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后,在洛阳上林坊的一所宅院中,几名女工在听了李复的说明之后,坐在了刚刚做成的最新织机前。
这所宅院就是元结刚购置的,位于洛阳城东的上林坊。
南临洛水,北靠漕渠,与有北市之称的通远市,南市之称的丰都市都很近,算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
织机是按照李复的讲解,由数名木匠共同制成,之后又根据试用结果进行了两次小的修改。
此时李复眼前的织机,已和他小时候家里用的织机大略相同,打纬刀、挑经刀、引纬杆、夹布棍、分绞棒、经纱导棍、卷布导棍、剔纱刀、撑杆、梭子、吊棕杆一应俱全,只不过木材是全新的而已。
几名女工理好经线,腰间套上牛皮腰套,左右推动梭子,开始左右穿线,每穿一次,脚下就蹬动一下踏板,踏板带动经线往复,再拉动中间的机杼将刚刚穿好的纬线打实,如此反复不停,布便织了出来。
这织机最大的改动就是将梭子固定在中间的一根横杆上,只需轻轻一推便滑到另一边,比之前用两手左右传递快了数倍。
至于织机的宽度,李复并未作改变,按照朝廷规定布匹的标准宽度,还是二尺二寸的宽幅。
只见那几名女工慢慢上手之后,动作越来越快,梭子在中间穿行的声音几乎连在了一起,看的李复又惊又喜,真没有想到这时的妇女做活如此之快。
随着机杼声声脆响,布面在女工的身前渐渐伸展开来,卷布导棍很快就开始使用,说明织出的布已有不少了。
那几位女工用的熟了,动作起伏之迅捷,几乎令人眼花缭乱,而她们脸上竟露出平日做活难得一见的微笑,看来竟沉浸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之中。
就连旁边站着,看织机之况是否还需要改进的这些木匠看得都呆了,一个个嘴张的合不拢,做梦也未曾见过如此快速的织机。
李复脸上布满了笑容,没有想到实际的效果比自己想象的要好的多。
在此之前,他以为麻布的纺织已经传延千年,发展应该已基本成型,难有更多可以改进的余地,但看到眼前这幅景象,内心深处不由多了几分自信。
正出神间,听得两人唤他,转头看去,是元结和李彭自外面回来,两人脸上一片喜色,不用说,自是要办的事情大功告成了。
他二人适才去与别处酒坊谈收购酒的事情,由于所要的量大,去的几处酒坊对他们都极为客气,并给了一个极好的价格,所以兴致冲冲的回来,想赶紧告诉李复。
这一进来,就见地上洒了不少的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而李复和那些木匠站在新做好的织机旁边,聚精会神的正看那几位女工织布。
李彭几步过来,问李复道:二哥,这地上洒了许多的水,却是为何?经过这数日的接触和熟悉,李复等三人的关系已经是亲密无间,称呼也随之改变。
三人中,元结最大,李复次之,而李彭最小,此际李彭称呼李复便是以二哥称之,元结自然就是大哥。
李复笑道:彭弟有所不知,这麻线若是过于干燥,便容易断。
织布时就怕线断,不但接线费时耗力,断的多了,线头就多,织出的布质地就差了许多。
之前你大哥曾说过荆楚之地的麻布质地最好,多被朝廷列为第一等,想来与其地气候潮湿也有关系。
李彭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各行各业都有这许多的讲究和说法,这些日子以来,我随着二哥知道了这许多的新奇之事,实在是受益匪浅,之前在书房之中可是怎么都学不到的。
李复笑道:有许多东西在书本之中都是学不到的,这话不错。
很多事只有在你亲自尝试之后才能真正有所了解,可这些道理,那些只会死读书之人就是不懂,只知固守旧制,不知发展创新,这也算是我华夏子孙近数百年来的悲哀。
元结走至他身旁,微笑道:胜之,怎么忽然感叹起来,却是想起了何事?李复回道:次山,我只是偶有所感罢了。
我是忽然想到以前历代都有不少堪称绝伦的发明与创造,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多有失传,后代再研究出来,再失传,比如指南针车、记里鼓车、木牛流马都是如此,实在可惜。
李复与元结此时以表字互称,元结字次山,而李复无字,便给自己起了一个,字胜之。
元结道:确是如此,只是朝代更替,循环往复,这种事情难以避免啊。
李复道:朝代更替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之一,关键是有没有这种研究的风气和完善的传播之法。
望着眼前的织机,又道:历代对工商之人的歧视,也是原因之一。
民间工商者被视为杂类、杂流、贱类,此种观念已深入到官僚士大夫甚至一般平民的意识之中,工商业者被看作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不能登大雅之堂,更不能入仕为官。
