝,何必论此不开心之事呢。

几人都各自叹口气,才慢慢转过心思,继续喝酒。

第六节这天夜里,李复刚刚回房正要歇息,却听有人叩门,打开门一看,竟是杜甫。

李复忙请他进内,一边让座,一边问道:这么晚,子美兄可是有事吗?杜甫落座,叹道:今日席间说起天下之事,心中积愤难平,所以睡不着,想来和胜之说说话,打扰胜之休息。

李复忙道:子美兄哪里话,我一人也睡不着,正想找些事做呢。

杜甫点点头,瘦长的身躯在屋内烛火的照射下,在墙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李复望着他,虽然这一段时间以来,杜甫的精神大有好转,但这瘦弱的身体和花白的头发,无不说明此人曾经受过多大的苦难。

杜甫坐了好大一会,才说道:吾之先祖,多为官要,而先祖杜讳预,更是博学多通,明于治废之道,损益万机,不可胜数,朝野称美,号曰‘杜武库’,言其无所不有也。

而破吴之战,皆如预策,民间皆歌‘以计代战一当万’,实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

李复点点头,忽然听杜甫说起家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自己也插不进嘴,只有静静听着。

杜甫似乎也无意让他说什么,自己继续说道:吾之祖父,更是以诗冠古,所以我时常说‘诗是吾家事’,我自小习诗,‘七龄思即壮,开口咏风凰’,皆是得先祖之影响。

杜甫的祖父是杜审言,与崔融、李峤、苏味道为文章四友,世号崔、李、苏、杜。

他的五律格律谨严,清新雄健,是唐代五律的奠基者。

他很以文学自负,曾扬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

因恃才謇傲,甚为时辈所嫉。

对这位祖父,杜甫是很崇敬的。

杜甫接着道:年轻之时,我两次漫游,一次落第,虽有不顺,但皆一笑置之,后遇太白,相知同游。

但我无时无刻不存着‘立功立言’之心,盼着‘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谁知在长安呆了这许多年,竟是一无所获,眼见鬓发已白,却丝毫不得门路。

而眼见民众之苦,愈来愈重,而无人为之疾呼,心情之沉痛,难以言述。

说着,眼角似乎有些微光闪动。

李复这才明白,杜甫实在感慨他这些年的不得遇,觉得自己致君尧舜的抱负无法实现,重振家声的希望也成了泡影。

而这些年自己体会到的、见到的民众的苦难,却又看不到一丝希望,使他心中充满苦痛。

这种痛苦,即是对自己的命运而悲哀,也是对和自己一样困苦民众的悲怜。

李复虽然早知杜甫深怀忧国忧民之心,对民众情深意切,所以后来梁启超称之为情圣,此时亲身感受,却依然不得不为之感动。

思虑良久,李复才说道:子美兄一番为国为民之心,胜之能体会得。

不过并不是只有为官为仕,才能为民众做事的。

杜甫听了,颇有些吃惊,直直的望着李复,等他继续说来。

李复道:其实做哪一个行当都是可以给民众带来好处的。

就比如说我眼下开设工坊,做的这生意,一则做出民众需要的东西,做的越多,越普及后价格就更便宜,就有更多百姓用的起,他们就能生活的更好。

而我雇用的工匠,更是能够凭借劳动所得,获取相当的工钱,有能力养家糊口,我的生意越大,雇的人越多,受益的工匠也就越多,所以这些一样可以给民众改善生活,带来益处。

杜甫怔了一会,道:胜之所说我虽前所未闻,但却是实事,着实没错。

想了想又道:可并不是哪个人都能像胜之这样做生意的,更难有几个做生意能做的如此之好的。

比如我就绝对不行。

李复笑道:我只不过打个比方,哪里能让天下人都来做生意呢。

其实各行各业都有此能,农者种其田,为国为民产出粮食,也能养活自己,也是对民众做事。

甚至各处的酒楼食肆,一面为民众提供酒宴饭食,一面自己赚钱,还雇养伙计,也算为国出得一份力。

只不过有些人在做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话说回来,只要心中存有国家民众,并为此去一直努力,做任何一行都能为国出力,为民造福。

杜甫默默的念着李复最后一句话,道:胜之说的实在是好,从前我竟从未想过这些。

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李复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眼下杜甫的诗集即将印出,给了他这笔报酬之后,他又去何处拿到下一笔呢。

究竟用什么办法能够真正的拉他一把,让他脱离这苦难的生活呢。

忽然间想到自己来洛阳前的决定,那时考虑过编制新的科学书籍,将现代的科学知识传授给民众,让大家一起来改造这个时代。

但当时自己一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编写不出适合此时语言和表达完善的版本,要是做,必须找来才学俱佳的人一起来做。

此际,最佳的人选不正在眼前吗?以杜甫的文学造诣,说句实话,恐怕他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翘楚,特别是在诗律方面,绝对是无人能比,即使是号称诗仙的李白在这方面也不如他,李白擅长的是自己那种自由的诗体,若是七律,就有了差距。

杜甫欠缺的,就是一个好的机遇,他只是没有机会出大名而已。

而且,著书这件事,已不能再耽搁了,如今离兵乱只有三年时间,如此时不做,今后将更没有机会去做,时间一旦消逝,加上战乱,至少就要荒废五年以上的时间,而五年的宝贵时间,足以培育出一大批优秀的熟悉新科学的学子来,那将对战乱之后的重建起到多大作用,李复自己都无法估计。

而且历史上安史之乱只限于北方,南方几乎未被涉及,即使战乱发生,南方的一些学子也有条件来学习这些现代的科学知识。

想到此处,李复试探的问道:子美兄诗集出来以后,可有什么打算?杜甫苦笑道:此际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眼下也无处可去,恐怕还只有暂居京城,与过去一样,寻找些机会罢了。

李复微微点头,说道:既是如此,我最近想写几本书,但仅有一些思路,若是写成文章,自己却是没有这个能力,所以…若是子美兄无事,能否助我编写成书?报酬自然要比……话未说完,杜甫就打断道:胜之真心助我,若是有需,我怎能不相帮。

至于报酬,唉,能养活我那家小便可,不必太过破费。

不知胜之想写的是什么书?提到钱财,杜甫就有些英雄气短。

李复笑了笑,道:子美兄的家人我自会安排,兄且不用担心。

我开设酒坊、织坊,以及印坊等,都有对技艺的改造,子美兄可知否?杜甫点点头道:略有耳闻。

李复道:我要写之书,就是我所知的一些新学,有的能改进诸般技艺,有的能促成新的创造和事物,有的则能使世人有新的发现,这些都能指引天下之人共同改进身边万物,乃至改变整个大唐。

杜甫听得目瞪口呆,因为李复这番口气实在太大,竟然想要改变整个大唐!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道:胜之所说可当真,难道胜之心中真有这改变大唐之术?李复还未开口,门外却传来一人的声音:既是二哥所说,那就是真的,莫说改变整个大唐,就是改变整个天下,二哥也定能办到!说着推门而入,正是李彭。

李彭一进屋,又道:我喝多了酒睡不着,见二哥屋子还亮着灯,就想过来与二哥说说话,谁知听到你们所说之事,面对李复:二哥着实不够意思,要著书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要我帮忙?李复笑道:怎能没有彭弟,我只不过是先和子美兄商量而已。

李彭听说会有他,很是欣喜,见杜甫还有些不信,便道:二哥是前朝仙师李淳风的再传弟子,自小就在山中学艺,看过不少仙书典籍,所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早就想也看看那些仙书是什么样子,如今二哥要写出来,正遂我意。

后一半话却又是对李复所说。

杜甫这次可真的是惊的合不住嘴了,看着李复,像是等待他的确认,李复正要考虑如何能让杜甫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没想到李彭的话算是歪打正着,成了最好的理由,当下冲着杜甫点了点头。

杜甫叹道:我说一直感觉胜之并非常人,原来如此。

李复淡淡一笑,道:此事他人不知,子美兄切莫外传,见杜甫点头,著书之事,绝非小事,以我三人合力,恐怕也要数月甚至半载。

这几日我们先把手头事情做完,便将各书的纲要列出,之后再按照纲要一步一步细细写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对古人之作的一些评论……说到这里,李复忽然想起来到长安之后,一直忙碌不停,竟然忘了寻访刘知几后人的事情,还有那个女孩……不由稍走了一下神,又马上反应过来,说定了此事,三人才各自休息。

第一节自次日起,李复便和杜甫、李彭一起开始整理著书的提纲。

为了开一个好头,李复决定最先作数学方面的论著,毕竟相对来说,此时人们对数学的理解要比其它学科好的多。

李复先分别讲述各类运算、定理、方程、公式等,为了不至于错漏,几人又参考国子监算学科使用的《算经十书》进行对比,以图先列出一个完整的大纲来,然后再一个一个细述。

《算经十书》中已有不少数学理论,比如《周髀算经》中的勾股定理和分数计算,《海岛算经》中的测量问题和极限概念,《孙子算经》与《张丘建算经》中的不定方程,《缉古算经》的三次方程解法,特别是《九章算术》,里面的分数四则运算、比例算法,各种面积和体积的计算,开平方、开立方,方程解法,正负数的概念和运算等等,越参考越让李复心惊,实在想不到古人的智慧已经高到这种地步,这些书里面的数学名词,如分子、分母、开平方、开立方、正、负、方程等等,都一直沿用到现代,有的竟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除去上面诸书,还有《五曹算经》、《夏侯阳算经》、《五经算术》、《缀术》等,都在《算经十书》里面。

讲到《缀术》之中,祖冲之将圆周率计算到小数点后六位,李复实在是佩服不已,不住赞叹,要知道算到如此精确,需要计算正一万二千二百八十八边形的边长,把一个九位数进行二十二次开平方,还不说其中加、减、乘、除的步骤,古人只靠那一根根算筹,不知需要花费多大力气才能算到这般地步。

两人听了李复对圆周率的解释,也是大为敬佩,都说算到此处着实不易,若是再往下算,岂不是更难?待李复又背出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精确到小数点后三十五位的时候,两人都呆住了。

好半天杜甫才道:就不说算到此处,就是背到此处,也不是一件易事。

李复一笑,道:背这个,可是有个偷懒的诀窍。

便讲了那个流传多年的老师要学生背会圆周率,他好去喝酒的故事,将山颠一寺一壶酒,尔留吾散,吾把酒去,酒散,尔散吧,斯留,尔留,斯散,散?不散!尔弃酒!吾咛尔!拜拜!这个谐音记忆办法说了,大家听了笑个不停。

待李彭问拜拜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李复挠了挠头,只好说是大食再往西一个岛国的语言,就是告别的意思,搞得两人再次惊叹,都想不到李复能懂得那么远地方的语言,李复只好笑而不答,还感觉有些惭愧,因为他的英语水平实在是不堪一提,是他多年的心病,不过反过来又暗自庆幸,到了此时,日后自己就是要谋个官职做做,也不用考那该死的英语了,要是在现代,考研都没戏。

列出大纲之后,李复又将其分成《算学》和《几何》两部分,再一边回忆一边添加一些内容。

如此最后确定整个纲要时,已用了好几天,虽然用的时间比较长,但提纲非常细致,李复倒觉得还是值得的,毕竟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在著书的同时,李复安排了人去打听刘知几后人的住处,刘家声名不小,所以很快便有了确切的消息。

这刘家一族,世为儒宗,尤善史学。

刘知几的父亲刘藏器,高宗时为侍御史、比部员外郎,亦有词学,刘知几兄弟之学业,皆其亲授。

后其兄弟六人进士及第,文学知名,乡人改其乡里为高阳乡居巢里,可见其家学声显。

据说刘知几对于史学,颇有慧根。

十二岁时,父亲刘藏器给他讲授《古文尚书》,他听不进去,其父大怒,揍了他一顿,接着监督他学习。

后来他知道父亲给他的几个兄长讲授《春秋左氏》,便大着胆子去听,走的时候便有所辨析怀疑,其父听了他的意思大为奇异,就答应给他讲授《左氏》,之后数年间,遂通览群史。

刘知几与兄刘知柔俱以词学知名,弱冠举进士。

刘知柔后来曾任工部尚书、东都留守等职,其文词颇有当世之誉。

而刘子玄为左史,掌知国史前后达二十余年,著《史通》二十卷,备论史策之体。

尚有《太上皇实录》十卷、《刘氏谱考》、《刘氏家史》,此外复预修《三教珠英》、《文馆词林》、《姓族系录》、《论孝经非郑玄注》、《老子无河上公注》,修《唐书实录》,皆行于代,有《集》三十卷。

刘子玄有六子:贶、餸、汇、秩、迅、迥,皆知名于时,能继家学。

子玄长子贶,字惠卿,博通经史,明天文、律历、音乐、医算之术,亦修国史。

另外五子也都在朝中任职,官序皆不低。

听打听刘家情况的人把这些详细情况一一说了,李复倒做了难,想不到刘家后人这么多,而且都在朝中任职,细想之下,决定先去其长子刘贶处拜访,没有必要全都去一趟。

趁着杜甫和李彭还在做最后的查对和整理,李复抽了个空,带了套新印的《史通》,独自去了刘贶府上。

刘贶府第规模不算很大,但也算是中等,毕竟是朝中官员,非一般人家所能比拟。

李复递上名帖,稍等了片刻就有人带他进去。

一路之上,李复看府中布置的简洁大方,很是得体,颇有古朴之风。

来到正房,早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在内相候。

李复忙上前拜见,刘贶微笑着请李复入座,又叫人上了茶。

李复看刘贶的模样,很是慈祥,一身文人之气,若不是穿着此时的服饰,都几乎怀疑是一位大学里的老教授,感觉非常亲切。

当下定了定神,向刘贶说明来意。

刘贶听李复说他改进了印坊之技艺,如今印书效率和质量比之以前大大提升,非常高兴,连连赞许,说李复是为天下文人学子做了一件大好事。

又听李复说他印制了《史通》一书,特意来求得许可,便笑道:家严做此书,便是让天下人看的,李公子有心印制,那是对家严的敬重。

若是家严还在世,也一定会赞同,绝不会不准。

再看到李复带来的那套《史通》,印制水平确实极高,刘贶不由赞不绝口,说道:此前我已见过一套,觉得纸质印刷都是绝佳,心下就很是欢喜,如今李郎带来这一套,感觉更胜之不少。

李复怔了一下,倒没有想到刘贶早已见到自己印制的《史通》,也不知他从何处见到的,不知是不是他派人买的,可惜自己毫不知情,不然决不能收钱,一定要送给他才对。

便说道:早该送刘公一套的,若这还要刘公花钱买,那就太说不过去。

刘贶低头翻着书,口中说道:那一套也没有花钱,也是送的。

李复有些奇怪,这《史通》印出不久,最初也是在洛阳上市的,长安的印坊至今还没有将此书排完版,更别说上市了,刘贶得的这一套,却不知是何人从洛阳购得送给他的。

刘贶忽然抬头问道:李郎原先可是在洛阳先开的印坊?李复忙答道:正是,晚辈刚来长安不久。

心想定是那给他送书之人说的。

刘贶点点头,又道:那一套定也是从李郎处得来,如今李郎又赠一套,老夫很是感谢。

只是不知李郎对此书有何看法?他觉得有人专门印制先人之书,那对此书也定有相当的认识,故有此一问,想听听李复的意见。

李复近些日子一直在细读《史通》,加上以前了解的,如今可称得上极熟,便说道:刘文公著此书,乃有史以来最完备之史学方法专著,实为千秋巨著也,犹在史界,更是后人之必读。

所以有‘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的说法。

见刘贶笑容以对,李复心下大安,不由娓娓道来:这《史通》一书,在诸多方面都开了先河。

比如史书体例方面,编年纪传,孰优孰劣,史学家一直争论不休。

刘知几将编年、纪传二体的短长,作了十分平允深入的比较,以为两者互有得失,无分轩轾,其识见实远较偏袒一方的史家要高明得多。

其次,谈到史书的功用时,刘知几的看法仍与所有古文家相同,主张修史应如孔子之作《春秋》一般,惩恶劝善,有裨风教。

其基本作法是:以正为主,不虚美,不隐恶,文字力求简要,且不宜过度藻饰,以免繁华失实,流宕忘返。

在肯定《春秋》惩恶劝善的功能之余,刘知几还客观的对它的缺失加以批评,并不因它成于圣人之手,即一味推崇。

这种客观和务实,非常难能可贵,远超乎一般保守的古文家之上。

刘知几甚至还提出具体确实的论据,认为《春秋》非孔子独力撰作,孔子只不过就既有记载稍加整理而已。

他批评后世史家盲从附会,过度相信权威的错误。

孔子之形象,在传统文人心目中,何等崇高,他的著作,在士大夫的眼光中,又是何等完美;而刘知几竟然敢向传统的权威质疑,对世俗的观念批判,这种理性认知的治学态度,与东汉的王充,前后辉映,弥足珍贵。

圣人有言: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句话在刘知几的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而李复也正是看重他这一点,并想借助这一点向传统保守的思想开战,这也正是李复印制此书的根本原因,当然这些是不能说出来的。

最后李复说到《史通》一书还涉及文章作法,足以表现刘知几的文学思想。

其论史文之作,以为宜避浮词而求简要,为古文家尚简说所本,极为重要。

此处的尚简,不是一味求简以致疏略,而是要使文字更趋精炼,语意更加周赡。

换言之,就是要做到言简意赅的地步。

李复越说越痛快,刘贶则是一面听,一面微笑点头,时而插上一句话,总是一下子就说到关键之处,更令李复兴奋不已。

二人一直说了一个多时辰,李复说的口干舌燥,一连喝了好几杯茶水润喉。

正说之间,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甜润的女声:二哥,你去看看爹爹是和什么人在一起,竟谈了这么久?李复听闻,一时觉得这个声音在何处听过,稍怔了一下,转过头望去,却见一人的身影正出现在门口。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公子,二十二三岁,面容很是清秀,似乎还有些腼腆,先向刘贶行了礼,叫了一声父亲,刘贶略点了下头,向他道:这位是洛阳来的李公子,前些日子你见到新印的《史通》一书,便是出自他手。

年轻公子稍有些吃惊,想是没有料到父亲与之谈了好久话的人,竟是印制《史通》之人,便向李复施礼道:小生刘滋,字公茂,见过李公子。

李复忙回礼说了自己的名和字,却听刘贶又道:这是老夫的次子,如今为太子正字,在习家学经史。

但见识和才学,却是远远不如李郎,日后如有机会,还望李郎多多点拨犬子才是。

后半句却是对李复所说。

李复忙称不敢,刘贶又对刘滋道:李公子的才学和见识,是我平生少见,不但有心能改进印坊印刷之技,印制书籍,且对你祖父撰成的《史通》一书,见解极深,观论奇特,若是你祖父在世,恐怕也要引为密友相知……话未说完,就听刚才那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究竟是谁,能让爹爹如此夸奖?这人真的有这么……随着话语,一个窈窕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走进门来,李复再次转头望去,却犹如被电打雷劈一般,霎时就愣住了。

第二节进来的正是李复在洛阳相遇两次的那位女子,她见李复那里有不少好书,便设计说印书要征得撰书人的同意,以提醒李复为由搞走了一批不掏钱的书籍。

李复问她的居处,她说就在长安,李复一直以为京城之大,难以找寻,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这里再次遇到她。

愣住的不止李复一人,进来的那位女子也愣住了,嘴里的厉害两个字便没有说出来,但她眼珠一转,立时就反应过来,冲着李复道:是你?!李复还是和第二次相遇时一样,楞楞的答道:是我。

刘贶喝道:梅儿无礼!但眼里却满是笑意,见二人如此对答,不由奇道:你们认得?不待李复开口,那女子忙抢道:见过的,便是我给爹爹说过的,在洛阳时见他印坊里书很是不少,还印有《史通》,一说起来,他知道我是刘文公后人,就送了那一批书给我。

李复在默念着那女子的名字梅儿,却听她如此说来,不由大奇,她何时说过是刘知几后人了,明明是想着法子套走了那批书,让她说起,却成了自己情愿送给她的。

虽然自己当时确实是情愿,不过原因可绝非她说的这样。

但此时她这般说来,一定有她的原因,李复当然不能说不是,只好苦笑着点头而已。

刘贶听了,笑道:原来如此,李郎,这是我的小女,性情顽劣,还请勿怪。

李复笑道:岂敢!令媛聪明伶俐,才思敏慧,晚辈自愧不如。

那梅儿本来是要寻父亲有事,却得知其父在见客人,左等右等都不见出来,便拉了二哥刘滋前来,帮她看看是什么客人,能和父亲说这么久的话。

哪知刘滋一进去也没了动静,又听父亲如此夸奖一人,不由大感兴趣,这才索性亲自进来。

她却没有想到,这个客人会是李复,真吃了一惊,担心他说出自己设计不掏钱套走那批书之事,若是让其父知道,少不得会有一番训斥,所以连忙抢说是李复自愿赠予,先封了李复的口。

见父亲不再多问,算是过了这一关,不由松了口气,又见李复如此说她,言语中大有讥讽之意,便狠狠的瞪了李复一眼,忽又掩口一笑,却是想起那天轻易而举便套走了那一大批书籍,心下很是得意。

刘贶道:老夫有二子一女,长子刘浃,次子便是刘滋,都是平稳有余,进取不足。

唯有这小女梅儿,亦深得老夫所学,敢作敢为,甚有智谋,只是有时不免过于疯狂,不知礼节,恐会被人笑话……梅儿开始听着是称赞她,便故作深沉,面有得色,忽听父亲评语急转直下,后半句竟是大出所料,成了批评之言,忙一跺脚,叫了声爹爹,却是不让再说下去。

刘贶却对她说道:你平日里自认为聪慧,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位李郎的才学和见识,就远在你之上。

见梅儿眼中颇有不服,便将刚才李复的言语,拣主要的简单讲了讲,又道:一个年轻人,能有如此博学和卓见,实是凤毛麟角,难得对《史通》如此熟捻,体会深切。

因此我才说,若在当年,你们的祖父在世,也定会引为上宾。

刘滋听言,不由连连点头,眼中大有敬服之色。

梅儿听了,眼中的不屑之色也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副惊讶之色。

但听闻父亲最后又夸赞李复,不由又有些不满,便望向李复,想看看他是不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却不知李复也望向她,正好四目相投,梅儿的脸上刷的便浮起两朵红云,想要再讥讽李复几句的话语却是说不出来了。

李复瞧着她娇羞的模样,更觉得是美不胜收,娇艳动人,正大感有趣,忽听刘贶问道:李郎如今除去开设印坊,还在做些什么?刘贶的意思,是想如此有才学的人物,不会仅仅开个印坊而已,定然还有别的事情可作,他心中倒有些好奇,不知李复还有什么样的惊人之举。

李复转过心思,答道:除去印坊,晚辈还开设有酒坊、织坊、糖坊、冶炼工坊等等,都是采用改进之后的新技艺,效能皆有大幅提升,所产之物也胜于集市常物良多……那梅儿听了,却是嘟起嘴,嘟囔道:原来就是一个小小商贾。

刘贶和刘滋听了,不由暗暗心惊,皆想不到李复竟开设有这许多工坊,跨及这许多行当,还尽是改进之技艺。

仅仅一个印坊的改进,这印制的书籍质量就提升至此,那别的工坊也可想而知了,二人均感觉李复的能力实在不可估量。

李复继续道:晚辈近日正与上《三大礼赋》的杜甫杜待制、现任东都留守李憕李明公之子李彭一起,在撰写一些学书。

刘贶插言道:那《三大礼赋》我曾读过,的确是字字珠玑,可见这杜甫是极有文采的。

以前老夫的伯父也曾做过东都留守之职,如今还有家眷在洛阳。

现任的李使君我也曾见过,其通晓《左氏春秋》,学问亦是极佳的,想来其子也不会差。

李复这才明白,这刘贶的伯父,就是刘知几的兄长刘知柔,确实做过东都留守的,怪不得这梅儿前些日子在洛阳,那定是去探访这门亲戚去了。

刘贶接着问道:不知李郎所著学书,是讲述何事?李复便将自己的撰书计划一一讲明,说到涉及算学、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物等方面,刘贶听得却是愣住,刘滋和梅儿也是用不可相信的目光看着他,但李复大略讲了讲其中内容后,几人的眼光已经变成了半信半疑。

好一会刘贶才说道:李郎所说,皆是颇为深奥之学,老夫略通天文、律历,深知其难易。

从古至今,若有专精一门者已称得上是奇才,其数寥寥。

比如国子监里的算学生,不过数十人,其习学《算学十经》,仅《缀术》便要学上四年,《辑古》三年,《孙子》、《五曹》共一年,《九章》、《海岛》共三年,《周髀》、《五经算》共一年,《张丘建》、《夏侯阳》各一年,至少要七年才能卒业,在国子监诸馆生中习业时间最久,即便如此,其有小成已是不易。

若要同时专精数个门科,则更为罕见,就是把上面的《算学十经》学完也要十四年。

况且还有李郎说的什么物理、化学,竟是少有听闻。

李郎如此年轻,怎会懂得这许多,难道竟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不成?梅儿听了,瞟了李复一眼,道:定是吹牛皮说大话的,哪会有人似你所言。

若照你所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你岂不是成了神仙?李复笑了笑,正色对刘贶道:晚辈自小随师习学,至今已有二十多年,所以懂得这些学理,刘公若是不信,过些时候书稿出来,晚辈便送了来,刘公一观便知。

刘贶点头道:老夫倒不是不信李郎,只是李郎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若李郎真有这般本事,老夫定要向朝廷举荐,请为授官,决不可埋没李郎的才学。

李复正是求之不得,之前还未仔细想过如何敲开仕途的大门,若是刘贶诚心举荐,以他刘家之势,定会有非常之效,一旦进入朝中为官,之后的道路自己就好走多了,所以忙起身相谢。

那梅儿见状,却又笑道:小小商贾还想当官,还真是一个官痴。

李复见她处处抢白自己,一副小女儿的心态,不由淡淡一笑,也不去理她,不想如此更让梅儿大感不忿,以为他是毫不理会自己,好没面子,便气呼呼的望着他,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心思,想着如何才能出出李复的丑,把李复这股神气压制下去。

不等她想出什么办法,已到了午饭时候,刘贶执意要留李复吃饭。

李复自然愿意在此多待些时候,半推半就答应了,再看梅儿的脸色,却有几分喜色。

李复还以为她是希望自己多留一会儿的,哪里知道梅儿不过是要多些时间想主意而已。

李复同刘贶、刘滋吃饭之时,心情极好,只因在这里寻得了佳人下落,每个菜都能多吃两口,又赞起刘府的饭菜,几人倒是吃的其乐融融。

正在说笑间,忽听得一阵琴声,悠扬而自得,酣畅而淋漓,听得李复心神大震,再看刘贶却略摇了摇头,刘滋只是一笑。

李复细听之下,感觉这琴声似乎是从刘府后院传来,那弹琴的绝对是个高手,再加上有这么远的距离,竟如仙境传来的一般,在此处听得,说不出的动人心弦。

谁知那琴声只奏了一曲,便不再听闻,李复一时间竟有些怅然所失。

午宴用完,又上了一道茶,说了几句闲话,李复便起身告辞。

刘滋陪着他出来,将要走至大门口,忽又见梅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冲他道:说大话的,且先慢走!李复一怔,不由站在那里,看她要说些什么,只听梅儿道:适才你可听到一首曲子?见李复点头,继续道:你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吗?那你且告诉我,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李复苦笑不止,其实他很喜欢音乐,听过不少的歌曲,甚至还练过吉它,嗓子也不错,在大学里参加比赛还拿过奖的。

若在现代,有人这么问,也许他还有个头绪,但这时的古曲何曾听过,虽算得上稍懂乐理,但也是丝毫无助,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说不知。

一听李复自承不知,梅儿颇为得意,笑他道:你不是通晓万事的圣人吗,怎的连这一首普普通通的曲子都不知道。

可不是谁都听得本姑娘弹琴的,谁知今日费了这半日功夫,竟是对牛弹琴罢了。

刘滋起初见她说笑,也并不阻言,估计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但最后听她说的有些过分,忙开口阻拦。

李复听她将自己说成牛,却也不在乎,今日得见佳人,那里还会有气可生,便笑道:原来是姑娘妙手仙音,在下佩服的紧。

这曲子真是尚未听过,自然不知其名,但我闻琴声铮铮,如一人站立山颠远望四方,看浮云在脚下飘过,似有无限感慨,自在心中,当真是胸怀博大。

这曲子没有相当的见识却是做不出来、也奏不出来的。

适才听得,实是气势不凡,可见姑娘的琴技不凡。

此言一出,梅儿不自禁的咦了一声,颇有惊讶之色。

刘滋却笑道:李兄好耳力,此曲名《远望》,正是发登峰望远之感,想不到李兄一听之下,便能知其曲意,实在难得。

李复想不到自己一语中的,初时有些愕然,但随之便已想通,都说音乐无国界,其实真正的音乐也不会因时代不同而难以接受。

便笑道:古有钟子期明俞伯牙之琴意,后伯牙摔琴为知音,成为千古佳话,可知这曲子和文章一样,皆有其意,只要用心去做,用心去感觉,做到这点倒也不难。

刘滋大点其头,赞道:李兄此言,当真不错。

梅儿在一旁却不言语,原来她见父亲留李复吃饭,自己便赶紧琢磨,看有什么问题能难住李复,让他小小的出个丑,好证明他并不是自己吹嘘的那般无所不通,先前的言语只不过是牛皮大话而已。

她师承其父,自然习学的是天文、律历、音乐、历史、医算之术,但她听李复说要撰写天文地理等书籍,说不定在这方面他真懂得不少,也许难不住他,故而不提。

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在音乐上难他一难,于是在后院弹奏了一曲。

此曲是他刘家家传下来,乃刘子玄上下观数千年历史,心中感绪,才得以谱成,有遍观天下,古往今来皆如云烟的意思,外人少有听闻,李复自然更不会听过。

她原想这一问,李复必然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定是一副尴尬模样,却想不到临时出的这一招,虽然起效,让李复承认有所不知,但最终却丝毫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真有些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的滋味。

李复见她沉默之时,如同一株空谷幽兰,静起来也有静的美,实在令人心动不已。

便特意向刘滋说了自己的住处,请他无事时去走走,刘滋应了,李复又看她一眼,喜滋滋的告辞而去。

第三节刚刚回到住处,便见两个管帐先生拿了几本账本进来,却是来到长安已一个月,这账目已结算过一次,自然要请李复这东家查阅。

李复接了账本,请二人坐下,才翻开来。

谁知一看之下,头一下子就大了,原来此时的账本,都是竖排从右至左的繁体汉字,记录着一笔笔花销,何日买进或卖出何物每笔多少钱,这么看实在太过复杂,很难看出某天一共花了多少,最终剩余多少。

便合起来放在桌上,不由挠挠头道:这帐目记的,也实在令人头晕。

这两位账房听了,心下很是不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取过账本,又翻了一翻,二人对视一眼,壮胆道:东家,这帐可有什么问题?我二人合计多遍,并无岔漏啊。

李复听他们会错意,笑了一下,道:不是帐目本身的问题,而是这种记法实在不够清晰,让人看着容易糊涂。

两位账房更是迷惑,又翻了一遍账本,道:东家,这记法有何问题?我等从来都是这般记法啊。

李复摇摇头,看着二人的样子,自己都想发笑,但觉得不合适,便又忍住,道:罢了,我给你们讲一种新的记帐方法。

恰李彭进来,李复对他点点头,又继续对二位账房道:帐目的格式要做改变,计算的方法也要变化,具体的格式……说到此处,忽然看见一人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布包,掏出一把十多厘米长的圆形竹棍,奇道: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几人面面相觑,用不太相信的目光看着李复,用了好一会确认他不是开玩笑,才说道:东家,这是算筹……李彭看清之后,也奇道:二哥,这算筹是合计数目用的,你…怎会不知?李复脸上有些发烧,实在没有想到此时还用这种办法来计算数字,此前他一直以为算盘是古代人使用的计算工具,却不知算盘虽是汉代甚至更早就已发明,只是一直没有得到普及,等到了宋、元以后才流行起来的。

李复取过几根在手中把玩,解释道:我一直用的是算盘和计算公式,没有用过这个,所以不知此物,惭愧。

李彭起了兴趣,问道:不知二哥所说的算盘是什么样子,还有什么‘公式’,不用这些算筹也能算出来吗?李复笑道:自然能,至于算盘,是一个方木框里面串着一串串珠子,回头要郑绍给做出来,我再教你们。

看几人还是一副迷惑的样子,便道:这样,你们随意说一个百千位的乘数,我用计算公式,你们用算筹,看谁算得更快。

李彭大觉有趣,便给李复拿了纸笔,随口说了两个百位数相乘,两位帐房先生忙取了算筹开始摆算,李复却在纸上列出乘法计算公式,眨眼之间便已算出,稍等片刻,两位帐房先生也得出了结果,却是一模一样。

这下几人都惊诧不已,看着李复在纸上写的东西,奇道:这是什么古怪字符?如何能够算的这么快?李复笑道:这是阿拉伯数字。

不过若是今后用算盘,应该比这公式计算还要快的多。

几人互相看看,谁也不知道这阿拉伯数字是什么东西,却对李复所说计算更快的算盘很是心仪。

却听李复讲道:这阿拉伯即萨拉森帝国,也就是俗称‘大食国’的,在极西之地,京城叫做巴格达,国土也是极为辽阔。

听到大食的名字,几人才点点头,算是大概知道。

阿拉伯数字实际上并非阿拉伯人所创,而是由古代印度人,也就是如今叫‘天竺’国之人创造的。

大约在百多年前,这些数字传到了阿拉伯地区,而外人大多从阿拉伯学得,所以多称阿拉伯数字。

说完,李复在纸上写下汉字的一、二、三至零,然后在汉字下面,分别再写上相符的阿拉伯数字。

几人都站了起来,聚到桌旁,看着写出的数字,觉得很是新鲜,李复便详细讲了起来,入十进制、数字的表达方法等,几人听的惊奇不已。

李复道:若你们今后所记帐目都用这种阿拉伯数字,账本格式亦全部改变的话,这账看起来就极为清楚明了。

说着便画了现代帐目使用的格式出来,依次是日期、内容摘要、借方、贷方、余额,接着一一给众人详细解释了各项意思。

看李彭和两位帐房先生仔细思虑了一会,都先后点起头来,看来已是基本理解,李复道:这样的帐目,有一个关键所在,就是借贷必相等,增加的总数一定等于减少的总数加余额,如有一丝对不上,那这帐目就是有错。

一位帐房先生道:这个道理我等明白,但这所谓的借方就是增加数额,贷方就是减少数额,是不是一定的?李复笑道:先生说到重点了,对于我们目前的资产,就是如此,可是今后要是有负债的话,那二者就恰恰相反。

那帐房先生想了想,道:不错,资产是都在我们手中,负债却是该在别人手中,理应相反。

李复心中暗暗惊喜,这时的人对财务的理解程度非常之高,这么容易就搞懂了这些科目的涵义,实在可以用聪慧来形容。

当年在大学里,学了很久还有不少同学就是搞不清这些科目的,尤其是借和贷,谁是增加谁是减少的问题。

自己大学时学的这个专业,毕业之后就转了行,一直没有发挥的余地,想不到在这里,竟然有机会给别人讲解,李复还真有点兴奋,竟有些刹不住车,称赞那位帐房几句,又道:其实做帐远没有这么容易,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流水帐。

目前交易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用不到更复杂的帐目之前,就先这么一笔一笔的记,今后我再慢慢教给你们帐目的分类,比如现金日记帐、费用明细帐,还有帐目的合并和报表的制作。

若日后用了这些,要想看明白帐目情况,只要一张报表就清楚明白,连账本都不用翻。

两位账房不由都张着嘴,在想那样的帐目能做到什么样子,不用看账本就能知道一切帐务状况。

李复趁热打铁,又教了他们做凭证,出库入库的单据和账目,说到细微之处,听的两位账房喜不自禁,实在没有想到这账目能做到如此地步,更没有想到这东家竟有如此的管理才能。

一直说了一个多时辰,李复的嗓子都说哑了,这一日在刘府就是说个不停,回来又说了这么久,恐怕是来到这个时代后说话最多的一天。

那两位账房亲自给李复斟上茶水,此时二人已对李复佩服的五体投地,一边伺候,一边喜道:东家这帐的做法,实在清楚明白,又能避免虚假帐目的出现,考虑的实在透彻!李复笑笑,这日后发展了多少年才确定的现代记帐方式,用到此时几乎有些大材小用,被无数人考虑应用过的东西,怎能不透彻?一旁听了半天的李彭,终于叹口气,道:我早已听的晕头转向,仅仅一个账目,便能细致至此,不能不佩服二哥的思虑周密。

一位帐房先生忽然道:若是各处都采用东家这种新的记帐之法,岂不是都简便的多了!李复笑道:先生说的是,我等正在做的,就是将类似诸般新法新学写著成书,再广发天下,使大家都用起来,也能得之方便。

两位账房肃然道:东家此为,实在是大益于天下,功在千秋啊!李复摆手道:过誉过誉,如此夸赞,怎么敢当!还是先做算盘出来是正经。

次日一早,李复便去印坊找了郑绍,给他详细讲了算盘的做法,要他先做出样品来,又仔细看了印坊对《史通》以及杜甫诗集的准备,这才回府。

还没有走到府前,却见门口停有马车,进得院中,看不少人都在忙着放行李,一时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忙快走几步,到了正房门口,却听得一人大笑而谈,声音极熟,正是元结。

李复喜出望外,忙跨入门中,果然见元结正与杜甫、李彭笑谈一路上的风光和趣事,他虽和杜甫初识,但二人皆是天宝六载同榜落第之士,同是天涯沦落之人,此时一见,倒是惺惺相惜,早把对方当成了相知,故而一同谈笑甚欢。

李复心中有数,冲元结笑道:次山怎么来了?元结见他回来,起身笑道:胜之勿怪,前些日子接到你们的书信,说准备著书,我便起了急,这种好事,怎能无我?因此赶紧收拾赶来。

李复上前握住他的手:次山来的正好,再有两月便是大举之时,也该来京城准备准备。

之前是担心次山在洛阳难以脱身,故在信中未请你来,如今来了,却是正合吾意。

元结道:胜之放心,洛阳诸事顺利,李管事办事都是有条有理的,还有我那弟弟季川,实未料到他竟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一管起事来,要比我强了许多,就连李管事也是称赞不已,我这才放心前来。

李复笑道:有其兄才有其弟嘛,次山做事如何我是知道的,就不必过谦了。

元结一笑,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细长包裹,说道:这是我从洛阳带来的,胜之猜猜看此乃何物?李复还未开口,李彭早已急不可耐,道:二哥快打开,我一直想看,大哥都不许我碰,说一定要等二哥回来才能看得。

李复听了,故意不去接手,沉思片刻,才说道:我猜不出。

几人不禁绝倒,李彭笑的直打跌,一边笑一边说:二哥……原来是故意急我……李复这才拿起包裹,入手一沉,竟是金属之物,打开一看,好一把刀!刀身细长,刀头斜尖,刀柄稍长,可以两手齐握,正是大唐军士必备的横刀。

李彭在一旁啊了一声,元结却正色道:宝刀已成,打造之术也日渐成熟。

李复点点头,稍稍一挥,觉得有些略重,估计是自己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臂力不足。

拔刀出鞘,刀身锃亮,散着月色一般的寒光,竟微微有些杀气,仔细再看,刀身上竟还有些细微的花纹,心中实实在在的称赞道:实在是好刀!元结拉他走到门外,找出一些铜钱,数了十枚,叠成一摞,放在石阶上,道:胜之劈一刀试试。