如此一来,人人不愿为工商者流,特别是读过书,更有能力进行创造之人,更不屑为之,自然对此发展不利。
元结听了,沉吟道:胜之说的是,我就从未想过做这种事情。
若人人与我的想法一样,确是对工商之发展不利。
忽又看到那些木匠,道:不过幸好有这些匠人,否则还真不知这许多的技艺能否流传下去。
李复道:是啊,就拿木匠来说,以前春秋之时的鲁班,巧手如簧,发明过那么多东西,曾造飞鹊,三日不下,如今这种技艺是早就失传了。
旁边几位木匠听到谈论他们的祖师爷,不由凑了过来,一位年龄稍大的木匠道:说起我们的祖师啊,那可是神人。
我们这平日所用规矩、墨斗,还有匙、钻、刨、磨,甚至亭、台、楼、阁,都是他老人家发明的。
李复笑道:不错,说的极是。
可是千年前的古人就能够有这些了不起的发明,可到了后来,却难有超越他的匠人出现,却是历代最为可惜之事。
这些木匠听说无人能超过鲁班,是一个问题,不由得面面相觑,在他们心间,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超越鲁班,因为那是一个神话,一座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大山,怎么可能超越呢?元结却说道:的确如此,可是历朝历代都对工商业者管理甚严,本朝也专门为之造有匠籍,按说他们子孙传技,应该不至于有技艺失传啊。
李复却道:次山此言差矣,越是如此严格的管理,越是激不起他们的创造之情,而且这种管理都带着歧视的目光。
比如匠人不得为官,不得转入别事,就连子孙后代都只能跟着做匠人,衣服也只能穿皂色,凡此种种,哪还有什么劲头来想发明?几位木匠此时听李复说来,他们认为世间本来如此的事情,到了李复嘴里,似乎都不对了,一边觉得惊奇,一边又觉得惶恐。
那适才说话的木匠道:我们都是这洛阳城内河南县的木匠,家里祖辈都是匠人,都在着县里的匠籍。
刚才东家所说都是实事,官府有规矩,我们只能世代为匠,不能做别的事情。
平日里也是受尽凌辱,就连我们匠人分田,都比别的百姓分得少,每年还要为官府做二十来天的使役,有时还要被征去做活,完了又不给钱,白忙活一场。
可这是朝廷定的,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祖辈都是匠人呢,只能怪自己命苦啊。
李复摇头道:有时候朝廷做的也不一定都对啊。
若是朝廷不限制你们的职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和别的老百姓一起看待,子孙读了书也能做官,朝廷用了你们做的东西也要给钱,那你们觉得如何?几位木匠怔住,这种事情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如今却让李复说了出来,还说的那么清楚,这让他们的心中受到极大的震撼,但又都认为,这是绝不可能的,纷纷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感情好,我们匠人可是不白活这一世了!李复又道:是啊,若真是如此,你们想要家里日子过得舒服,想供自己的子女读书成才,甚至将来能够做官,那你们会不会拼命做事,想尽办法去改进你们的技艺,做出来比以前强的东西,好多挣些钱呢?几位木匠都点头道:那是一定的,谁不想多挣点钱,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女们若能强过我们,日后在地下,也觉得有了脸面啊。
李复朝元结笑道:次山你看,若是这样来做,会不会有人能够发明出更多的东西,甚至超越鲁班呢,那些高超的技艺也不会屡屡失传了。
元结看着听得有些痴了的匠人们,笑道:胜之绕了这么大一个***,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不过胜之说的对,若是给匠人们合理之地位,还有自由的环境,确实会对工器技艺的发展起到促进之效。
李复笑道:扯的远了,说眼前的事情吧。
我看你们回来时喜形于色,要办的事情自然是办成了?元结也笑道:是啊,不但办成,而且还好于预期。
便将此去的情况给李复讲了,李复听得,也大为高兴,道:按次山所述之况,估计几日后我们的新酒坊就可开业了!李彭笑道:绝无问题,二哥快和我一起再去看看烧酒准备的如何。
他听了两人说了半天,早已是急不可耐,说着就强拉着李复往外走。
李复心中好笑,他三人分工,李复管纺织,元结管制糖,李彭则负责酒酿。
虽然这里面还数做蒸馏酒最为简单,但李彭从未独自做过事情,所以处处拉着元结,要他陪着才行,也不时扯着李复去看,生怕出了什么问题,若是有了进展,则特别的兴奋,实是年轻人的心性。