李复手拿横刀,呼吸竟有些急促,自己平生以来都没有拿过这么大的刀砍过东西,眼盯着那摞铜钱,一刀劈下去,只听当一声,却是砍在了石阶上,磕出几点火花来。

身后众人不由笑了几声,李复也不好意思的笑笑,看石阶上竟崩了一道白沟,赶紧再看刀刃,却是一丝无损。

摈住呼吸,再砍下一刀,这次才听到一声金属相交的脆击声,再看这一摞十枚铜钱早已毫不费力的分为两半,难得的是分成的两摞还是叠的好好的,几乎没有碰乱。

元结解释道:据赵老四说,这刀锋利无比,砍这十枚铜钱算是小菜一碟,还大有后力,若不然铜钱早已四散纷飞,正是切铁如泥的宝刀,才能切成两摞而不散。

李复仔细把玩着手中的刀,满面赞许之色,几人也纷纷称赞此刀锋利非凡。

等众人又回到屋中,元结却拉着李复进了内室,小声道:此刀已可熟练打制,过几天赵老四他们便也会来到。

但依我之见,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否则容易滋生是非。

李复略点下头,先问道:这一把刀打制下来要多久?元结道:工艺已无问题,冶炼工坊各人均已能打制出来如此利器,只是打磨所需时较长,一人打一把刀约要五六日工夫。

李复暗暗计算,五六天能够打制出来这样锋利的一把刀,应该算是很快。

若照此速度,一人一年能打造五六十把,若召集百名工匠,一年便可得五六千把,这个数字已很惊人。

可问题是,虽然横刀允许私人打造,但若打造如此之多的兵器,恐怕会有人另作他想,若是被扣上一顶谋反的帽子╠╠唐律之中谋反可是十恶之首,不在大赦之列的╠╠那就万死不复了,这也是元结提醒小心谨慎的原因。

不由思来想去,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最终还是说道:次山,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容我仔细想想。

第四节元结望着李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转身出去。

片刻后,外间正在说笑的李彭等人都离去,屋子内安静下来,李复知道,这是元结担心众人打扰自己,都出去说话了。

自己要怎么做?李复一个人独自站立一会,又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苦苦的思索,虽然说三年后战乱就要发生,可是到现在自己还是没有什么明确的办法来应付,更别说阻挡和避免了。

虽然自己设法改造了冶炼诸事,如今这宝刀利器也已经做出,但若是打的多了,外面知道,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谋反之类的话语也很可能出现;若是按照以前见过的那位贵公子李仁言的安排,报于朝廷知道,虽可以大规模打造,最终还是要一律上交武库,再分配到各处军士手中,甚至有可能流入安禄山之手,那自己的一番辛苦竟是白费不说,反而可能成了助纣为虐之举。

即使到不了安禄山手中,只在朝廷军中掌握,宝刀也只是战时胜利的一个因素,若是军心涣散,军士不行,有再好的利器也是无用。

而自己先从生意入手,积累资源,后又改进印刷,还有如今在做的著书等事,李复其实真的是用心良苦。

因为这些事,若是此时不做,今后将更没有机会去做,时间一旦消逝,加上战乱,至少就要荒废五年以上的时间,而五年的宝贵时间,足以培育出一大批优秀的熟悉新科学的学子来,那将对战乱之后的重建起到多大作用,李复自己都无法估计。

况且历史上安史之乱只限于北方,南方几乎未被涉及,只要自己这新学诸书传到各处,即使战乱爆发,那至少南方的学子还能够有充足的时间来学习这现代的科学知识。

此外,之所以对印刷投入如此大的力气,使其全面改造成功,除了印制新学书籍之外,他也想开办私学和发行报纸。

私学的设立,一是普及新学的教育,二是能够挑选出一批拔尖的人才,今后能够带领各个学科迅速发展,真正提升大唐的科技水平。

李复并未仅仅着目于抑制未来的战乱,他更多的,还是考虑到整个大唐,或者说整个华夏的未来发展。

而报纸的发行,主要用意在于信息的畅通,此时的一大问题就是信息闭塞,想起历史上肃宗在灵武即位很久,天下竟还不知道有了新皇帝、新朝廷。

后来还是颜真卿听说之后用蜡丸藏表,派人到灵武拜见,肃宗授他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发给赦书,颜真卿又颁下诸郡,再遍传河南、江淮,天下才知道肃宗即位,大唐才渐渐有了稳定之心。

可是上面这诸事做起来并不算极难,最难的还是应付三年后的叛乱之事。

要应对未来的叛乱,首先要有自己的资本,否则赤手空拳和虎狼之师争斗,只是个笑话而已,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要拥有自己的势力,那么要首先有钱,再有资源,然后建立并扩充归属自己的军事队伍,要和安禄山史思明之流相抗争,没有这些是万万不行的。

但是转念一想,又回到了一条老路,私自蓄兵可是十恶首罪,就连数次再造大唐的名将郭子仪,也都是每次战后回到京城便解散亲兵,宅院大开,任凭各人随意进出,他的目的就是证明自己坦坦荡荡,毫无藏掖,绝无异志。

一代名将况且如此,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要大规模打造兵器,组织军队,那岂不是找死吗?难道就真的无路可走吗?想不出如何建立自己军队的办法,李复只好暂退一步,还是先从工商做起,积攒丰厚的资本之后,再做详细打算。

如今利用自己掌握的知识,已经做了不少事情,这些也都带来了大笔的利润,若再加上棉纺织的改造和生产,再多搞些日用消耗品,不但能改善一些民众生活境况,赢得不少人心,更重要的是,还能起到大规模促进商业流通的作用,如能促进南北两地的交流,使商业发展壮大,逐渐和民众生活息息相关。

那一旦开战,商业受到影响,进而波及到民众的生活,那才会使更多民众自发起来协助朝廷对抗叛军。

历史上曾有观点认为,由于南北两地的经济流通不足,南方收了税,尽量变换成消耗品和奢侈品送往京城,北方的经济也未向南方渗透,并无适量的交流,安史之乱爆发后,对整体商业和广大民众无法造成切身之影响,特别是南方,连叛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经济也一同往日,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使民众挺身而起,为国而战呢?李复脑中忽然一亮,发展经济也需要大量的人,只要有人,稍加改编,怎会得不到一支自己的队伍呢!一旦想通了这层关节,李复心情大畅,直想纵声高唱,看来自己这一段日子以来被诸事牵绊,一直没有花费相当的时间来思考,实在是一个大错。

不过想想从前,自己也都是晕晕糊糊忙活一段时间后,忽然有个时间清醒一下,才又提升了一层能力和认识,也许人都需要这个过程的吧。

不过只是天天乱想也不见得有效,还要做一阵具体的事情之后,才会有进一步的进阶。

李复脸上露出笑容,兴奋的一拳击在身边的桌子上,关键的一点既通,处处皆通,李复的心中已经有了不少主意。

没两天工夫,郑绍便已找来,把做好的算盘交给李复。

众人一看,就是一个木框串着多串珠子,这传说中计算数据极快的工具竟然就是这般模样,都十分好奇,想看看到底是如何运算的。

李复叫了那两位账房来,拿了算盘放在桌面上,讲道:这横梁上面的一个珠子代表五,下面一个珠子就是一,和阿拉伯数字一样,从右到左可以分为个、十、百、千、万等,运算的关键在于口诀。

我先打一个从一加二、加三……直到加到一百的加法给大家看看。

说着拨珠算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之后,算盘上已出来了一个五千零五十的数字,看的众人是眼花缭乱,两位帐房先生更是羡慕不已。

这种算盘练习一直是后世沿用的方法,就是李复上学的时候,也还在使用。

李复当年不知练过多少次,所以打起来倒是绝对的行云流水,毫不含糊。

当下李复把算盘口诀讲了,各人写下来背记,李复看算盘做的很是合用,很是喜欢,便让郑绍按此样子多做一些,也好让几人多多练习。

此后一段时间,李复与众人一边参考已有的书籍,一边列出各书的大纲,除去《算学》和《几何》外,又列出《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生物》五书的提要,然后李复再一边口述,一边讲解,由元结、杜甫、李彭共同撰写成文,最后李复再进行复核。

《物理》一书,主要参考了墨翟为首的墨家著作《墨经》,里面已经涉及到力学的诸多知识。

力学方面,《墨经•经上》最早对力作出有物理意义的定义:力,刑之所以奋也。

刑通形,表示一切有生命的物体。

奋的原意是鸟张开翅膀从田野里飞起,墨家用它描述物质的运动或精神的状态改变。

其他如杠杆原理,滑轮力学,重心和平衡,静止与运动,浮力原理,液体的表面张力,虹吸和大气压力,弹性形变等也都有详细描述。

声学方面有振动和波,共振现象等;磁学方面有指南针等;光学方面有光的直线传播,小孔成像,镜面成像,包括平面镜、凸镜、凹镜成像等,光的折射和色散等《墨经》等书也都有涉及。

李复在此基础上按照现代的解释,尽量按照这时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论述,又增加了相应的定理和内容,只是在类似牛顿定理的名词上,把牛顿之类的名称都去掉了,因为他可不愿再解释牛顿是17世纪的英国人,这近九百年后才出生的人即使知道,恐怕也无从来找他打发明的官司吧。

《化学》一书李复写的比较简单,因为他实在是背不下那张《元素表》上的各种元素,挖空脑汁,只不过写出几十种,还有很多即使写出名字,李复自己也解释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用途。

而很多后代才有的化学制品,此时根本不可能合成和制造出来,所以只是将一些原理、催化等先写出来,这里面很多东西已经不像《算学》和《物理》等有所凭依,李彭等人都已经很难理解。

《天文》一书,由于历史上此类书籍实在太多,而且也不大合理,比如宇宙的本源和天体演化,此时还多采用西汉早期的《淮南子•天文训》一说:天地生成过程中,元气中的清阳者上升形成为天,重浊者向下凝聚为地。

天地日月星辰都是从元气派生出来的,是元气在它发展的各个不同阶段上的产物,把它们都统一于元气的运动和发展之中,而元气是从虚无中产生出来的。

所以李复自己列了提纲。

大家对地球是圆的,天地的解释,太阳系、银河系的概念惊愕不已,李彭则对月球距离地球大约八十四万里最为感兴趣,不时盘算着要多久才能走到。

《地理》一书大家都很容易接受,毕竟先前如《山海经》之类的古书,讲述了不少地方,虽然有些地方说的很是含糊,但终究还是有的,而此时大唐疆域之广,世所罕见,像杜甫等人更是曾游历过许多地方,对各处的山水都是极熟的,说起一处便能侃侃而谈,看李复所写的内容竟完全吻合,不禁大为信服。

不过众人对更远的洋洲和国家还没有认识,这是因为交通所限,一旦讲明,都是令人耳目一新。

更让众人叫绝的是李复那一手画地图的本事,随手画来,似乎毫不思索,但标明各处所在之后,各人将各自游历之地按图索骥,竟然发现准确之极,都惊的咋舌不已。

却不知李复这一手却是和他初中一位教地理的老师学的,上第一堂地理课时,那个瘦高的老头进了教室,一言不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几下,一副全国地图赫然在目,一下子震住了包括李复在内的所有同学,自那以后,李复便时时学画地图,到初中毕业之时,这一手已是熟练之极,画的准确无比了。

虽然如今的国土大是不同,李复只是尽量标示各地所在而已,还不算大问题,但画世界地图时却有些作难,毕竟没有学画过,所以只是凭借印象大致画出,并说明需要实地验证进行修正才能使用。

即便如此,众人看到李复标出的海外诸国,已是倍感新鲜,都看着大食、真腊、天竺、狮子国、高丽、倭国等地,不时指指点点,都想不到是原来如此分布。

对于各地的地名,李复开始有些无奈,毕竟此时各处国家名字实在不同于后世,又为数众多,仅仅玄奘大师所著的《大唐西域记》,就记载有一百多个国家,想要分清楚恐怕都不太容易,更别说在地图上标示出来。

最后李复一狠心,干脆按照后世的名字一一标出,反正都是译名,此时也不会有人说不对,只要地方是对的,名字倒是次要了,说不定过段时间人们还都以新名为准呢。

《生物》也没有费多大力气,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古人都所知甚多,而且早已习惯了分科分属,用草、木、虫、鱼、鸟、兽来概括整个动植物界的种类,这一分类认识在我国最早的一部词典——《尔雅》中就完整地反映了出来。

古人分类之细很多就连李复都自愧不如,况且就连汉字的写法都有此意,比如草本植物,汉字都是草字头,木本植物,汉字都是木字旁,这些说起来都是极易懂的,只是对微生物不甚明白,对病毒、细菌和真菌等几乎都不知所言了。

最颠覆众人思想的莫过于李复对人体的描述,虽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思量,却和日常见闻感觉完全一致。

杜甫是略通医理的,往日并未将这些串连起来,如今听了,真是豁然开朗,以前的一些疑惑也随之解去,颇有畅快之感。

这些书的大纲都列出来之后,李复才终于松口气,开始接着一本一本的按照提纲进行讲解。

既有提纲,写起来就很是快捷。

第五节接着撰书的空闲时间,李复给众人讲了建立学院的构想。

听李复讲明这是一个培养学习新著新学的人才所在,也是钻研各种技艺及改进之法,逐步改造,最终推出成果的一个研究所在。

也就是说学院不光是讲述他们正在新编的书作,还要涉及到众多实用的技术学习,让来读书之人除去学得新学知识以外,还能各凭兴趣学得一门或者几门技艺,至少多了些谋生的手段。

元结最先赞成,说道:如此甚好,有更多学子参与进来,绝对是一件大好事,至少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他至今还清楚记得李复说过历代发明与创造失传的原因,对于建立一个有利于研究和传播的地方,觉得确实大有必要。

想了想又补充道:开元时曾有敕:‘许百姓任立私学,欲其寄州县受业者亦听’,私人讲学已准入官学课堂,而我等靠自身力量建立一所私学,亦绝无问题。

以前马嘉运、曹宪、王义方等人都曾开课讲学,就是开元年间,卢鸿隐于崧山,也广精舍讲学,从学者五百人众……我们若利用求学的这股力量来逐渐建立研究的根基,循序渐进,不怕不出成绩。

杜甫赞成的理由是自己一直抱着诗文这一条路走到如今,结果几乎走到绝路,只有在李复这里才刚刚有了用武之地,往昔那穷困潦倒的日子想起就有些寒心,如今李复已将他的家人都接到了长安城中,一切家用再也不愁,与过去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经过这段时间的亲身体会,他确实觉得懂得越多才有越多的生存之术。

若日后天下的文人士子,甚至更多的普通百姓,从这个学院之中学到能够自己谋生的技艺,只这一条,便是为民造福之事。

况且这些天跟着撰书的时候,他对李复胸中博学实在是佩服不已,仅仅算学之书,就已经超越如今国子监里算学生们学习的《算学十经》不知多少,更别说其它那些从未听闻的学说,跟随这么一位博学之人,那定是能够有出息的。

而李彭的理由最为简单,他以前在家中读书,总是孤单一人,如今若有与众多学子相交的机会,自然是求之不得,况且李复计划要做的事,他绝对是全部听从的。

李复见几人都同意,便立即通知了郑绍,让他在即将印制完成订册的书籍后面,全部附上新学书籍上市的预告和新学院准备开张的说明,这种新颖的广告手法又引得众人叹服,元结赞道:胜之每做一事,总有惊人之举,每次虽出人意料,但却皆能收到极好功效,实在佩服胜之思虑,乃真正的出奇制胜之法。

没过多久,赵老四等人果然来到京城,由于他们带了不少打铁冶炼的家伙,所以路上走的很慢。

李复着人将他们安排在通济坊内,这里极大的院落本来没几个人,很是荒凉,如今一拨又一拨的工匠住进来,已很是热闹。

赵老四稍稍安顿之后,便直接前去见李复,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口一个恩公的叫着,除去带来冶炼技艺改造顺利的好消息之外,还带来五口同样锋利的宝刀,见李复面露喜色,也笑道:恩公,这打刀之技众人都已熟练无比,我本有心多打制些,但大东家却不准,故而只打了这么有数的几把,先给恩公用着,要是还需要,用不了多少工夫便能打制出来。

他口中的大东家自是元结,他和众人打制成功之后,兴奋异常,如此锋利的好刀,到集市上一把少说也能卖上数百贯钱。

众人许久以来天天只是花销,却从未赚得钱财,看着别的工坊利润倍增,都十分憋闷,早想大干一把,成功之后大量打制一批,狠狠的挣上一大笔钱,不再让别坊的匠人嘲笑。

可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最终元结却只准打制少数几把,并且不准外传消息,众人虽然想不通,但也不敢违命,所以一到京城见到李复,赵老四便设法旁敲侧击,想得到李复的许可。

岂知李复早知他的意思,淡淡一笑,道:宝刀打制成功,便是你们的第一大功劳。

但一不得私下打造,二不得泄漏消息,这是死规矩,如今到了京城,乃龙蛇混杂之地,更要谨慎小心。

赵老四一听便泄了气,无力道:恩公不准打制宝刀,那我等还能做些什么?李复笑道:自然有你们做得,还不是一星半点。

赵老四立马来了精神,问道:恩公快说,是什么事情?李复正色道:我要你们多设铁铺,大批打造农用铁具,锄、犁、耙、铲之类,各色均要,而且要以刚刚够本的价格卖出去,卖得越多便越算你们的功劳。

赵老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拿打造宝刀的技艺去打制农具,实在有些小题大做,还要不赚钱卖出,这让他着实想不通,若不是看李复认真的脸色,他还以为李复是在开玩笑。

见赵老四如此反应,李复倒是早有预料,又道:这打制农具和打制宝刀侧重却不同,宝刀在于精,而农具却在于量。

若你们做到我的要求,那生铁熟铁的冶炼规模便能有大幅提升。

我且问你,若是要你们短期之内打造大批兵器,铁料却跟不上,你却拿什么打制?赵老四这才稍为明白,木讷的点点头,李复见他接受,才继续道:这农具也并不是完全按照现有的形状打制,我稍后会将一些改进的样子画给你们看。

而炼制之中,小高炉的设计尤为重要,也绝非易事,你万不可轻心。

赵老四听得打制农具也颇有挑战性,倒是没有想到,看李复如此慎重交待自己,立时生出一股报答之情,恨不得马上做到李复的要求,便大声道:恩公且放心,全都包到俺老赵身上便可。

李复一笑,要他附耳过去,小声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赵老四听得大喜,眉开眼笑道:绝无问题,此事俺老赵亲自去安排,决不教旁人得知。

打制农具?这却是为何?听得这个消息,莫说李彭,就是元结也有些想不通。

元结试探道:胜之不是为那日我说的话吧,其实只要小心谨慎,也许不会有什么是非。

但让他们全部去打制农具,还要平价售出,这我却真是不懂。

李复不去回答他的话,却转向李彭,问道:还记得来长安路上,你我说的一段话吗?李彭一愣,不知道李复为何有此一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李复指的到底是何事,却听李复提醒道:关于农田收成之事。

哦,李彭记了起来,道:这我记得,那天走在路上,两旁尽是悬崖峭壁,农田为数极少,走上好久,才能见到一小片平地,正好见到几个农人在收芋,我信口说……李彭那天说芋收之后,栗谷亦熟,再后则要准备种麦子。

他家里购了不少好田,对农植也懂得一些。

当时李复听言仔细看去,在他的老家,此时都是收玉米的时节,栗谷这个东西早已不见种植。

但在古时,特别是关中地区,多种栗谷、小麦、豆类等,这栗谷的植株就是通常叫的禾,古诗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句,说明栗谷这东西早已大规模种植。

李复随口问道:此时一亩地能收多少粮食?李彭答道:地有上田下田之分,平均说来,中上之田可收一石半左右,最好者不过二石。

李复暗自计算,唐代一石大约折合80公斤左右,那一石半就是120公斤,也就是240斤,而这还是中上之田的产量,最好的才收三百斤而已,要按照现代的计算,实是不多。

李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乎有一个隐藏着的大问题,却一直被自己忽视,这个模糊的念头就像远处的白云一般缥缈而难以琢磨。

不由望着地里忙碌的农人,好大一会,脑中一闪,终于砰的一下抓个正着,李复霍然明白:自己忽视了农业的发展!此时的亩产较低,而大唐人口却已到达了一个高峰,耕地已严重不足,尤其是北方,出现了耕者益力,四海之内,高山绝壑,耒耜亦满的情形,若不提升粮食的产量,恐怕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局面仍会出现。

而他自来到这个时代,一直在进行工业方面的部分改造,不管是麻布纺织、冶炼,还是印刷,以及想要涉及的棉布纺织等等,都是属于工业范围。

各工坊制出产品的销售,酒坊、糖坊的生意,却是属于商业,而自己下决心将来不管花费多少心血也要撰写的新学书论,是为了今后科学的发展。

而农业,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想起来。

自古民以食为天,农业历来都是各朝各代的根本,就是在现代,农业依然是国民一切的基础。

这个最起码的道理怎会被自己抛在脑后呢?如果自己一直致力于发展工业和商业,而滞后农业,那后果将难以想象。

李复在颠簸的马背上,手按着自己的胸口,默默地下定决心,要使农业和工业同步发展,保证两条腿走路,这样才不会畸形,也能够使其互为补充和促进,在二者基础上再发展商业,促进二者产品流通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天李复问了许多关于农业的问题,后来把李彭问的抓耳挠腮,再也答不上来,毕竟他只是平日在家中听上几句,从未亲手种过田,所以知道的却是寥寥,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无意间说的一句话促成了李复的一个重大决心。

到长安之后,时日尚短,李复一直忙着诸事的安定,竟没有腾出手来,一直到元结来到京城,提醒李复后,他经过认真思量,决定不能再等下去,而先将冶炼的力量投入农业发展,农具的普及便是第一步要做的,至于良种,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特别是需要这方面的人才方能入手。

听了他二人的讲述,元结渐渐开始明白,而杜甫则是称赞不已,别的不说,单单李复这片为农之心恐怕就少有人及,更别说甘愿放弃利润平价出售农具了。

打制宝刀之技已成,胜之不会放弃吧。

元结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他知道当日众铁匠的辛苦,顶着酷暑,守在火热的炉子边,个个身上大汗淋漓,也决不肯间断炼铁棚中的打制,终于成功之后,自己为小心起见,并未允许他们过多打造。

来到京城又专门提醒李复,却不料李复如今的安排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竟然从打造神兵利器改为炼制农具,这个反差实在太大,所以他一时也难以接受,虽然李复说的有道理,但仍然感觉有些可惜。

李复笑着看元结一眼,眼神中大有深意:次山放心,我自有安排。

元结听了,便真的放下心来,别的人这么说或许他不见得会相信,但此话从李复口中说出,他却觉得分外的信服,于是便不再问及此事。

既然说过要造农具,还要进行改良,这些都要李复亲历亲为,于是几乎没了闲暇的时候。

白天经常到城外村庄拜访农户,讨得经验,再回来与赵老四等众铁匠商量,画出图纸,一一试制,还要抽空与元结、杜甫、李彭对照书稿。

到了夜里,才有工夫撰书,几人都聚在李复的房中,***通明,各自执笔,听李复详细讲述要撰写的内容。

在做此事之前,李复本以为这些事情并不算难,谁知做起来才知道,涉及农作之事决不简单。

古往今来,农作都讲究实行精耕细作,本质上都是手工作业,工作效率和质量的提高,并不仅仅依靠工具的构造精巧,而更要灵活的操作手法。

农谚说,锄头上有水又有火,若要充分利用好农具,使农具真正适合各地的生产,真是一件极为复杂之事。

这一段时间,李复累的够呛,明显憔悴了许多,整日里黑眼圈都没有下去过。

元结看在眼里,不时要厨房给李复开个小灶,做些美味补品。

后来又专门寻了一个十四五岁聪明伶俐的小童,日夜贴身伺候,起初李复并不适应,但每日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有个人使唤确实省了不少事,这才留下小童,专门又给他起名叫少华,乃取少年有才华之意。

第六节这农具之中,如锄、铲、斧、钁等,其状已和后世大致相同,只是铲后来又叫做锨,钁也叫做耙而已,赵老四等人以前便是做这些农具的好手,打制起来并不费工夫。

而样子最不同的却是犁,这犁最初在唐代之前上千年就已出现,此时的犁还多是长辕直辕犁,和后世外形确实相差颇大,犁地之时回转极不方便。

李复仔细回忆了后世所用犁的样子,再和此时的农况结合,经过一段时间的试制,终于做成操作简便、能够灵活调节,以适应不同耕地深浅和土垡宽窄的要求的短辕曲辕犁,不但适合北方旱地耕作,稍作变化,也特别适合于土质粘重、田块较小的江南水田中使用。

李复本还想改进镰刀,因为后世还有专门收割荞麦的推镰,专门收割麦子的工具组合麦钐、麦绰和麦笼,比起单单一把镰刀的收割效率,提升数倍不止,但此时已渐入冬,即使做出来也无法试验修改,只好暂时罢了,待明年四五月间再做准备。

除此之外,李复又要印坊印了一批农书出来,如氾胜之的《氾胜之书》,崔实作的《四民月令》,以及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等,在各书之后,又都加入了一些后世的经验和农具的介绍。

在李复每日奔波劳苦之时,元结等人也未闲着,由于白天李复难得有撰书的时间,元结便借机整顿各工坊,不断加大投入和建设,除去数百台织机的麻布织坊,甚至还涉及到丝织和染色诸业。

由于他们所制麻布名声远扬,所以一开始制造丝织品,众多商家便立时接受,货物竟也是供不应求,再加上能够直接染色,生意就更是兴隆。

元结做此事之前,都曾征求李复意见,当时李复已是忙的不可开交,只要觉得差不多没有什么害处,便都一律同意,并无太多精力顾及。

待农具改造告一段落之后,才知道元结的手笔甚大,做事的速度也超乎想像,新设的几个工坊都已经开工多时了。

这天元结见李复终于有了空闲,便邀他去各坊察看,也是为给李复换换心情,放松一下。

李复正有此意,欣然前往,与杜甫、李彭一起先去往丝织工坊。

负责工坊的师傅姓王,见几位东家全部到齐,直慌得跑前跑后,一边伺候一边介绍。

先带众人先从脱茧、缫丝等处看起,但其内气味颇为难闻,李彭杜甫草草看了几眼便走,只有李复却在内仔细端详,小童少华虽也皱着鼻子,却也不出去,就站立在李复身边。

王师傅不知是该出去还是在此间陪着,匆忙之中想起另叫人去陪李彭等,然后才又回来。

李复看这煮茧设备很是简陋,仔细观察一番后,又提出了不少建议,比如用后世的导纱钩代替此时的铜钱穿丝,用脚蹬代替手摇丝车等,王师傅听的兴奋之极,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二东家一来便颠覆了他做工多年的经验,看起来随随便便的几句话竟完全改变了这脱茧、缫丝的工序,他干这一行多年,深知这些变化将带来多大的效率改进,早听说二东家是一位神人,如今一见,果然超乎想像,确实是神乎其神。

待去看别处时,王师傅已是紧紧跟随李复,生怕漏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走到后院旁时,杜甫眼尖,望见后院白花花一片,咦了一声,问道:那是何物?如此白亮?王师傅笑道:后院乃是晾晒的丝线,生丝脱胶需浸在在草木灰水中,日晒夜露七个昼夜,直至把丝纤上的丝胶和其他杂质除去才行,然后晾干方能使用。

几人走至后院,只见满院都支着竹竿,挂满着洁白如银的丝线,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此时阳光虽然不甚强烈,但这丝线在光照中却很是耀眼,似乎这整个院落都比别处亮了许多。

几人纷纷赞叹眼前这幅景象,杜甫看了这半日,深有感触,赋得《白丝行》一首,大意是说素丝喧染之初,便是沾污之时,尽管会染上万草千花动凝碧之色,但它洁白的本质已不复存在。

待到春天衣着为君舞时,虽尊荣至极,却是被抛弃的开始。

杜甫其实是感慨自己:若保持天生的素质,便没有人理睬;若想要有所作为,又保不住天生的素质,而且最后还难免落个被弃置的下场,这倒是他这些年来自身的写照了。

众人听得,不免都安慰杜甫几句,杜甫苦笑道:只是一时感触而已,吾之境况已远胜从前,如今忆起往昔,恍然如梦兮。

李复却说道:子美兄此诗虽好,却少了拼搏之意。

比如你我身着这衣装,即便是染上灰尘,却也应漂洗干净,好保持这服饰本色,万不可矛盾重重,放任自流的。

杜甫边听边点头,又下意识垂首看自己的衣装,恰看见不少墨点,却是前一阵夜晚跟随李复撰书时不小心沾染上的,不由笑道:胜之可是说我这衣衫该洗了么?几人闻声望去,都看到了那些墨迹,便都笑起来,元结忍不住道:这墨迹却是甚难洗去,子美兄恐怕是要费费力气才行的。

这句话却大有双关之意。

李复心中一动,此时这清洗之物当然没有后世的肥皂洗衣粉,而是多用皂荚,市集之中便有专卖皂荚的店铺,虽说洗涤丝毛等衣物要比肥皂还好,又能保持颜色鲜艳,只是量却不大,且受时节影响。

当然还有用猪胰腺研磨成粉末,再用豆粉、香料等混合制成的澡豆,但猪胰腺较难取得,其价也较高,所以澡豆更没有得到广泛流传,只是为少数有钱人所用。

更多的百姓洗衣,都只是用木槌在石上反复敲打而已。

若是做出肥皂来,岂不是一桩好财路?只是这肥皂应是由油脂和烧碱混合煎熬,最后加入食盐而成,油脂和食盐倒是极易解决,但要制烧碱却是一桩难事。

李复边想,边听王师傅讲述丝织的详细工序。

当王师傅说到经丝要先在倒有草木灰的锅中煮过,然后绞干洗净,再泡入伴有猪胰的水中,略为挤干后放上一日一夜,最后用河水洗净方能染色,李复更是起了兴趣。

这经丝也要经过猪胰水液的浸泡,若改用肥皂的成分,效果必然更好。

他并不知道,事实上,后世丝经练染确实由灰练法改为皂碱精练法。

肥皂几乎是蚕丝及其织物唯一的精练剂,在纯碱的配合下,应用在丝织物的皂碱法精练中,可使练白绸光泽亮,手感丰满,别的活性剂都不及之。

但问题是,这烧碱如何制得呢,若是此时做不出来,那岂不是便做不得肥皂了。

王师傅后面又说些什么,李复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不时在脑中想着怎么才能搞出烧碱来。

几人又去染坊时,李复只是随意看看,其时染色不外乎用锅蒸、棒搅、缸浸、日光晒干而已,要说有差别恐怕就是用的染料好坏而已。

李复走这一路,尽是低头沉思,却不知那王师傅一直走在他左右,他口中喃喃出声,自己虽不知道,但王师傅虽时刻注意着李复,此时听得他说个碱字,却不甚真切,但他只想从李复这里多得些改进之法,便问道:二东家可是说碱么(古字作鹼、鹹等,以下皆简化为碱),这可有何妙用?李复闻听,心想若说与众人听,也许能够找到什么法子,便将自己准备做肥皂洗涤的想法给众人说了。

杜甫道:皂者,岂不是市集上卖的皂荚么,胜之要做的可与此相同?李复笑道:自然不同,皂荚乃树上所结,一年才能收获一次,数量很是有限。

我之所说,却是一年之中何时都能做,且能够代替猪胰子泡经丝的物事。

元结想了想道:我读《周礼》时,记得上面曾说,丝绸沾上油污后,用烂木灰及贝壳灰混搓,便能去除干净。

胜之要做得可是类似之物?李复道:道理是一样的,这烂木灰、贝壳灰,和王师傅之前所说草木灰、蜃灰之类都一样,共同之处就是里面含有碱,这碱和油脂混合,便能去除污迹。

王师傅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二东家一直念叨着碱,却是做皂的关键所在。

李复点头道:不错,我此下想的便是从何处寻得合适的碱。

元结、李彭等人都纷纷摇头,都是不知,杜甫却说道:我在外交游之时,吃过一种叫做‘梧桐饼’的东西,饼极是松软香甜,据说是用胡杨树,当地人叫做梧桐的树干上浸出之霜所做,此霜又唤作‘梧桐泪’,也偶尔叫做碱的,却不知是不是此物?这回轮到李复也不知道了,只好无奈的摇摇头,却看王师傅犹豫一下,说道:二东家,我曾听老人们说过,灵州以北,阴山以南,有产盐卤之湖,亦多碱,不知这可是二东家要寻的?李复听得眼睛一亮,自己一直想着烧碱,却忽略天然碱的存在,这天然碱虽然没有烧碱的浓度高,但此时想来也足够用的,一时真是大喜,竟大笑几声,看着众人奇怪的望着自己,才说道:三人行必有吾师,真是至理名言也,王师傅所说正是我要寻之物。

这一点拨,李复便一下子觉得面前乌云皆开,内蒙古鄂尔多斯地区的盐湖是我国著名的天然碱产地,除此之外,还有豫南桐柏的大型天然碱矿,这些地理上都学过的,怎的适才被一个烧碱给挤忘了。

不过此时天已渐冷,到冬季之时那湖里的天然碱便会结成块,更利于开采,所以要动手还真得尽快。

想到此处,李复便和众人回去,仔细商议采碱之事。

详细了解之后,才知道王师傅说的地方其实大大有名,自汉代起,就有金莲盐泽、青盐泽等处开始采盐,并配有盐官。

而此时其鄂托克附近有北大池、苟池,宥州境内有胡洛池,均是产盐盛地,仅仅胡洛池一年就能产盐一万四千斛,而卖盐所得则主要是供给在北方的天德军和振武军。

所以其处对采盐控制较多,但却未听说过有采碱的,更别说会控制了。

摸清情况,李复立时安排一拨人前往,王师傅稍知些碱的情况,此事又直接涉及到他织坊内经丝的质地,便自告奋勇,愿带领众人前去。

李复应了,告诉他们第一批采运不用贪多,但务必要在年底之前回来。

送走王师傅等人,李复一边安排人开始收购油脂,又一边恢复撰书。

元结则开始张罗建学院之事,几人说起,李复才知元结前一阵大手笔扩张的主要用意,却是为多获利润开设学院之举,不禁也佩服元结想的周到。

此时长安的印坊已全面开印,除洛阳有印的《史通》等书以外、《杜甫诗集》、农学丛书等也纷纷开卖,引起众多文人学士的关注。

尤其这个时候距离科举之日已很近,长安城中聚集了大批应举的学子,若加上他们的侍从童仆恐有数万之众,不少人都是初进长安,忽然得知一处有不少好书卖的地方,自是群起而拥至。

在翻检购书之时,都注意到新学诸书即将上市和教著新学的学院即将开张的消息,一时议论四起,都在猜想着新书的内容,还有那新学院究竟会是何种情形。

李复的名字就这样开始不断被人谈起,但无人能识得,有人猜他是一位学识极为渊博的老者,有人猜他是前朝文士之后,甚至还有人猜他是为皇上讲书的翰林,虽然都没有令别人信服的答案,但李复的声名却是从此开始传扬不息。

第一节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延康坊某宅。

胜之!元结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一把握住李复的手腕,用力颇大,他自己的双手竟还有些颤抖。

李林甫已死,杨国忠已做了右相!李复望着他,语气很是平静:我已知道,次山不必如此着急。

杨国忠前不久被派往剑南后不久,李林甫病重,圣上立即召他回来,随即任命他为右相,而几天后,李林甫病死。

这些事情,即使他眼下没有听说,历史上是怎样的可是一清二楚。

元结见李复这般沉稳,双手才松开来,但还是紧张的盯着李复:此前我一直以为李林甫这老贼还能活上几年,却想不到这般早便死了!他遇到李复之前倒是一直盼着李林甫早死,后来听李复分析了利害关系,却又盼着李林甫多活几年,恰能证明元结的一腔为民之心。

李复吩咐旁边的小童少华,给元结倒杯茶,少华应了,麻利的斟好捧给元结,又乖巧的退了出去。

李复这才对元结道:李林甫早晚有这么一天,杨国忠成为宰相也是必然之事……元结截道:胜之曾说过,李林甫死后三载之内,北方安氏必定起兵反叛。

如今李林甫已死,朝中再也无人能控住安禄山,杨国忠又与他水火不容,恐怕这兵变之事近在眼前。

胜之,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李复道:此事我们目前无能为力,若你非要问我怎么办,我只能告诉你八个字。

哪八个字?胜之快说!元结急道。

李复一字一顿的道:积蓄力量,徐徐图之。

元结低头默念了一遍,又抬起头,胜之此言虽是不差,可是却和没说一般,具体该如何做呢?李复反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此事非同小可,你我需慎之又慎,但眼前要做的,次山是应举之事,我却是出书之事………………接近年底的时候,王师傅带人回来,也带回了不少的碱块。

看王师傅还将碱块分别做了标记,李复很是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采自于好几个不同的碱湖,所以特别分开来,等着试用之后,便知道哪个湖里的碱块更合适。

看王师傅办事如此细致,李复不由真心称赞了一回,便立即安排人着手试制肥皂。

有了原料,其实作起肥皂来甚是简单,将碱块敲打粉碎,和油脂混在一起放入大锅中熬煮,过上一阵,再撒入食盐,大锅里便浮出厚厚一层粘粘的膏状物,用刮板将其刮到早已做好的用格子隔开的模具盒里,冷却以后便结成一块块的肥皂。

众人一边干着活,一边看这肥皂如此轻松便已制成,真是从未见过这般事情,都是惊奇不已。

待肥皂一成,试用之下,洗净那平日里难洗的污垢,果然轻松之极,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肥皂已成,李复又和王师傅一起用这肥皂替换那猪胰水漂清丝线,一试之下,出来的丝线更加白亮有光泽,摸起来也更加柔软细腻,织成的丝绸质地胜过之前甚多,将这干了一辈子织绸的王师傅喜的合不拢嘴,拿着新织的丝绸到处给人展示夸耀,搞的一帮进货的商人跟着争抢。

李复见状,眼睛一转,又想出一计。

他将每一匹布都搭上一块肥皂,要众商家卖布时送给众人,又在几个城门处设了展示肥皂妙用的台子,有人来便也送上一小块。

没有多久,整个京城的百姓便都知道新出了一个叫做肥皂的东西,洗起衣物污垢简直是小菜一碟,好用之极,虽不明白这皂哪里才肥,但既然好用,又卖的极为便宜,便都愿意买上一块试用,岂知一用之后,就再也离不了这小小物事。

此时已是天寒地冻之时,若用了这肥皂,衣物便再也不用捶洗那么久,不但省时省力,还免去了不少受冻之苦,一时之间,这肥皂卖的红红火火,各处都是刚一到货便一抢而空,喜得各处的掌柜一个劲的催货进货,李复也不得不再派人去大批采碱。

在这好消息不断传来的时节,天宝十二载的元旦来到了。

李隆基提前半月便回到京城,元旦这天特意抖擞精神坐早朝接受百官祝贺。

众臣子身着礼服,手持红烛,穿过戒备森严的卫士仪仗,向大唐天子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此时旭日初升,朝霞灿烂,实是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之景象。

受礼毕,大小官员皆休假三日,各自回家庆贺新年。

爆竹的脆响不时此起彼伏,到处充满着喜庆之气,各家的门上都高挂着桃符,相识之人纷纷轮流设宴相请,以至于酒坊也再次卖断了货。

第一批新学各书也已几乎卖空,印坊里正在抓紧再版。

李复最先让印制的是《算学》、《几何》、《生物》、《地理》四部新书,其它几部还未全部完稿,而且李复想看看第一批新书上市后的反应,再做决定何时推出,毕竟《化学》、《天文》等书此时之人颇难理解和接受。

几部新书一印出来,李复便立即送到了刘府,刘贶草草览阅后便惊叹不止,赞不绝口,说一定要送皇上御览,并举荐李复入朝。

李复虽然高兴,但一直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因为这次并没有见到梅儿。

刘滋说她不在,颇有意味的看着李复,眼神中大有笑意。

李复回到府中,就站在屋门口,听着四处不断传来的爆竹声,眼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华一边整理屋子中的杂物,不时奇怪的看看李复,他很少见到主人如此空闲,更从未见到主人会发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正在猜想,忽听李复叫他,忙丢下手中的东西,小跑到李复跟前。

李复问他:少华,你可喜欢放爆竹?少华一笑:阿郎,谁不喜欢放爆竹,这东西实在有趣,可惜以前家里没有买爆竹的钱,只好看着别人放了。

李复道:我也很喜欢的。

这样,我给你钱,你带人出去买,买的越多越好,正月十五上元节时,咱们放上几夜!少华惊喜道:阿郎不是骗我吧,真的要买这许多爆竹?李复笑道:对,到时候要教附近的百姓都来看,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喜欢这玩意。

少华闻听,一跳老高,高兴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没想到这少年小孩子最喜欢的事情,阿郎也这么喜欢,这个年可有得玩呢。

乐上一阵,少华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阿郎,只恐那两位账房不肯给支钱呢。

自从李复给那两位账房详细讲述了不少现代的财务知识之后,他两人处处依照,把这账目管理的井井有条,清晰明白。

后来这摊子越来越大,他二人顾不过来,又招进不少人来,都是他们培训管理,竟搞出一个认真之极的财务团队。

每日里各工坊进进出出这许多钱物,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特别是日常费用,更是控制的极为严格,似无必要的支出绝对不准,而确实要花费的,每一笔若没有李复和元结的签字,谁也休想拿走一个铜板。

这爆竹是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即使李复答应要买,但数量一多,那两位账房也不见得同意,所以少华才担心去账房那里也拿不到这买爆竹的钱。

李复一笑,扯起少华的手:我带你去!果不其然,就是李复亲来,也是说了半天,那两位账房才勉强同意,最后还要他们的人跟着少华一起去买。

一出门,少华便做个鬼脸,对李复道:好没道理,阿郎来还这么麻烦。

李复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没有他们如此严格,恐怕你就没有用来买爆竹的钱了。

旁边要和少华一起去的年轻财务,听了李复此言很有些激动。

适才见两位账房不太给李复面子,他心中不禁忐忑,如今见李复如此通情达理,极为佩服,冲李复施上一礼,才和欢天喜地的少华一起去了。

用了大半天的工夫,少华终于哼着小曲满载而归,满满两车的爆竹,让院子里干活的众人都惊的停下来看新鲜。

那两位账房闻听这小鬼好不实在,竟真的买了这许多回来,气得不行,却无法去说少华,只好又训斥那同去的年轻后生一通,只是没有料到,挨训的那位低着头毫不在意,心里却在想着路上少华给他承诺要他放个够的事情,险些没有笑出声来。

李复闻听外面热闹非凡,便也出来,看到那两车爆竹,险些坐在地上,因为那爆竹和自己印象里的差的太远,竟全部是货真价实的竹子制成!第二节心中一边打鼓,一边上前细瞧,这爆竹外壳确实都是竹节,想来少华买的不是便宜货,这竹节有几种大小,但粗细都颇为均匀,那前来送货的伙计见状,忙夸赞他们震雷坊的爆竹又响又脆,都像是打雷一般,称得上是京城第一家。

李复拿起一只,只觉入手沉重,这竹节内却是填实的,在一头有片纸盖着一小孔,揭开纸片,孔内并无炮捻之物,直接就能瞧见里面的黑色粉末,想来是因为怕里面的粉末洒出,才专门贴着纸片挡着。

看到里面那黑色粉末的时候,李复心中才略略松口气,若没有这些,他岂不是白买这许多爆竹。

顺手将手中的爆竹递给少华,要他先试放一个。

少华正求之不得,跑去取了火种,将那爆竹放在院中空地上,将火对准那小孔,只听微微的嘶一声,孔口的粉末已经点燃,刹那间,嘭的一声脆响,果然颇为宏亮震耳,再看那竹节,早已炸的粉碎。

李复不觉稍稍点头,看来这里面的火药威力已不算很小。

李复一边安排人卸下车上的爆竹,一边与来送货的伙计交谈,这才得知,原来这爆竹乃上栗麻石人李畋所创,也是他们的祖师爷。

李畋生于唐武德四年,因居所在山中,附近水田甚多,常有瘴气,他用竹筒装填火药燃放,利用爆炸时产生的气浪和硝烟驱散瘴气,控制病疫传播,很有效果。

贞观十九年,唐太宗得了一种病,久治不愈,于是诏告天下,寻能救治之人。

李畋见到皇榜,觉得与自己碰到的瘴气相似,于是揭下皇榜,愿冒死一试。

便做了一百个小竹筒,填入火药,进京为太宗治病。

他在太宗四周置放小竹筒,同时燃放逼退瘴气,使太宗得以康复,也因此被敕封为爆竹祖师,令其以爆竹为业,造福万民。

李复不时点头,心想此时虽还没有使用纸包外壳,但里面的火药却是真材实料,倒不会影响自己日后使用。

他却不知,这爆竹到了宋代才开始使用纸质来做外壳,这唐代还不曾使用。

不过烟火药出现在七世纪初,隋炀帝时便有灯树千古照,花焰七枝开之句,就是描述烟火的壮丽景观。

之后又出现黑火药,此时这爆竹里面填置的便是后者。

李复听完,对那几个伙计道:我素来喜爱此物,所以过年便买来这许多,但终究不够过瘾,很想自己试制。

你们回去和东家说一声,就说我愿买下这‘震雷坊’,看他是否愿意。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没有想到这买主真的是财大气粗,买来这两车还嫌不够,还要连他们‘震雷坊’也买下,实在是大手笔,心想这爆竹坊其实就是做个节气生意,过年时怎么都好,但平日却几乎没有什么生意,掌柜的维持这一摊子也颇为不易,若是回去说说,还真说不定就愿卖呢。

当下几人便都回道:愿回去告与掌柜,请公子等候消息便可。

少华一边听了,暗自吃惊,想不到阿郎对这爆竹如此喜爱,竟然还想买下做爆竹的工坊来,那日后再想放爆竹玩耍岂不是极为方便之事,心下很是欢喜。

想不到次日一早,那震雷坊的陈掌柜便登门拜访,还又送来一车上好的爆竹,见了李复,极为有礼,不消说是愿意卖的。

其实这掌柜心中也颇有打算,节庆之时生意虽然不错,也能赚得不少钱财,但平日里却是赔钱的,一年到头,打平已是不易。

若把这工坊卖给李复,那就什么时候都能拿到份钱,又很省心,何乐而不为呢。

一番长谈之后,陈掌柜拿到了一个满意的价格,震雷坊连同他自己在内就全部属于李复所有了。

元结这一段时间几乎没有好好在府中待过,他照李复意思去和今年应举的众士子们交游结识,不停的打哈哈,到处赏景赋诗,表面看起来轻松有趣,实则自知其中痛苦,若不是当初答应李复时说的信誓旦旦,那早就不干了。

众士子们来到这京城,新鲜之极,真是做什么的都有。

有人整日将自己关在客店苦读经书,希望在最后的时间里再多背上几句;有人整日里东游西荡,四处闲逛,寻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有人白天睡觉,晚上则直奔平康坊勾栏之处风流;有人到处拉人一起游景题诗,想方设法表现出自己的高雅诗才;也有人和元结一样,四处交游,结交有识之士;但更多的,还是众人聚在一起谈天论地,上及朝廷天子,下到黎民百姓,知道一成便能说成十成十的真实,显得自己消息灵通,不同于常人。

京城的几个大客栈里面已成了外地来京士子们的集中之地,每日里都有人在此高谈阔论,元结这日来到此处,刚进客栈大门,便听见一群人议论纷纷。

听说杨右相遴选官员之时,不看品德能力,只看候选时间,若候选时间够长,便根据资历和缺额,分配官职呢。

那岂不是远离圣人之道!那一直候选的,必定是些没有能力之人,若都如此,真正有能力的人却难以得到升迁,这不是小人得道嘛!若照此说,我等即使中举,也难有什么出路啊。

那也不见得吧,我等若得中进士及第,天子还要召见呢,到时候杨右相岂能将我等置之不理?没听说好多当官的都夸赞杨右相,说他爽快大方,做事干脆,以前要用好久才能做完的事情,他一会便能做完。

得了吧,这位老兄。

夸赞他的那些官吏都是被他提拔安置的候补官员,那些人自然说他好了。

至于做事干脆,要都和选拔官员这般做法,能不快吗?听说杨右相是靠着他的贵妃堂妹,短短几年便坐上宰相的,这种人真的有真才实学吗?自古以来,这外戚升职都是极快的,若你有个娇滴滴能迷倒皇上的妹子,恐怕你老兄就不用在此苦等科举了!众人一阵哄笑,那被抢白之人倒不生气,反而说道:听说那杨贵妃长得丰满白净,乃倾国倾城之色,也不知到底有多美艳,可惜无缘一见哪。

杨贵妃集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皇上宠都宠不及呢,哪能让你看到,呵呵,老兄真是白日做梦啊。

唉,这历来后宫之事,极为复杂。

有一人受尽宠爱,那别人怎么办呢。

别说是皇上的后宫,就是皇子们的内院也有不少是非呢。

诸位难道没有听说,棣王有两个嫔妃争宠,其中一人请巫师画了张符,放在棣王的鞋子里,希望棣王只宠她自己。

结果棣王与十王宅中的监院宦者结怨,那宦者向皇上密报,说棣王诅咒皇上。

皇上派人去搜查,果然搜出,结果皇上大怒,虽然后来查出是那嫔妃所为,棣王也一再说明自己不知此事,但皇上还是不信,将棣王囚禁到鹰狗坊,不得朝见。

那棣王悲愤交加,没过多久便薨了。

众人听得,一阵叹息之声。

元结也不由扼腕,这皇上晚年行事愈加不明,自己的儿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放过。

正在想着,忽听一人在身旁笑道:次山来此多时了吗?元结抬头望去,正是他要来此寻找的张继。

这张继字懿孙,乃襄阳人士,也曾来京城参加过科举,结果榜上无名,郁郁之中赴苏州散心。

途中走至寒山寺,深夜难眠,赋得《枫桥夜泊》一诗,诗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霜天、残月、栖鸦、枫树、渔火、旅客尽在其中,意境之优美,形象之生动,成为千古绝唱。

元结正是听得此诗,深觉张继之文采斐然,便与之交谈,又得知他也曾落榜,就更是英雄相惜,二人遂引为知己。

近日正在年中,元结以为张继孤身独在京城,定然寂寞,便相约今日请他去府上赴宴,也算是过年热闹热闹。

再看张继身旁还有两人,元结忙起身相迎,却听张继道:次山邀我,盛情难却,不过还有两位好友,我自作主张,欲之同去,不知次山可愿否?元结笑道:懿孙之友,也便是我次山之友,怎能慢待,且请同去。

张继给元结一一介绍,原来这二人一位叫鲍防,字子慎,也是襄阳人;另一位叫皇甫曾,原籍安定,乃晋朝高士皇甫谧的后代,均是前来参加科举的。

几人互相见礼,张继又对那二人说:两位常夸赞那新出的《算学》、《几何》等学书,深奥却又明理,涉广而又致细,非常人所能作也。

那可知道次山便是这新学撰书之人?鲍防和皇甫曾听得,大为惊异,均又深施一礼,道:实未想到,撰书者竟是元兄,我等都以为是几位博学老者所著呢,想不到,想不到,元兄竟如此年轻……元结忙摆手道:两位切勿夸赞,这书乃是我二弟李复一人所做,我只不过是相助秉笔而已。

几人大奇,都道:若要数人共同撰成,已是极难之事,可要是一人所做,那真是不敢想像了!元结笑道:有何难以想像,我二弟之能,岂止至此?几位去我府上一见便知。

听说能见到这传说中学识广博精深的李复,几人大喜,连连催着元结上路,恨不得立时便能见到这仰慕许久之人。

第三节元结带他们回府,少华早早便迎上来,说酒宴已备好,李复、杜甫、李彭都已等待多时,即请入席。

几人跟随少华进了房间,果见李复几人都在等待。

原来元结去时先给李复打过招呼,所以李复和众人特备酒宴待之。

张继等人在元结介绍之下和几人分别见礼,却见这几人除去杜甫稍有老相,李复和李彭都比元结还要年轻,心想这样的年轻才子便能做出这般新学之作,真是奇迹。

自己虽自负甚有才学,但与之相比,实在是远远不及也。

几人入席之后,还在各自感叹,却不知李复等人心中也在感慨。

李复是因为见到这许多传说中大大有名的诗人才子,尤其是张继,仅仅一首《枫桥夜泊》,便已征服无数世人,那寒山寺也从此人人皆知,甚至扬名海外。

席间各人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融洽,张继等人不时问起新学的一些问题,李复一一详细讲解,搞的宴席几乎成了研讨会,后来还是在元结和李彭的反对下,才继续吃酒。

这晚众人玩乐到深夜,张继等和李复已是极为熟络,说好日后常来互访方才散去。

次日李复起的较晚,是昨夜喝酒过多的缘故。

少华忙打来热水,告诉他杜甫来过,说是一位姓高的来访,正在前面等候。

李复忙洗脸更衣,说道:定是高适来此,怎不早叫我,教别人相等可不合适。

少华笑道:本要叫阿郎的,但杜待制不让,他说你昨夜酒喝的太多,即使叫起来,也不会好受,反正来人有杜待制陪着,所以未叫呢。

赶到前院,果见杜甫陪着高适,元结和李彭也在,几人见李复进来,打趣道:胜之酒量不凡,怎也会醉倒?李复甩甩头,无奈道:昨夜大家高兴,不在意间就喝多了。

没想到搞出烧酒来,反而是害了自己。

众人都笑,李复这才问道:达夫兄不是跟随哥舒将军前赴河西吗?怎的如今又回长安?原来上次杜甫将出诗集时,高适来过,此后没几天,哥舒翰上表请任命他为左骁卫兵曹,赴往河西充任其府内掌书记一职,这没几个月时间,竟又回到京城。

高适笑道:圣上同时宣哥舒将军、朔方节度使安思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一起入京,我便随哥舒将军回来,也是为看望各位,一起过个年。

李复哦了一声,哥舒翰、安思顺、安禄山同时返京,看来此时边境颇为太平,并没有什么战事,估计是李隆基觉得换了宰相,才要众人回来聚一聚,表表龙恩。

却听杜甫问道:达夫此时跟随哥舒将军,算是军中之人,也能随意外出?高适叹口气道:一般军士,管制颇为严格。

像我等府内之人,平日若有空闲,倒可随意转转,如今又是在京城,哥舒将军更不会约束。

况昨日哥舒将军回到府中,很是生气,我不愿看他那般样子,所以今日一早便已出来。

元结奇道:哥舒将军身为陇右节度使,位高权重,皇上又专门召他回京过年,可见深得恩宠,会是谁敢给他气受?高适道:敢给他气受的朝中没有几人,还不是那胡胖子安禄山。

安禄山?他们二人也不和吗?杜甫问道。

众人都听说过哥舒翰与安思顺一直不和,适才听说哥舒翰受气,还以为是安思顺,谁知高适却说是安禄山,所以杜甫才有此问。

高适道:正是,以前三人关系便已不和,圣上从中数次调解,甚至还曾要他们结为兄弟,但他们几人还是如故。

昨日哥舒将军回府,就大骂什么‘蛮胡杂种’、‘偷羊小贼’,不是说安禄山又是说谁?这安禄山,本是营州杂种胡人,母亲是突厥巫师,传说一直无子,后来向轧荦山祷告而生禄山,所以小名就叫轧荦山,小时候便没了父亲,后其母嫁给安氏胡人将军,流落在突厥部落。

开元初年,其母改嫁之人族落败破,他与安思顺等人逃出突厥,冒姓安氏,长大后奸贼残忍,多有智计,善揣人情,能解九蕃语言,为诸蕃互市牙郎。

后来因为偷羊事发,被时任范阳节度使的张守珪手下捉住,本欲棒杀,但安禄山大叫大夫不欲灭奚、契丹两蕃耶?而杀壮士!被张守珪听到,觉得此人言语相貌都非常人,所以将其释放,并留置军中,后因军功斐然,张守珪收其为养子,此后不断升迁。

虽然此时安禄山已经成为三镇节度使,封为郡王,但他此前偷羊之事却是人人皆知,因此哥舒翰一骂偷羊小贼,不用说便是指的安禄山。

安禄山因何事使哥舒将军生这般大气?众人都很是好奇。

高适说道:昨夜我问过跟随哥舒将军入宫的军士,才知道是为何。

原来哥舒翰的母亲也非汉人,是于阗人。

安思顺与哥舒翰不和,安禄山常听他提起,也都知道。

此次一同进宫,皇上赐三人酒宴,安禄山便对哥舒翰道:我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而你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胡人,咱们其实是一类人,为什么不能相敬亲热呢?哥舒翰答道:古人云:野狐向洞窟嗥叫,是一个凶兆,因为它竟然忘本,安兄若愿与我亲近,翰怎敢不同心尽力呢?哥舒翰此言本无恶意,算是答应安禄山,其实很给安禄山面子的,但安禄山认为他拿狐狸讥讽自己是胡人,于是大怒,冲哥舒翰骂道:突厥小子,怎敢如此!哥舒翰有些莫名其妙,但安禄山在骂自己,所以就准备回骂,但看高力士连连给自己使眼色,不让他说话,毕竟皇上也在场,几人吵架着实不好,哥舒翰才闭口不言,但心中却是恼怒不已,一回到府中,就大骂起安禄山来。

元结叹道:哥舒将军并未说错什么,这安禄山便如此猖狂,实乃皇上宠幸太过所致。

他听李复详细分析过安禄山必反无疑,所以恨之入骨,说起他一点不留情面。

李复心中却一直在深思,以前在史书上看到过这一段的记载,当时只觉得甚是有趣,但此时亲耳听到的时候,就已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有人说读史便是人/理解/人的过程,如今身处这个时代,这些史实都在自己身边发生,便能更深刻的理解这些历史上的名人为何会有如此言行。

安禄山自天宝六载与李林甫交好,得於一再美言,最终得此恩宠。

但李林甫之所以推举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此前郭元振、薜翊、张嘉贞、张说、杜暹、萧嵩、李适之等人,皆从边将、节度使等职升至相位,李林甫为断掉此路,确保自己的位置,便请以蕃人为将,他对李隆基说:以陛下之雄才,国家富强,而蕃之未灭者,由文吏为将而怯懦不胜武也。

陛下必欲灭四夷,威海内,即莫若武臣,武臣莫若蕃将,生时气雄,少养马上,长习陈敌,此天性也。

陛下抚而将之,使其必死,则夷狄不足图也。

这个理由确实冠冕堂皇,所以李隆基大悦而听之。

安禄山一直听从于李林甫,其实也不是完全出于他的本心,只是因李林甫比自己还要奸诈狡狯,所以因畏惧进而顺服。

最初杨国忠当上御史中丞之时,正开始受皇上恩宠,大权在握,任意行事,然而对安禄山却总是曲意奉承,安禄山每次上下宫殿的台阶,都要上前搀扶,安禄山也因此更加骄横,对文武百官,都是傲慢无礼,所以见到李林甫时,态度也很是桀骜。

李林甫欲示以威,假装忽然想起了重要之事,要人传王鉷来见,片刻王鉷便到,在李林甫面前毕恭毕敬,甚至用小碎步走路,安禄山大吃一惊,要知道那时王鉷和安禄山虽同为御史大夫,但王鉷还身兼数要职,论起来权力与地位仅次于李林甫,还在安禄山之上,但王鉷竟然卑恭如此,安禄山也不知不觉的收回自己的嘴脸,转而对李林甫恭敬从命。

自此后,李林甫与安禄山说话,必然每次都揣测出安禄山心中所想,先行说出,安禄山大为惊叹佩服,所以满朝公卿,独怕李林甫一人,每次见到,虽然是隆冬腊月,也常常汗流浃背,甚至沾湿内衣。

一次李林甫与他在中书省大厅同坐,很温和的慰问安抚他,还解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安禄山身上,安禄山极为感动,自此后与之无所不谈,毫无保留。

因李林甫排行第十,所以称之为十郎。

后来安禄山回到范阳,每次驻长安的部将刘骆谷回来,安禄山必定问他:十郎可有什么吩咐?若是听说李林甫对他有所夸奖,那就兴高采烈,大为欢喜,若是听李林甫说:回去告诉安大夫,要他检点一些!他就反手按在床上,大叫:完了,完了,我死定了!正是安禄山与李林甫这些年的交好,才逐渐形成了他二人与杨国忠、陈希烈、哥舒翰等人对立的两个权力集团,如今李林甫已死,以他一人对抗杨国忠等众,自己又不在朝中,那是绝对没戏的。

所以此次皇上召见,正好得见哥舒翰,才有了主动示好之举,但此时安禄山心态必然极为敏感,哥舒翰以狐狸做比,他便认为是讥讽自己,骄横之态立现,当场大骂哥舒翰,哥舒翰毫无防备,没有反应过来,后因高力士示意才闭口未回。

这次安禄山与哥舒翰既然撕破脸皮,那他这一段时间就会稍加收敛。

所以杨国忠要对李林甫做毁灭性报复之际,派人说服安禄山,要他作证说李林甫与东突厥西亲王阿史那阿布思联谋叛变。

安禄山听从了,他命阿史那阿布思投降过来的部属前往长安,检举李林甫与阿布思义结父子,两相沟通。

李隆基信以为真,便交与有司核查,之后便有李林甫全家被抄家灭门之举。

这些原本在历史书上的片断,此时开始连贯起来。

毕竟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基本都是有原因的,即使是偶然之事,其中也存在着必然。

第四节走神了好一阵,再听众人正说到杨国忠,此时他一人兼领四十多个职位,从右相到御史大夫、文部尚书、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蜀郡长史、持节剑南节度使……一直到祀祭使、木炭使、长春宫使、太清宫使、紫微宫使、铸钱使等,实在是太能干了!李复忍不住道:表面看来杨国忠极为能干,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不管是什么事情,似乎没有他便不行,事实上,此乃朝廷的一大问题。

看众人都看着他,等他说下去,便继续道:此时杨国忠一身兼得如此多职,好像没有他,朝廷便无法正常执理朝政,但他真的能够顾得过来吗?也许皇上以为除他无人能够胜任这些职务,那也就是缺乏可用之人,但无论任何时候,人才都绝不会枯竭,当朝廷觉得无人可用之时,那便是人才流失之时。

再说他一人占据如此多的位置,那别人便不可能得到这些职位,朝廷会因此继续失去大量人才,越加形成里轻外重之局面。

但此时人才不能得朝廷之用,他们将欲何为?很可能便流到朝廷的对立集团和反抗集团,使其逐渐有颠覆朝廷之能力。

时机一到,这些人一旦动手,那大唐的天下便会大乱,民众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那将是一大灾难!众人都沉默良久,在心中仔细品味这李复这番话,越来越觉得李复之言振聋发聩,此时之朝廷正是这种现状,此前杜甫、高适在慈恩寺塔上赋诗之时,都曾感觉到大唐似乎在面临着一场风雨欲来的风波,但那时心中只是模糊的感觉,并没有清晰的认识,此际听得李复的分析,豁然开朗,心下愈惊。

杜甫叹口气,道:朝廷用人之策如此,实在是一种悲哀,但皇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此事的后果,任凭佞臣肆意弄权,如此下去,大唐危矣。

就如达夫,制举之后也得不到朝廷重用,如今是到哥舒将军军中才有所委任,似达夫之人恐不在少数,若去如哥舒将军这般忠诚之士处,倒还好说,若是有才之士都投在某个居心不良之徒幕下,岂不是大害也!他虽是说高适之事,但他自己又未尝不是如此,在京城这许多年,除了贫苦和疾病,什么也没有得到,有才却得不到用武之地,这正是朝廷之责。

高适道:子美何尝不是如此,前些年受的苦还少么?但这人才任用之事,恐在杨国忠手中会更加糜烂。

依照朝廷之例,兵部尚书及文部尚书加任宰相后,对下属官员的遴选,要转交侍郎等人负责,而今杨国忠已从文部尚书升为右相,理应交职,但他丝毫没有此意,依然以右相兼文部尚书之职,命文部官员去他的府上,直接决定人选和递缺名额。

之前这候补诸员,要先经三次考试,一是文理及裁决,二是举止与言谈,最后还要与上司对谈,三次皆过者,才送门下复审,如此一来,所需时日甚久,有时或要数月,虽是繁琐,但选拔之人都颇有能力,不会不符其位。

但如今杨国忠所为,完全是非,只看候补时间,其它一概不看,只要候补时日久者,便按照资历和缺额,分配官职,这简直就是儿戏。

朝廷用人乃最大之事,哪有这般办理的,便只从此处观之,杨国忠为右相之后,朝政之乱将远超李林甫在时。

高适虽然已入军中,但对这些不公之事,还是颇为气愤。

见众人点头同意,高适继续道:杨国忠此人本来就为人轻浮狂躁,毫无尊严,他凭着能说会道,最能强词夺理。

我听说,杨国忠为相后,将朝廷之事当作自己的家事一般,处理裁决机要大事,毫不考虑,过于武断。

在朝廷之上,动辄挽袖扼腕,高谈阔论,对公卿以下,颐指气使,呼来喝去,人人为之慑服。

台省若有才干美名之人,只要不听从与他,便立遭贬逐,而与之有交者,多受重用。

他一当上宰相,便升司勋员外郎崔圆为剑南留后,并征魏郡太守吉温为御史中丞,充京畿、关内采访等使。

观之言行,竟远不如李林甫,皇上重用此人为相,朝政危矣。

杜甫也道:是啊,先前胜之说杨国忠会取代李林甫为相,而且此人只顾自己,绝不为大唐着想,这天下隐患终将溃之,想不到如今竟一一说中,只不知这灾难何日会起而已。

李复听得高适所言,吉温从魏郡调回京师,忽然想起史书上一段记载,连杜甫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他记起史书上说这吉温从魏郡离任之时,前往范阳向安禄山辞行,走时安禄山命其子范阳节度副使、鸿胪卿同正兼广阳大守安庆绪送至边境,安禄山还亲自为他牵着马,送出驿站老远。

这吉温为户部郎中时,见安禄山深受宠爱,便前往归附,与安禄山结拜为兄弟。

他对安禄山说李林甫虽然与其来往甚多,很是熟络,但绝不会推举其为相,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他为李林甫办再多的事,也难以得到升迁。

所以若安禄山向皇上推荐他,使他得到重用,那他们便联合起来排挤李林甫,如果成功,那安禄山就能坐上宰相之位。

安禄山非常高兴,于是在皇上耳边多次举荐他,说他很有才干,李隆基竟然忘记了自己以前对吉温是一个恶棍,朕不用之的评语,等安禄山兼河东节度使时,便升任吉温为节度副使、知留后,所以吉温对安禄山一直很感激。

此次吉温升官,临走时竟得安禄山如此亲送,更是激动的愿效犬马之劳,因此等他回到长安,朝廷的一举一动,全部派专差告知安禄山,信使快马不停,在路上只用两个夜晚便到达安禄山处,所以安禄山对朝中一切都掌控的一清二楚。

当时李复看这一段历史之时,便深为信使之快动容。

要知道幽州到长安,直线距离也长达九百公里,后世的铁路则距离一千三百五十公里,若是计算那时的实际路程,算上山路,恐怕要三千里左右!而信使只用两个夜晚便能够到达,那最多就是三天两夜的时间,也就是说,信使以时速五十里的快马,在路上一刻也不停歇才能做到,朝廷八百里加急也不及其快!安禄山有这样高层次的间谍,有这样的信息传送速度,朝廷的一举一动,宛如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般,他怎么不敢起兵反叛呢。

此刻李复听高适所提而回忆起这些,又让他记起当日在印坊活字检索时,曾想过的信息网络,那时就想用信鸽来传送信息,再加上用人快马补充,而传送的秘密信息,可以按照活字编码的方式制作一种专门的密码,这样即使书信落入旁人之手,也不会泄漏具体的内容。

只是当时就不知这个时代还有没有信鸽,这个疑问在他脑海中萦绕多时,便不顾众人说到何处,问道:此时可有信鸽否?众人都一怔,不知李复为何忽然提到这个,杜甫问道:何为信鸽?可是鸽中的一种?李复解释道:便是能从外地飞回带信的鸽子。

杜甫想了想道:长安城中倒是有人养鸽,却不知能不能传信。

我听说前相张文献公在时,曾养过能传送书信的飞鸽,他自己称为‘飞奴’,此外倒没有听说别家也有此能之鸽。

听到如此一说,李复真是大喜,既然张九龄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培育出能传送书信的鸽子,那如今定也能够找到此种飞鸽,只是需要下一番工夫去找了。

却又听元结道:胜之此事若是昨日提起就好了。

昨日来的皇甫曾,其弟皇甫冉少时便颇有文才,文献公甚器重之,呼为小友,他常去文献公府上,文献公养鸽之事,必然知之甚详,改日请他一见,胜之问问便知。

李复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这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便说好,请元结尽快寻皇甫兄弟来此。

元旦已过,紧接着便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这上元节最是热闹,处处放灯、观灯,长安城里大列炬火,光烛天地,亮如昼日,万人行乐,就连平日夜晚紧闭的各坊坊门也都大开三晚,以便人们外出游乐赏灯,盛况空前。

李复教人连放三天爆竹,以示欢庆,震雷坊的陈掌柜又专门送来了一些烟花,起花火箭等花炮,少华拉着那日和他一起去买爆竹的年轻财务放的不亦乐乎,真正过足了瘾。

爆竹阵阵响个不停,烟花也吸引来更多附近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到得最后一晚,坊内竟聚集有数万看热闹的百姓。

少华他们听李复的安排,为方便众人观赏,专门上到屋顶去放,在空中朵朵绽放灿烂无比的美丽烟花,颇为壮观,引得众人不断叫好。

人群之中,众人一边看,一边都称赞这家实在有钱,又这般喜欢烟花爆竹,大家都是沾他家的光,得以大饱眼福。

一位三十多岁的文士混在人群之中,看了一会,忍不住问身旁之人:这是谁家这般有钱,搞得这许多烟火爆竹,我看其数量,竟不亚于以前兴庆宫前所放之数。

旁边一人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正放的烟花,一边答道:这家有好几个东家,开有不少工坊,所产之物都胜于别家甚多,还不时有新奇之物。

前一段还做出来什么肥皂,那东西洗起衣物来真是好使……肥皂算什么,这家开有织坊、丝坊、染坊、酒坊、印坊……做麻布、丝绸、太白烧酒、雪糖,印书,打制农具,哎呀,太多了,都说不过来呢,不知赚了多少钱,这点烟花算什么,对人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呢!你们只知道人家赚钱,却不知道这几位东家都是大大有才之士,前一段各处卖的新学之书,就是他们几人编写的呢,听说比国子监里学的东西都要高深的多,朝廷里的饱学之士都佩服的不得了呢!众人七嘴八舌,听得那人连连点头,不时深思。

第五节李复在府中,此时却和皇甫兄弟聊得正热呼。

皇甫曾上次来过,对李复之才学极是佩服,回去就说给其弟皇甫冉,皇甫冉自然很想一见,正好元结再次相邀,二人求之不得,忙随着元结而来。

皇甫冉少年时被称为神童,绝非浪得虚名,此时已到中年,但思维之敏捷,接受事物之快令李复为之叹服,而皇甫冉对李复的博学与才能也是惊羡不已,二人是越说越觉得对脾气,只恨见得太晚,未能早日相交。

几人一起聊了许久,李复才记起请他来的目的,便将话题转过来,问他关于张九龄豢养飞鸽之事。

皇甫冉略略回忆一下,娓娓道来,原来张九龄年轻时在岭南家乡就已开始养鸽,岭南交通很是不便,张九龄驯养飞鸽便是为给家人传送书信方便,飞奴乃是他对鸽子的爱称。

张九龄入朝为相之后,还有豢养。

皇甫冉十岁能文,颇得张九龄喜爱,老是拉着他的手,叫他小友,他也常去张府玩耍,曾见张九龄喂养飞鸽,但其平日很是繁忙,用飞鸽来传信之举已并不多。

皇甫冉说完,问道:胜之怎的对飞鸽有兴趣?李复一笑:生意所需,比如长安与洛阳来往一次,快马也要好几天,颇费时间,所以想以飞鸽传书,往来通个信息就很是方便。

众人都点头说是,这个法子确实省心省力,又比派人送信还要快捷,实在妙绝,李彭却奇道:这飞鸽不过是一鸟而已,何以能传送书信,而不会在路上迷失呢?这句话问出来,却是无人能回答,皇甫冉道:飞鸽为何能传送书信,此事我也未听文献公提起过,之前只是好奇,却从未想过为何。

李复道:飞鸽传送书信,只是利用其归巢本能,就如每年春天燕子总要回到以前的旧穴一样,并不是随意可指定其飞去之地。

比如你要往洛阳传送书信,就必须用在洛阳养熟的飞鸽,否则是万万不行的。

飞鸽其实也会在路上迷失,但毕竟是少数,关键在于调养的如何。

皇甫冉道:胜之也懂得驯养飞鸽?李复忙道:我只是略知一二,并不懂得如何驯养的,所以这用飞鸽传信之事还颇为麻烦。

皇甫冉笑道:胜之勿急,我却有办法。

原来文献公驯养飞鸽时,他自己是顾不过来的,因此叫一个小童来管,他深得文献公养鸽之术,文献公去世后他还养过一些……话未说完,李复便抢道:这小童如今在何处?皇甫冉道:如今他可不再是小童了,其实他年岁和我相仿,比我略小,也有三十多岁了。

他如今就在这长安城,前一阵我还见过他。

李复不禁失笑,张九龄去世已经十几年,那时的小童可不是已经长大,自己就想着问人在何处,却忘了这茬,实在过于急躁,既然此人就在京城,那请他前来就方便多了。

李复当下便说要去寻请此人,皇甫冉道:不妨我代胜之去一趟,年幼时我俩曾一起玩耍,很是相熟,此事我去办,保证他痛痛快快的来帮忙!李复大喜,忙又谢过皇甫冉,此事说完,听着外面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和人群的喝彩声,皇甫曾趁机问道:胜之这般喜欢燃放烟花爆竹?这次放的可实在不少。

李复微微一笑:不错,我从小便有这个想法,想着什么时候能放爆竹放到过瘾,如今有机会自然要好好的放一次了。

李彭笑道:二哥怎么也有小孩子的心思,买来这许多爆竹还罢了,竟然还买下一个做爆竹的大作坊,府上的人都佩服二哥的手笔大呢。

李复道:有了作坊,岂不是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嘛,这个……很方便啊。

众人都笑起来,李彭又道:那既然如此,二哥怎的又不出去放呢!李复点点头,道:说的甚是。

来,我们一起去,大家都过过瘾!元结指着李彭笑道:是你也想过瘾吧,才想着法子把你二哥绕进去!李彭不由己伸下舌头:什么都瞒不过大哥的眼睛。

众人一边笑,一边起身来到院中,各自取了火种,也都劈劈啪啪放了起来。

说起来众人的年龄都已不小,极少有这般嬉笑玩耍如儿时的机会,如今玩闹起来,绝不比少年时差,一时间满院都是爆响的烟花,在夜色中绚烂无比。

这天晚上,众人都玩闹到很晚,方才各自散去。

李复送走了皇甫兄弟,正要回房,却听元结问道:胜之,做爆竹能赚钱吗?李复微微一怔,想了想道:爆竹此物,非节气时才好卖,平日确实没有什么生意,一年下来,若能打平已是不易,想要赚钱,恐怕很难。

元结望着他:既然如此,胜之买些来热闹热闹便罢了,为何还要买下那‘震雷坊’呢?李复一笑,看来元结想不通此事,也难怪,自己一直都甚为节俭,豪华奢侈之物从来不用,这次转变太大,确实需要解释一下。

看看左右无人,小声道:次山方才也放了几个爆竹吧。

元结点点头,不知道李复为何这么反问,但李复忽然小声说话,似是有什么秘密,便没有出声。

又听李复道:次山看这爆竹,外壳都是坚硬的竹子制成,单凭人力,恐难以劈碎。

但你一点燃,便会炸的粉碎,这种力量何物能有之?元结不由又回头看看地上还未完全清扫干净的爆竹碎片,仔细想想又问道:胜之是说,这爆竹颇有威力?虽能炸烂竹子,但你我适才燃放,离的稍远便已无事,却能有多大力量?李复拉他进房,要他坐下,这才说道:此时爆竹里的火药还不行,若经过改制,威力便能大上千百倍,到时候,莫说是炸烂竹子,就是炸掉一座房子,甚至炸塌城墙,都不成问题。

元结闻听,脸色都为之一变,目瞪口呆,好大一会才道:胜之是说,这爆竹里的东西能够……他心下忽生恐惧,话到嘴边竟没有说出来。

李复却补充道:一旦改制成功,此物在战事中使用,可给敌军造成重创,使其伤亡惨重,溃不成军,我等必能大捷也。

元结瞪大双眼:这……真有如此厉害?李复点点头:这就是火药,威力之大,世人皆难以想像。

前一阵李林甫死时,次山不是急着问我该怎么办吗,其实我比你还要着急,按如今时局之变,兵乱恐难以避免。

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而此事就是其中之一,我是考虑到直接改制火药恐太显眼,所以才买下‘震雷坊’。

元结看着李复,眼神中充满了钦佩:我总是看不透胜之究竟有多少才能,只觉得你心中所学真是深不可测,绝非常人所能及也。

李复一笑:次山,只有咱们两人在,你就不必夸奖我了。

我为何知道这许多,也许以后你会明白的。

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这大过年的,第一次没有和家人一起渡过,不知道父母他们还好么,身体如何,是不是也在苦苦思念着自己呢,鼻子一酸,眼睛已有些湿润,叹了口气:我只希望我之所学能够为大唐的天下起一点作用,尽到一份力量,能够使千万百姓少受一份苦难罢了。

每一个新年,人人都能好好的度过,没有什么灾难,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元结默默的点点头:胜之所说,亦是吾之所愿啊。

李复忽然又道:次山,科考已近在眼前,此次你定能中举,不过一定要广交诸士子,打好日后的基础。

元结道:胜之放心,我会尽力而为之。

第六节进士科考场设在尚书省厅堂,共试三场,第一场试杂文(诗、赋各一篇),第二场试帖经,第三场试时务策,每场皆有淘汰。

考试之日,元结早早来到考场之外,只见设有多名兵卫,以棘围之,所进场之人均搜索衣服,以防假滥,看起来确实非常严格,但参加过一次科举的元结心中清楚,考场里面却绝非如此。

试厅之外戒备森严,试厅之内却相当活跃,这是有唐一代科考的特有现象,这倒也说明唐代官府的通达与灵活。

关于此事,后来曾有记载,说晚唐的温庭筠才思敏捷,每试押官韵,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凭几,每一韵一吟而已,场中曰‘温八吟’,又谓八叉手成八韵,名‘温八叉’,多为邻铺假手。

温庭筠为邻铺假手,就是帮人凑句,算是科场违纪行为。

因温庭筠屡屡违纪,有一次主考官召他坐在帘下,以便监督,但到考毕,他仍然为八个人帮了忙,可见考场监督不是十分严格。

元结入得考场,便看见一人身穿官服,在数人的陪同之下巡视考场,心知这便是本次科考的主考吏部侍郎杨浚。

待众士子进场完毕各自坐下,忽然有人问道:哪位是元结元次山?元结一怔,便起身应答,只见杨浚向他道:你便是撰写新学诸书的元结元次山?元结道:正是。

杨浚赞许的点点头,让他坐下,道:想不到应举士子中,竟有如此才学之人。

元结心中一宽,考前他并没有前去拜见杨浚。

很多人会寻找权贵,呈送自己的诗文,叫做干谒,自然也会有不少人去拜见主考官,都想求得功名,已成为惯例,但元结一直以此为耻,不愿为之。

加上李复说他这年必然中举,自己心中总是对李复的话深信不疑,就更不会去,却不知一进考场,便得到主考如此赞赏,几乎算是已中榜了一半,只要不是文理不通,有这样的主考欣赏,那是定然中举的。

果然考场中一片羡慕不已的眼光,但都含着佩服之意。

众人早知这新学诸书,更有不少人读过,都为书中的学理而折服,此时听说这人便是撰书之人,虽然深得主考赏识,但也都非常服气。

考第一场时,元结就看很多人咬笔捋须,显得是十分艰难,这杂文一场中的赋,是为押官韵的律赋,一般要换八韵。

换韵时凑句成对,对应试者来说是个难处,往往无合适的句子可以成对,所以才有那么多人需要温庭筠这样的帮忙,但自己看来题目却颇为简单,略一思索,便已成文。

第二场试贴经,只要是背书背的好,反而没有杂文那么难,大多士子感觉考的都不错。

第三场,试时务策,又难倒了不少人,但对于元结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再说和李复在一起这么久,思想更感开阔,一篇文章做下来,自己都觉得花团锦簇,甚是绝妙。

主考官吏部侍郎杨浚,每次考试都要走到元结身边看看他做得如何,总是边看边点头,待这场文章做完,杨浚看了几眼,忍不住将卷子拿起,略扫一遍,喝一声采:果然好学识!三场考完,众学子的试卷都收起以供判卷。

杨浚读过众人文章,最后又将元结的文章细细看了数遍,赞道:一第慁子耳,有司得子是赖!此话之意,乃是说元结所写的应试文章在这一届考生中是最令人震惊的,官府若用他则是绝对靠得住的!当然那时元结并不知道,他出得考场,就立即陪李复开始为学院选址,跑得不少坊间,但都没有合适的院子,无奈之下,最后在开明坊买下一大片地,开始自己建盖。

这开明坊距离南面的明德门仅有两坊,居住之人极少,院落之间都相距甚远,有不少开垦的田地,看上去竟不像城内,而更像村野田庄,所以虽然买的地皮不小,却并未花多少钱。

此时正是刚过完年,召集盖房的工匠倒很好招,几天工夫便已招齐。

李复与领头之人详细商讨学院的建筑如何个盖法,画了不少图纸,做了不少改变。

众人听说这是给做学问的人盖房,都觉得自己脸上颇有光彩,干劲十足,工程进度飞快。

李复虽然想了几次水泥的事情,但此时的工艺难以达到烧制水泥的要求,尤其是粉碎磨、回转窑等物,难度实在太大,只好不提。

…………八世纪长安的气候非常温暖,天宝十二载的冬天更是一个暖冬。

转眼已经是初春的二月,却还连一场雪都没有下,此时的天气虽然还略有些干燥,但煦暖的春风已经刮起,柳枝已抽出嫩绿的新芽,桃花绽放出一团粉红,这一切都肆意展示在湛蓝的天空下,懒懒的享受着醉人的阳光。

贡院东墙前面人头攒动,听榜、看榜的人,不光是参加科举的士子,还有不少长安的民众,市井闲人,少说也有几千人,都在期待着那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榜单。

现场人声鼎沸,都在猜测着最终的结果,更多的士子心中在不停打鼓,不知道榜单上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字,自然也有心怯不敢来的,都在旅店等处苦苦等候。

贴出来了!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嗓子,众人先是轰了一声,接着立即静了下来,毕竟在最前面的人实是少数,后面的得听前面的人念名字,只听得有人大声读起:天宝十二载进士及第共五十六人……榜首杨儇……随着每一个名字的念出,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众人之中,什么样的表情都有。

元结与张继等人远远的站在后面,静静听着前面的念榜,头名为杨儇,第四名便是元结的名字,张继、鲍防、皇甫兄弟一起向元结道贺,元结也是喜笑颜开,口中却道:且听榜单,定也有几位的名字。

果然不大会儿,便先后听到张继、鲍防、皇甫曾的名字,几人都是大喜,先前的担心和忧虑远远抛掉,脸上真是乐开了花。

皇甫冉贺道:几位都是榜上有名,实在可喜可贺。

张继笑道:茂政弟今岁未参加科举,若也参加,必然是榜首之位。

皇甫冉一笑,他今年并未参加科举,但见此刻众人的欣喜之情,心中却也有些痒痒。

当然他和众人都不知道,三年之后的科举,也就是在天宝十五载的春闱中,他确实是以进士第一名列榜首。

鲍防却忽然问道:榜首杨儇,到底是何人,怎么根本没有听说过?他仔细听中举之人,大多是平日听闻过诗学才名的,这些人得中进士倒也算是众望所归,只是这榜首头名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故有此一问。

旁边一人听闻,接口道:列位不知,这榜首乃是如今杨右相的亲戚,不然怎能排在头名?又一人道:这位兄台不要不服气,现今杨右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圣上面前红的发紫,后宫又有一位千娇百媚的妹子在圣上身边,想做什么不就做什么嘛。

前一段宣布官职任命,杨右相叫了陈左相和给事中等人,要几个月才能办完的事情,一天工夫便已办完,还说陈左相等人都在座,就算一次通过,很多人的资历职务都出错,却无人敢言。

这区区一个榜首,还不是杨右相一句话的事?先前那人问道:官职任命不是应该由门下省来做吗,怎么还是要杨右相来管呢?后面那人回道:原本该门下省管的事情,现在都是杨右相一手操办,门下侍郎韦见素、张倚等人奔走杨府,如同一个文书一般,哪个又敢言语?几天前,京兆尹鲜于仲通,联合此次得到好处的候补官员给杨右相立碑歌功颂德,圣上亲自准的,就把碑立在中书省的门前,还把碑文改了几个字,那几个字,鲜于仲通是专门用黄金填的呢。

元结等人互相看看,却都叹口气,平日都自诩才华过人,此时却都排在别人后面,但也没有办法。

张继苦笑道:权贵之人玩弄权术,又不是第一回,好在大家都得及第,还是好好庆祝一下吧。

众人应了,便准备一起随元结回府,好好喝上一场,刚走出人群,却见少华带人来迎,见得众人,笑嘻嘻的端上一壶酒,酒壶上缀着红绸,分外引人注目,又分开酒杯,摆在红布铺底的端盘上,一一斟满了,冲几人道:阿郎知道几位必然中榜,特意安排我先来贺喜,府里已备下酒席,就等各位回去呢。

众人哈哈一笑,心中很是温暖,都道李复安排的真够周到,当下都饮下喜酒,和少华一起上路。

一路之上,众人掩饰不住兴奋,不时说着将要进行的曲江、杏林的宴饮,还有慈恩寺塔的题名,更有能够得见天颜的殿试赐宴,日后这一段时间,可真是众人最风光的日子。

到得府前,李复早已在门口相迎,望见众人,便笑道:恭迎各位新科进士,在下已备下薄酒,且请入席,酒足饭饱之后,再去做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之事!众人早被李复这故作姿态的样子逗乐,再听见他那句诗,却不禁都叫了一声好:好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鲍防赞道:胜之诗才如此绝妙!若是也去参加科举,岂不是就没有我等的份了!李复稍稍一怔,呵呵一笑:子慎莫夸,我只是信口胡说罢了。

一时兴奋说漏了嘴,这本是孟郊在几十年后,也就是八世纪末的时候,第三次才得以中榜,欣喜之极之时写下的诗句,这时候自己说出来,岂不是成了自己所创,于是不管众人再怎么夸赞,却是不接茬了。

这一日的欢宴从早到晚,众人几乎都喝的大醉,就连杜甫和李彭,最后也未能幸免。

席间张继鲍防等人说起日后一展报复的雄心壮志,群情激昂,说着说着竟以箸敲桌,唱起歌来,引得李复哑然失笑,不由看向元结,却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忧郁,心下一惊,明白他是想到了未来的兵乱,即使众人得中科举,终于跃过龙门,却又能如何呢,兵乱一至,一切都将称为泡影。

李复冲他微微摇摇头,元结看见,也略略点下头,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动作,元结心中却清楚,李复是要他暂且安心,至少此时这贺宴上,不能使众人扫兴。

天色将晚,夜风渐起,轻轻的吹入屋内,却没有太多凉意,元结感觉房中甚是温暖,也许是众人酒喝的多了,抬头望外面看了看,喃喃道:这么一个冬天,连一场雪都不下……李复深深的吸了口气,似乎感觉到夜风中那微微的凉意,说道:会下雪的,一定会的。

(第一卷完)**************请继续阅读第二卷,接第十三章:二月春风似剪刀代序章-背景:京城起变(上)天宝十一载四月的长安,一如既往的沐浴在煦暖的春风里,沉醉在一片太平盛世之中。

这座当今天下最大的城市,已经持续繁荣发展了一百多年,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开元盛世,物化天宝,所带来的是盛极一时的辉煌和荣誉。

这里的晨钟暮鼓,早霞夕辉,灞河柳烟,和气象非凡、斗角飞檐的万千宫阙相互辉映,无不体现着大唐豪放博大的胸怀和兼容并蓄的精神,共同构成大唐的瑰丽气象。

百万余长安城人和二十万外籍人士在这如花似锦的春月丽日,送走了大唐的三令节之一的上巳节,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又刚刚渡过一个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牡丹花开时节,再一次感受了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盛况,在美酒和鲜花的包围中享受着生活。

号称南内的长庆宫龙池东北,沉香亭畔那几丛牡丹,还有几枝晚开的花朵默默绽放。

九年前,诗仙李白和当朝的天子李隆基,倾国倾城的杨玉环在这里同赏之时,写下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的千古名句。

如今的沉香亭内,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放在正中,静静等待着主人回来。

兴庆殿内,此时也是一片寂静,只是气氛和外面截然不同,有着山雨欲来的感觉。

啪的一声,一本奏折被摔在龙案上,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

李隆基拂袖而起,年近古稀的脸上稍微有些清瘦,一向有神的凤眼此时充满着怒气,双颊竟有些潮红。

按说如此的年纪和多年的养气功夫,应该不至于如此的激动,但此刻的他实在有些像一头苍老的狮子在待人而噬,也许这和他服食丹药有关。

太不知好歹!朕待他不薄,也本不欲治他的罪,总想给他个机会,想不到这个匹夫冥顽不灵,不主动认错不说,还有这许多大逆不道之事,实在可恶!李隆基骂了一气,竟有些喘息,颚下花白的胡须也跟着微微的抖动。

尚书左仆射兼右相李林甫、左相兼武部尚书同知政事陈希烈、武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国忠三人闻声跪下,似乎也没有预料到皇上发这么大火。

李林甫道:皇上龙体要紧,还请息怒。

陈希烈和杨国忠也道:请皇上息怒,此种小人,皇上不值得为之动气。

李隆基在龙案前走了几步,尽力平抑着怒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适才的恼怒有些冲动,在臣子面前有失气度,便又踱了回去,坐了下来,开口道:你们都起来吧。

见几人站起,李隆基又道:陈爱卿、杨爱卿,你们所推案情可皆属实?杨国忠启道:臣亲问王銲,殿中侍御史裴冕亦在,且曰‘足下为臣不忠,为弟不义。

圣上以大夫之故,以足下为户部郎中,又加五品,恩亦厚矣。

大夫岂知縡事乎?’臣亦告之‘实知,即不可隐;不知,亦不可妄引。

’王銲回‘七兄不知。

’其意自是知縡事。

罪人王銲与故鸿胪少卿邢璹子邢縡情密累年,邢縡潜构逆谋,王銲知道是确凿无疑。

此外有长安尉贾季邻能证王鉷亦早知,却隐瞒不报,皆为属实。

陈希烈也道:皇上前日将告发之状交与王鉷,他就当即时捕之,然其拖延至日暮,密召王銲出后,始令捕之。

围捕之中,縡下人与王鉷下人竟不欲交战,幸有骠骑大将军高力士领飞龙甲骑四百人及时赶到,邢縡才为所斩。

事已至此,昨日朝堂之上,仍毫不思过,竟大声斥号,极为无礼,数罪并处,实当诛之。

杨国忠又道:皇上早有赦令,‘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

’召术士任海川询问有无王相,已是大逆不道,况术士任海川及王府司马韦会,均是王鉷下令致死灭口,可见其居心。

此次密谋作乱,更是有份,奏折上都已写的清楚明白。

如此大罪,非诛之不能正天下、平民愤!李隆基叹口气道:朕本以为鉷与銲非一母所生,必是銲嫉其富贵,故欲陷鉷耳,所出之事,王鉷必不与之知情,李相也曾如此认为。

然并非无责,应自请罪之,岂料他毫不思悔改,至为可恨。

朕更想不到他还有这许多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是让朕气恼!李林甫眼角抽动一下,前几日王鉷出事,他念及情义,多方为之辩解,但到了现在,他的努力已经无用了,因为王鉷这次摊上的是十恶之首的谋反大罪。

王鉷起初只是一个小小县尉,李林甫怙权用事,志谋不利于东储,以除不附己者,而鉷有吏干,倚之转深,以为己用,后升迁至户口色役使。

他很有征剥财货的能力,最精明的一点,是将搜刮来的钱财都纳入皇宫内库,说是正额租庸以外的收入,以供皇室宴私赏赐之用,李隆基认为他有富国之术,因此甚为赏识。

李林甫为利用他来牵制杨慎矜、杨国忠的势力,也大力推举,使他数年间就做到御史大夫、京兆尹之职,另外还兼任二十多个职务,威权日盛。

王鉷势力渐大,他和李林甫一样,不到台省办公,而以宅旁为使院,其他官员有事都要到他的府上求办。

由于他管辖的领域和事务繁多,桌案上积满文书,官吏想要他签署一下,等几天都排不到。

李隆基派出给他赏赐物品的宦官,络绎不绝于门。

他的权势令人生畏,四方官吏不断巴结讨好,奉献物品更是不可胜数,源源不断。

在这种情况下,王鉷当然是更加骄气十足,目中无人。

而他的几个弟弟如户部郎中王焊和儿子王淮仗势也更加猖狂,甚至欺辱李林甫的儿子、驸马都尉王繇等人,王繇怕的不行,以致让他的妻子、玄宗的爱女永穆公主亲自为王淮准备饭菜。

与他的弟弟王焊关系密切的邢縡出身于官宦世家,但他本人却官运不通,多年未被擢拔,自然引起不满。

又看到皇上只重边帅,不重禁军,对前途感到暗淡,感觉无出头之日。

天长日久,怨而生恨,逐渐萌发了叛逆的念头。

邢縡与龙武军万骑营的人约定在四月十一日,先杀龙武将军,接着派人烧诸城门及市坊,造成混乱。

然后分数百人再去杀杨国忠及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等人。

不料事发前两天被人告发。

李隆基得知后上朝,把状子当面交给王鉷,让他去捉人。

王鉷为了维护弟弟王焊,就先让人把他从邢縡家里叫了回来,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才命令贾季邻等逮捕邢縡。

邢縡从他在金城坊的住处,领着他的党羽数十人边走边战闯了出来,一直冲到了皇城西南角。

这时高力士率领四百飞龙禁军赶到,杀了邢縡,并逮捕了他的党羽余众。

杨国忠为除去和自己争权的王鉷,说他一定参预了叛逆谋乱,陈希烈也极力说王鉷犯了大逆罪,应该杀掉。

而李隆基认为王鉷深受他的信任,不会有叛逆行为,李林甫也为他辩解。

于是李隆基本想赦免王鉷,不问他的罪,但想要王鉷自己主动上表请治兄弟之罪,还让杨国忠暗示他,但王鉷并没有这样做,惹恼了李隆基,便下敕命陈希烈与杨国忠审讯王鉷。

审讯之后,任海川和韦会的案件都暴露出来了。

这两宗都发生在三月间,王家兄弟召术士任海川问他们几人有没有当王的面相,任海川极为惧怕,就逃走藏匿。

王鉷唯恐此事被泄露出去,就追捕到任海川,假托其他的事用棍棒将其打死。

后来王府司马韦会,就是安定公主的儿子,王繇的同母异父兄弟,私下对人说起这件事。

王鉷知道后,又让长安县尉贾季邻把韦会抓进监狱,然后将其勒死。

如今证据确凿,这次是罪责难逃了。

杨国忠见李隆基脸色阴沉,确实是动了真怒,正是出最后一招的好时机,便立即开口,再次奏道:王鉷兄弟结交术士,私治人死,串谋作乱,大逆不道,请皇上下旨,治其死罪!陈希烈也跟随奏道:请皇上下旨!将其斩首!李隆基望向李林甫,他是首席宰相,当然要听听他的意见。

对于王鉷势力的不断增长和强大,李林甫早就开始头痛,况且他一直都是嫉贤妒能,只要有人可能威胁到他的相位,他就设法贬黜或者消灭。

不过这次,李林甫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办法,有些无可奈何,遇事都要让上三分,当然在退让中,心里极不平衡。

虽然王鉷是他今后的必除之人,但眼下他最大的敌人是杨国忠。

李林甫很清楚,整倒王鉷是杨国忠的意图。

但自己去年中秋之后开始有病,近来精力越来越不济,难以处理众多政事,而杨国忠势力不断扩张,随时可能对自己的相位构成威胁,所以必须保住王鉷,才能制约杨国忠的势力。

加上开始时李隆基有意袒护,也就大力为之开脱。

李隆基知道前几次他都是一直回护王鉷的,但适才李林甫已明白,王鉷已是救不得了,无论如何都难以开口再为之说话,所以一直在沉默。

李林甫见皇上看向自己,知道是要自己说话,只得开口道:既是证据确凿,应当治罪,但王鉷先前功绩甚大,也深受龙恩眷顾,不宜斩首,赐他自尽便可。

说完低下头,眼睛望着地面一块方砖,脸上毫无表情。

李隆基再望一眼杨国忠和陈希烈,道:来人,草诏!片刻,翰林待诏张垍进来听旨,李隆基道:下诏,赐王鉷自尽,王銲决杖死。

杨国忠与陈希烈对视一眼,似有释意。

张垍面上微微一变,但未敢言声,他已知道事情始末,忙在一旁铺开纸笔,须臾草就而成,双手奉上,李隆基却未接,道:念给朕听吧。

张垍稍清一下嗓子,朗声念道:人臣无将,有必诛之义;王制所禁,在难舍之刑。

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殿中监闲厩使陇右群牧监使及天下户口色役和市和籴坊作园苑长春宫栽接并京畿及关内采访等使鉷,性本凶愎,行惟艰险。

徒以早膺擢用,累践崇班,持宪尹京。

委重斯大,八闲六尚,宠寄惟深。

殊不知外饰公忠,干冒非据;内怀奸诈,包藏不测。

任海川狂愚不逞,妖惑无良,而乃潜与通情,仍希非望。

及觉彰露,便令灭口。

韦会闻此事迹,话于私庭,遽令追掩,殒于县狱。

邢縡久怀逆谋,专构恶党。

其弟銲,始终结约,常与交通。

未云弟职其由,已令神明所殛。

凶党伏辜,纵刑且疏,欲逃其罚。

然天地虽广,何所容身,宜赐自尽。

户部郎中王銲,蓄积枭獍之心,包藏狂悖之计,与逆人邢縡,久有深交,供其资粮,同为凶恶。

自申款不匿,十载于兹,所有逆谋,咸供谋画,此而不罚,其若法何?犹宽殊死之典,俾从杖刑之责。

宜于朝堂,集众杖杀。

折腾了这么一阵,李隆基感觉有些疲惫,挥手道:就如此宣诏,你们都下去吧。

说完微微闭上眼睛,像是要歇息片刻。

几人行礼退下,李林甫走在最后,忽然觉得胸中又是一阵不适,强忍着才没有咳出来,但一阵强撑,几乎让自己憋得晕厥过去,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试着慢慢行走。

已做了十八年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望着前面大步离去的杨国忠背影,眼中是一种复杂之极的神情。

代序章-背景:京城起变(中)回到相府,李林甫没有进后府,而是直接去了月堂。

月堂离相府的其他建筑都有一段距离,单独坐落在府里的一个湖边,旁边有一座不小的假山,四周围着一圈白墙,状如偃月,故称月堂。

此时已是夜晚,月堂四周那一大片花草很是茂盛,在夜风中微微簇动,显得异常幽静而富有情趣,同时又给人几分神秘之感。

月堂是李林甫的书房。

李林甫平时并不怎么读书,而且他小时候靠着较好的家境,过着纨袴子弟的放荡生活,根本没有苦读诗书,运用文字和语言的功力极低,更谈不上什么造诣,也就是仅能秉笔而已,这使他在为官时期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最可笑的有两次。

有一次,吏部典选时,有一选人严迥的判语有杕杜二字。

《诗经·唐风》有有杕之杜篇。

杕字音读弟,杕杜是指该人不能亲其家族的意思。

当时已是吏部尚书的李林甫,当然不认识这两个字,更不清楚这二字的意思。

便问吏部侍郎韦陟:此云‘杖杜‘,何也?韦陟心里很觉得好笑,但又不便直接指出上司的错误,只好装聋作哑,低头不作回答。

还有一次,太常少卿姜度的老婆生了儿子。

姜度是李林甫舅父之子,算是亲戚,他得贵子,李林甫自然要去贺喜。

贺词是李林甫自己手书,其中写道:闻有弄獐之庆。

古人称喻人生子为弄璋之喜,而李林甫却把璋字写成獐字。

璋是玉器之名,而獐字是畜生之名。

一字之差,失之甚远。

前来贺喜的客人见了李林甫写的贺词,都掩口暗笑。

虽然如此,李林甫这个书房却相当不错,藏书很多,绝大多数是下官讨好送来的,还有一些是李林甫从集贤殿等处套取出来的。

书房对他来说,对外更多的价值在于摆设,装装门面而已。

这月堂也兼为画室,里面有一个大画案,放着丹青颜料与画绢。

在闲暇之时,李林甫偶尔也在这里绘画。

相比诗书而言,他的山水画还有几分功力,墙上挂着一些画,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赠的。

但月堂最重要的用途,则是李林甫的谋事之所。

每当有重大事情筹划,李林甫都要在这里静坐沉思,好多重大的计谋都出自这个地方。

李林甫坐在书案前面,盯着书案上的笔架,陷入了沉思。

李林甫明白,自己与杨国忠的第二仗又输掉了。

他们的第一仗是萧炅与宋浑之战,这两个人都是李林甫的心腹亲信。

萧炅本为户部侍郎,和李林甫一样,不学无术,因当年念伏腊为伏猎的事,遭前任宰相张九龄等人的弹劾,被贬为岐州刺史。

张九龄罢相之后,李林甫坐上宰相的交椅,便又将萧炅擢为京兆尹。

宋浑也是李林甫的心腹,当时官居御史中丞。

二人德才俱无,为官时劣迹斑斑,时论很差。

杨国忠与吉温为了打击李林甫的势力,密谋后吉温收集证据,杨国忠则带着整理好的诉状,直接面见李隆基,陈述其他们贪赃枉法,坐赃巨万之罪。

结果萧炅和宋浑被逐出京城,贬至边地。

李林甫虽然恼恨,可是杨国忠背后是当今皇上李隆基撑腰,只得沉默。

自从杨玉环得宠,其家族风光荣耀。

早在天宝七载十一月,皇上便封贵妃姐妹崔氏为韩国夫人,封裴氏为虢国夫人,封柳氏为秦国夫人,她们出入宫掖,并承恩泽,势倾天下,杨氏的势力谁敢小看。

身为右相的李林甫,眼睁睁地看着杨国忠等人将自己的心腹赶出京师,却无可奈何,但他们之间的争斗却拉开了帷幕。

李林甫当年在剪除太子一党,整治韦坚、皇甫惟明等人时,发现杨国忠(当时名字是杨钊)怙宠敢言,便将他纳入同党,让他充当走卒。

而杨钊初入京城,结交李林甫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人物,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于是二人结盟,然而随着杨国忠的势力逐渐强大,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缝,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矛盾也逐渐地明朗化了。

正在沉思之中,李林甫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并没有抬头。

月堂在相府中的重要性,府中的下人是都知道的,从来不敢到此处打扰。

他的相府内外,有好几层防卫士卒把守,月堂之外更是戒备森严,敢于此时私自进来的不会是旁人。

果然,进来的是他的长子李岫。

李岫为人比较理性,但又胆小懦弱,他对父亲李林甫的一些做法有时也看不惯,但又觉得父亲是一家之主,是威严的象征,并没有勇气指出父亲的不当,不敢直言父亲的做法,故而有了事情也仅仅是皱皱眉头,来暗暗地表示自己的不满情绪而已。

他靠着父亲的荫禄,此时已是将作监,官居三品,被封长乐县开国侯,食邑一千户。

李岫今日晚饭时没有见到父亲,估计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吃过晚饭,就来月堂看看。

见李林甫独自坐在书案前沉思,恭恭敬敬的问道:父亲大人还没有用晚饭吧,孩儿去安排人做了送来。

李林甫略微摇摇头,道:等一下再用吧。

李岫走近书案,轻声道:朝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李林甫叹了口气,道:王鉷已被赐自尽,王銲决杖死,刚刚已经被执行了。

李岫沉默了片刻,道:他们也算是咎由自取,案发之后孩儿就知道,他们早晚有这么一天的。

父亲前一阵不也是很恼恨他们吗?而且王淮也时常欺辱孩儿,拿我开玩笑,孩儿只能忍辱退让。

他们根本不把父亲大人放在眼里,此时被诛,也是罪有应得。

大人何必烦恼?李林甫道:王鉷此人权势渐盛,虽成我之强敌,但此前毕竟曾附从于我,对我还算是恭敬,即使要除去他,也不应是此时,此时我的最大敌人乃是杨国忠。

李岫一惊,平日父亲很少说起这样的事情,特别是谁是敌人,要除去谁的话题。

以前谈起何人,也都是比较隐晦,在他面前如此,在旁人面前,那更是滴水不漏。

此际对自己说起这些,说明父亲心里确实是极为沉重。

但既然父亲提起,李岫也不得不接口,道:杨国忠前些时不也是附从与父亲吗?孩儿只知道二月间,恶钱流通,江淮和京城都不胜其害,是父亲多次劝说皇上禁恶钱,终于下了禁恶钱的敕命。

可一个月后,便被杨国忠上奏,说是市井商人都反对,结果皇上立即下旨废除禁恶钱令,并明确提出恶钱可以听用如故。

这么看来,杨国忠已是有意与父亲相争了。

可这次王鉷一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李林甫哼了一声,道:起初他依附于我,不过是想找一条往上爬的路而已,如今他杨家靠着贵妃,权势愈盛,便不把老夫看在眼里,处处开始与老夫作对。

废除恶钱令并不是开始,前些日子将萧炅和宋浑治罪,将他们贬至边地,就是他们已向老夫开战的表现。

此次开罪王鉷,不过是再搬去他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而已,这样步步紧逼,将老夫的心腹一个个除掉,最后自然就是要除去老夫了!李岫不由打了个冷战,道:他杨家有贵妃在后宫得宠,势力恐怕是难以消除了,若不然,父亲干脆早日致仕,退出朝廷这个是非之地,也好安渡晚年啊。

李林甫望着李岫,道:此时是说退就退的吗?你可忘了当日在后花园我对你说过的话?李岫怎会不记得,有一次他随李林甫游后花园,看见一个工人在一边干活一边哼唱,心安理得,很是欢乐。

就顺便对李林甫说:父相大人久处钧轴,怨仇满天下,一旦权势失落,能像此役夫一样,心态平衡地面对现实吗?李林甫回答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既然已经如此,只能进,不能退,否则,定会被人整死。

李岫听了当时就不寒而栗,此际提起更是心胆俱寒。

李岫急道:可是,杨国忠似已将父亲作为大敌,若是如此,父亲可有什么办法应对吗?李林甫愤然道:老夫做了多年的宰相之位,岂是他一个新进小人,靠着裙带之宠,就能扳倒的吗?李岫听父亲只是感慨,并没有说出什么具体办法,心知此时的父亲也并没有什么办法,想了一想,又提醒道:还有一事,朔方节度副使李献忠叛逃,父亲一直没有表态,大人到底准备怎么办?李献忠原是东突厥汗国的西亲王,名叫阿史那阿布思,归顺大唐已有十年。

李隆基对他特别礼待,赐姓名李献忠。

后来任朔方节度副使,封奉信王。

其人颇有才略,不甘为安禄山之下,也不肯奉承他,因此安禄山特别记恨他。

三月间,安禄山奏请李隆基,令李献忠率数万骑兵与他一道攻打契丹,李献忠深知安禄山居心叵测,恐怕被安禄山所害,不敢随他出征,故请奏留守不动,结果李隆基不许。

李献忠无可奈何,率其部属大掠府库库藏,叛归漠北。

消息传来,李隆基对此大为恼火,专门派人将这一消息传送给当时因病在家休养的李林甫。

李林甫兼领朔方节度使,副职叛逃,这给他的脸上重重地抹了一道黑,深感没有颜面。

虽然玄宗没有明确指责什么,但毕竟很不光彩。

李林甫对此事已经思虑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应当辞职谢罪,王鉷此次就是拒不谢罪,皇上还派杨国忠去提醒他,但自始至终,王鉷都没有这么做,这才引起皇上大怒,并命陈希烈等人审之,结果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为了保全他的宰相地位,他也必须这么做,但为了不失去朔方这支军事力量,必须另寻合适的人选代自己担任节度使职务,这样,等于朔方之地的军事力量仍被自己控制。

李林甫也知道,此时自己应该也必须有所表态了,缓缓道:为父要辞去朔方节度使之职,以之谢罪,争取皇上的谅解。

至于朔方节度使一职,回头再设法让安思顺接任。

李岫知道安思顺也算父亲的人,如此做来,朔方其实还算是掌握在父亲手里,他不由在心里梳理了一遍追随父亲的人,想起陈希烈来,昨日王鉷在朝上就是与他互相指责,甚至对喝,搞得朝上大乱,结果皇上命陈希烈审讯王鉷,今日王鉷便被处置。

不由问道:如今朝上,左相陈希烈到底站在哪边?还算是父亲这边的人吗?李林甫眼中透出一股凶光,狠狠的说道:这个唯诺小人,如今也是跳梁不已,老夫要看看他到底有何伎俩!代序章-背景:京城起变(下)现在的陈希烈,并不在他自己的府第,而是在杨国忠的府上。

陈希烈这个人,并不像李林甫和杨国忠没有什么学问,他精于玄学,书无不览。

开元年间,他便进入禁中,给当今皇上李隆基讲解《老子》、《周易》等书,累迁至秘书少监,并代张九龄专判集贤院事。

当时皇上凡有撰述,必是经他之手,可见皇上对他之宠爱。

但他的性格比较柔弱,李林甫就是看到了这一点,认为他会较容易控制,所以欲引他为相,皇上当然赞同。

天宝五载四月,左相、渭源伯李适之被罢知政事后,时任门下侍郎的陈希烈即被提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一年后,即天宝六载四月,陈希烈又被任命为左相兼兵部尚书。

陈希烈被提为宰相后,当然很是高兴,也非常听从李林甫的话,二人合力做了不少事情。

但好景不长,日子渐久,陈希烈越来越觉得不是那回事。

他虽是李林甫一手擢拔起来的,他的左相之位也是由李林甫推荐得来的,这一点他很感激。

但李林甫大权独揽,专权太甚,从没有把他当成宰相看待。

作为一个堂堂宰相,手中却无权,实在是徒有其名。

特别是当李林甫在家中处理政务时,台省为空,陈希烈虽整日守班,但却没有一个人前去向他汇报请示,这种一直坐冷板凳的感觉,让他的心中更不是滋味。

这些年来,陈希烈虽然表面上处处顺从李林甫,但他心里其实很憋火。

任何人都有起码的自尊和名誉,更何况一个堂堂宰相。

说实话,陈希烈决不甘心别人嘲笑他为无用宰相。

在以前,陈希烈畏惧李林甫,唯诺用事,但现在他看到李林甫病魔缠身,连处理政事的精力都没有了,便不再那么可怕。

因此,他开始敢于表达自己的看法。

此次王鉷出事,他就敢于直接对其开火,他当然知道王鉷是李林甫的心腹,但这个人越来越直接威胁他自己的相位,他决不能坐而待之,否则日后若是连空头宰相都没的作,岂不更惨!所以他和杨国忠一同严审王鉷一案,做的干净利索,杨国忠还安排了长安县尉贾季邻做了伪证,一举将王鉷置于死地,二人当然很是欣喜。

出了宫后,杨国忠请他到府上喝酒,他几乎未加考虑就答应了,长期压在他心里的不平之气终于开始有机会出了,自然精神振奋,也想庆贺一下。

二人摒退了下人,在安排好的酒席前坐下,酒菜很是丰盛,杨国忠频频劝酒,陈希烈也是来者不拒,片刻二人便都有了些酒意。

杨国忠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精美酒杯,笑道:陈相公,此次王鉷一案,若不是相公直接负责,大力推查,恐怕不会这么快就会有此结果,相公做事的能力,国忠十分佩服。

陈希烈一笑,道:杨大人不必如此之说,若不是杨大人安排得当,证据确凿,在皇上面前慷慨敢言,说动了皇上,这案子也不会如此之快就已结案,杨大人的功劳只怕在我之上啊!二人会意,对视大笑。

杨国忠又道:你我二人初次合作,便有如此之战果,真是可喜可贺。

日后还望陈相公能继续与国忠携手,以共享富贵。

陈希烈道:那是自然。

如今虽除去了王鉷,但朝中李林甫仍是一人独大,你我要相互照应,才能力保不败,否则难是他之对手。

杨国忠笑道:相公也不必太过忧虑,李林甫虽一直是大权独揽,别人不得擅专,但他专权至今,时间已是太久。

再说他嫉贤妒良,即便是他之心腹,亦只是利用而已,丝毫不把他们作为自己一脉,这一点,众人早已是愤恨不已了。

陈希烈心中一惊,以为杨国忠是在说自己,面色微微一变。

虽然自己一直自诩也是宰相,不算李林甫的心腹,可别人是不是这么看,可就不一定了,而且杨国忠说的是事实,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之想呢。

杨国忠看他脸色有变,知道陈希烈是对号入座了。

不过也难怪,因为他杨国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自小不学无术,德性不好,喜好饮酒,嗜博无行,深为宗党所鄙,都对其敬而远之,这使他的处境非常尴尬。

为了摆脱困境,杨钊发愤到蜀地从军。

后来杨玉环入宫得宠,他则靠着帮章仇兼琼进献蜀彩,得以进入京城,牵上了贵妃这条线。

他进了京城官场,自然也就卷入官场争斗的旋涡之中。

李林甫在剪除异党时,发现他敢说敢做,就把他作为心腹。

他本性疏躁,善于强辩,京城近几年来屡起大狱,追捕挤陷,诛夷者数百家,多是他杨钊所起,在配合李林甫整倒政敌时起了很大的作用。

但他杨钊本来就是精于心计、善于投机钻营之人,又有杨贵妃这层关系,怎肯一直低于人下。

所以他特别注意讨好皇上,靠着准确揣摸皇上的心思,不断获得皇上的好感。

自从天宝四载进京,短短几年时间,就得到多次升迁,兼领十五余使,转给事中,兼御史中丞。

天宝八载,李隆基又在百官面前当众赐杨钊紫色官服、金鱼袋,兼权太府卿事,可以随便出入禁中。

天宝九载,又赐杨钊新名为杨国忠。

随着杨国忠权势渐长,李林甫则越来越不安了。

因为当初结交杨国忠,主要是看中他与皇上的特殊关系,看中他的心毒手辣,却决不能容忍他权势和地位的提高。

李林甫很清楚,一旦杨国忠的权势提高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成为新的政敌,对自己的相位构成威胁,对此李林甫一向特别在乎和敏感。

因此,李林甫既要利用他,又要千方百计限制他的权力膨胀。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国忠也慢慢发现了这一点:李林甫只是让自己冲锋陷阵,做个打手,并不想提拔自己,甚至还阻止自己在官场的晋升。

杨国忠非常生气,对李林甫越来越不满,并开始针对李林甫的势力进行攻击。

想到这些,杨国忠不由心下暗自一笑,嘴上却道:比如吉温吉大人,为李右相鞍前马后,做了那么多事情,到如今才只是得了个户部侍郎,此情此景,岂不让人心寒?陈希烈听他说的是吉温,才略略一笑,咽了一口唾沫,心下稍安。

吉温这个人,长相丑陋,让人生厌,而且生性狂悍,难以控制,其品德卑劣,名声不佳,当今皇上很看不上他,早就曾有过定论:吉温是一不良人,朕不用也。

天宝四载,在伏猎侍郎萧炅的推荐下,吉温成了李林甫的心腹。

他与罗希睪二人联手,使用众多极为残酷的刑罚,栽赃陷害,号称罗钳吉网,帮助李林甫整倒大批强硬的政敌,为李林甫相权地位的巩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李林甫心里并不喜欢吉温这个人,只是在非常时期利用一下,平素对他并不重视。

即使吉温在帮助李林甫整死韦坚、皇甫惟明、杨慎矜等人之后,李林甫也没有表示应有的礼遇和酬谢,仅仅为他奏请了一个户部侍郎职位。

对此,吉温很不满足,也感到非常失望,所以又转而投靠了杨国忠,共同攻击萧炅与宋浑,将其二人贬谛。

杨国忠察言观色,看陈希烈脸色渐平,又道:陈相公,你我不能仅是坐待,而要主动出击,才能有进一步的机会。

此次王鉷一案已很能说明问题,如今李林甫李右相正值有病,难以署理朝政,这也正是你我的机会啊。

陈希烈端起酒杯正要喝,听得此言,不由又将酒杯放下,沉思片刻,道:机会是不错,但必须找到他的罪责才行,如今又以何事来攻之呢?杨国忠笑笑,道:此际有一件大事可以利用,怎么陈相公就想不起来呢?陈希烈望着杨国忠,很是迷惑,杨国忠一字一顿的道:朔方节度副使!陈希烈大悟,道:你说阿布思叛逃之事?杨国忠点头道:正是,阿布思作为朔方节度副使,叛逃漠北,担任朔方节度使的李林甫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况且二人一正一副,暗通关系也在所难免。

陈希烈吸一口气,道:拿他们暗中交往,密谋叛乱来……杨国忠道:这件事可小可大,若是我们拿住不放,谅李林甫也没有什么办法,难以给自己洗清罪责。

陈希烈想了想,道:可是仅靠你我之词,皇上难以取信,还要多找些人同时上奏弹劾才好。

杨国忠道:陈相公说的不错,我们再联络边关将领,如哥舒翰等人,同时上奏,不由皇上不信。

陈希烈听他提起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奇道:这种事情,哥舒将军可肯听从?杨国忠道:哥舒将军素来对李林甫颇为不满。

相公忘了当年李林甫陷害王忠嗣王将军的事吗?王忠嗣将军为人坦荡,才能出众,当年哥舒翰在其帐下听令,对他极为敬佩,但李林甫为害太子,诬陷其罪,王将军几乎被杀,后来还是哥舒翰拼命向皇上求情,愿以自己官职赎之,王将军才被改贬为汉阳太守,但不久便暴卒。

有此事在先,加上李林甫为人奸诈,怙权争宠,排斥异己,他和我们一同扳倒李林甫并不是一件坏事。

再说哥舒翰作为边将,也需要有朝中重臣为内援,如此几层加起来,他为何不答应呢?陈希烈面露微笑,道:杨大人算无遗策,实在令老夫佩服!杨国忠甚是得意,又道:如今王鉷虽已赐死,但此案中的余党皆在,我们再令他们供出李林甫与王鉷兄弟以及与阿布思暗中都有来往,到时候我们再一同证实。

反正以前李林甫与王鉷交往也算亲密,这样一来,即使一次扳不倒李林甫,也够他受的!陈希烈笑道:李林甫得皇恩多年,一下扳倒更好,就是不成,只要皇上对他冷淡起来,此事就算成功。

杨国忠也笑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既然正事说定,你我一醉方休!说着又给陈希烈斟满了酒,二人互敬饮下,再次相对大笑。

良久笑声才住,杨国忠大声道:来人,上歌舞!等候在外面的下人纷纷进来,收拾残碟,又站在二人身旁伺候。

一队乐师在门口里面坐下,开始奏乐,一群娇艳的歌舞妓在乐声中翩翩起舞,不时用媚眼瞟向杨国忠和陈希烈,二人看得大乐,不知不觉的饮下杯中美酒,一会儿已是醉意盎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